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们向近日那起悲剧中的受害者们致以哀思,并为他们衷心祷告。每当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心中都不免略觉孤单,并难免怀疑我们的信仰。如果说我们的主乃是全善而全知的牧人,我们何以受难如斯?何以这世间总有人不幸殒命,或是痛失所爱,又或者举目无亲?当艰辛困苦压到我们身上,当那些我们无法控制的事情变成现实,我们就会开始将这些疑问宣诸于口,我们会开始质问造物主是否真的存在,我们也会质问我们认为的那些宏大命运给予我们的目标是否真的存在。
有些人来向我寻求答案,但我也没法给出什么真相或者启示,就能直接让那些受创于己身的意志、灵魂和躯体一朝痊愈,至少,不是这三者步调统一地渴望治愈的话不行。
我们渴望知悉造物主的真意,但我们首先必须问问自己,那是我们身为凡俗所应知晓的知识吗?窥探主的领域可并非我们的本分。生老病死可谓既成事实,难以撼动,但我们能投身于何种事业或许正是我们短暂一生的意义所在。再小的事情也可能是某张宏伟蓝图的一部分,也可能是为某些恢弘壮阔到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存在添砖加瓦。
我看了看周遭,看样子自己正身处一间厕所隔间。木质隔墙,我坐着的座便器,身后的水箱,墙上还挂着纸巾筒——这看着就太眼熟了。
我能听到外面的人群,也能看到门的另一边来来往往的脚。谢天谢地门闩至少是锁上的,我肯定是进来的时候就锁牢靠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甚至我都不知道这儿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我扯下一段纸巾擦了擦脸,抹下了一片血汗混杂的液体。看样子像是鼻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失去记忆的原因有什么关系。我仰起头想止住流血,但是这里没有镜子也没法知道有没有效,只知道纸巾很快就被血浸透了,我只好换了一张又一张。说不定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跑到这里来的?
有人敲了敲门。“嘿兄弟,你还得一会儿吗?”是个低沉的男性声音。
“马上出来!”我脱口而出,压根没多想,我觉得确实我的问题也没必要非得占着这个厕所才能处理。
我站直身体,深呼吸了一下,把沾血的纸巾冲下去,拉开门闩走了出去。结果发现洗手间里压根没人,而且我之前是在第三个隔间,另外两个隔间也是空闲的。
我眼前那堵墙是个整面的镜子,下面排着三个洗手池,旁边还挂着个干手机。那玩意儿就是一卷转动的毛巾,让人可以把自己的脏东西蹭在别人的脏东西上。我利用上了所有这些东西,好好检查了一遍我的手和脸,之后再好好清理了一番。我拉动那毛巾的时候有点卡顿,而且擦过手之后空气中有股陈腐难闻的气味。
我认不出镜子里的那个人。镜子里的人看着也就三十许,不太显老。脸上有些浅浅的皱纹,棕色的头发略有些稀疏。灰蓝色的眼睛,眼角还有些鱼尾纹。
我身上穿着的衬衫和牛仔裤都有些破损,尺码也不合身。要不是我什么时候瘦了一大半,就是这衣服压根不是我的。
我在镜子前有点畏缩。我的手握紧又松开,慢慢摸过我的脸颊,下巴,鼻子和耳朵。伤痕累累的皮肤,下面包裹着的肌肉、骨骼、脏器,都不对头。我本应看到摸到些什么?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出个确切样貌来。但我知道,现在的样子肯定不对头。
我的心跳愈发剧烈,呼吸也逐渐粗重。一时间靠在了木隔墙上,努力想要冷静下来,眼睛则是盯着洗手池破损的边缘。
陌生的双脚起初抗拒着我的指令。但我强迫自己迈步向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门,来到了外面黑乎乎的走廊上。墙面和地板都是木头的。泛黄翘皮的涂料显然曾经洁白崭新。走廊的尽头有一圈方框,估计原本还有另一道门,不过现在已经不翼而飞了。
我发觉自己钻进了一个挺大的房间,像是个什么关门了很长时间的酒吧,当然了,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我的眼睛面对突然从酒吧窗户射进来的天光有点难以适应,眨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这里的东西都泛着股病态的甜味,好像阳光惊扰了什么怪东西似的。
猛然听到了刺耳的人声,我霍然回头。有个人蜷在宽阔的木头吧台后面,倚靠在上面,像是在从粗糙的木头里汲取力量。我之前怎么会没注意到他?他直直地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指责般瞪视着我。“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需要我把你的东西送上去吗?”
“不,我……”我环顾周围,面对突然出现的新信息有些惊骇也有些感谢。我还有个名字,现阶段这样就好。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左手边楼梯旁边的一只旅行包和一只行李箱上。“我自己来就好。”
“好的。”男人应声,说着朝我扔了什么东西过来,被我接住了。是把锈迹斑斑的钥匙。“428房间。”他告诉我。嘴唇扭出了一个险恶的微笑。“就在最上面。”
我在这男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引人厌恶的,恶意的东西,就像我是他某个暂且秘而不宣的笑话里的笑料一样。“非常感谢。”我回答道。“我相信我会在着过的很舒服的。”
往上爬还挺难的,旅行包倒不是什么问题,但是那个带轮的行李箱真的不是为这种老式盘旋楼梯设计的。在平地上便利的设计在这是一点忙帮不上,反而成了种拖累,很快我就又喘不上气了。我这状态明显不对,或许是什么伤病未愈?浑身上下哪里都在疼,到处都有伤。手腕和脚踝上的痕迹看起来一副我之前被绳子绑过或者被镣铐拴过的样子。
这些箱包里会有与我苦苦思索的答案有关的线索吗?这种重大发现近在眼前的时候还要拽着个箱子费力上楼梯确实让人气恼。不过话说回来,我也考虑过我现在这个一无所知的状态是怎么回事。搞不好我是在天堂里?没有了记忆,也就没有了对尘世前生的种种牵挂?会有某位詹森夫人或者几个小詹森在楼上等着我吗?也许我爬到最顶上就会看到他们?
每层楼都有个小平台,让我能从跟行李箱较劲的战斗中夺得片刻喘息。行李箱上的小轮子只有在这里才能发挥作用,我可以推着它轻松来到下一段楼梯前。这样的转角处还会有一扇小窗户,俯视着下面阴冷的街道。我每次都会停下来向外望去,想看看能不能认出什么东西来,但每次都一无所获。
第三次到达平台停下休息的时候,我已经满身大汗了。不过这一次我在街道对面看到了一个人影。也是这家伙动了起来我才发现那其实不是一堆布料。那人身穿一件长长的灰色渔夫大衣和一顶厚兜帽,上面还盖了些什么东西,把任何可供辨识的特征都遮盖了起来。兜帽转向了我的方向,我们彼此目光交汇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战栗。我掉头就走,继续匆匆向上爬去。
428房间已经临近走廊的末端,我掏出钥匙,上面还挂着个标签印着“吉尔曼”,字体十分古怪。而文字上面则盖着用黑色墨水写下的“428”。我轻松地打开了房门,屋里没人等着我,说真的我还稍微有点失望。房间里有两扇窗户,一间小小的浴室和最低限度地陈设。这房间应该是从更大的空间分割出来的,能看到房间另一头的墙和其他几堵墙比起来颜色要更白些。
我踱到窗前,能看到下面凋敝的庭院和单调的屋顶。向远方延伸出一片雾气朦胧的乡村景象,唯独没有任何能让我连接到自己的过去的线索。
我坐在床上,将注意力转向搬上来的行李。我决定先检查那个旅行袋。拉链头上系着标签,很好拉开。我打开主舱,把所有东西直接倒在床上。
钱包,手机,一串钥匙,一支钢笔,一沓收据。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一瓶洗发水和几个药盒。抗过敏药,维生素,一只电动牙刷,一块小毛巾,一管牙膏。总之,一堆普通的生活痕迹,除了我想不起这段人生之外没什么问题。
我打开了钱包。保罗·哈齐奥先生。插在正面卡槽里的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这是我?我还以为我叫詹森。
跟其他信息一样,哈齐奥这个名字也没对我造成任何触动。
我起身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灌满了一个有点浑浊的玻璃杯。水管有些奇怪的响动,水龙头出水也不太顺畅,所以我站远了些免得把裤子弄湿。我就着水吃下了一片抗过敏药和一片维生素。水里有股咸味,喝下去之后也一直在嘴里萦绕不去。有必要跟管理人员说一声吗?
那些收据上的东西是汽油和书。油是在劳利城外一个加油站加的,书则是那地方商业街上一个叫“书堡”的书店买的,一共买了三本,花了18.45美元。
我拿过手机打开,发现电池还是满的,不过背包里没有充电器。屏幕亮起,我打开了通讯录,一个个名字扫视下去:马修、詹姆斯、凯西、杰森、汉娜、艾玛,一个又一个。不过,光看名号我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谁是谁。更别提让我想起来什么了。我选中了汉娜,按下了拨号键。我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呜鸣,有点像是老式模拟信号收音机调频的动静,紧随其后响起的是拨号失败的提示音。看样子这地方没信号,尽管手机状态栏里“4G”标志后面的信号是满格的。
我又拽过行李箱,拉开拉链。里面装着的换洗衣服起码够一周的量。上面也没有标签和商标。还有三条穿过的内裤。所有这些都和我身上的T恤还有牛仔裤一样尺码,对我来讲就大过头了。里面还有止汗剂和所有你能想到的出门应该带的东西,唯独我不记得自己打包过这些东西,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这些东西。
说实在的站在那个厕所里之前事情我压根就什么都不记得。
我把行李箱扔到一边,躺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痕思索。我到底是谁?我应该是“保罗·哈齐奥”还是“詹森先生”?又或者这两个是同一个人,都是我?又不然我的真正身份另有其人?
我闭上双眼,努力想要回忆起别的事情。也许放松下来会有点帮助,也许那样我就能……
黑暗的隧道,浓烈的难闻的味道。我正在一路飞奔,眼前除了污水什么都看不到。粗重的呼吸带着胸口有种灼烧的感觉。前面,前面有光,我必须得跑过去。
我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我的手指紧握成拳攥着它。一张纸片,一张灼痛了我的手指的纸片,但我不能放开。
那些东西在我们身后,跑的和我们一样快,要不就是比我们还快。我们还领先一段,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要追着我们。
我回头扫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但我知道那些东西就在那,四脚着地竭力狂奔追赶我们。它们的眼睛比我们更能适应黑暗。对它们来讲这里的微光就是完美的照明,而这里四通八达的隧道正是他们的老家。
我能看到她了。从前面照来的微光映出一道飞奔的剪影。她停了下来,想要爬上前面的墙。双手举过头向上够着。金属移动的刮擦研磨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激荡回响。
“不!”她的喊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金属发出一声尖叫,向我们屈服了。
光线洒了下来,照亮了我们两个,我这时看清了她的脸。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躺在床上,屋里影影绰绰,一片寂静。那女人的脸还在我脑海中浮动。
黑暗中突然传来敲门声。我腾地一下坐直身体,但手还有点颤抖。“哪位?”
没有回答。我来到门前,注意到门已经锁上了,而钥匙在地板上。我侧耳细听,听到了某种湿乎乎的声音,但我实在听不清在说什么。“你要干嘛?”我问道。
我捡起钥匙打开了门,探头出去扫视走廊,先左再右,没人——
我把头扭回左边,正看到一个长相扭曲的家伙沿着走廊朝我走来。我怎么愣是没看见他?“是我。”我回道。
男人露齿而笑。“霍勒斯·吉尔曼,詹森先生。你的账单有点小问题,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到前台去一下,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解决。”
“没问题,我……”我回头看了一眼房间。“我马上来。”我掉头进屋,顺手把门关严。
有人警告过我会发生这种事,我记得,不过我不记得说话的人是谁了。他们不会允许我把任何可能会引起怀疑的东西带出这座镇子。吉尔曼的说法不过是个借口,目的就是把我和我的行李分开,从而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搜查我的东西,确保我不会保留任何实物,任何能证明我所见的东西的证物。
我靠在墙上,脑子里面一跳一跳的。回忆非常困难,就好像我身体里有一部分拒绝想起一样,但我还是能唤回一点碎片。夜晚,空气中有盐的味道。涨潮,咏唱颂歌。那些颂词从我脑子里涌出,就像我于此时此地又听了一遍似的。一大堆发音和音节,应该有意义,但我不……
我盯着那只行李箱。这里面有东西。有我得保住不能让他们拿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放在哪了?我必须确保把证据带出去,但是我的脑子就是不肯靠近这部分回忆的具体内容。
我把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那些书就在最下面。那本厚厚的硬壳书是关于1841-1851年出生和死亡情况的介绍。包括1846年的一场瘟疫。两本平装书则是当地历史指南,包括了曼乌雷河(译者注:Manurey River,这地方我在网上没找到,要是有熟悉的朋友还请不吝赐教)沿岸许多城镇的历史事件和传说。我被那本精装书吸引了注意力,书页里塞着什么东西,我得……
在我碰到书页拿出里面的东西的时候手指停了下来。我回忆起了一些有关的事情,一些危险的事情。
我冲进浴室,把书塞进了马桶后面的水管下面,那里已经放了东西了,但我现在没时间确认到底是什么了。
当时小山丘上阳光闪耀,给她的阳台镀上了一层美妙的橙色光晕。我们坐在躺椅上,分享着一瓶红酒,欣赏花园里的景色。
她坐起身,我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相当担心。“这是个相当封闭的社区。几乎没有出现在实测地图上,也没有关于他们的新闻文章,更没有像样的当地交通,但是谣言传闻倒有一大堆。保罗,你真的得认真对待这事。”
我呷了口酒。“这个国家里到处都是这种记录有限的地方。他们也不是因为自己想要才被人忘在脑后的,是因为资源有限才会把他们忘掉。工厂关停,工人流失,他们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联邦和州政府无视了他们,所以他们转向内部抱团,互相取暖,留给他们认为不在乎他们的这个世界的就剩背上的刺了。”
“我没那么天真,汉,我能做的只是沧海一粟,但他们至少会看到一张友好的面孔,想帮上忙,想做些事情。这只是一次简短的实地考察,更新一下我们手头的情报。顶多也就花个两天,我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不会的,我从来都很小心的。我会先和人们谈谈,把他们带到我的节奏里,告诉他们这只是例行事务。我估计都不用把证件或者许可状之类的玩意儿拿出来,不会惊扰到任何人的。”
“但如果这些人真的觉得受到冒犯呢?他们可不会报警来对付你,你自己就已经离任何可能的后援超过一小时车程了。”
她满面愁容地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好吧。”她最后还是说道。“但你总得带上电话,要是有什么事不对头就给我打电话。”
我回以微笑,顺便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我敢肯定那地方就没什么东西是完全对头的,但如果真的有麻烦了我会打电话的。”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吉尔曼之家旅店的。我记得自己从布雷顿-埃尔姆斯波特(译者注:Almsport,看起来像是个地名但我没找到,前面的Brayton倒是有好几个地方叫这个)巴士上下来,想要找到这个地方,但是……
一只湿冷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霍勒斯·吉尔曼推着我走下台阶。这里的楼梯是宽阔的折返台阶,两层之间每六或八级就有一个平台和一扇又大又脏的窗户。地毯磨损严重,到处飞边,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好东西,还是新品的时候肯定价格不菲。
“很高兴你同意付现金,詹森先生。我们的刷卡机总是有点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吉尔曼说道。我转过去看着他。他侧身下台阶的方式有点别扭,一副平时不这么走路的样子。不过这家伙看起来本身就够奇怪的了。一双宽宽的椭圆形眼睛,头发散乱稀疏,但还梳过快秃了的头顶扎成个马尾辫。“你的名字,是瑞典语?”
回到前台花了点时间。我的房间在四楼,顶层最里面的角落,我们下楼的时候我检查了一下我的口袋,钱包还在里面,里面的现金足够付两晚的房费的。我只希望我还记得我是怎么跑到这来的又该怎么回——
吉尔曼蹙起了眉头。“那还是注意些的好,没什么比家庭更重要的了。”
我们到了前台。这位店主拖着步子绕过柜台,掏出一支钢笔和一本账簿,舔了舔他细长的手指,翻开了厚厚的本子。“现在有个小问题,詹森先生。之前两天里,我们这里有个名叫保罗·哈齐奥的客人住在428房间。”他随手合上账本,身体前倾,紧紧地盯着我。“而这位客人看起来正好和你一模一样。”
我也盯着他,不过跟这双诡异的眼睛总是对不住眼神。“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吉尔曼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那也许是我搞错了。”他说。但他脸上自鸣得意的笑容再明显不过地说明了他完全不这么想。“续住两晚是120美元。”他伸出了手。
长途巴士一点都不舒服,别人都说没几个人会费心跑去莱姆。所以就剩下一辆六十年代的老希尔曼还在跑这条线。那司机差不多整个人弓在方向盘上。在我拿着车票上车的时候基本上没理我。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坐在我对面一位深色头发的女士吸引了我的注意。她靠了过来,把眼镜往鼻子上推了推。“你要去哪?”她问我。
她瞪着我,咬住了下嘴唇,额头上也起了几道皱纹。“去那干嘛?”她问道。
“因为我——”那双眼睛让我有点犹豫,但我还是下定决心接着说。“我是政府派过来人口普查的。”
我想要回以一个微笑,不过我最后好像只是扭了扭嘴唇。“也不至于,我只不过是打算问几个问题,填几个表格,留个记录就好。”我靠回到座位里。“你呢?”
“我不去莱姆。说真的,你要是脑子清楚的话,最好是也别去。”
后面的旅程相当漫长,我记得我拿出手机,随便看了看社交媒体和新消息。但随着我们离布雷顿越来越远,信号也变得越来越差。
我在巴士上没法看书,所以手机没了信号,我就只能干望着窗外。我这时才注意到我们走的到底有多慢,这条路又到底有多破。颠簸真不完全是因为这台老希尔曼的破悬挂。这破柏油路上坑的部分比路面还多,道路上杂草丛生,有些塌陷下去的地方还能看到轮胎印,显然是之前有车辆困在里面过。我记得我当时还在想会不会我们最后也这么倒霉,还得下车去把这破车推出来。
我看到了远处有幢房子。墙面显然曾经也洁白可爱过,但如今已经被藤蔓和杂草覆盖。屋顶也在这场植物发起的攻城中塌了下来。整个地方看起来都快埋在了植物堆里。是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即使是大自然想要夺回被夺走的东西也执意耗在这里?
巴士猛地停了下来, 我被惯性往前推了一把。看样子停车是为了让两个步子拖泥带水的伙计下车。
“你应该下一站再下。”那女人对我说。“当然了,说的是你还没改变主意的情况下。”
上坡的时候引擎不住发出阵阵呜咽。在山丘上,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莱姆。海岸和水下礁影一直向远方蔓延。道路蜿蜒向下直到城镇。而司机就这么一直趴在方向盘上,带着我们一路叮铃咣啷向莱姆驶去。顺着下坡,这辆破车越跑越快,势头渐猛,一头对着建筑物冲了过去。我深呼吸了一口,闭上了眼睛。
尤其是胳膊,在手腕和肩膀那里特别疼。脚踝和膝盖也差不多。我从这些位置被整个吊了起来,脸朝下那种。我身上不着寸缕,还能感觉到四肢上都拴着粗糙的绳子,磨得我皮开肉绽。
我睁开眼睛,黑暗在我身下翻腾。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开始适应,下面的黑暗里有人,几百人。不停移动,在彼此身上爬来爬去,嘴唇不住翕动,还不耽误他们在那翻滚扭动。
一个声音在石墙之间回荡。我环视周遭,没法确定说话的人在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喊道。“拜托,放我走吧!”
人群中有什么东西,某种很大的生物。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所有人。它的触角包裹着那些撕扯涌动的身躯,当他们向它索求拥抱时又会抽身离开一段。灰色的大嘴和牙齿牢牢咬住血肉,撕咬,吞噬,这些人和他们共生的母体缓慢地互相享用,倒成了某种慵懒而真挚的舞蹈。
“你会加入我们的。”那个声音说道。“从很多方面来说你已经加入了。不过很快,你就会求着加入下面那些人了,而且是在完全清楚面前等待着你的是什么样的命运的情况下。你的肉体、经验和记忆会被吸收,奉献给那些想要回来的人,那些配得上统治人类,配得上拯救人类免遭自身无知荼毒的人。”
我周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沙沙声,还有一阵微风不时缭绕。我本能地颤抖了起来,不知怎么意识到说话的人已经离开了。这酷刑没有终,也不会有赦免和慈悲,只有我答应把自己湮灭在下面那一坨里才算完。
我感觉到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且正在用力摇晃。是我在那条隧道里和巴士上都遇到了的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看样子好像是我躺着的时候她俯在我身上来着,而且眼前就是她满面怒容。“你立刻马上安静下来躺好!”她用气声说道。“不然我们两个就都死定了。”
“落得这步田地的?答案是你非常非常蠢但是又碰巧非常非常幸运。”
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上,而外面正亮起第一缕晨光。我的动作发出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这肯定是个挺大的地方。我身上又湿又冷,处处隐隐作痛。四肢也酸胀发痛,感觉像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用过这几件家伙事一样。一张毯子把我整个人包了起来。“我们这是在哪?”
她盯着我,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就算我告诉过你,你也不记得了,对吧?”笑容随即消失,她又把视线转向了外面。“但现在他们肯定知道了,他们肯定从你那拿到了这部分记忆。”
“我对你仅存的记忆是我们跑过那条隧道,还有我们在巴士上说话的事情。”
“那是我们之前的经历,在我把你捞出来之后,我们停在这里之前。”
我还记得被吊在那个大坑上,还有那种战栗的恐惧。“你把我放下来的?”
“我把你拽出来的。那时候你都在那摊烂泥里躺了五天了。我都想不通你怎么还活着。”
她的回答吓了我一跳。在我的脑子里还有别的窟窿。一道原本应该有记忆填补的裂隙。我记不起任何发生在那个翻滚蠕动的粪坑和我跑过那条隧道之间的事情。这段对话是我想要捋清时间线仅有的线索,至少让我知道我是被囚禁之后逃了出来。其他事情都还是一团乱麻,无从推理,但这些事又像迷雾中的光点一样让人难免投注心力。
女人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让我跪坐在地上。水泥地坚硬咯人,感觉我已经破破烂烂的皮肤又遭受了一点破坏。“你以为你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的?你以为为什么每件事在你脑子里都碎成一团糨糊,要不就是像是浮光掠影或是一段幻梦?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困在这里一点点滑向死亡。每个带着自己的想法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这样,被拖进黑暗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侍奉某个无名无识的存在。”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水泥地。“我的名字是保罗·哈齐奥,在土地规划局的土地测量办公室工作,我来莱姆是为了填上本地土地调查记录中的空白部分,不是为了给人绑架来的!”
那双手松开了我,我差点倒了下去。但是我及时绷住了身体没有跌倒,倒是摆成了个悔罪告解的姿势。“人们满世界匆匆忙忙寻寻找找,追求知识,财富,名望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女人说道。“但他们不到为时已晚都意识不到真正宝贵的是什么。”她点了点自己脑袋一侧,在黯淡的光线中我看到一条夸张的红色伤疤从她的头发里一直延伸出来,差不多绕了右耳一圈。“知道你是谁,知道你是什么,这很宝贵。这里的家伙能把这些从你身上夺走,别让他们得逞。”她往下看了一眼,从腰间的皮套里抽出什么东西。是把枪。看样子好像是把老式的左轮手枪。“嗯哼,这次那怪物非得挨饿不可了,我们一定要逃出这鬼地方,没人能阻止我们!”
“我需要衣服。”我又说了一遍。“还有食物,然后或许可以——”
她绕着我转了一圈。“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必须得赶到镇子边上,不然就永远也走不了了。现在,你得抓紧时间告诉我你怎么处理的那东西。”
“我……”我感觉自己手心发烫。但是摊开手掌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我确实记得有张纸,好像是张手稿,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我带着那玩意儿奔跑,逃亡,但这一幕幕都是我脑海里连接不起来的幻灯片,次序不清,而且到处都是空白窟窿。
我集中注意力,盯着那女人的眼睛。那段记忆,就在眼前,我都能闻到味道……对了!想起来了!“在旅馆,428房间,马桶后面。”
女人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那我们还得回去。”她说道。
我打开了428房间的门,进去之后又随手关上,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环顾房间,旅行包已经不在我记忆中的位置了。行李箱也被打开了,衣服都被掏了出来,在床上和地板上扔的到处都是。
我走进浴室,伸手去够马桶后面。那书还在那里,里面还有一张纸,老旧,有点分层但还很厚实,是那种你一摸就知道不是在现代工厂里制造的。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
纸上字迹不少,而且一层压一层,叠了好几层。笔迹凌乱潦草,连方向都不统一。我能认出几个单词,但没一句能串成人话的。其中有些句子明显不是英语,也不是我能识别的任何语言。墨水颜色暗红,在古老的米黄色底子上留下道道黑红色印迹。光是看着上面的那些记号就让我头晕目眩,一时有点想吐。闯入了什么地方,把这张纸从原本装订好的什么东西上撕下来抢走,这就是我干的事。引来追踪和报复倒也算顺理成章。
我坐在了床上。我的记忆还是到处空白,没法衔接。我知道我得出去,但我不知道带着这张纸离开旅店之后我应该干些什么。我还记得我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人影,那个是不是……对,没错!她在等着我,等着一起逃出——
我盯着房门思考了一下。这是一扇很古老的门,没法把决心要闯进来的家伙长时间阻挡在外。而且他手里估计还有钥匙。门上很久远以前可能有插销或者门闩,但如今只剩下用涂料遮盖起来的孔洞。
我把门打开,他轻快地闪了进来,只把门半掩上了。我能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有人在动。更多人?顾客?还是说……
“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詹森先生。”霍勒斯站在我面前说道。
“因为你已经是我们社群的一部分了,自然应当像我们其他人一样为这座镇子献身。既然你已经成为了牧群的一分子,那我就要尽到牧人的职责,带你回到你该在的地方去。”
他就这么站在我面前,略微鼓出的肚子和我的脸大概持平。我能看到他的白衬衫上还有褪色的污渍,身上还飘出一股之前我没有注意到的难闻味道。他双手背在身后,难道是藏了什么东西?
“每个人都想留下,詹森先生。只不过有的人还不自知而已。”
我没应声,任由沉默蔓延片刻。现在我已经错过了悄悄离开的机会。霍勒斯会敲门就说明他肯定已经安排妥当。如果我采取行动抵抗或者逃走,这旅馆的各个出口还有街上肯定都已经有人在等着我了。“你为什么一直要用那个名字叫我?”我问道。“你明知道我不叫那个。”
霍勒斯的微笑扯得他右半边脸拧了起来。“谁知道呢?就我所知而言,你可能是装作哈齐奥先生的詹森先生,也可能是扮作詹森先生的哈齐奥先生。又或者你以前曾经有过另一种人生,被你隐藏的很好,但现在你的过往找上门来了?”
“你根本不在乎我是谁。”我说道。“你只是想要我偷出来的那本书上的那页纸。”
霍勒斯叹了口气。“实在算不上明智的举动,差不多惹毛了整个镇子的人。其中有些人大概很乐意扒了你的皮。对他们而言你这跟偷走他们的一部分人生没什么区别。”
霍勒斯向后仰了一下。“那要是我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呢?告诉你我们每个人都主动向比我们更伟大,更进步,更值得拥有这一切的存在献上了我们自己的一部分呢?”
“但你反驳不了我。你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半生都在梦里,把这些人生都花在在梦里观看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上。只有你自己的和他人的回忆可以作为你做过什么的证据。那些记忆总会消散。为什么不把这些交给远比你能更有效运用它们的什么人呢?”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你确定想说的是什么人不是什么东西?”我问道。
霍勒斯转了转眼珠。“很多人来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做梦。这里有些东西能帮助他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谁又能断定什么才是你真正看到的和经历的呢?”
我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个女人在喊叫,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我想要站起来冲出去,但霍勒斯把我拽了回来摁了回去。我想要挣扎,但是并没有足够的力气挣脱,反而被他钉在了床上。
“你到底把东西藏哪了!”他一副狂躁的样子。“现在就交出来!不然我保证你的结局会很难看!”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还有更多喊叫声。霍勒斯开始撕扯我身上不合身的衣服,想要找到藏起来的书页。我在试图反抗,但没什么用。他把我翻了个个,从身后的口袋里抽走了那张手稿。
又是一声巨响,什么东西洒在了我后脖子上。霍勒斯咳嗽了一下,倒在了我身上。我用力转过身子,死沉死沉的霍勒斯直接滑到了地上。我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跨过他奔向房门。径直奔向楼梯,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之前那个女人就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一把冒烟的左轮枪。远处还有另一个被击倒的家伙,是个男人,在那里低声啜泣着按紧肚子,但还是不能阻止他的鲜血汩汩流出,聚成一滩,浸透了磨损严重的地毯。从我的角度看不到他的正脸,但能感觉出和霍勒斯有些许相似之处,可能这两个家伙有什么亲戚关系吧。
我被一把推下了台阶,向前滑倒。虽然麻木的手指已经摸到了栏杆,但是脚下没能站住,径直跌向了窗户。慌乱中我双手在自己面前一阵乱挥,胳膊肘打到了木质窗框才弹了回来,最后在地板上摔成一团。
重重的脚步声向我奔来。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拽了起来。“快点!那女人的呼吸打在我脸上。我挣扎着想借上力,想要站起来继续奔跑。但是伤痛太剧烈了,我又一次摔倒在地。
“我做不到了。”我说道。说着把手伸到牛仔裤后兜里,抽出了那张撕下来的书页。“拿着,你要的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从我手中接过了那页手稿。“我会把这东西送出去。”她说道。“人们会得到警告的。你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她又把那左轮枪递给了我。“还有两发子弹。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太累了,没心思细想。我慢慢握住了手枪光滑的握把,闭上了眼睛。
黎明时分,我们回到了旅馆。从废市场一路到这的旅程堪称折磨。我的同伴决意避开任何可能导致我们被发现的因素。
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或者说,至少告诉了我一个可以用来称呼她的名字。但我不记得了。大概是被那些家伙偷走了。
“在这等着,我来把门打开,然后你再进去,赶紧到你房间去把那手稿拿出来。”
她让我缩在墙角,独自走上前去。阳光打在她插进门缝的刀刃上,映出一阵闪光。撬门花了好一会儿,但是那旧锁最终还是缴械投降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快点!进去拿上你需要的东西,然后我们还在这碰头!”我钻进大门,向着楼梯走去。但紧接着我听到什么人走了下来,好像还带着什么东西。我又跑回大厅里,逃进一条走廊,冲进厕所中间的隔间,锁上了门,坐了下来。
我还躺在楼梯上,还是记不起我人生中的许多细节。我知道他们把很多东西从我这弄走了。这些家伙以某种我不理解也不接受的方式掠夺了我,侵犯了我。我的头脑在未经我允许或者同意的情况下就被他们入侵,洗刷,过滤了一遍。
过往在我眼前闪回。在莱姆四处走动,拍照。人们注视着我。被问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人们注视着我。问了些问题,得到了 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答案。
在我路过教堂窗户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咏唱声。打开门却发现里面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在里面的经台上发现一本书,撕掉了几页——撕掉了两页。
在深夜被惊醒,有人捂住了我的嘴,被拖到了一群齐声赞颂什么东西的人里。
我的双手不住颤抖,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虽然我现在确实很冷,但身上筛糠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的身体隐隐作痛,好像在渴求什么东西。我的喉咙干燥发痒,胃里也一阵阵抽痛。瘾君子戒断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在我身上所有伤痛的背后,还有一种更深的隐痛,用不停息的尖叫敦促我去找能填补我的东西。没有那东西的我是不完整的,然而我根本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
有人在那,我能感觉得到。尽管我还看不到任何人,但我能听到下面走廊里的声音。他们很快就会爬上来,找到我。然后我的痛苦就结束了。
声音也就比耳语大那么一点点。但我还是能认出这声音。霍勒斯·吉尔曼慢慢把自己挪到了楼梯口。他咳个不停,发出一阵阵潮湿嘶哑,带着痛苦的噪音。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死死地盯着我。
“你的身体想要回到它现在本应归属的地方。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你不再属于这里了,你属于深海之下的聚落,理应成为你为止献身的大群的一份子。离开那里你活不了了,光是呆在这里,离群索居就能要了你的命。”
我晃了晃脑袋。“你输了,手稿已经被带走了。你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霍勒斯的笑声带着痛。“没那回事。你那朋友能把手稿带到人们的视线中。那最后就会有我们的人找到她,把东西带回来。你们逃不掉的,信众无处不在。”
“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我是个牧人,来带你回到你该在的地方。”
下面的声音大了起来,人们似乎离得更近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我挪了挪重心,在窗户下面的墙上靠的更踏实了一点。“你对我干的事要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你不下去享福在这开个发霉的烂旅馆做什么?”
“我们中的有些人在得享至福之前还有些工作要做。”我看着霍勒斯沿着台阶朝着我一点一点挪下来,每动一下都痛的连连喘息。“一枪打我肚子上了。”他说道。“看来我能和你一起上天堂了,要是让我去的话。”
“要不你还能管那叫什么?什么凡俗顾虑都不用你操心了,你还能被放在你最应该在的位置上。说真的,我们有那么特殊吗?看看这世界吧,我们搞得一团糟。但我们自己还视而不见。不过他们能理解,他们总是更能理解。”
他几乎已经到我身边了。我也能看到我们下面的手电光了。有人眼看着就要爬上来了。我举起枪对准霍勒斯。他咕哝了一声,但没停下。最后他坐在了我身边,在翘起的墙皮颜料上留下一道道暗色的污渍。
“在安努的王国里,忧愁和痛苦都无影无踪,只需要闭目塞听,张开嘴巴。在他们拿走你的生命去做些更有用,更伟大,更永恒的事情的时候,吮吸奶嘴好好享受就可以了。”
我把枪指向楼梯下面的一片黑暗。他们马上就上来了。还剩两发子弹。她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的胳膊在晃,我从没……
霍勒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把枪口调转指向了我们。指向了我。“为什么还要反抗呢,可怜的羊羔?”他说道。“放弃吧,了结吧,要么回归牧群,要么被现场屠宰。”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在我脖子上。他握着枪柄的手稳住了我的手。枪管指着我自己。我转动了一下手腕,原本勾着扳机的手指滑了出去。大拇指顺势搭在了扳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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