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友们大家好。这是我的长篇小说《夏夜水塔》,主要讲述青春和童年时期的一些故事。如果你碰巧看见了而且感兴趣,可以点击合集看之前的章节。谢谢~
不知何时入眠。耳边有潮汐的声音。黑暗里慢慢有光,然后一切都有了轮廓。我身处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滩上,远处海里矗立着一座水塔。我感到安心,也感到疲惫。我坐在柔软的沙滩上,看着缓慢翻滚的海浪。我想就这样坐着,永远待在这里。正当我想闭上眼睛,身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孩子向我走来。我想看清他(或她?)是谁,但是他的身影像孩童手中的花绳,总在我不经意间变换形状。他从我身边经过,继续向大海走去。我起身跟上他。月光越来越亮,海风咸咸的,很凉爽。我们走进闪着银光的大海,他依然没有停下。我并没有沉下去,海水将我托起,推着我前行,这感觉很奇妙。我们登上矗立着水塔的小洲,他消失在门后。我犹豫了一会儿,也打开门,走进水塔。
睡眠渐渐变浅。周遭的声音慢慢响起,有些吵闹,好像还有几个人在我附近笑。我的脸有些痒,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轻轻拂过。这感觉消失后,笑声越来越响。我慢慢睁开眼睛。
我抬起头,阿钟、夏雪、苏蒙、奕宏、时雨,都抿嘴盯着我。我皱眉:“看我干嘛?”阿钟和夏雪摇摇头,奕宏拳头抵在嘴巴上,努力憋笑,时雨托腮眯眼,微笑着看我。我看向苏蒙,她皱了皱眉,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接着,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拿出手机打开自拍,看见脸上被用黑笔画了许多图案: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暴走漫画的大头表情,翻着白眼不太聪明的哆啦A梦,甚至还有极简版的五大洲地图。
我又气又笑地看他们,说:“给我等着,这几天你们谁想睡觉就小心点。”
“危险发言啊!你女朋友就在你旁边听着呢,收敛点。”阿钟说。
苏蒙没听懂,问什么意思,阿钟刚想解释,就挨了时雨一拳。苏蒙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对我说:“我陪你去洗掉吧。”
“等下等下,先给他拍个照!”奕宏说。夏雪拿起相机,我还没来及反抗,她就连拍了好多张。她和时雨看着照片,又哈哈大笑。我摇摇头,和苏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我低头不让其他人看见我的脸。苏蒙说:“我有防晒霜,等下你抹在脸上,会更好洗。”“好啊,谢谢。对了,你画的是哪个?”“什么?”我指着自己的脸。她笑着说:“我还没画呢,还没轮到我你就醒了。”我笑着摇头,到了洗漱台,好不容易清洗干净。苏蒙递给我一包纸巾,我抽出一张把脸擦干。
“回去吧。”她说。我拉住她的手。“怎么了?”“这样整我,不补偿一下?”“我又没画!都是他们画的。”“可是你刚刚也说要不是我醒了,马上就轮到你画了。不能就这么算了。”苏蒙红着脸看我,又看了看周围,快速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摸着脸也有些害羞地笑了,和她一起回座位。
“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们还以为你们提前下车,不要我们了。”夏雪说。阿钟摇头,严肃地说:“不,对年轻人来说这并不算久。夏夜你还要加油。”时雨又捶了他一拳,说:“你他妈不开黄腔会死是吧?”奕宏哈哈笑了,从包里掏出扑克,问我们继续打牌吗,大家说好。我坐下,问:“还是三打三吗?”夏雪点头。我说:“那来点新规则。赢的一方可以在输的一方脸上画画。”夏雪笑着说:“好啊好啊,来来来。”
我和苏蒙、夏雪一边,奕宏和时雨、阿钟一边,他们赢得更多,但最后所有人脸上都画满了画。我们一路吵吵闹闹,好在现在是八月,正在放暑假,车厢里孩子们的声音盖过了我们,让我们得以尽情大声说话。这次旅行由夏雪提出,说是为了庆祝我和苏蒙在一起,趁着夏天一起去海边玩。大家很快都答应,时雨请了年假,店长还要看琴行,就没和我们一起。于是我们六人坐上火车,开往波光闪闪的南国。
晚上七点终于到站,一下车就闻到温热潮湿的空气。天空是黯淡的粉红色,我们坐公交先到订好的民宿放行李。路上我们开心地聊天,看窗外的风景。这座城市有很多树和老房子,楼宇之间,也经常能看见不远处的海面。我们住的地方离海不远,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向里走五分钟,有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后是一栋挺好看的三层小楼。老板是个个头不高却很壮实的中年人,留着寸头,看上去和善又精明。他热心地帮我们提行李,问我们准备待几天,给我们推荐去处。三个男生一间房,三个女生一间房,都安顿好、洗完澡后,晚上八点半,我们步行去附近的小吃街觅食。
路上有许多步履缓慢、一看就是游客的行人,路对面的海滩上也有很多人。凉爽的海风吹在刚洗完澡的身上,神清气爽。我牵着苏蒙温热的手,她穿着一件碎花吊带连衣裙,靠我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小吃街人多得简直像早高峰地铁,我们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有空位的店,点了许多吃的和生啤。大家一起干杯,大号的啤酒杯,阿钟和奕宏一口气都喝了半杯。他俩同时放下酒杯,长舒一口气,然后看着对方,又嘻嘻哈哈地接着干杯。
“慢点,没人跟你们抢酒喝。”时雨说。阿钟嘿嘿笑,说:“开心嘛。我好久都没旅行了,也好久没看过海了。来来夏夜,干杯,祝你和苏蒙天天开心!”
我道谢,和他碰杯。他一口气喝完了这杯酒,我也喝了半杯。苏蒙让我慢点喝,我点点头。时雨看着我们,说:“第一次见你们那天我就看出有情况了,也知道你们都是慢性子。也挺好的,最后还是在一起了。慢性子碰到慢性子经常会错过的,你们算幸运了。”
“敬慢性子!”奕宏给阿钟和自己又倒上酒,阿钟举杯敬我。时雨骂他们傻子,但也举起酒杯。夏雪问:“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苏蒙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是啊,但我就是想再听一遍。而且你还没和他们说。哎对了,这次就让夏夜来说吧,苏蒙你听他怎么说的。”我挠头看着苏蒙,她红着脸点点头,于是我将上个月我们一起打工,每天聊天,下班一起回家的事都简单告诉了他们。我说到苏蒙有天故意没带伞,苏蒙拍了我一巴掌,说她不是故意的,是真忘了。他们笑得很开心,阿钟举起酒杯说“敬雨……”,时雨响亮的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让我继续说。我说:“接下来让苏蒙说吧。”“为什么?”时雨问。“因为有点涉及到她的家庭隐私,让她决定怎么说比较好。”苏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还是将去看她爸爸那天的事大致告诉了大家。听完后,他们一起发出“哇哦”的感叹声,起哄着又干了一杯。
“祝福,祝福好吧,祝你们长长久久。”时雨说,“哎,我上大学的时候,怎么谈的对象就是个傻逼呢?白费了我几年大好青春。”
“就是傻逼呗,不靠谱,特不靠谱一男的。嘴比谁都甜,平时看着特正常特阳光,但一到关键时候就不靠谱。”
阿钟搂着正在啃鸡翅的奕宏,笑着说:“比这个人还不靠谱吗?”时雨眉头皱紧,叹气:“那还真不好说。”她喝了一口酒,看着奕宏说:“这人就像只刺猬,看着挺可爱挺无害的,但谁都不能碰。我也懒得劝什么,就想说不要浪费自己时间,也别浪费别人时间。别像我一样等好多年后再回头后悔。”奕宏笑着点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谢谢时雨妈妈。时雨皱着眉在他头上敲了一手刀。
我们吃着喝着,漫无边际地聊天,话题却总是会绕回恋爱。时雨虽然表情淡漠,但其实非常热衷于这个话题,我想起她写的那些诗,那些对至真至诚的赞美和渴望。苏蒙也一脸好奇地聆听,不时发出感慨或窃笑。时雨问到以前的恋爱经历,夏雪说她没有这样的经历。“真的?”时雨惊讶,“你这么漂亮!肯定有很多帅哥追你啊。”夏雪笑着吐舌头,说:“谢谢。还好啦。但我就是觉得,人生又不是只有恋爱这件事。我有很多其他想做的事。”时雨点头说:“真好。我其实也知道。但我就是特别恋爱脑,时刻都想有人陪。”“那也不错啊。”苏蒙说,“恋爱脑有什么不好。”时雨嘿嘿笑了笑,握了握苏蒙的手。
吃完已经是十点半。小吃街的人还是很多。我们随着人群慢慢逛了逛,吃了冰淇淋、冰粉之类的甜点。出了小吃街,我们到路对面的海滩吹风散步。已经快十一点了,海滩还是很热闹。我们走了一会儿,都不想现在就回去。阿钟提议找个酒吧再坐会儿,于是我们找到最近的一家酒吧,这里有很多露天座位,正对着大海。喝了一会儿,有一支小乐队上台表演,唱了两首他们的原创歌。不难听,也说不上好听,但还是收获了许多掌声。奕宏突然离座,和乐队的人聊了一会儿,回来对阿钟和时雨说:“走,我们也唱一首吧。”“喂,你喝多了吧?”阿钟反抗,奕宏笑嘻嘻地捏他的肩膀,说:“没有没有。来嘛,难得出来玩,来唱一首。”阿钟看向时雨,时雨笑着耸肩,阿钟叹气,起身随他们一起上台。他们三个聊了一会儿,和那支乐队说了几句,乐队主唱点点头,站在话筒前说:“谢谢大家。刚刚有几个客人说也想为大家献唱一首。请大家献上掌声欢迎他们!”客人们鼓掌起哄,奕宏走到话筒前微笑着挥手,顿时响起不少女人的欢呼声。奕宏说:“谢谢。我们也是和大家一样来这里旅游的。刚才看到他们精彩的表演,我们也想唱一首歌,献给这片美丽的大海,还有这个美好的夜晚。为大家带来:《如果这都不算爱》。”
客人们欢呼声更盛。从奕宏嘴里听见这么肉麻的话,我笑了出来。没想到他们会选这样一首老歌。昏暗的酒吧里,时雨的鼓点突然响起,一瞬间盖过所有喧闹声。阿钟也开始伴奏。奕宏握着话筒,有节奏地轻轻晃着身体,踩着节拍,笑着看向阿钟和时雨。苏蒙拍拍我的胳膊,笑得特别开心,我搂住她的肩膀,一起看向舞台。
这是我第一次听奕宏唱歌。不知道是不是音响的原因,他的嗓音比平时更低沉。他站在灯光幽暗的舞台上,却像在发光。他自信,舒展,闲庭信步地来回走动,目光扫过满屋的客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不禁感到困惑,此时正在歌唱的他,和平时那个漫不经心、寡言少语的他,到底哪个是他真实的模样?
副歌第一节结束,时雨的鼓点如暴雨般落下,接着阿钟开始一段solo,酒吧的气氛火热到了极点,许多人站起身,开始扭动身体。夏雪放下酒杯,靠在我们耳边大声说:“我先走了。”“怎么了?”我问。“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了。”“我和你一起吧。”苏蒙说。夏雪摇摇头。“你们玩吧。没事的,这里离旅馆也不远。”她起身,离开酒吧。没有人察觉到她的离去,音乐还在继续,奕宏的歌声再次响起。
夜里我们很晚才回去。第二天我们都睡到中午才醒,我们赖了会儿床,女生们也化了妆,出门已经是两点。我们简单吃了午饭,按计划(虽然计划是上午去)去了植物园,却遇上了阵雨,游客们狼狈地四处逃窜。我们跑向最近的室内植物馆,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我们只好在屋檐下躲雨。时雨抱怨:“烦死了,妆都花了。”苏蒙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包湿巾递给她。“我带了卸妆湿巾,给。”“谢谢!你怎么想到带这个的?”“我想过夏天容易突然下雨,以防万一就带了。”
没过多一会儿雨就停了,夕阳和彩虹出现在天空中。我们出了植物园,下一站是附近的小岛。我们骑上共享单车前往码头。彩虹横跨城市,一直伸到大海里,我们就像追寻着彩虹伸进海里的那头,迎着夕阳骑行。
岛上人也特别多。阿钟说他有两个发小在这里开了家小饭馆,要带我们去。饭馆在一个小山坡上,树叶掩映着店门,从外面看就像童话场景。阿钟打开门,店里传出一声“欢迎光临”。我们进门,阿钟打了声招呼,老板娘一愣,开心地抱住了他。时雨皱起眉头。我们拼了两个桌子坐了下来,老板娘进后屋叫来老板,他看见阿钟也开心地一拥而上。他比阿钟矮了差不多一个半头,和阿钟抱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滑稽。他让我们先点菜,他们还要忙一阵子,等一会儿再来找我们。
“怎么这么热情啊?你们多久没见了?”我问。阿钟想了想,说:“得有七八年了。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出去打工了,我放暑假去找过他们两次,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去年听说他们在这开了家小饭馆,一直想着有机会来看看他们。”
“他们是夫妻?”夏雪问。阿钟点头,笑着说:“我们三个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初中的时候我搬了家,后来再见面时发现他们已经谈恋爱了。前年结的婚。”
菜上齐后,我们吃了大约十分钟,老板来到我们桌旁坐下,老板娘出门把门口的挂牌换成“closed”那面,也来到桌边坐下。阿钟说:“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的什么话,都这么久没见了。”老板说。他和我们寒暄了一阵,问我们都是阿钟的朋友吗,什么时候来的,玩得开不开心之类的。老板平头,小眼,说话时嘴巴总会咧着微笑,老板娘浓眉大眼,扎着马尾辫,比老板稍胖一些。老板开了一罐啤酒和时雨碰杯,说:“你就是嫂子吧?比阿钟朋友圈里看着还要漂亮。”时雨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不过别叫什么嫂子,我们就是男女朋友。”老板摆手说嫂子就是嫂子,老板娘笑着说:“他从小就崇拜阿钟,你就让他这样叫吧。”
阿钟和他们碰杯,说:“你们结婚那时候也没来看你们,真对不起。”老板摆手说:“你忙嘛。我们两虽然也一直在外面,但离家还是近,你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肯定更辛苦。”“有想过回这边吗?还是就在那里定居了?”老板娘问。阿钟摇摇头,说现在都不确定。“那嫂子呢?对了,嫂子是哪里人?”老板问。时雨说新疆,老板娘惊呼这么远,以后要回去吗?时雨笑了笑说:“不知道。以后的事我也不清楚。”“怎么能不清楚呢?总得有个计划吧。”老板说。老板娘拍了拍他,瞪了他一眼。时雨说:“走一步看一步呗。”
话题止住,气氛有些尴尬。“说说你们小时候的事吧。”我说,“阿钟从来没告诉过我们。”老板笑了,开始讲述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有趣的经历。阿钟时不时红着脸叫他别说了,或者说他在撒谎,老板指着老板娘说你问问她我有没有撒谎,我句句都是实话。老板笑呵呵地又喝完一罐啤酒,感慨:“小时候我们都特羡慕你,长得又高又帅,学习成绩也好,跟隔壁班打架了,老师找我们麻烦也不会找你。其实因为你,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还挺自卑的,直到有天她跟我说,我们谈恋爱试试吧。你知道我当时说的第一句是什么吗?我说我一直以为你喜欢阿钟的。”老板娘拍了他一巴掌,他笑呵呵地继续说:“但是她跟我说,不是啊,我就是觉得你挺好的。”“别说了别说了!”老板娘继续阻拦。奕宏笑着起哄,老板笑呵呵地说不说了不说了,又和我们喝酒。
又聊了一会儿,阿钟问:“那你们以后怎么打算的?准备在这里定居吗?”老板摆手说:“想着先在这干几年。现在经济好,来玩的人也多,先多挣点钱,过几年差不多了还是准备回老家。还是觉得老家舒服。”老板娘说:“你要是觉得撑不下去了,也可以回来。或者跟嫂子回嫂子家也行。大城市是好,但也不一定要在那耗到底嘛。”“说什么呢?阿钟在哪不都可以过得好好的?哪要我们操心?”“哎呀,我是说如果嘛。”
临走时已经是九点多了,老板又抱住阿钟,说以后有时间的话挑个淡季多来玩玩,多住几天,阿钟说好。我们挥手道别,老板娘把挂牌换成了“open”那面。
我们在山坡上散步,道路两旁的房屋都很老旧,中间有许多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巷,小野猫们无声穿行其间。时雨和阿钟走在最前面,阿钟双头抱头,时雨手背在身后。奕宏和夏雪跟在他们后面,两人都双手插兜。我和苏蒙牵着手走在最后,苏蒙低着头,我问:“想什么呢?”苏蒙摇摇头,笑了笑。“在想刚刚老板和老板娘他们。感觉他们这样也挺好的。”“是啊。”苏蒙想了想,小声说:“你觉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我看向她,握紧她的手。“当然。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呢?”她笑了,点点头。“我也是。我觉得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我们爬到坡顶,隐约能看见远处的海面。下坡后,我们来到一条步行街,两旁的小店卖着各色食物和手工品。人群熙熙攘攘,我们被推着前行。和阿钟发小的相遇,为今晚增添了一抹怀旧气息,我们聊起过去,聊起无忧无虑的童年。我听着他们的话语,看着周围嬉笑的孩子们,在他们中间有个奇怪的孩子,我看不清他的脸。不,与其说看不清,不如说他的整个身形都在不停变换。我眯起眼睛,等我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我和他。他抬起头,好像在看我。
我奇怪地盯着他,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好像哪里出了问题。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手心像是有些透明,当我抬起头,周围的人们重新出现,街道又变得拥挤,可是他们正从我身体里穿过。在我前方几步远,我看见我正插着兜,和朋友们一起散步。我感到疑惑,快步上前,可当我走近,我看见我脸上淡淡的、轻松的微笑,我意识到那不是我。我已经很多年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睁开眼睛,视野里是陌生的天花板。我坐起身,看着周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我们在民宿的房间。原来是梦。我感到口渴,下床喝水,这时才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晚风吹开窗帘,月光照在床单上。他们去哪了?我拉开窗帘,窗外是空无一人的海滩,安安静静,只有潮汐声。我决定去找他们。
出了一楼大门,不远处有两个依偎着的身影,走近看,是阿钟和时雨。他们坐在沙滩上,分享着一对耳机,都闭着眼,沉醉地听着什么歌曲。阿钟的手机亮着照明灯,我想提醒他,可又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我没有打扰他们,悄悄离去。
我赤脚漫步在柔软的海滩上,漫天星空闪烁,时不时吹来清凉的海风,我却感到有些寂寞。远远地,我听见了熟悉的音乐声,思索了一会儿,我想起那是奕宏爸爸来的那天,我和夏雪在楼下听见奕宏弹的曲子。我循着乐声,看见海边有个人正抱着吉他,想必是奕宏。我来到他身边坐下,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停止弹奏。一首结束又是一首,快乐,悲伤,热烈,分离,寂寞,洒脱,许多情绪在音乐中缓缓流淌。终于,一首漫长的乐曲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后,他放下那把红色的吉他,像是爱抚恋人一样,轻轻抚摸着它。他望向大海,缓缓起身,背起吉他,我也跟着他站起来。他看着我,冲我轻笑。“你要走了吗?”他点点头,转身走向大海,慢慢消失。
我独自看海,过了一会儿,起身插兜继续漫步。我还有许多话想问他,可此刻却觉得没有必要再说出口。我背过身倒着走,看沙滩上自己的脚印。原来我已经走了这么远。忽然我撞到了谁,我赶忙转身道歉,却看到一个小女孩。她扎着双马尾,穿着背带裙,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蹲下来对她说:“抱歉刚刚没看见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小声说:“我迷路了。”“你住在附近吗?是爸爸妈妈带你来的吗?”她摇摇头,马尾辫来回晃悠。“不是,爸爸妈妈也迷路了。我要回外婆家。”我想了想,说:“那我和你一起好不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不,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的。”“没关系,我现在正好也没事做。走吧,我们一起找回家的路。”她点点头,我牵起她的手。
我们走在沙滩上。小女孩低着头,一直不说话。“你外婆家住哪里?附近有什么显眼的东西吗?”她想了想,说:“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很大的香樟树,离很远就能看见。”“好,那我们就注意找找看。”她点头,过了一会儿问我:“哥哥你住在哪里?”我指着远处亮灯的地方,那是阿钟手机的亮光。“在那里。我和朋友们来旅游,现在他们不见了,我在找他们。”“有很多人吗?”“嗯。”“他们都走丢了?”我笑了。“没错,他们都走丢了。”“那他们真是不小心。”她突然笑了,“就和我一样。”我们一起笑起来。她好像放松了一些,问我:“等我长大,我也能像哥哥一样,有很多朋友吗?”“当然,你一定会有很多朋友的。”
我牵着她的小手,她一路说个不停,她的外婆,她的学校,她每天的生活。沿路的风景慢慢变换,沙滩上长出大树,树后面盖起楼屋。我远远看见从一户人家里伸出的一棵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在月光下发出微弱的银光,像是许多萤火虫在闪烁。“是那里吗?”小女孩欣喜地点头。“没错。谢谢哥哥。”我摸摸她的头,蹲下来对她说:“不用谢。是你自己很厉害,你都没有哭。”“外婆说了,女孩子不可以哭。”我无奈地笑了。“外婆对你这么严厉啊?”她狠狠点头。“不过,她也对我很好。”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夏雪。哥哥呢?”我愣了愣,笑着说:“夏夜。我们同姓,是不是很巧?”她也笑了。我轻轻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难过的时候哭出来就好,开心的时候再加倍笑回来。不用一个人忍耐。好吗?”她点点头。我起身,和她挥手道别。
回到海边,我坐下来,望着远处的水塔。还剩苏蒙没有找到。很奇怪,明明我们是恋人,此刻我却有些害怕见到她。不如明天再找她吧,今天先回去睡觉。这样想着,我站起身,却看见远处的海面上浮现一只帆影。有船吗?船上是谁?帆影速度很快,越来越近,我才看清那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只风帆冲浪板,冲浪板上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抓着风帆上的横杆,自如地操纵者帆板,体态有力又优美,迎着风浪滑行,像一只贴在海面上飞翔的鸟。几圈之后,她驶向海边,速度放缓,终于,她走下冲浪板,将它靠在沙滩上,走近我。我才看清她那双月亮似的眼睛。
“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个?”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坐在沙滩上,拍拍她旁边的位置,要我坐下。我和她并肩,她的侧脸好像瘦了一点,总觉得她变得更成熟了。她穿着黑色的连体泳衣,伸展双腿,手捶打着大腿。我想说点什么,可怎么也想不出话题。我觉得她有些陌生。她看着我,像是读出了我的心思,温柔地冲我微笑。“要试试吗?”“什么?”“帆板。”“不不不,我从来没玩过。而且我连游泳都不会。”“你不会游泳?”“是啊。”她笑出声。“我都不知道。你以前怎么没告诉过我?”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一手捧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一直有很多话都没告诉我?”我低下头。“来试试吧。我会在你旁边的。”她拍拍我的肩膀,把帆板上的绳子交到我手中,让我拽着它下海。比我想象的还要重。她教我将手和脚放在什么地方,怎么判断风,怎么控制方向。我将她的话牢牢记住,信心满满地出行后,却接连摔了好几次,浑身湿透。她总是大笑着将我从海里拉起,让我再试一遍。“我做不到的。”我丧气地说,“我才刚学一会儿。而且你知道我不擅长运动。”“你可以的。只要你在心里想着你可以,你就能做到。”她语气笃定,目光真诚,我半信半疑地重新握住桅杆,在心里想象自己熟练滑行的样子。突然,像是有风从海底吹来,帆板轻轻浮起又落下,这一次我感到它们就像是我手脚的延伸。风也来得及时,我拉住帆,像夏日的鸟儿一样在海上飞翔。苏蒙笑着拍手。
我将帆板停靠在海滩上,想牵她的手,她却摇摇头,将手背在身后。我们沿着海滩散步,海浪拍打着我们的脚,冲刷抹去我们一路走来的脚印。“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做到?”“因为这片大海是属于你的,风是属于你的,天空是属于你的,只要你想,它们都会帮助你。”“我可以做到任何事?”她笑着摇头,发丝随风飞舞。“也不是。但你可以试试。”我在心底想象我的大学校园,周围的一切慢慢变了模样,我们走在学校湖心的桥上,下了桥就到了苏蒙宿舍的门口,我们和以前一样走在宿舍门前落满枫叶的小路上。我想起她爱看电影,于是枫叶漫天飞舞,散开后出现了一座电影院,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影厅里,看她最喜欢的《梦旅人》。夕阳下,女主角羽毛纷飞,变成鹅毛大雪,我们在店长家楼下堆起雪人,她在雪人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我想起她还没见过我的家乡,于是雪花落成废墟砖瓦,我和她站在路边,看着那些废墟,我告诉她这里是我曾经的游乐场。她一直笑着,认真听我说话,看眼前的一切,可是她的双手总是背在身后。我们来到市中心的公园,趴在栏杆上,看阳光里水鸟在湖面上盘旋。
我将头埋在臂弯里,过了一会儿,苏蒙轻轻搂住我。我仰起脸,她却已经消失不见。周围的一切旋转,塌陷,我又回到夜晚的海滩。
我坐在沙滩上,抱着双膝,非常疲惫,耳边却再次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看不清脸的孩子路过我身旁,向大海走去。我起身,叹了口气,跟随他走进大海,走向水塔。
这一次,水塔门后有了螺旋楼梯。我跟着他慢慢上楼,看见墙上有一扇门。我们打开门,后面是夜色中一条陌生的街道,路两旁有许多挂着英文招牌的商店和酒吧,圣诞节的装饰和彩灯挂满天空。我身边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却好像和我很熟,和我开心地聊个不停。我们都提着许多东西,蛋糕,气球,彩灯,饮料,我莫名知道我们正往宿舍走去,许多朋友在等我,暖气在等我,温热的饭菜在等我,酒在等我。看不清脸的孩子先我一步走进宿舍,我跟着进门,却回到了水塔里。我们继续爬,打开一扇扇门,我看见许多风景,遇见许多人,有时我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有时我又像成为了别人。我看见满山坡的薰衣草,也看见田野间望不到头的油菜花。我看见时雨的头发随风飘动,我们身下是雪山和云海,也看见一个女孩依偎在我怀里,她拿出一对钥匙扣,将心形的那个留在自己手中,将箭头形状的交给了我。我看见自己坐在考场上,面前是做完的英语答卷,我嘴巴叼着笔,看窗外的云絮。我看见操场上几个男孩女孩,在月亮下吵闹着,唱着歌。我看见教室窗外黑压压的乌云,黑黢黢的室内,老师正在黑板上慢慢写下周末作业,同桌和我嬉笑轻声说着什么,风从窗外吹来,闷闷的雷声在头顶徘徊。我看见白雪覆盖的家乡,公交站牌旁围着许多孩子,一个胖胖的男孩笑着和我说寒假的计划。我看见四季不停的变换,父母年轻的容颜,我看见高楼一点点拆除,废墟上立起老旧的房屋。我们拾级而上,路过一扇扇门,不知道哪里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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