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1年受朋友邀请所写,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纪念合志《非理性胜利》稿件。已由合志制作组审校,已解禁。
作者对俄语文学了解甚少,陀氏只读过《白夜》与《卡拉马佐夫兄弟》。文内尽力模仿了译文腔调。
本文简介:以伊万与卡捷琳娜(以及魔鬼)为中心的情感故事。作者私自虚构了魔鬼的存在形式。
夜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站在门口,他环顾一周室内,回头用门挡着身体,瞥一眼外边;方才他告知老妈子不用准备茶了,他过会儿就入睡。他往房间里面走,随手捡起两本不知何时扔在地上的书,拍一拍,看一眼书名,放回歪斜垒起的书堆上。他脱了衣服,用力往床上一躺,像个在野地里忘我欢叫奔跑了一整天的小孩子,呼出疲累至极的一口气,闭上双眼;等到他记起来自己干了什么,就得陷入懊悔的烂泥里去。
过了一阵子,他睁开一只眼,斜瞥沙发那边。搁下茶杯,中年绅士静静坐在那儿,没出一丝声音打搅他获得最渴望的安眠。绅士关怀怜爱地观察他,以一种“别在意,我可没在直盯着你看”的神采。
伊万仿佛听得见这愚蠢又恶毒的常客的声音——和平常听见的不同,魔鬼现在闭着嘴,但在他心里仍旧那么和蔼地说着话:“哎呀,哎呀。我真想给你说点什么,但看你今天是遭了大罪了,又遭大罪了。所以什么事不能放到明天再聊呢?睡吧,睡吧,还是说需要给你唱一段安眠曲?但是我一开口,你肯定又要跳起来,晕乎乎地拿手指我。我一个字都不说了,就为你祈祷一夜安眠——祈祷!我得道个歉,口不择言啦,这不都是为了你能好受点嘛。你别瞅我,我不会发出一点声音,你就当我并不在这里好了。麻烦你自己处理一下这事,因为我也总得有个屋子挡挡风、有张沙发坐一坐、有杯茶喝呀……不说啦,不说啦。哎呀,可是你这事办得!我真不想说,可是,哎呀……”
伊万着实想马上跳起来,不再仅仅是拿晃悠的手去指,也不是再抄起一只茶杯之类砸过去;他着实想将并不存在实体的人物按在地上暴揍一顿,发泄这些日子积累的怒火与羞愤。这里头还包括其它,譬如在这房间之外、因一位贵族小姐而起的那些个情绪。不过伊万闭上眼都能料想到,魔鬼肯定被他一推,就躺倒在地上任他随便揍,使劲儿揍,并且得委屈地叫唤:“你真上手打我!我就知道你忍住不揍我忍得辛苦着呢……你又骂起来了!可爱的年轻人哪,力气和火气都是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该往哪发泄……哎哟,你这是瞅准了我的关节在踹呀,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除却一位近日身材臃肿了些许的绅士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喊叫打滚,他费这个力气得不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痛快,或是一小阵宁静。
魔鬼最喜欢看他火冒三丈站不稳脚的样子,对自己这种爱好也十足不掩饰。伊万闭着眼,开口时咬着牙关,回想自己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说话时的语气,和阿辽沙说话时的语气,和斯乜尔加科夫……和路旁一个乡下人说话时的态度:“今天你有什么话要说?你要说就快说。”
“这真是头一回?”绅士发出清晰欢畅的笑声,一旦拿到准许,便化身为一个商店伙计,谦卑却包不住殷切与兴奋,死死抓住客人的衣袖,要将货架上自己擦得干净、摆得整齐的那些好玩意儿介绍个遍。“突然竟由你来问我:‘今天有什么话要说?’这我还得好好想一想……一个月前你跟我说过一件要紧事,还记得不?”
“我有什么事会跟你说?都是我在我自己心里多默念了几句,然后被你盗走的……我看你又要讲油嘴滑舌的笑话了!”
“我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逗你笑两声,好让你结成一团的眉头舒展点儿?看来你准是又忘了:一个月前,你也是躺在这儿,闭着眼跟我说,你打算启程回莫斯科。你有不少事要回去处理;你心里还有篇文章酝酿许久,该写出来了——我还挺想和你聊聊这文章的内容,不过这事咱们就暂且放一放——但你待在这儿是绝对写不成的。你当时说,等第二天起床你就收拾行李,顶多推迟到第三天,无论如何那个星期内你一定走……然后现在,一个月过去了,今晚你又原样躺在了这张床上。你的书还那么杂乱地堆在墙边,从上头掉下来了两本,今天出门时你都没注意到……”
“我说过这事?……啊,我是想过!一个月前……”伊万继续躺着,一只手按住疼痛的太阳穴,朝客人瞪眼,“就这档子事儿?不需要你提,再过两分钟我自己就想起来了!原来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我确实有些事要忙,这几天还收到几封信,至少得抽空写两封回信……我是越早回莫斯科越好,对,我明天就走!最迟也必须在这个星期内,不能再拖了。”
“你自己马上就把这要紧事完完整整想起来了,不需要我提醒?”绅士的微笑里像是蕴含着对晚餐佳肴久久的回味,那是近日吃得最丰盛的一顿,“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更要提醒你一些细节了。我没法确信你都还记着,毕竟我真不知道,你正整日沉浸在何种美妙的生活里……每当我看着你,哎,我就得对自己表达一份诚挚的哀怜:‘我真是为人操心劳碌的命哪!'……一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你躺下之前,是刚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儿回来;你还记得那一晚你们谈了些什么事么?”
“那天我收到德米特里寄来的两封信。第一封信里,他告诉我逃亡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他现在过得不错,和他一块儿走的阿格纳菲娜小姐也很好,接着写那女人写了好些话;然后他又写道最近做的梦,说他总梦到那些‘他正在背离的东西',这样一来又是一大段;最后,他恳求我想法子寄些钱过去。第二封信就简短许多,为我强调了一遍该把钱寄往哪个地址,以及再多两百卢布就更好了……”
这么回想着、说着,伊万猛地一顿。“我还真和这家伙侃侃而谈起来了?”他躺着歇了一阵,忽地心头火再次窜了起来。“又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我就该马上跳起来,揍得这魔鬼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得骂:‘蠢货!我为什么真把你当作一个谈话对象了!你又不是独立于我而存在的什么人,你只是个幻影!'不,我这一句骂的是自己……”意识到自己这样子真像个小丑,他便干笑了两声,“我现在准又是在撒呓挣……骂的全是我自个儿……”
然后他没再接着想什么事,也不说话了。像是真的渐渐入睡了似的。
“德米特里在信里还让你代他向阿辽沙问好。”而绅士恰时地开口接话道,“以及特意提及,也是这么一大段话:‘向卡嘉诚挚问好。'对呀,收到信这件事你肯定得告知她,关于米嘉你必须跟她再好好聊聊——再吵上那么一架!听听她是怎么跟你讲话的,再看看你回嘴时做出的好模样,我忽然想,你真是对我独一份毫不拘礼!真令我受宠若惊哪……”
“所以这些事你其实都清楚记着?我可还得再问两句,做个确认:那么你也记得今晚刚发生的事喽?给你说明一句:这一个月里你再也没收到过米嘉的信。你刚才正是为这件事去找的那位小姐,你觉得必须跟她好好聊聊米嘉的现况——结果么,说着说着,你们又吵了一大场!”
绅士作为观众看了一场好戏剧,必须表达感激之情。他那一双手发出热烈的掌声(听听就知道,是鼓足了劲儿在拍呢),从房间那一头涌进伊万的耳朵里来。
我还没倒下,休想叫我倒下!伊万一跃而起,怒视洋溢笑容的绅士。“不要你提!我都知道……行,我知道了!”他不知为何也开始笑,仿佛越放声大笑,越能忘记一身酸痛疲惫,“别对我重复这些我都知道的事了。今天你又有什么话要说?你又要对此发表什么高见?说,给我快说啊!这会儿我不赶你走了,”伊万吼道,“我再也不躲你了。我不捂耳朵。你倒是说呀,用你的好口才再大肆评论一番!再讲些新颖的混账话给我听!可不准你把嗓门降下来!”
“我亲爱的朋友,”绅士又露出充满善心的中年人那副低下眼来怜爱年轻人的表情,伊万刚回房间来躺下时,他也是与这差不多的神色,“我认为你现在该冷静点儿。”他起身,拿了一块湿毛巾来,敷在伊万头上,“你给拿好了,别让它掉下来。”
伊万扶着毛巾,又瞪又笑,“这会儿该你叫我冷静了?这可不是你该干的事……你这称得上是玩忽职守了!”
“这能有什么法子,我就是喜欢你嘛。”绅士坐回沙发,舒适地接受伊万发泄的怒火,“世上有谁拦得住爱呢?比我聪慧、又有梦想,对充满苦难的生活也同样热情高涨;就算上帝存在,也拦不住我为这样美好的年轻人做点好事呀。我让你冷静,因为这些日子里你受着不理性的折磨,我看得足足的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向你提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你整日整日地受着她折磨。你自己瞧见没?”
“你还如此袒护她,不让我提。”绅士露出些酸溜溜的神色,“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我的好朋友伊万,我劝你好好想一想,你必须得想出个认真的回答,说是下个郑重的决定也罢(说出口就不能反悔了!),你也该给自己一个交代了:你爱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吗?”
“我爱她?我怎么还会爱她?我从来不爱她。我对她不感兴趣!”
“听这又快又稳的回答,看来你的内心真是坚定无比……你说的不爱她,是今晚不爱她?还是从她家里走出来的这会儿不爱她?等明早起了床,这一页就彻底翻过去了,简直像不曾写过字,那支被愤怒地折成两截扔地上的笔也根本没存在过;接着你就继续整天出神思索,下次再什么时候去见她,见了面说什么好?要不一起吃个晚餐吧,点些什么菜合适?你一天把这点事想个七八回是有的。你有那么些必须做出交代的话,我想想,至少两个月前你就想着:‘下次见面我一定要对她说,认真地说,再也别像从前那样,这回要最郑重地说给她听!无论她怎样回答我,从今往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我必须……’说起这个,今晚你也站在她家大门前,想这事想了好一阵子……你说了好几次你都记得,我听到了,我再也不多嘴、不怀疑你了。虽然我说的不怀疑也可能只是今晚不怀疑……
“希望你别误会,我说这些不是逼你承认你对她的爱。你可真是太爱她了!我再问你一遍吧:你爱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吗?你爱她吗?作为一个听全了你俩私人谈话的旁观者,一个并不独立存在的梦魇,我得发表一下我自己微小的意见:你从来就压根儿不爱她。”
这魔鬼总算找着了演讲的主题,喝一小口茶,越说越来精气神。“你怎么可能不爱她呢,否则一个人怎会如此心甘情愿,沉迷于为她晕眩,执著地自寻痛苦,这是什么形式新颖的苦修么?可我坚定认为,你并不爱她,现在我来说说我的道理。这没什么特别,里头没有新东西,我们以前也聊过了:你要是真不相信我的存在,就不会冲你亲爱的阿辽沙那样大喊大叫;所以你要是真的爱这位美丽的小姐,又怎么会把这么一个决定,一两句至关重要的话,琢磨了两三个月,却对你热恋不熄着的这个人就是说不出口?说到底都是,你并不是真的不相信我的存在;你也并不爱卡捷琳娜。你爱她是想拥有她,拥有两人一同的幸福?再看看你办的这些事儿:见面——吵架。你给她带去的永远是顷刻间的笑容,加上至少三五天、多了得有一两个星期的发病难止……真是遭了你的罪哟,我可爱的小姐。”在一两句中,他的声音变得柔软与慢腾腾。他的形象不曾变,但听着忽而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她遭了我的罪?”伊万瞧着地面,“她从来压根儿不爱我。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德米特里。她就盼着大哥又出什么事,最好实际上都是和那‘贱货’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样一来她就马上奔到他的面前去,昂着脸做出‘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我仍然能原谅你的全部’的壮举!她就等着望着,去做他的救主,以此把他曾给予的侮辱全数地、加倍地报复回去!在这个机会到来之前,她还能够拿深爱着她的我,缓解她的焦渴……我爱她。我太爱她了。她呢?她可太喜欢看我受她折磨的样子了!她把我对她的心看得透透的,然后坐在我面前,摆出那么忧思着另一个人的神情,对着我情不自禁叹呀:‘德米特里,哎,德米特里……’”说着说着,伊万又咬起牙来。
“原来你也没有那么看不清真相嘛。当然了,我一直相信你的好头脑,不过觉得它太年轻涉世不够深,还是容易被各种突如其来的情感搅昏,需要外力适时给敲打一小下。现在你是想清楚啦:她不爱你,她就乐于见你为她痛苦的样子。既然如此,你就让她把你给这么折磨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我向你要一个认真的回答、一个郑重的决定。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你还要继续爱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继续白白遭她的罪吗?”
“我要……”伊万感到湿毛巾沾到额头上的水分开始蒸发,皮肤上散开了凉意。
“你继续这么去见她、和她争吵,她是不会爱你的。有朝一日你真朝她低了头,她也不可能爱你。这是我一个不存在之物小小的意见,你也可以不听,但我是满怀善意地希望你听一听,至少考虑一下:……长痛不如短痛。你这长还不知要长到哪里去,一百万的四次方公里都比不了!在说这话的是你自己的理性。它已经受够了忍辱负重,连端着的做派都要放弃,跳起来指责你长久以来的疯狂了:你这样爱能获得什么结果?你这苦修能获得什么酬报?沉浸其中并不能给予你的灵魂任何拯救,不如说只会让你某天实际做出魔鬼的行径来吧!你的理性只要想一想这可怖的可能性,都要立即自己就发起疯来了,简直想马上放干自己逃不过的卡拉马佐夫的血!
“你想我说的在不在理?其实我从来是不愿与傻瓜多费口舌的……但是你不一样,我亲爱的朋友。你瞧不起我,都不正眼看我,对我骂骂咧咧,随时在动手揍我的边缘;可是我这样一个卑微的朋友,见大有前途的你把日子过成这德性,是最没法作壁上观的了。”绅士以哀伤的样子叹息,“你还能记起深陷这场爱恋之前,你的那些打算吗?你都记得清楚着呢,我不怀疑。你现在每日也能分个两成心,想想那篇你要写的文章,你全都想好了,就等自己能安下心来,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拿起笔……开头第一句话你已经想了多少遍啦?这篇文章你不好好写出来,得是咱们整个俄国的损失!虽说那也不是我最担心的损失。我只是坐在这儿寂寞地想着,这样子就算十亿年过去了,你也见不着天堂之门……想得我茶水也忘了喝,全凉透了。等你回来,在我面前一躺,我搜尽肚肠找个笑话逗逗你开心,不是在生气就是在郁郁寡欢的年轻人呀,而你也跟我叹:‘卡捷琳娜,哎哟,卡捷琳娜……’”
我不要去看他。我要是不看他,他的身体就并不存在,我不听他讲话,那就只是些无意义的胡话——一些风敲打窗子发出的声音,被人耳误听成有什么含义罢了!我不要确认他的存在,更别提去信他所说的任何善心!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一边想着,一边直直瞪视这位绅士——他表现得要让朋友与路人都可怜起他来,老妈子要抽抽嗒嗒地给他续茶(虽说他们对这位绅士是为何成了这般模样一无所知)。
“好朋友,你早该展翅翱翔,却给这么一张网子扑在地上,动弹不得。你觉得我是向你索要什么吗?我只是一个不定式中的未知数,而你和你要行的路绝非幻影。我不像那位小姐,我从不折磨你。要是我让你难受了,让你站起来大吼大叫,得让人把你拽去看病,那也都是为了你能开心点儿,把事情想清楚了,活得更健康些,更迸发出你应有的那份活力呀!我喜欢你,没有谁比我更衷心盼你好。等你哪一天意气风发,能自己就笑出来,不是怒极了、伤悲了反而发出的那种可怜巴巴的笑;到那时候不用你赶我,都不用冲我摆手,我自己就会放下心来、舒畅地飞走了。不必我再守着操心了,我年轻又富有才干的朋友定会在人间大展宏图,声名远扬——等我到你临终的床前来,你也能笑着告知我,你一生没有罪过与遗憾……年轻时那短短几个月不用算进去。等再过几千年,地上的人们生活已无比幸福,天国也远比不了,到那时我也一定还能从赞颂的人们口中缅怀我的挚友。不过向他们讲述时,我还是把我们的关系做一番美化为好……你准不准我这么做呀?我是不会把你描述成一个笑话的,好朋友,只是我还有那么点儿自尊,不愿自己与你相比太像个笑话……
“哎,不说那么久以后的事了,太令人徒生伤感。我这就告退,不打搅你自己思考了。我来只是给你提个醒:是时候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选一选了。不过你今天刚遭了大罪,就先睡吧,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再……这个星期内你会拿出个决定来的,我很相信你。”
绅士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一副即将离去的样子。无论之前谈了些什么,为此伊万都要舒一口气……但在转身消失不见之前,魔鬼忽然间凑回到伊万耳旁,手掩着嘴,说给他最后两句低语:
“想想吧伊万,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长痛不如……短痛。”
当晚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离去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久久地坐在房间内沙发上,不要旁人打扰。她可能站起了身,在屋内转来转去了一阵子,不时从窗往外看;也可能没有,只是她无法安稳又无法爆发,说不出一句确切的话,于是在脑内乱转悠罢了。反正最后她都坐回了原位上,什么也没能做成。
没有女仆带进门,另一位年轻小姐悄声地出现。进门时她微微踮脚又弓背,模样像个正和同伴玩捉迷藏的小孩儿。她抬起眼来看卡嘉,脸上带着一副:“呀,真是不巧,您也在这儿呀!”的惊讶神色。知道这些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但看着她那夸张的躲躲闪闪、不好意思,卡嘉禁不住笑了。
在不久之前,卡嘉另一次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欢而散的时候,她气急败坏、擦着眼角的泪回到房间,就见这位小姐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抬起眼望她,像是已等候她多时,不过一点没有着急催促。卡嘉立马吓得浑身发颤,因为她第一眼看去,竟将访客认作了格露莘卡——她已有些日子没见到那个贱货了,在这方面算是获得了一份微小的安宁。怎么会,怎么会!她仿佛就要发作,而这要把她吓疯的女人赶紧跑过来,扶着她稳当坐下。“您是又遭罪啦,”姑娘抚摸她的背,温声细语道,“我真希望您能少受点苦。”
有关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的梦魇,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已从阿辽沙那里听到过一些描述;治疗伊万的医生则有另一番站在职业角度的描述;伊万重病神志不清时,她也在病床前听了他许多呓语。魔鬼会化作各式各样的人形——这姑娘长相确实与格露莘卡有几分相似,动作与语调也都带着些慢悠悠发甜的味道,显露出平民有限的教养。但她比那贱女人好得多,因为她是永远与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小姐站在同一边的。她绝不与卡嘉争抢谁;她的目光也曾投向某个男人,但都是过去的事了,与这故事没有干系。她们俩一同坐在沙发上,姑娘牵起卡嘉的手:“我美丽的小姐,您过的生活实在有伤您的容颜。有什么难对人诉说的苦,就悄悄地讲给我听吧。对着我您可以随便说;您想,我不过是一个不独立存在的幻影,哪可能再把您的秘密拿出去泼洒、给人看笑话呢!您不说,这些就会闷得您更苦,到后来都分辨不清缘由了,只能感到自己苦得浑身作痛,连医生也说不准您是从哪尝来了这苦涩、得怎么除去才行,因为到时候您也倾诉不明白了……您大声讲都可以,冲着我吼叫某个人让您多么生恨,将地板当作那个男人、那个女人来踩跺——反正在这儿没有其他人会听见!”
她低下头,脸凑近了卡嘉的手,在恰未触及的地方停了一停。这与噩梦一般的过往如此相似的场景,令卡嘉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但姑娘冲她甜美地一笑,然后实实在在地吻了她的手三下。
“您不必吻我。如果您想吻我,我会十足惶恐地将手献给您;但若您想要我的吻,我就会吻。对您的虔诚爱戴在我这儿永不消减。”
如这位善良的朋友所期许,卡嘉容光焕发。即使过了几天,她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又谈得歇斯底里,最好的朋友坐到她休养的床前来,握住她的手,缓缓地抚摸。“瞧瞧这男人,您生病受罪,他都没对您表示一点歉疚。他还是始作俑者呢!”只有这位朋友能让卡嘉放开了哭诉,还能陪着她一块儿去严厉指责;然后这姑娘笑起来,给卡嘉讲几个“世上还有如此没羞没耻的男男女女”的故事放松放松。放在平常,听这种笑话卡嘉是不可以也不愿意笑给人看的,但在这儿没有其他人听得见,她也能渐渐随意地笑起来:“还有这种荒唐事!”
但笑完了,她内心又忧虑一阵:这姑娘讲起这些事来津津有味,不像是曾与她说的那么有信仰,她以为的那样孩童般纯真。
回到这个夜晚。“您来了,我的天使。”卡嘉说道,露出一份期盼得以满足的虚弱笑容。
“我来啦,我当然得来,得赶紧就来呀。”姑娘往她身边一坐,揉了揉她的手,“不过您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即使刚和伊万吵完那么一架,您也不像马上要发作了。您变得越来越健康、越来越坚强了,我真为您感到高兴。”
我越来越健康了?我正越来越深陷进梦魇之中哪。卡嘉想着,见姑娘活泼地冲她眨眼睛。“我能如此镇定,是因为知道您马上就会来。您会认真听我讲话的,您来了我就能变得开心,将刚才那些折磨我的事通通忘了。”
“我的好小姐,您不必如此抬举我……但您讲的若是真心话,我就更得诚惶诚恐了!哎,”姑娘为卡嘉发出叹息,“为何您受着如此见不到尽头的磨难呢?您是比这还要更多地爱他吗,爱那个男人,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卡嘉又生出一些奇怪了:她可爱温柔的天使大多数时候总是笑着的,偶尔忧伤,也是为她所倾诉的烦心苦闷表示出同情与不甘;今天看似也是如此,但她感到有几分不同,就像是姑娘从一直陪伴服侍着她的那个位置,第一回独自站了起来,让她骤然意识到,这位姑娘似乎有着独立的意识,甚至有自己一份不依顺于她的欲望。
“我爱他。”她低头说道,“那会儿他病得那么重,我二话没说就将他接到我家来照顾,无论外头怎么说我、看我(自那场庭审过后,我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呢?)……可他一等到病情好转,只留给我比以往更显生疏的感谢,也不接受医生给他的继续调养的建议,就匆匆搬回他租住的房间去了。他不爱我;是我害了他深爱的大哥被定罪,他到死也不会宽恕我。”
“他知道您爱着他,如今只爱着他,从您望向他的眼中,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但他恨您,他要抓着您的爱报复您,因为您做出的事——可您做出这样的事,不都是因为对他的爱么!您的爱再深,在那不爱您的人眼里都是一文不值、令人恶心罢了……”姑娘说着,给卡嘉擦拭被她说出来的泪水,“我可怜的小姐……缠上您的真是又一条无耻的爬虫!”
“是呀,抱歉,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诋毁您深爱着的人……但我今天就得在这儿发表几句公道话不可,这也都是为了您好。”姑娘攥紧了卡嘉的手,盯着她,让她也不能再往别处看,必须认真听着这讲话,“您看看,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他大哥说到底都是一路货。他们用表面上一些气质独特的言行吸引您的注意,实际上他们内心就爱看您这样,看一位美貌又高傲的贵族小姐追着他们打转的样儿。您是如此善良,见他们有点儿神志不清像是害了病,或听到他们指责是您在给予他们折磨,您就满心痛苦,得为此发病。他们就这样在您身上找乐子!他们不过都是在恶毒地找乐子罢了,根本不为您本人的幸福着想。无论德米特里还是伊万,您觉得他们真有朝一日会娶您为妻吗?您问问我,问问您自个儿的心,虽然您一直怀抱那样的期盼……您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魔鬼说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劈下来,若不是她扶着自己,卡嘉得发着抖晕倒在沙发座上。我知道……我知道呀。您说的不都是我心里头早就明白的事吗?“您对我不必拘礼,”姑娘继续微笑着说,“您在这儿大吼大叫,就算被我说痛了而给我一耳光,都没有人会知道。可我说得对不对?您知道的,您都清楚,您不低贱,也一点不傻。”
“可我……我当然都知道!可我还能怎么办?他是不会爱我的……每当我想低头请求他的宽恕,看到他注视我的眼睛,我就反而扬起了怒火,捏碎我的心也要揪出一句话,非将他击垮不可!我这性子只能毁了他,摧折了他的高尚……”
卡嘉双手捂脸啜泣起来;她的天使抱着她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背。“不,是他在毁掉您,污损了您的高尚。您知道么,出于对您的热爱,我早认为您不该这样继续下去了,但看您这么爱他,我又一直不敢多嘴,不敢对您的恋情指手画脚……可这些到头来只在伤害您,别的什么都没有。每当这样想,我的心都为您被火灼穿地痛呀……我的天使小姐,您美丽又高贵,善良又真诚,我从没见过像您这样闪闪发光的人儿。您就不值得一个虔诚爱您的、能给您带来幸福的爱人吗?这里从这号人到那号人,全部连亲吻您的脚都配不上!连魔鬼也要拜倒在您脚下……”
说着她真就马上下了沙发,匍匐在卡嘉脚边。卡嘉打了个冷颤,惊恐地看着她,她似乎就要碰到自己那双脚,但忽然定在那儿不动了。在这安静之中,没有人吭一声。卡嘉感到自己的歇斯底里又要发作了——自己正在撒呓挣?那在这儿自己的发作还会是真的发病吗?
姑娘仍趴在地上,抬起脸来看她,笑容里终于显露出十足天真的邪恶:“对不起。您肯定听人说过,大部分估计得是从伊万口里听来的:我毕竟是位魔鬼。我虽有心向善,每当看到世上有您这样纯洁高尚的人在行走,我的内心都充满欣愉;但我有我的责任,为了您们能在这世上喜悦又痛苦地生活下去,我得不断违逆我的向往,硬着头皮兢兢业业地作恶。我真诚地称颂您的美好与高傲,但我不能完全向您低头,不能被您拯救、改过自新。而这样的我就恰恰好满足了您对生活的索求:要是您想拯救的人真被您救了起来,您就再也不能做这人的救主,您生命的意义就完全丧失掉了,您漂亮洒脱的心高气傲,这下要站在哪棵歪脖子树旁边展露呢?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一个独立于您的存在,只是个飘忽的幻影罢了……您无比清楚您自己犯下的罪过,您会宽恕您自己吗?就算他人真诚地说已经宽恕了您,您自己也做不到,您第一个无法拯救的就是您自己!而这直至您死去都是绝对的、不用怀疑的!”
姑娘没有亲吻卡嘉的脚,她蹦起身,又坐回卡嘉身旁:“您正眼瞧我一眼;您从未正眼瞧过我,往后我也不会索求您为我做什么,只要现在您再认真听我说一句。从今往后我依然会忠诚追随您,您对我吐露的秘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您尽可放开了向我诉您的苦,您朝我大吼吧,我会为您大吼,您朝我哭泣吧,我会为您歇斯底里!”她甚至猛地站起身,做出几秒钟颤抖的样子来,“没人听得见我们,没有人会阻拦我们。您叫喊不出的话,我会为您吼出!您无法从生命中驱走的苦痛,我会为您细嚼慢咽,全都消化掉、排出去,决不让它们累积来毒害您的身体;而我永不会从善,决不会成为您的奴仆——这样的我就是您唯一需要的。我会低下头来吻您的手,”她再次牵起卡嘉的手,吻了三下,抬起眼来甜甜地笑,此时那甜美在卡嘉眼中有了一层截然不同的味道,“您不必回吻我。如果您想吻我,我会十足惶恐,但将手伸给您,随便您吻;但您不用说,您需要我时我马上就会奔来,热烈地亲吻您。对您的虔诚爱戴,在我这儿永不消减。”
我们知道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有意约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起吃一次晚餐,虽说这还是从某位绅士口里听得的。但伊万如此考虑了两三个月也没有说出口,继续指望他是绝对不成。霍赫拉科娃太太并没有听到过魔鬼的言语,但每次伊万到她家来与卡嘉谈事,她都多多少少看着、听着,由此琢磨出,自己非得在其中做点什么事不可了。由她牵线搭桥,双方都平静、礼貌地应下,没有拒绝她的提议。霍赫拉科娃太太甚至研究了一番餐厅的菜单,希望自己一直看好的这一对儿,仅仅在谈论菜肴时能取得一小段宝贵的和谐时间也好。
但对当事人而言,今晚的菜肴已经变得毫不重要。在这次晚餐上,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都有些话打算与对方说。他们还没有想好具体怎么说,又或许是怎么想都觉得这话说出来,要被看作一桩怪事情。
总之,他们先为上次的争吵向彼此道个歉。都是那种不直视对方的场面话,声音比当初争吵时要小得多。他们顶多是为自己一时的言行缺乏礼貌克制而表示点儿歉意,不言及更深层次的任何原因。
在他们就要开口说真正想说的事之前,他们俩都听见椅脚在地板上划的声音。他们是面对面坐着,此时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扭头,看向同一边,那里有一位中年绅士、一位年轻姑娘,把第三张餐椅搬过来,故作优雅地、利落轻巧地在他们两人的餐桌旁毫不客气地坐下。伊万看见绅士靠椅背闲坐着,端起一杯茶,吹吹热气,无声和蔼地望他。卡嘉则看见姑娘手肘搁在餐桌上,双手用力撑着脸,冲她微笑着挤眉弄眼。
两个人身体僵硬地收回视线,想要装作并没去看什么,而再度看向彼此。此时他们意识到,刚才两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看,都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了——但那儿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绅士,没有姑娘,甚至没有餐椅。
伊万和卡嘉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彼此,不用餐也不发言,餐厅侍者的说话他们仿佛都听不见。两人都想把眼睛往旁边瞥一点,确认那魔鬼是否还在,刚才是否只是产生了幻觉,而此时已经消散掉了;但又怕在如此直面相接的对视中,一点儿小动作若要被马上逮个正着,对方便会立即站起来,用怒斥戳破自己的心虚……奇了怪了,我正为什么事而心虚?
魔鬼也不作声,就坐在一旁,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这两个人的中间;他打量他们,不知道它此时对它自己而言化的是个什么人形,但应该有条尾巴,因为他需要快活地甩动尾巴,来散发自己内心洋溢的欢乐。虽然已经对这两个人分开来发表过了那么一通演讲,但魔鬼清楚,自己是说服不了他们俩接受所谓“短痛”的。它钟情的这两个人,必然还要互相深深地爱、深深地恨,十足互相折磨,卖力地摧残彼此的脊梁;在内心咀嚼对彼此的忍辱负重,这要将他们的傲气打磨得更加更加锐利,直至能反射出比月球还明亮的光线,将人的眼睛都给双双刺瞎。
我是真心为了你们俩好,才好言相劝哪!即使我知道,那大体上和你们遭受的折磨一样,都是无用功。哎,就这么着吧,咱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吧。想必我们还能为彼此作伴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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