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友们大家好。这是我的长篇小说《夏夜水塔》,主要讲述青春和童年时期的一些故事。如果你碰巧看见了而且感兴趣,可以点击合集看之前的章节。谢谢~
不知道走了多久。水塔顶部照进的月光越来越亮,给孩子的背影镶上一层白边。我眯着眼睛,不停踏出脚步,阶梯却没有尽头。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叫他等等我,他却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我加快脚步,突然脚下踩空,跌往水塔中的深渊。那深渊好像也没有尽头,光芒离我越来越远,视野越来越暗,我想呼喊,却叫不出声音,只有不停下坠,下坠,下坠。
我猛地苏醒,映入眼帘的是篮球模样的吊灯。我慢慢起身,看见自己正坐在凉席上,薄毯被我踹到了墙角。噩梦让我的脑袋一片混沌,我环视四周,满墙的龙珠和柯南的海报,堆着四拼一盗版漫画书和郑渊洁童话的书桌,半开着柜门的衣柜,开着低档、轻轻摆头的电风扇。这是我的房间。我记起了自己正在放暑假。
月光洒进房间。我伸出手,看掌心的纹路,说不出哪里有些违和。我起身下床,想去上厕所,握住门把手的一瞬间,心里却有些紧张。我摇摇头,打开门,门外是再熟悉不过的客厅,墙上的挂钟指针滴答滴答地旋转,窗外是稀疏的夜半蝉鸣。我感到安心。
第二天,我和桃子、鹿似锦,跟着刺猬又去到水塔。路上我们问了她许多关于水塔的问题,她告诉我们,她和那些孩子的爸爸妈妈们都离开了家乡,在外地工作,也有人的爸爸妈妈虽然没有外出务工,但是整天不沾家,有的整天泡在麻将场上,对孩子不管不顾,因此他们去了哪里父母也不会知晓。“有几个小孩真的是孤儿,他们就和华叔住在水塔旁边那几间老房子里。我们其他人虽然不住在那里,但是经常去玩,那里就像我们的乐园,华叔就像我们的爸爸。”刺猬说,“华叔是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但是他和其他老师都不一样!他人可好了,上课经常和我们说笑话,懂的也很多,有说不完的故事。他也很关心我们。他就是看我经常放学后在学校门口买吃的,问我怎么不回家吃饭,才知道我是和奶奶住在一起的。他告诉我他住在水塔边,那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孩子,我可以去找他们玩,他会给我做饭,我不用总是在外面买着吃。”
没过几天,我们就和刺猬的朋友们还有华叔都混熟了,每天下午很早就去找他们,有时整天都待在水塔附近。华叔因为是小学老师,也在放暑假,每天都带我们一起玩。我一开始还有些怕他,因为我本能地怕所有老师,但是很快就发现他真的和我以前认识的老师们不一样。他没有大人的架子,不会时刻教育我们,却愿意对我们说很多话,教我们田野里的作物叫什么,教我们怎样爬树,怎样抓一只蝉,怎样看路边的一朵花。他喜欢笑,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哈哈大笑。他看上去和我的爸爸妈妈差不多年纪,却总让我觉得他很年轻,比起叔叔,更像哥哥。他每天带我们趟过小溪,穿过田野与树林,总有去不完的地方。我们累了饿了,会在傍晚踏上归途,就像刚结束一场冒险,天边的晚霞就是我们的风帆,华叔就是我们的船长。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妈妈见我一身污泥,皱眉头问我去了哪里,我说和朋友去捉虾了。爸爸高兴地笑,说没想到我们现在还会玩这些。我洗完澡,坐在沙发上吃雪糕,和爸爸一起看天下足球。我突然想到,既然华叔和爸爸妈妈差不多年纪,或许他们会认识他。我问他:“爸爸,你认识一个姓华的老师吗?”他正在吃西瓜,吐了子抬头看电视,说:“姓华的老师?你说我在三中的朋友吗,爱打乒乓球的那个?”“不是。是实小的一个语文老师。”“那我应该不认识。怎么了?”“没什么……就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是他班里的学生,说他人特别好,跟其他老师都不一样。”“那不错。你们的很多老师年纪都太大了,都是老古板,我不喜欢。”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皱眉,好像记起了什么,说:“我想起来了,实小是有个姓华的老师,只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教语文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个人。他比我大一岁,高中的时候天天考年级第一,全校老师学生没有不认识他的。后来他高考考的也很好,去了北京,读的中文系。”“这么厉害?”我半信半疑,难以将我认识的华叔和他口中的高材生联系在一起,“但是如果他考去了北京,为什么还要回来当语文老师呢?”爸爸的表情有些微妙,叹了口气。“他上大学的时候出了一些事情。说了你现在也不会懂的,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吧。”
晚上躺在床上,我满脑子都是爸爸说的那些话,对华叔既多了崇拜,又多了许多疑问,不能确定他说的那个人是否就是华叔。我只想时间快点过去,明天好去亲自问他。
第二天上午,我在绘画班里,心思却早就飞到了水塔那儿,正巧桃子妈妈也有些心不在焉,没有管我。我见她也望着窗外发呆,和平日里那副对我们严格又和蔼的样子很不一样。我问桃子她妈妈怎么了,她摇摇头,噘嘴说不知道。和没人看着就不用心的我不同,鹿似锦一直在埋头画画。他画画不如我,做手工不如桃子,可以说得上完全没有天赋,但是他沉得住气,学得也很快,才刚来一个月,就从最开始对画画一窍不通,到现在已经能画得有模有样了。我探过头去,看他画的是一个大人,带着几个孩子,喜笑颜开地走在林间小路上。“这是华叔吗?”我问。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画得不错嘛。比桃子强多了。”桃子两拳捶在我和鹿似锦背上,鹿似锦委屈地说:“你打我干嘛?”
吃完午饭,我们迫不及待地冲向水塔,然而水塔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水塔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到处都不见华叔和孩子们的身影。我们有些慌了,叫他们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去别的地方找找吧。说不定他们去哪儿玩了呢?”鹿似锦说。
我们走到一旁的树荫里,沿着河边走,河流在某处分岔,一条清澈见底、水流缓慢的小溪伸进树林。我们远远听见了小孩子的说话声,赶忙跑过去,华叔他们果然在这里,我们长舒一口气。华叔笑着说:“呦,今天来这么早?”
他们一人握着一根树枝,拴着一根线垂在水中。我好奇地蹲在华叔身边,问:“你们是在钓鱼吗?”他点点头。“钓鱼用树枝就可以吗?我看大人们都专门买的鱼竿。”他哈哈大笑,说:“有鱼竿当然更好啦,没有的话像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嘛,而且不是更有趣吗?”话音刚落,他便用力提起树枝,钓上一条小鱼。虽然真的是一条很小很小的鱼,可我们还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
华叔带我们找了几根树枝,绑上线,教我们挖蚯蚓当鱼饵。我们也坐在河边,神气扬扬地等待鱼儿上钩。不一会儿,桃子就开始抖腿,抱怨怎么还没钓到鱼。“别急呀。”鹿似锦说,“再等等可能就钓到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桃子没好气地说。华叔说:“这种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的心情,就是钓鱼最有意思的地方。你努力也好,休息也好,在这里,你只有把钓不钓的到鱼这件事完全交给鱼来决定,而你只要心怀期待等待就好。”“那我们就做不了任何事吗?”我问。“有你可以做的事啊,那就是更耐心地等待。”“可这不是很无聊吗?”桃子问。华叔笑着说:“或许是这样。哎呀,不用想太多,在这里很快就会钓到鱼的,相信我。”“真的吗?”“真的,不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桃子这才鼓着嘴,安静地盯着河面。
蝉鸣不止。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有的人放下鱼竿,捡石头比赛打水漂。水面清脆的扑嗵声,潺潺流水声,欢笑声,风声,远近交织在一起,听上去如梦如幻。树荫下,微风中,夏天的午后竟也分外凉爽。我看向身旁的华叔,他抿着厚厚的嘴唇,眯眼看着前方的水面。他在想些什么呢?我又想起爸爸昨晚说的话。我问:“华叔,你以前是在北京上大学的吗?”
“爸爸告诉我的。他说他高中有个同学姓华,后来考去了北京。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
华叔笑了。“应该就是我。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我看我认不认识。”
我告诉他爸爸的名字,他抱歉似的笑着摇头。“不好意思啊夏夜,我想我不认识你爸爸,或者是我不记得了。太多年过去了。”
“我爸爸说他比你小一岁。你不认识他也正常啦。”我大度地说。华叔笑着说原来如此。
“北京是怎么样的城市呢?”我从没去过北京,但是在课本和电视里已经见过无数次。对那座远在天边的首都,我既向往又好奇。
“一个很大的城市,既古老又现代,到处都是人,每天都有人去,也每天都有人离开。和我们这里很不一样。”
华叔笑着点头,和我说了许多在北京去过的地方,遇见过的有趣的人和事。
我张着嘴,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想离开家。我就在这里上大学吧。”
华叔笑着说:“但是这里没有大学哦。要想上大学,就必须离开家。”我震惊又难过。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桃子终于钓到了鱼,开心地蹦跶,却不小心让鱼掉回水中。大家哈哈大笑,她非常生气。我本以为她不想再钓了,没想到她又坐了下来,盯着水面。我又看向华叔,问:“北京和这里,哪个更好?”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呢?为什么要回来?那儿不好吗?”
华叔摇头说:“不是好不好的原因。我回来是因为有想做的事。我以前想做的一些事情失败了,现在我想做些新的事情。”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些吗?”
华叔摸我的头,笑着说:“真厉害。你一年级就学过这些?”
他笑着点头,接着说:“我想做的事,就是《论语》里的另一句话: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就是说,每天和你们一块儿玩耍,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我想珍惜这些快乐的小事。我想保护自己的,还有你们的,一些美好的东西,让它们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破碎消失。”
我还是听不懂,但没有再问。华叔说话时虽然面带笑容,却好像有些寂寞。我想我不应该再追问下去。
我们在河边一直坐到太阳开始落山,每个人都钓到不少条,钓了最多的竟然是鹿似锦。我越来越佩服他,许多事情就算一开始不熟练,他还是有办法一点点做好。到了傍晚,我们脱掉鞋子,踩进小溪里互相泼水玩,浑身上下都湿透。这时候,鹿似锦就变成了单方面挨揍的一方,我和他联手对付桃子和刺猬,却还是敌不过这两个攻势凶猛的女孩。华叔坐在河边,长长的腿伸进小溪里,笑着看我们玩耍。我很好奇他此刻在想什么。爸爸说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他的事情,等我长大了,我就能更理解他了吗?
我们离开水塔准备回家,刺猬跟上我们,说想让我们帮个忙。桃子说:“可以啊。什么事?”“等下你们陪我回家,去见一下我奶奶吧。我每天来这里,有时候回去得很晚,都跟她说我在跟朋友们玩。她有点担心我,想见见我的朋友们。”刺猬有些不好意思,“你们愿意去吗?”“当然可以啊。你家在哪里?”“谢谢!你们跟我走就好了,离这不太远。”
我们走着聊着,湿透的衣服很快就干了。出了桥洞,马路边已经有许多吃完晚饭坐在小椅子上乘凉的人,公园门口的大排档和小吃摊也飘来诱人的香气。我们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刺猬家就在火车站对面的深巷中。门没锁,她直接开门带我们进去。门里有一个很小的院子,晾晒着几件衣服,墙边有一个小小的灶台,另一边堆着一些杂物。
“奶奶,我带我的朋友们来喽。”刺猬打开屋里的灯,招呼我们进去。我和鹿似锦有些畏手畏脚地跟着桃子进屋,都说了声奶奶好。刺猬的奶奶坐在一把木头椅子里,短短的白发,眼睛眯着,刺猬说过她眼睛不太好。她非常瘦小,坐在大大的椅子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孩子。我们走到她面前,她握住我们的手,细致又温柔地捏着,微微笑着。“你们叫什么名字?”她问。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她高兴地点头。“谢谢你们和我家毛毛玩。她没欺负你们吧?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倔,现在她爸妈不在,我也管不到她。”桃子说没有,我们和“毛毛”关系很好。我笑着看刺猬,她脸红红地瞪了我一眼。
奶奶让我们找地方坐。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有点掉色的红木柜子,柜子上是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床边有一张小桌子,两张板凳,角落是一台还没我高的冰箱,另一边是奶奶身边的书桌,上面堆着刺猬的课本与练习册,还有一些彩笔和画满画的本子。原来刺猬喜欢画画,我惊讶于我们早就告诉过她桃子妈妈是美术老师,她却从未和我们提起过她的这个爱好。桃子和刺猬坐在床上,我和鹿似锦坐在矮板凳上,我们和奶奶说着彼此如何相识,每天又在玩些什么。刺猬故意略去了水塔和华叔,我们也没有提,虽然华叔是很好的人,但我们都觉得为了让奶奶放心,我们的故事里不应该出现大人。奶奶安静地听着,笑着点头。她那么老,那么安静,就像这屋子里的一件家具。我突然有些羞愧。我们是否该告诉她我们的那些大冒险?她会羡慕吗?她,这样一个家具似的老人,是否也想走出家门,去另一个地方看看呢?她往后的人生中,都要永远待在这个屋子里吗?
窗外天渐渐黑了。刺猬看墙上的钟,说:“奶奶,七点了,他们该回家了。”奶奶点头说:“好孩子,谢谢你们愿意对我说这么多话。如果我身体好一点,我还想留你们吃晚饭。”我们赶忙说不用,我们回家吃就好。奶奶接着说:“毛毛父母从小就不在她身边。以前我还看得清的时候,会接送她上学放学,我那时候就看到,她不像其他小孩都有伴,她每天都是一个人出校门,回家也不和我说学校里的事。我一直担心她是不是没有朋友。谢谢你们和她做朋友。她如果欺负你们,你们就来告诉我。”
刺猬害羞地让奶奶不要说了,推着我们送我们出门,带我们走出巷子到大路上。“谢谢啦。”她说,好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桃子摇头,说没关系,明天见。
晚上,我又做了在水塔里爬楼梯的梦。这次走在我前面的不再是之前那个孩子,而是华叔。他步伐不快,好像在迁就我。他高大的背影一直在我身前几步远,让我感到安心。这次上方透进的月光比上次更亮,我们好像来到了更接近顶层的地方,可是楼梯依然没有尽头。我看向脚边,螺旋状的台阶围着的中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好像在提醒我已经走了太久太久,早已没法回头。我感到害怕,不禁贴紧墙壁,放慢脚步,而华叔离我越来越远。我试图加快步伐,腿却颤抖着,怎么也迈不开。终于,华叔彻底消失在远处的光芒里。
我们像往常一样度过平凡的暑假时光。时间的流逝好像快慢不一,假期的夕阳总是比上学时来得更早。日历翻到八月中旬,一天傍晚,当我们踏上返回水塔的归途,华叔望着夕阳,问我们有没有看过日出。我们摇头。我们都没有那么早起过。
“日出比夕阳更美。”华叔说,“年轻时我更喜欢夕阳,喜欢夜晚,现在却更喜欢日出了。”
“因为日出就好像代表希望。每次我看着太阳从远处的地面升起,天地间先是有了一点光亮,很快,光芒就洒满大地。天不再是黑的,而是充满朝气的蓝。那时候我就会觉得,我还没到休息的时候,我还不必屈服于夜晚的诱惑,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刺猬听得出神。回去的路上,她一反常态,没有说多少话。桃子问她怎么了。她看向我们,两眼放光似的说:“你们想看日出吗?”
“哎呀,听了华叔说的,你们不想亲眼看一看吗?”她着急地说。
我们都吃了一惊。“可以吗?”刺猬问。桃子拍拍胸脯,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鹿似锦说:“可是怎么看?日出是几点?四点?五点?那时候我们没办法出家门。”“为什么没办法?爸妈不是都睡着了吗?”桃子问。“万一把他们吵醒了呢?就算没吵醒他们,如果他们在我们回家之前起床,发现我们不见了呢?会有很多麻烦的。”“哎呀,这些回头再说嘛。总有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开始制定计划,却还是没想到能躲过爸妈耳目的好方法。似乎最可行的方法是,我告诉爸妈我去桃子家睡,桃子跟她爸妈说他们来我家睡,刺猬和她奶奶说来找我们过夜,然后我们一起溜出门。但是如果事后家长们互相提起这件事,我们便会轻易穿帮,到时候一定有惩罚等着我们。
就在我们犹豫该怎么办时,天赐的良机出现了。桃子爸爸最近好像因为工作一直不在家。她妈妈这周末要回娘家,问桃子要不要一起去,桃子连忙拒绝,说她和鹿似锦在家等她回来就好,吃饭什么的就来我家解决。于是那天晚上,我对妈妈说我去桃子家睡。刺猬也到了桃子家,我们四人坐在床上看电视,打游戏,聊天,兴奋得到了半夜都没有睡,但还是有些困了。桃子去冰箱抱了一大罐咖啡粉出来,说她妈妈经常喝这个,好像可以提神。我们一人冲了一大杯喝下去,很苦,但是比药要好喝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确实觉得困意消失了一点。
凌晨两点,我们耗时将近一个暑假,终于通关了口袋妖怪。看着屏幕里主人公骑着自行车在草地上飞驰,我们既高兴又难过,就好像被提醒我们的假期也快结束了。我们抬头对视,都点点头,背起书包出门。
我们决定去水塔看日出。那是我们知道的视野最好的地方,很高,一侧能看到田野,一侧能远望城镇。我们的书包里装着水和零食,虽然水塔我们已经再熟悉不过,可午夜前往,这趟路程还是陌生得像是远行。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传来一声狗叫都能把我们吓一大跳。路灯也静悄悄的,此刻它们多像一个个高高的人,驼着背看着我们,仿佛在问这么晚了,你们要去哪里。我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这是我们这个夏天最后的、最伟大的一场冒险,将会被我们永远铭记,以后如果我们其中谁成了作家,要将这段冒险写成文字,它会被人们永远传唱。如此一来,路灯成了我们冒险的见证者,无边的黑夜成了我们的敌人,而那个桥洞便是通向魔王城的城门,杂草丛生的乡间小路成了我们通往终点的堂皇大道。我激动地走在伙伴们的前方,握着桃子颤抖的手,走向水塔。
站在水塔底下抬头望,黑夜中的水塔比白天的更高大,像一根黝黑的通天塔。鹿似锦从包里掏出手电筒,轻轻推开水塔的门,可还是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我们吓得都停手,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动静后才进入水塔内部。水塔里面被打扫得很干净,有几根长长的水管直直通往塔顶,螺旋状的阶梯贴着砖墙,一圈圈盘旋。我们踏上阶梯,慢慢前进。我下意识地找寻一个孩子的身影,可是四处都不见他。很奇怪,这是我们第一次登上水塔的台阶,我却觉得好像和谁已经来过无数次了。
到了塔顶,鹿似锦叫了一声“哎呀”。“怎么了?”刺猬问。“门被锁上了。”他说。我看向手电筒光亮中的门锁,果然卡得紧紧的,看上去没法打开。“那怎么办?”桃子泄气地说。我们猛地敲锁,用力推门,用书包的拉链环尝试开锁,都失败了。正当我们难过地准备原路返回时,耳边传来踩踏阶梯的脚步声。鹿似锦惊吓地用手电筒照向阶梯,只看见一个高高的人用手挡住光,遮着脸,对我们说:“是我,是我啦!”是华叔的声音。我们松了口气。
华叔一边找钥匙一边说:“我听到水塔有动静,还以为是小偷什么的,没想到是你们。这个门我平时都是锁上的,怕万一有孩子趁我不注意溜上来会有危险。对,怕的就是你们这样的。”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华叔嗤笑了一声,找到了钥匙,打开锁。“怎么想起来半夜来这?你们家里人知道吗?”我们做了解释,说我们想看日出,他哈哈大笑,揉我们的头,带我们走出门外。
水塔外面是一圈窄窄的走道和栏杆,还有爬梯通往更高处,不过华叔严肃地警告我们别往上爬,我们个子太矮,容易抓不住爬梯掉下来。他让我们先离开水塔,到他屋子里歇一会儿,等快日出了他再叫我们。我们看了看脚下狭窄的空间,不方便坐下,书包也不好放,便答应华叔,随他下楼进屋。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塞满书的书架,还有一口灶台。我们都横躺在华叔的床上,华叔给我们盖好毯子,然后坐在书桌前,在昏黄的台灯下看书。桃子他们很快睡着了,我一直看着华叔看书的背影。像是感受到我的视线,他回头看我,笑着摸摸我的头。“睡吧。等天快亮了我叫你们。”
好像没过多久,我便被华叔叫醒。我困得简直睁不开眼睛,听见桃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华叔端来一盆凉水,给我们都洗了脸,我这才清醒了一些。屋外的天空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黑了,像是一块染上灰蓝水彩的的画布。华叔带我们走进水塔,来到塔顶。
“别趴栏杆上,栏杆旧了不安全。”华叔说,“你们怎么想起来看日出的?”
刺猬想了想,说:“那天我听你说日出,说你以前更喜欢夜晚,我其实也一样。我一直不喜欢早上,不想起床,不想上学,但是又不能让奶奶担心,所以每天逼自己去学校。我在学校其实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晚上回家后,做完作业可以画画。在画纸上我有许多朋友,晚上的时间我才是最开心的。但是那天听了你的话,我知道你从不骗我,我就想我可不可以也像你一样,让自己也喜欢上白天,在白天也能交到朋友。”
桃子拉着刺猬的手,带着哭腔说我们就是你的朋友。华叔摸着她们的头,说:“一定可以的。刺猬,我知道你很不容易,吃过许多同龄人没吃过的苦。你可以哭,也可以咬牙收起眼泪,你可以对别人、对我诉苦,也可以把它们都藏在心底。只要能让自己好受一点,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但是你不要怨恨。你爸妈不在你身边,也不要怪他们,他们正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为了你努力。你们都是好孩子,相信我,你们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以后一定会有幸福的生活的。”刺猬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问:“真的吗?”“真的。”华叔伸出小拇指,“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来,我们拉钩,你以后一定会很快乐,我保证。”刺猬伸出小指,和他拉钩,说:“和华叔一样快乐吗?”华叔笑着说:“不,要比我更加快乐。”
我们说着笑着,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云彩都染上火烧般的红色,然而太阳还没有出现。我原本想象中的日出是从黑夜到白天的瞬间改变,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在天与地的交界处、红色最深的地方,圆圆的太阳就那样自然地、普普通通地升起了,并没有像华叔之前说的那样洒下万丈光芒,但确实很刺眼。我回头望城镇,楼房上的阴影像是烧着一般,炊烟似的渐渐消散。远处传来稀疏的狗叫和鸡鸣,没有人声。我们是这座城市最早迎接太阳的人,我比所有人都更早拥有这新的一天,我从没有感到眼前的一天如此漫长,可以让我做许多事情。自豪油然而生,将我的胸腔填满,让我不禁笑出来。我感到我终于来到了冒险的终点,升起的太阳就是我们一路走来最后得到的宝藏。我看向伙伴们,笑容也同样出现在他们的脸上,唯有刺猬没有笑。她微微张嘴,入神地看着火红的天空,黝黑的瞳孔里,像是燃烧着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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