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也更幸福博大。
——里尔克
有时我在想,人在什么情况下会遗忘书?直到我站在一家倒闭的独立书店前时,我忽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了一些想法。书的消失不在于一声号令,也非人的本意,而是书存在本身与世界的逻辑相悖。她本由三部分组成:作者、作品与读者,如今却加入了第四要素:市场。书的自洽就是因此被打破的,在市场的引诱下,其余三部分纷纷焦躁不安。书的独立性因“作者之死”而疲软,又在挽救作品的斗争中精疲力竭,最终将解读的主导权让位给了读者。正当获胜者欢呼雀跃时,他们的影子则发出奸笑。是的,读者从一开始就被架空了,市场需要可以赚钱的书,读者就涌向它们;市场需要联动和结合,读者就亲手缔结了IP产业链。而市场的胃口是永远满足不了的,你无法想象为了获利,它能做出什么事,你也无法想象市场到底侵占了多少我们的身体,只能看到一些结果,例如这家位于吉大附近的独立书店,当她兴旺时,一些人曾在网上这样介绍她:这是一家由吉大校友开的书店,里面书很多、种类齐全、价格也很实惠。她是建立于店主的热爱中的。或许在她死去后,有人会这样缅怀她:然而热爱并不结实,只是一团斑斓的云朵,风一使劲,她就散了。如今的悲剧正好印证了这一预言,我们只能看到一把锁、一束枯花与一面布满尘土的招牌,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就像她从未来过,文学也从未存在一样。
独立书店,这名字自带一种反叛。你可以认为,“独立”之意是关于每一位光顾者的,可我却愿意将这一褒奖献给店长。首先他热爱书、其次他有钱、最后他对文学内含一种非我不可的责任感,在这个时代,店长的意义并不低于有崇高文学追求的作者的意义,他们都在拼命挽救一个看起来面黄肌瘦、实则朝气蓬勃的老人。对文学的屠杀始终是一场误解!然而人们对澄清并不感兴趣,毕竟误解并不会带来什么直接利益的伤害。海德格尔的反复追问①同时也在反思这一奥义:一个命题,假如不会带来实际意义,那讨论它还有什么必要吗?回答这一问题将人分成了两种模样,一种蜷着身子左右环顾,深怕从哪里会冒出一个歹人抢走自己捂在兜里的钱包;另一种则步履不停,时而气宇轩昂时而满目愁容,他的眼神变化最能反应这一现象,可绝大多数时候——在他沉默时,忧郁几乎要从眼眶中倾泻而出,只因他所热爱的一切都要被冠以“落后”与“无用”之物了。后一类人不得已将希望寄托在市场的酒局中,试图在它微醺时利用它为自己美言几句。例如宣传手段,店长往往会让一些卖文艺人设的网红来店里坐坐,看着他们在书店各处角落摆弄姿势,然后发在社交平台上。这些人奉行的原则是:视觉的事情交给图像,解释的事情交给文字。一种新的共生关系在这些推文中孕育而生:文字辅助图像,氛围衬托美人、书籍巩固人设,最后的效果是:推文刷新了网红,也宣传了店铺,正因如此,我才找到哈尔滨那家名为安穷斋的独立书店。
店长很孩子气,每当门边的风铃作响,她就会急匆匆走出来,轻声抛出这样一句话,然后转身投入到整理书籍中去了。她哼着小曲,将一本本放错的书归于原位,该行为类似于园丁,而热爱书籍的人会将其视为同浇花一样的情趣。就这样,残雪、梭罗、福克纳纷纷回到了自己的领地,那些专属于他们的记忆——创作与灵魂——就这样被一一修补,形成条条完整的书链,这便是作家的一生。这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很容易降格为工作,一些连锁书店尽管有诸多员工、很详尽的安排,书依旧七零八落:凡尔纳中间插了一本插画、轻小说与《基督山伯爵》混在一起,任何一个按照兴趣去寻书的人都会在发现异类的那刻起感到一阵不悦,却无法言说,只能硬着头皮,带着这股可以累积的情绪继续浏览下去。而绝大多数情况是,人们并不会觉得这是一种亵渎,相反,他们已经适应了这种无序。当边界模糊甚至消失时,那些响当当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崇高的神圣,只是“名字”而已。有趣的是,当一排《斗罗大陆》中出现一本《浮士德》,人们最多会指责员工的失职,而一排马拉美的诗集中冒出一本《斗破苍穹》,马拉美的读者会感到冒犯,这多半源于一种对文学的元认识,即便不用言说也可以领会的“感觉”。这种“感觉”超越了雅俗之争,因为它直接宣告争论的无意义。独立书店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它服务于文学,且只服务于一种文学,来这里读书的人都是被这种文学所吸引的,在这个由市场建构的世界里,这已经足够独立。
这些慕名而来的读者中有青年作家、嗜书者、某一类严肃文学爱好者、某位作家书迷、背包客、高中生、独行的文艺青年。他们的代表正在书店里忙活着自己的事。占有桌子的读者身边放满了待看的书、日本文学的拥趸直勾勾盯着芥川龙之介、作家翘起二郎腿翻阅着残雪的散文、背包客被黑板上写着的饮品名逗乐了。他很好奇“与普鲁斯特共度假日”和“卡尔维诺的文学迷宫”的味道,却迟迟没有点一杯去看看。他是这样想的,这些诗意的名字只适合藏匿于梦中,普鲁斯特应该由他那绵延的蓝紫色画笔勾勒出形状,在泛着橘光的夕阳中,所有线条一同跃动;至于卡尔维诺,想必是由不同的绿色点缀而成的吧,这些由波点形成的无形之物,只能从中领略中流动与连贯。或是树、或是草地、或是藤蔓缠绕的腐烂桁架、或只是某处的倒影、某位女孩的裙摆……总之,它不能存在于现实,摆在他的面前。店长哭笑不得,她不得已用一句话打破他的幻想:
“除了‘伏尔泰’外,这些都是气泡水。它们的区别只是有的加了柠檬汁,有的没有。”
然而,这家书店最大的幻想是高中生,从他进门,躲进80年代生产的小人书中起,所有读者都被这股幸福的眩晕迷倒,忧虑的人舒展开眉毛、新奇的人掏出手机,纷纷将目光投掷于这一未来的照面。期望就诞生于每一处积极的奇观,独立书店本身就是这一奇观。这一时刻,围观的读者被治愈的原因多半是进入一个奇观,并目睹一个奇观,然后宣传这一奇观,最后被人视为新的奇观。读书在浩如烟海的生活方式中本就微不足道,却因书本身而受到关注,她是少有的无需对照人数却有力量的事物,也是被围剿名单中最无力的那位。我必须再一次提及这一悖论:要想存活,书必须进入市场,可要想延续文学的精髓,书必须保持独立,这中间没有第三种可能——没有雅俗共赏的书。倘若有一本书被如此定义,那只能说明,这要不是一种营销手段,要不就是人们曲解了她——用消遣的眼光、玩弄的态度——将她焚烧殆尽。或者需要为雅俗共赏换一可以承接它诡异负担的主语:人。没有雅俗共赏的书,但有雅俗共赏的人。
对于雅俗的雄辩远远没有停止,可一旦我们一头扎入这深深漩涡中,就很难抽离。我们将冒险之举放在另外的章节中细细琢磨,现在让我们回到主角那里。书,书是一种洁净,只要有人接受它的指导,便可以在任何遇见她的地点得到救赎。在太原,一场书的迁徙即将开始,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我沿着散落在地上的奥特曼卡片一路前行,在童年伴侣的指引下,我来到一棵树下,眼前是数十个由书垒起的柱子,在它们四周站着四五个人。这家书店叫做“岛上书店”,正处于危急关头,首要的一件事是,如何处理这些换不来钱的书。那些赫赫有名的家伙,除了徒增重量外,一无是处。然而,这些外行人的想法并没有影响在场的诸位,他们被这壮丽的景象迷住了:被风掀起的书将每一页文字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下,创作伊始,这些文字就是为风而生的。现在,自然将文学重新揽到自己怀里,就像她拥抱那些两眼泛红的作者一样。文学,从她被写于纸上的那刻开始,她的一生只有在翻开的那刻才能重见光明。我们无法得知在无尽的黑暗中她的处境,只有那些孤僻的孩子或多或少能参悟一些。如今,这群少年与书站在一处,一同感受风的呼唤——这是何其寂静的时刻啊!罕见的,就连汽车都绕道而行,留给这片狭小净土的仅剩树枝的晃动与书页的翻扯,留给我的只有虔诚与平静。
我还记得,在上海,我遇到的那位卷发女孩,同样身处其中。她是店员,面对突然冒出的客人有些忙乱,直到我们目光相视,她仅仅向前挪动了两步,一步打翻了桌上的空水杯,一步将转椅推出去些许距离,等到风将遮阳帘吹开一个口子,阳光倾泻在她那葡萄藤般的头发上,女孩才反应过来,四处翻找着什么。这是一片算不上整洁的办公区域,地上有些落单的纸与笔帽,书一簇一簇乱散在任何可以放置的平面上,宛如一片被冰封的大海,将她所站立的岛屿层层围住,只留给她一个缺口。阳光略微刺眼,海浪有些晃动,直到组成浪头的书跌落,她才从缺口处直起身子,揉揉脑袋,宛然一笑。
“计算器找不见了,我能看一眼书的价格吗?应该是要给你打个折的。”
“当然要。”她踮着脚走出了书堆,“书可是无价之宝。”
这语气就像是为受了委屈的弟弟打抱不平一样,我也乐了。
“确实,如果书的价值能换一种方式呈现就更好了,比如一个微笑或一副沉思的模样……当然,我这么说可不是不给钱啊!我还想在这里多看几本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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