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是最原始的隐喻,是最荫蔽的潮湿一角,也是用微弱的炬焰就能照亮的庇护所,是白天最黑暗的地方,也是夜晚最光明的地方。沿着甬道进入那个奇异的空间,时间(昼夜)和空间(方向)在这里都会被消解掉,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场域,在这里使用着一套诡异的峥嵘岩石接错而就的空间观和水滴滑动出的时间观,这个封闭的地方,就是洞穴。
柏拉图在《国家篇》中同样讲述了一个关于洞穴的寓言,讲述无法转身的囚徒们将洞壁影子看作就是现实,寓意着框死人类自由的感官之囚笼,同样也是那种不厌其烦的“缸中之脑”叙事的起点。每天在繁重的劳动中的人追问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是个笼罩在灵魂周围的虚幻魅影,咬着指头焦虑地期待着某个the one或者受膏者的降临,或者是自己就成为这样的弥赛亚。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必须还得再来点机械将神的神力才能让焦叶般蜷缩的自己重新获得握紧拳头的勇气和底气。这种幻想普遍存在于被残忍的社会分配紧缚身体的底层群众当中,但是与此同时,这种幻想性也同样消解了改变某些现实的勇气。当然了,在后现代者眼中,根本就不需要某种勇气,身后现实的满眼荒芜困苦让他们早就没有回头的必要了,鼓起这份回头怒击现实的勇气的上一代人已经倒插在现实的雨潭里,成为了他人收割的稻穗。与其掀起一场geming,不如削尖了脑袋等待一个一头扎进上流社会的机会。这种事情他们已经见识得足够多了,所以他们死死盯着墙上美轮美奂的阴影,告诉自己,这就够了。所以洞穴就形成了一种嵌套式的倒错结构,洞穴墙壁上的影子讲述着一个又一个走出洞穴的史诗故事,人们在背后的光芒中为此欢呼喝彩,然后缩了缩身子就迫不及待地进入下一个故事。
在网络世界或者说后现代时代这个三百六十度全景敞开的洞穴里,我们能窥视着身边流转万千的景观,但与此同时景观也同样地将人们的视线吸收吞没,使其变成了景观的一部分,就像是点开视频增加的那一个播放量。我们的目光留下了一个永恒的凝固的幻影,仿佛是琥珀树脂中的一颗诡异的眼球,继续再吸引着其他人的目光。这是后现代诅咒般的悲剧性现实,商品与广告残酷地搭垒在人们头顶,反商品化(大众视角里通常会使用艺术化来代指这一类)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商品,反广告成为了一种商家争相模仿的广告形式。人性、情感、信仰、热爱、艺术,这些精神价值是让商品增值最好的喷剂,也建立了一套商品分级秩序,在这其中就会存在精神价值高的高级商品和与之相反的低级商品。紧接着,在这套商品秩序如地毯般铺满大地的时候,人类也滑落到了地毯图案的分类之中,使用着高级商品的人会是最先接受这套体系的人群,他们拥有最多的社会资源,但是也是最先降解在地毯上的人群。接着这套符号游戏会像漆油一样由上至下地贯彻整个系统,我们也成功地被这种商品分级体系分级,就像是魔王用尽心血制成的魔剑反过来夺舍了魔王,我们被自己创造的符号游戏反过来统治。我们身边大部分的商品鄙视链就是一个微小而直观的例子,但是这种统治远不只是这些,而是底层性地篡改了我们的认知模式和思维逻辑,让那个逻格斯蒙上了一层黏腻的包浆。
生和死是绳子的两端,这根绳子也是大众视角中的线性时间观,将绳子对折,生死两端纠结,形成了那个敞开的生死统一的归去来兮之穴,归至那个生之所,那里同时也是死之所。
生死是所有主体始终思考的基本问题,这个问题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在我们的头顶,从出生到死亡。归去来兮,归去来兮。我们终究要回归到什么样的地方?回归到什么样的状态?是什么在呼唤着我们?那是一个洞穴,是我们最初的洞穴,也是原穴的现实雏形。
那也就是母亲的子宫。在我们尚且没有形成意识的时候,我们就生活在这个幽深的温暖的安全的洞穴中,接着被一种暴力强行与这个洞穴分离。然后我们又在父亲的干预性介入下与母亲分离,家庭情结中的第一个就是断奶情结,与母亲象征关系的中断会留下一个永久的痕迹,“父亲的名义”(le nom du père)替代了母亲的欲望,我们就这样走入了社会。从这里开始就区分开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与拉康的“俄狄浦斯情结”。弗的该情结是一种主体与父母的关系中体验到的爱恋与敌对欲望的无意识布景,这里的爱恋和敌对是没有性别规定的,正常情况下是爱慕异性父母,对抗着同性父母,但是也存在着“负向”的俄狄浦斯情结就是对于同性父母的爱恋和欲望。但是拉康的该情结指的就是将欲望的目标锁定在了母亲身上,而父亲则是成为了那个无法战胜的竞争者。而这种俄狄浦斯情结也不再是弗洛伊德那种性化的乱伦家庭关系,而是设置了一层符号的中介。
而与最初的生之穴共存的,在那条扭头狂奔回溯至母亲胚胎之路的尽头,是生的那一端死死捆住的死之绳结,是胚胎中母亲的脐带——那生之管路绕着幼体一圈又一圈,最后形成的死之圈套。而在另一边,在尽头等待着枯槁尸体的,也同样是一处窄小的水泥墓穴。为什么要叫归去来兮而不是简单的归去呢?因为这里不是一种静态的洞穴,而是一种呼唤式的驱力,或者说是有一股回溯性的吸力在召唤着回归。
在这里需要先明确欲望(desire)和需求(demand)以及需要(need)的区别。需要是生物性本能,并且能够所需要者出现时快速且圆满地得到解决。需求则是对于大他者提出的索取,比如爱或者是需要。而欲望就诞生在需求与需要的夹缝之间,作为一种无法满足的剩余而存在。我们在婴儿时期不会存在这种剩余,因为我们当时所有的需求(demand)就是维持有机体运作的需要(need),但是“当需求变得同需要分离开的空白边际,欲望开始形成”(拉康,《弗洛伊德式无意识中的主体的颠覆与欲望辩证法》)。
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我们的身上总是存在着某处的缺失,就像“母亲”缺失的那个“菲勒斯”,我们会疯狂地寻找所见的一切来填补这个缺失。但是这种对欲之穴的填补只是一种隔靴搔痒,不,应该说是一种驱动再生产的机油。我们用力填埋这处缺失的同时,另一处就会快速地塌陷,从此进入到下一轮填埋当中。如果我们发现这样的行为是如此的徒劳,那我们为什么还会如此热衷于此?
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要什么?这句话可疑地转移了矛盾点,将重点从缺失本身转移到了缺失的对象上,合理化了这套欲望的再生产机制。拉康的有一条关于欲望的公式“人的欲望是大他者的欲望”。对于这个公式有非常多的能够共存的理解形式,其中一种就是主体欲望的本质就在于对于大他者的欲望的欲望,这种体现在希望得到大他者的承认,就像购买奢侈品就是希望得到社会对于其社会地位的认可,而展示这些就是展示给“大他者的使者”们的过程。回到后现代之穴中说到的商品分级同样是这一套原理,这种欲望是人类所独有的,指向的是一个“从生物学上来看是完全没有用的”对象。我们热衷于这些,因为在满足这一欲望的同时,我们能够得到大他者的认可,然后再一次转向另一个欲望。事实上,缺失和欲望确实是紧密联系的,但是缺失的主体并不是我们本身,或者说这种缺失是被创造出来的。等当你看到广告时,你才会发现自己“缺少”这样东西。而你购买的一瞬间,欲望就会转移到另外一处向你招手。
上文所述并非在推广某种禁欲主义(事实上,后现代的禁欲主义反而会导向倒错的享乐主义,在压抑欲望中获得享乐,或者是通过制造压抑来强化欲望时的快感),而是告诉欲望是值得警惕且可疑的,我们永远环绕在火山型的欲之穴的边缘滑行,但是永远都无法置身其中,所以我们必须时刻警惕不会跌落到另一边的山底。
爱是一种诡妙的幻觉,是一种互易的欺骗。我们能够在爱的维度里得到一种虚假的完满,并且这种完满是带有很强的凝视色彩的。所以说爱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就像是两个凹陷的穴放在一起就如魔术般严丝合缝的贴合了。我的恋人看着我,总是能在我身上找到我没有的品质,或者总是能够从我这里得到没有的东西,就像是凭空取物一样。我在《柳园之扉》设计了这样的一种爱,女主角爱上“我”的那部分完全是一种虚假的投射,她将“我”没有的东西塞到我手里说那就是属于我的,然后再让我交给她。所以当我们爱时,爱的指向并非是我们彼此本身,而是指向着一个不在场的第三者,我们爱着那个第三者,然后再把爱投掷到彼此身上。
爱之穴是一个隐形的陷阱,它是不可视的,因为它被对方的幻想所遮蔽了,这也就是爱的欺骗性所在。爱同样是一种纯洁,因为爱不但能够遮蔽对象的缺失,爱同样能够填充性关系的缺位(性关系根本就不存在)。
而爱的互易性则是体现在爱的本质上是对于被爱的渴望。在后现代的环境中,这种互易性被扭曲了,天平的一方压垮了另一方。就像第一节后现代之穴中所说的,后现代者永远保持着倦怠和投机的姿态,与其去先付出爱,他们更加偏向于蜷缩着埋怨无人可爱。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数的文艺作品也就诞生了,诉说着远古神话般不可及的爱情。这些“神话”往往是实现着某种完美的遮蔽。如前文所说的,爱会展现一种欺骗性,这里的欺骗只是发生在爱情中心的两人的,就像嘲笑恋爱中的人是笨蛋。但是对于这种“爱情神话”而言,这种欺骗性蔓延到了每一个尝试着共情的观看者,我们将自身的爱与被爱转移到了这些“神话”人物身上,将他们本身和他们的爱视作一种完满与无暇的状态。而看惯了这些“神话”的凡人再放眼现实的时候,现实中的反差就会让他们更加陷入倦怠的态度,但是心里对被爱的渴望却更加燎人折磨。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束缚的闭环来,这也就是这个“缺爱”的年代的真相,每个人都在痛苦地缺爱。从另一个方向来说,人们都开始将爱幻想成一种神圣的隽永之物,认为相爱的彼此会永远守候在彼此身旁,开始进行爱之后自己的人生将完全得到改变,而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对于精打细算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与此同时会产生一个诡异的结构出来,人们越是将爱情看的崇高,反而却越是娱乐化身边的爱情,因为这样才不会在一种毫无防备的状态将人生搭到里面去。恋爱在潜意识里成为了一种“与爱无关”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样,当他们心中“真正的爱”降临的时候,他们才能毫无心理压力地去接受那种神圣的爱的洗礼。
爱与欲望(见第三节欲之穴)之间的关系极其复杂,其中一种理解就是某种程度上的结构重叠。在拉康看来,这二者都是无法被被满足的,欲望是永远无法真正滑入的深穴,爱就是隐形遮蔽的欺瞒。这二者都渴望成为某个视线投掷的对象,一个是自己付出爱的人,一个则是那个大他者。
但是,爱情真的只是这样的一种欲望结构的变体吗?阿兰·巴迪欧批判了那种将爱情完全看作欲望的外衣的说法(这种说法将爱单纯地看作基于性欲的构建,是对拉康“爱填补了性关系的缺位”的误读),并且在一次访谈中将爱视作一次持续的冒险。爱是一个事件,但不是浪漫主义艺术中的某个快速燃尽的神圣瞬间(相遇燃尽了爱情所有的),爱是对于阻碍不断超越的悠久岁月。这并不意味着一种永恒性,并不是说相爱者需要永远地彼此相爱。这种持续体现在爱本身的再创造,上述关于爱的描述,在巴迪欧的语境中会称之为本真之爱(True Love),爱不再是一个冰冷凝滞的扣在他人脸上的面具,爱是“通往真理的步骤”。在这个本真之爱没有拉康所谓的第三者存在,不再是自恋的变体或是裸露狂一般的期待着他者的凝视,变成了一种持续而谨慎的旅途。斯拉沃热·齐泽克对于本真之爱也持有相同的观点,这种本真之爱并不会再将他人理想化来满足自己的幻想,本真之爱恰恰是从对象的现实中找到那个独一无二之处。
虽然看到这里已经有点迟了,但是我还是需要声明这篇文章只是我根据我学得那些个三角猫功夫加上大量的自我揣测写成的,充斥着大量我自己的焦虑情绪。三月份一整个月在毕业求职上经历了全部木大,马上也要开始准备跨考考研,心中埋藏着很多难受的话想要说,但是又不想只是单纯地吐苦水,就写了这样的一篇怪东西出来。除了最后的一段,全篇充满了我作为一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者对于这个世界的极端而又消极的看法。我自己好像也掉到一个黑不拉几的洞穴里了,面对这个现实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并不是虚无病那种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而是面对一个庞大的世界有点无从下手的挫败感。害怕自己的声音没有人能听到,害怕死掉之前什么都留不下来,害怕身边的人离我而去,我们总是说害怕也没用焦虑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往往深夜内心还是会恐惧得发抖,尤其是对于一个脱产备考生。齐泽克说他很喜欢某句骇人听闻的口号,就是NC的宣传语“劳动带来自由”,这是被挂在集中营门口的口号。NC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它能够让一句听起来还不错的话以一个最可怕的形式施展。
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说明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分配合理的劳动和真正的学习能够赶走焦虑,第二就是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包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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