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沃热·齐泽克是斯洛文尼亚当代哲学家,其研究涉猎甚广,从黑格尔到《黑客帝国》,从马克思到《Pokemon GO!》,从基督教神学到巴尔干冲突无所不包。对流行文化和当下政治的关注与分析使他走进了公众视野,成为当代最为大众熟知的哲学家之一。在齐泽克的著作《无身体的器官:论德勒兹及其推论》中,他撰写了一篇导论,名为《遭遇,而非对话》。
在《中文互联网中“讨论”的消亡》的最后,作者说:“解决的方式只有对话;唯有理性的对话才能消解矛盾。”齐泽克这篇文章展现了和作者观点完全相反的另一种“理想”讨论形式:首先,根本没有对话,其次,矛盾永远不会消解。
齐泽克最喜欢做的就是对哲学家做出曲解,传统哲学研究领域总会厌恶的惊呼:“他说的根本不是黑格尔/马克思/拉康的原意!”当然,齐泽克并不介意。
在这本讨论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无身体的器官》中,齐泽克在开头就宣称,哲学是不能对话的,两个哲学家坐在一起,如果有人提出“你们两个小小的论争一下吧!”二人一定会夺路而逃。
哲学史中所有伟大的“对话”很多都是误读:亚里士多德误读了柏拉图,托马斯·阿奎那误读了亚里士多德,黑格尔误读了康德和谢林,马克思误读了黑格尔,尼采误读了基督,海德格尔误读了黑格尔......尤其是当一位哲学家对另一位哲学家产生了决定性影响的时候,这种影响毫无例外地是根源于一种生产性的误读——整个分析哲学难道不正是对早期维特根斯坦的误读么?
于是,哲学“讨论”不是两个人对话,而是遭遇后的相互误解。齐泽克将这种哲学的相遇描述为“鸡奸的哲学实践”。齐泽克本人就是这一实践的践行者,他用拉康来阐释黑格尔,用马克思来注解拉康,用齐泽克的话说就是“鸡奸”了这些哲学家,然后“生下一个畸形的怪胎”——他自己的哲学就是这样的怪胎。
齐泽克脱离学术体制,致力于参与政治运动,喜欢用黄色笑话引入哲学,和那些健康的胎儿(形而上的,不问世事的,且大众看不懂的哲学)划清界限,但正是这一“畸形的怪胎”,打破了资本主义生活和谐统一的美好幻象。
简言之,如果我们理想中的讨论是求同存异、优势互补的“对话”,那齐泽克所说的哲学讨论就是针锋相对,极端误解的“遭遇”。齐泽克式哲学讨论是一个从误解到误解的过程,其中充满了不可弥合的矛盾、对抗和断裂。
在《即便拥有完美的公共领域,“讨论”依旧不可能存在么?》一文中,作者用黑格尔辩证法来佐证观点,并指出“辩证”的本意就是“对话”。同样,在《无身体的器官》中,齐泽克也恰恰是用黑格尔辩证法来说明对话是如何不可能的,矛盾又是如何无法消解的。
黑格尔的写作极具特点,他不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而是不断列出观点,再不断用下一个观点去推翻它,也就是一个不断自我否定,不断犯错,又不断纠错的过程。黑格尔的矛盾不仅是外在的,而且还是内在的。在齐泽克看来,黑格尔辩证法的真谛就在这里——辩证法不是和谐统一,而是永恒的自我否定,是无法消解的矛盾和对立。
我们政治课上都学过黑格尔的辩证法:正题——反题——合题,通过扬弃,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是在由科耶夫主导的整个法国哲学界对黑格尔阐述中,包括齐泽克对黑格尔的理解中,辩证法的内涵都并非如此。
我们举一个齐泽克常用的例子:正题是“法律”,反题是“犯罪”,按照我们通常对辩证法的理解,合题就是“有法律就有犯罪”。但是在齐泽克那里,合题是“法律就是犯罪”。何出此言?我们看古装剧的时候可能会深有体会,古代如果臣子和皇上顶嘴,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皇上要是越想越气,可能还会诛你九族。但是当今社会,有法律着保障言论自由。也就是说,过去的犯罪变成了现在的法律。封建王朝时期,法律规定女人是没有继承遗产的权力的,而如今如果不让女性继承遗产就是犯罪。这时,过去的法律又变成了犯罪。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时间问题,不是指我们看待问题要因时而变,而是说法律和犯罪本身就是一体的。封建王朝帝王掌权,其权力本身就是建立在“犯罪”(入侵、占领、夺权)的基础之上的,不管这条法律符不符合我们的常识,它都有“犯罪”的那一面。齐泽克很喜欢借布莱希特之口问:“抢银行和建银行哪个更疯狂?”我们通常来看当然是抢银行才疯狂,建银行是理性。但实际上,整个银行体制都是建立在资本主义残酷剥削的基础之上的。你把钱存到银行,银行把钱贷款给别人,让那些被资本剥削,无钱买房的工人贷款买房。这样一方面资本可以继续压榨工人,另一方面又能把盖起来的房子迅速卖出去牟利,不用担心消费不足的问题。银行正是建立在这样疯狂的理性基础之上的,它即是法律,又是犯罪。
辩证法的合题,不是正题和反题的综合,而是打破定义正题和反题的整个框架。我们借用齐泽克讲的一个笑话来进一步说明合题:
斯大林同志在台上讲话,忽然有个人站起来说:“斯大林同志!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场上一片哗然,谁都不敢吱声。这时候另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你竟然敢说斯大林同志不对!斯大林同志怎么会不对!斯大林同志是不可能犯错的!他说什么都对!”于是,第二个人马上被拖出去枪毙了。
在这个笑话里,斯大林说的话是正题,反对意见是反题,如果按我们理解的辩证法,合题应该是斯大林虚心听取了质疑者的意见,大家总结出一个求同存异的方案,其乐融融的过上了苏联团结一家亲的日子——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最大的异议就是斯大林该从台上下来。所以,真正的合题正是第二个人的话,它是一种激进的否定,它暴露了苏联整个体制的问题,它是一个无法消解的矛盾和对抗,因此体制才会迫不及待的把它除掉。
如果说我们常识中的辩证法是求同存异,那齐泽克的辩证法就是错上加错,是一种比反题激进的多的否定性。它否定的不是正题,而是整个问题框架,它是一种彻底的对抗和僭越。辩证法的目的不是消灭矛盾,而是激化矛盾。借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里的一段话:
应当让受现实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加沉重;应当公开耻辱,从而使耻辱更加耻辱。应当把德国社会的每个领域都当做德国社会的羞耻部分加以描述,应当对这些僵化了的关系唱一唱它们自己的曲调,迫使它们跳起舞来!为了激起人民的勇气,必须使他们对自己大吃一惊!
鸡同鸭讲、咄咄逼人的讨论真的不应该存在么?求同存异真的是有效的“讨论”么?
我们在什么地方最常看到求同存异这个词呢——当然是在外交辞令里。求同存异往往是在涉及双方利益的基础上妥协的说法。大家互相理解,取长补短,这样讨论当然是好的,但是这样的讨论往往只会在涉及双方利益的情况下才会发生,我们姑且把它称为“外交式讨论”。人们涉及利益争端时,更容易(或者说不得不)能把对方放到一个平等层面,达成一个互利互惠,或者至少是双方比较认可的友好协议。在“外交式讨论”中,求同存异是根本原则,也是有效讨论的基础。
但是在哲学讨论的过程中,“求同存异”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是不必要的。“哲学式讨论”的双方很难把对方视为完全“平等”的对手,唯理论与经验论、唯名论与实在论、还原论与整体论,从古至今,处于对立双方的哲学家从未能互相说服。南宋时期,吕祖谦邀请陆氏兄弟与朱熹共聚,想要调和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分歧,试图让两种哲学观点“会归于一”。两派辩论了三天,最后还是不欢而散。
显然,在“哲学式讨论”里,针锋相对,互相误解,试图说服甚至教育对方,这种状况是普遍存在的。这不是一个文化水平或者道德素质的问题,而是“哲学式讨论”所固有的,或者说必要的特点。在学术讨论中,往往争论的快要打起来的会议才会被认为是好的会议。
哲学不像外交,不需要通过“理想对话”来达到求同存异的“目标”,恰恰相反,正是通过无法消除的对抗和矛盾,在不停的误解和激进的否定中,哲学才能不断蜕变。
哲学对话不会发生,矛盾和对抗不会消解,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完全互相理解,但这不是思维发展的障碍,而是人类思想进步的最根本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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