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在我的个人公众号,康老师建议同步到机核。下文有大量关于《犬王》和汤浅政明的个人分析及感想,适合看完影片后食用。如果有表述不严谨的地方请不要太较真,我不是专业选手也不准备写论文,只是一个即使刷了三遍院线还是想不出好标题的拖延症患者……
关于汤浅政明,让我从抛出一个结论开始:私以为用「天才」来形容汤浅政明,反而是一种过于宽泛且不负责任的说法,尤其是在「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这个描写精神病人脑洞的书名被滥用的情形下,着力强调汤浅的脑洞和作画是如何的诡谲、魔性、异想天开或前所未见,实在是有失偏颇:对于汤浅政明这样外热内冷的动画导演而言,这种狂热印象仅仅是停留在表层,很容易让人忽略其对事物的理解与表现是何等精当和克制。
在他身为动画师的表达方式之下,是属于设计师的思考方式,与精神病人的放空漫游并无任何共通之处;无论前者有多么感性,多么大开大合、不拘一格,设计思维始终作为底层逻辑,贯穿在汤浅作品的方方面面,让其无处不展现出精妙的平衡——这种骨相与皮相的冷暖对比本身,也是汤浅风格中有趣二律背反性的体现,《平家物语:犬王》则为这种美妙的动态平衡提供了极佳的例证。
还是可以从作画开始讲起。一位日本设计师曾经说过:简约设计是一种找出本质的能力,而不单单是一种表现外观的技术。汤浅政明的作画表现也正是如此:与其说「抽象」是他外在的美术风格,还不如说它是汤浅内生美学观念的自然结果,是前文所述设计思维的体现。在汤浅的动画作品中,表达的焦点往往非常明确,人物总是固定在画面中心——他很少去折腾镜头和音乐特效、叙述性诡计之类的选项,而是专注于纯粹的动画或动态表现(狭义的animation),节制地、全然集中但又充满想象力地还原出主体的本相,即anima,「灵魂」。「理解-分解-再构筑」,汤浅的灵魂炼金术首先在于认知与取舍,也许存在一种直觉式的捷径可以完成这种观察和概括(what),但要按照怎样的方式(how)将之转译为具体的形态,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why),并不是「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可一言以蔽之的。汤浅政明癫狂恣肆的作画背后,是一种高度凝练的、哲学与数学式的美,二者融合为形如斐波那契螺旋线的音乐性——我对他作品的观感,也往往是这样一种「在冷静中陷入眩晕」的状态,这正是上文提到的有趣之处:在充满张力的异色漩涡里,两种相反的特质最终达成了奇妙的平衡。
正如《乒乓》的「正手无力,反手不精」,《MIND GAME》的彩虹井喷式脑电波蒙太奇,《恶魔人crybaby》中肆意飞溅的各种液体,《四叠半神话大系》的玫瑰色多元宇宙,还有《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的续摊转场与图书市集……关于汤浅动画作品的印象,绝对不会是一帧静止的画像,而一定是一个连续的、いきいきする的鲜活状态,帧与帧之间往往在极限拉扯,整体上来说是神准而形未必准——比起每一帧都面面俱到、精确定格,抽帧手法和夸张变形反倒更有流动的神韵,因为这样总能调动观众运用想象力的主动性,对画面进行正向的动态填充,或是逆向的修正和反弹(一种真正的游戏!)。与这种「引起不适」的创作哲学相对的,是无法对思考产生任何刺激的平滑审美产物(汤浅:「我讨厌那些说是异世界但怎么看都是『地球动画』的动画。」)。而从体验上来看,汤浅的作画本身就是带有音乐性的,在脑海里回放汤浅的动画片段类似于一场交响乐演出的耳虫效应(最近新学到了这个词):可能并不能一下子就完全精确复刻出乐句,不过得益于指挥的整体把控与编排处理,即使是一个片段也能很好地还原出风格的灵韵所在——沿用这个比喻,对于汤浅政明这种能自始至终保持控场意识、并且总是在进行新尝试的指挥而言,即使他穿着视觉系乐队的衣服来搞古典交响乐指挥实验,我都觉得这不仅很科学,还超级艺术;《犬王》可能不外乎是这样的情形。
举个例子:获得双腿后的少年犬王自由自在地奔跑,动画演出要如何设计?汤浅政明的做法是把这个情节切分为三段:首段着重表现「从无到有」的开创性,从少年犬王的第一人称镜头切入,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客为主」、要求观众强行代入其中的视角,它确保了屏幕内外的在场——先前幼年犬王的「爬行」也同样以第一人称镜头表现,前后对比,冲击力按乘方计算,力度自不必言;中段镜头不动,少年犬王把怪异的长臂拖在身后,从屏幕右侧朝屏幕左侧一路疾驰,人物始终保持在画面中心,以纯粹的进行时状态聚焦犬王犬王获得自由的当下,随后翻转镜头的朝向,以学堂的孩子视角为后续做过渡;末段镜头回到第三人称视角,少年犬王停在人群中间,揭开面具,首度向他人堂堂宣告「自我」的存在。光是这么一个情节的一组镜头,就紧密围绕一个主题缀连出一段变化丰富的乐章,还都非常有道理:在这里,它们完全为人物个性的表达和叙事的需要而存在,而不仅仅是为了指挥/导演个人风格的表现,或是给听众/观众留下「好精致」「好华丽」「经费在燃烧」之类的震撼印象[1]。客观、中立、克制的叙述,就是对故事本身、以及观众理解力与鉴赏力的信任与尊重,汤浅政明也同样平衡了自我风格的呈现与对故事内核的客观表达。
[1] 只是一个设想,这段情节如果套流行的表演公式,估计会是这样:先表演一个火花带闪电的飞檐走壁,附带酷炫拉镜特效,同时插入当红日摇乐队的新歌作为重获新生的bgm,一顿操作后来个高高跃起的镜头,光晕闪现,配合一个听起来很激爽其实就是走个流程的扫弦,镜头上摇,定格在阳光明媚的天空,終わり。
这就又回扣到前文的论点:比起what和how,背后的道理(why)更让人着迷,但大概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部分,因为动画的最终呈现实在过于水到渠成,作画又惊为天人——对这种花里胡哨的障眼法,很多作者也都乐此不疲,因此常被贴上所谓疯批天才的标签(藤本树!说的就是你)。对于剧情动画而言,只要对汤浅指挥导演那种特有的平衡感有所察觉,便能挖掘出镜头语言的「语法」,即动画背后的设计逻辑(不管事实上导演本人是否真的刻意这样去设计,作为粉丝也能得到奇怪的脑补乐趣,因此宁可信其有,毕竟这篇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紧接上文对少年犬王奔跑镜头的叙述,回看影片结尾友有得知本座被封禁后的奔跑镜头,便会发现这二者完全是镜象般的对照组。同样是三段式结构,友有的奔跑镜头也从第一人称视角开始;中段镜头依旧平移,人物同样保持在画面中心,但友有的奔跑方向是相反的,从屏幕左侧一路跌跌撞撞冲到屏幕右侧;最后他摸到门口的琵琶,踉跄着奔向师父的座前,同样来到一个暴露于「他者」注视之下的场景,但相较于少年犬王主动揭开面具的毫无后顾之忧,友有的自白是被迫的、身受威胁的。当这两组镜头的向量相互抵消时,确实形成了一个观感上的太极图,作为观众,我心里只剩下空。
由此便可见,作画层面的对照,也就上升到了整体叙事上的对照,最终升华到主题层面的交汇融合——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流变是如何互相交缠的,这个古典戏剧命题被包裹在摇滚乐的外壳之下,核心是世界「诸行无常」与个体「存在于此」的矛盾[2]。前者由犬王成名后酒过三巡的一句台词点到,剧中曲《犬王 壱》亦有出现(諸行無常の恨みを纏い);而后者则由友有的自我命名直接宣告:「私たちはここにある」,这里「有」我们——不是惯用的「いる」实在耐人寻味,感觉这里的「ある」强调的几乎是一种朝向永恒的存有状态,也就是友有名字中的「あり」。回到戏剧冲突的层面,《犬王》的双主角都身负上文提到的悲剧性质的诅咒:因生父不择手段地追求艺术,犬王的诅咒是「特定的」,更为外显,他藉由与平家亡灵的链接来讲述宏大的时代故事,消解个人遭受的不公[3];相比之下,友有承受的诅咒是某种「更平均」的现象,动荡时局的战乱纷争,导致父亲在物理意义上遭到腰斩,自己双目失明,母亲发疯离世,他便通过记述具体的个人命运来反抗巨大的、不可抗的暴力与偶然,二人都是祭品(sacrifice),是一体两面的存在。音乐即命运,生存即创造,最终二人选择了完全相反的道路,又因为对音乐与创作的初心(以及汤浅导演的慈悲)于六百年后的街头重逢——片尾与片头完成呼应,都市怪谈不过是民间物语的现代形态,而作为吟游诗人的琵琶法师友有,确实也向屏幕前的观众讲完了属于他们的故事[4]。
[2] 这种对照恰如宫崎英高的《黑魂》系列:游戏西方中世纪风格的表皮之下是对现代日本社会的写照。参考Paolo Menuez的《向下螺旋:电子游戏<黑暗之魂>系列中作为佛教形而上学的日本后现代意识》(The Downward Spiral: Postmodern Consciousness as Buddhist Metaphy, Paolo Menuez)。
[3] 与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如出一辙:为了制作巨大的「笛子」演奏宇宙的声音,主人公田村卡夫卡之父田村浩二的精神投影Jonny Walker不断杀猫,最终被只有一半影子的中田(卡夫卡的精神投影)杀死;而小说后半段卡夫卡与少女佐伯的相遇,正对照了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的悲剧。
这部影片从头到尾,都很好地贯彻了汤浅政明的动态平衡美学:人物刻画方面,犬王多采用单纯明快的正面特写,有时被抽象为颜色鲜亮的几何图形,突出一个天真烂漫;而友有则以侧面塑造为主,通过通感的置换来转译被闭锁的视觉——暴雨如注,洪流奔涌,粉笔线般毛糙的线条强调了力度与触感,琵琶法师的名牌以及岩流岛石碑的文字,也通过友鱼的触摸显现;夜半的马蹄声响,稻草捆窸窸窣窣,米粒掉落在地,麻雀叽喳飞过,京都的烟火气都由听觉捕捉,最后呈现为二人的初见之歌(也是本片的主旋律);而友鱼/友一/友有「今生」实际的视觉所见,仅仅和没有实体的诅咒有所关联,唯有六百年后的重逢才重新点亮了他的双眸,带来了理想意味的救赎。场景设计方面,群演里一定会有动与静的配比,牵引观众的注意力;将军的言外之意,亦极有分寸感地通过背景的帘幕来暗示观众——起初的残月,既影射将军祖父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是将军欲求不满的投射;猛虎的利爪初现于设局鸿门宴之时;再到最后招安犬王,将军背后的老虎终于现出完全体,威压逼人,怒目圆睁。
而在叙事节奏的把控上,同样有恰到好处的平衡与鲜明的对比。三首剧中曲是三幕剧中剧,对应友有的三首路演曲;作为最高潮值得另外再写三千字的《竜中将》,日食也有始有终,折扇一开一收,日影花开二度,极富美感。而在《腕塚》和《鯨》形成无缝衔接的前提下,第三幕前的唐突中断则直接把叙事张力拉满:前一秒友有还宣告着自由生长、走向更大世界的美好愿望,下一秒就是将军的樱桃树被剪下枝蔓的镜头;最后树的周围被挖空,独株栽于将军的院内,犬王身着华服,在落下的花瓣中沉默起舞——这个无声的结局显然并不比友有最后的呐喊来得幸运,观众亦与犬王一样,被抛入同一片真空当中。
此外还有一些细节的callback,很有意思:开头红白歌合战的画面一闪而过,对应后面的源平合战的红白旗帜,实在是令人喷饭;特写最多的是友有那口乱七八糟的牙,没有矫正,没有规训,没有章法;河川作为友有的舞台,是启幕与谢幕之处,此处见证了他所有的名字和结局,是戏里戏外的「腕塚」——无法归为「一」,也不被承认「有」,本来就只是坛之浦的一尾鱼,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人;而始终不变的唯有「友」字,想来这应该也是六百年后犬王能找到他的关键词了: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何况是上文所定义的命运共同体呢?
最后,这部动画电影总让我联想到巴黎圣母院音乐剧(Notre-Dame de Paris 98版,我的另一大精神支柱),友有和诗人Gringoire都是带有meta性质的吟游诗人,这种元叙事要素在改编型音乐剧中尤为常见。汤浅政明也正是一位极其擅长改编,或者说二次创作的动画导演:这位酒吧老板的特调酒单里全是他看上的作品,一时兴起搞不好会往鸡尾酒里放QQ糖,但在此之前他必定会调查一遍QQ糖大百科(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古今东西,摇滚不死,《犬王》实在是一封太漂亮的情书,真诚而有力,底色充满悲悯与温柔。在对传统文化抱持尊重的前提下,它通过对Micheal Jackson、Queen等路标的戏仿实现了对亚文化精神的致敬,同时更是献给创作和友情的赞歌:如果说生命本无意义,生存本身就是一种诅咒,那么唯有创作和友情可以消解这样的痛苦——诸行无常,但我们存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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