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格外的清澈。碧蓝的天空上不时飞过几只灰雁,飞过城市的钟楼,飞向远方青葱的山林和更加遥远的雪山。
阿拉迈德从睡眠中醒来,习惯性地揉几下眼睛,咒骂着在木板床上翻了个身,想要再睡几半小时。他是城市钟楼的看守人,每天的清晨都会由他敲响的钟声迎来城市的苏醒。公交司机们听着他的钟声发车,母亲和妻子们听着他的钟声将面包和肝酱放入烤箱,为丈夫和子女准备一天的早餐。而在山林中穿梭的猎人们则听着他的钟声返回,无论收获如何,都要跟着钟声的方向回到各自的家庭,暂时离开古老的群山和桦木林。
在阿拉迈德看守钟楼的十九年里,从未有过差错。他年轻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随时上了发条的闹钟,总能在六点三十分的前十五分钟醒来,在十分钟内完成洗漱。接着精神抖擞跑出房门,路过娜塔莎的房门,在她门前唱几句卡林卡,然后飞奔着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顺着雕像指向的方向,迎着阳光爬向钟楼,在三十秒的默念之后将自己所有的力气释放在那根老桦木上,桦木与厚重的青铜大钟不断撞击,惊起谁家后院的几只乌鸦,唤醒谁家门前的几只忠犬。当钟声结束,象征着活力和力量的蒸汽和黑烟便会出现,象征着又一个白天的到来。自从钟声恢复,城市中的人们便靠着阿拉迈德的钟声生活,不论白昼或是黑夜。不论晴日或是阴雨。他的钟声仿佛有一种力量,为人们带来力量和希望。
然而岁月总是能在他的身上留下重重的疤痕。十年前的一天,整个城市的人们惊讶地发现阿拉迈德搬家了。从他原来的居所搬到了一个离钟楼更近的地方。此后的数年里,他的搬迁越来越频繁。窗台下再也听不到俏皮的卡林卡,鹅卵石大街上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沉重拖沓。后来,在每两个脚步声后,总会加上一个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人们不愿承认,但人们绝望地发现,阿拉迈德老了。
通宵的艺术家们和岗位上的公务员们陷入了恐慌。它们担心指引自己换岗的钟声就此延误甚至中断。猎人们和牧民们则陷入了绝望,在白昼和黑夜中,比起他们手中的钟表和指南针,来自城市的钟声才是他们更为信赖的航向标。
于是人们被发动起来寻找新的看守者。对于这项建议,阿拉迈德表现得十分平静。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候选人要连续三个月和他一样准时出现在钟楼,并敲响那盏充满意义的大钟。然而不论是年青力盛的小伙子,还是如阿拉迈德一般有着丰富人生经验的老人,都没能完成完美的三个月。随着最后一个候选人的失败,市民们聚集在钟楼的广场,看着那个小伙子垂头丧气走出钟楼,而阿拉迈德则如往常一样平静,颤颤巍巍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片刻之后钟楼上多出了一个小黑点,迎着一轮朝阳鸣响新的一天。
城市的人们只得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意识到阿拉迈德是无可替代的。所以当三年前他终于搬进钟楼里生活时,通往钟楼的道路和前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大家沉默着注视着他的房门,随着橡木门沉重的一声闷响,围观的人们自觉分成两列,让开中间的道路。目送着这个卷着铺盖,提着煤油灯的老人缓缓走向钟楼。阿拉迈德已经越来越寡言。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们已经不知道他的嗓音,但是所有人都认得他敲出的钟声,就像这个小城一样,沉重,雄厚,韵味悠长。阿拉迈德没有向两侧的人群致意,就像人群没有向他致意一样。在这个冬日的黑夜里,这样的场景显得十分怪诞诡异。人们举起的煤油灯和街道两侧的路灯一起构成了一道明亮的光圈包围着最里面的钟楼。如果此时最高领导层的专机飞过城市上空,那么一定会以为城市里出现了重大的火灾,责令消防部门迅速出动。
阿拉迈德终于到达了他步行的终点。虽然这些年来他搬得离钟楼越来越近,但是这段路却变得越来越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草原上的野马,在最后时刻选择离开最熟悉的种群,在苍茫的大地上和无垠的星空间迎来自己的终结。他用力推开钟楼的木门,最后一次看着这些围观的人群。他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了解他们的故事,知道他们的姓名。但是只是缺少了那个身影,阿拉迈德并不感到后悔。他已经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一份伟大的事业,但是他内心里却也因此存在着一份永远的愧疚。从不后悔,但从不能释怀。
阿拉迈德终于消失在了门后。在黑夜中人们看不见他的身影出现在钟楼上,但是钟声依然如约响起。在钟声结束后,人们便如同血管中的血液一般,迅速地从广场周围发散出去,整个城市便被点亮。仿佛只是平凡的另一天而已。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直到今天。在十分钟的回笼觉后,阿拉迈德缓慢地把自己从床板上挪起来,缓缓地穿上外衣。虽然已经是盛夏,但是他已经太老了。苍老到在夏天也会感到寒冷。他站起来,在短暂的洗漱之后,走上钟楼,来到钟楼的顶层。
天空格外的清澈。碧蓝的天空上不时飞过几只灰雁,飞过城市的钟楼,飞向远方青葱的山林和更加遥远的雪山。一切都普通地不能再普通。只是今天的钟楼上,多了一个穿灰衣服的人。
阿拉迈德并没有在意这个陌生的到访者,时常会有一些人在钟楼上过夜,有寻求灵感的艺术家,有疯狂的创作者,也有带着仪器和书本的天文学家和创作者。对于阿拉迈德来说,这只不过是另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陌生人而已。
于是他缓缓地走向大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将自己全身的力气用在那根和他一样苍老的桦木上。但此时,灰衣人的一句话却让他迟疑下来。
阿拉迈德如同被触电一般呆呆地停在原地。两只眼睛瞪大着看着眼前的灰衣人。书中攒好的力气再也释放不出来。过了几秒钟,他意识到钟声马上要迟到了,于是全身压在桦木上,想要撞响这口大钟,但是他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了。桦木只是轻轻擦到了大钟,发出一声可能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嗡响。
灰衣人熄灭手上的烟,来到阿拉迈德身边,轻松地推动者这根桦木,撞向大钟,带来钟声。终于,在十九年的时间里,这座城市的钟声没有被阿拉迈德撞响。然而就像阿拉迈德的钟声一样,今天的钟声同样丝毫不差。
阿拉迈德瘫坐在地上,汗流浃背。灰衣人也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眼前的中年人,阿拉迈德彷佛看见了十五年前的自己。想到窗台上的鲜花,和窗台下和手风琴和卡林卡。
“谢苗 伊里奇 布里昂诺夫,传说中的顿河哥萨克勇士,在上一次战争中加入了失败的那一方。但在战争的最后杀死了部族的首领和你的指挥官,从而导致了那一次决定性战役的失败。随后便消失匿迹,战争的双方都找不到你。没想到你换了个名字,藏在敌人的城市的钟楼里敲起了钟。在敌人建立起的国度里安逸地生活着。化名为,莫罕穆德 阿拉迈德。为了活下来,我看你是连你的家族和民族都抛在脑后了。”
灰衣人慢慢地点评着阿拉迈德的生平,而阿拉迈德则恢复了平静,静静地听着,彷佛在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灰衣人的讲述终于结束。阿拉迈德为他递上一杯奶茶,这是他的习惯。每一个在钟楼上遇见他的人都会收到这样一杯奶茶,驱赶冬日的寒冷,为夏日的温暖增加温热的色彩。
灰衣人接过奶茶,一饮而尽。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老头。他不敢想象人的衰老会如此迅速。十九年前的意气风发和如今的垂暮相比,是一个讽刺,也是一份恶毒的诅咒。
“仁慈的主,请宽恕我的罪恶。” 阿拉迈德慢慢地咏叹到,仿佛眼前没有坐着一个人。
感到自己受到了无视,灰衣人稍微有些恼怒地说道:“该死的,你背叛了你的部落,背叛了你的家人,你的国家!和敌人们生活在一起,幻想着成为他们的一部分吗?我告诉你,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你都不可能抛弃过去,抛弃草原和高山。这座城市的人们早晚会发现你的身份,你杀了他们这么多亲人,他们决不会放过你的,”
“你说的这些话到底有什么用呢。我的太阳马上就要落下来,草原上的星空中没有我的位置。无论我的结局如何,现在也无法改变了。你说的没错,我不属于任何地方。这可能就是对我的报应,就像她的离开一样。”
“不,不。布里昂诺夫叔叔,先祖指引我来到这里,为你提供一个赎罪的机会。只要你明天不敲响大钟,你的灵魂便会被草原宽恕。狼群将放过你的肉身,骏马将为你指引方向。仁慈的主也将洗涤你身上的罪恶。如果你愿意,你将作为英雄回到部族。你的肖像将会被摆在每家每户的会客厅上,孩子们将会把你的事迹编成儿歌,而牧师们将会在每一次礼拜上为你的灵魂祈祷。我亲爱的叔叔,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为了你的民族,为了你的部族,让城市在明天沉睡吧。”
可能是处于苍老,也可能是没有完全从惊愕中苏醒,布里昂诺夫此时才注意到灰衣人的衣领下,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那个闪耀的黑色金属十字。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回到身体中的些许力量瞬间流逝出去。他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千年前的女王为了胜利,不惜砍下最后一个血亲的头颅。将鲜血献祭给上苍,换来永恒的力量,让整个大地笼罩在黑太阳的照耀下。他看向远方,天空被红光笼罩。干涸的大地永恒地燃烧着。茂密的树林早已化为焦炭。在一片火焰之中,一匹白马纵身跃出,身后跟着无尽的火焰,吞噬着整个大地上的一切。他想起来他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布里昂诺夫将视线转回灰衣人身上。他已经做了决定。他的一生背叛过太多事物。在隐姓埋名的十九年里,他试图将自己麻醉,同草原和血脉彻底断开联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上背负的罪恶却越来越重。就像是上苍的惩罚一般,部族的消息总能从几千公里外的南方传到他的耳中,不论他如何逃避,结局总是注定。
“我接受你的提议,谢苗 冯 埃纳施坦因上尉。”布里昂诺夫准确地读出灰衣人身上的名牌。然后右手放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方同样回礼。之后布里昂诺夫转过身去,打开一个尘封的木箱。颤巍巍地拿出一把马刀,缓缓出鞘,举在胸前。
然而在电光火石间,布里昂诺夫便挥舞着马刀冲到了灰衣人的面前,精准地刺向他的胸膛。灰衣人躲闪不及,重重地倒在地上,布里昂诺夫试图拔出马刀,结束灰衣人的生命。致,但是他感到一股暖流流过他的胸膛,眼前被血色笼罩,右手瞬时失去了知觉。在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他看见的是一袅青烟,从埃纳施坦因的手中升起。
不知过了多久,布里昂诺夫终于醒来。挣扎着咳出喉咙里的鲜血,扶着马刀跪在地上。身边的埃纳施坦因早就没有了呼吸,全身冰冷。十九年来的守护使得布里昂诺夫对于时间有着极为准确的认知。
他挣扎着站起来,将埃纳施坦因身上的铁十字取下,从钟楼上扔下去。然后用马刀作为拐杖,挣扎着走到箱子边上。取出一枚小小的金币。折回已经冰冷的身体旁,轻轻盖上他的眼睛。将金币盖在他的眼睛上。布里昂诺夫的动作很慢,仅仅几个简单的动作,就耗费了他一小时的时间。
他终于来到了钟边,将自己靠在了桦木柱子上。就像过去的的十九年一样,敲动那口大钟。他此刻的内心无比平静,再也没有雷电交加的草原上嗥叫的狼群,也没有被鲜血浸泡着的族人的面孔。他的梦魇已经消散,随着他做出的这个决定灰飞烟灭。在最后一声钟声结束之后,他也随着桦木柱子一起,缓缓地停了下来。再也没了动静。
城市中的人们惊愕地醒来,虽然外面已经是白天,但长期生活着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六点的钟声。提早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于是在那个盛夏的晴天,那一年白昼最长的日子里,整个城市的人们都提早醒来。看到遮天蔽日的机群盖住了太阳,边防军的望远镜里,无数的黑十字从天边出现,笼罩在大地上。就像古老神话中记载的那样,耀眼的黑日将会笼罩大地,屠戮每一种生物,烧毁每一幢房屋。将恶魔的火焰释放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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