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自己被枪毙了。尸体由内往外腐烂,就像上周在港区发现的那具男尸。
贾克.查西里斯撑开沉重的眼皮,痴痴地望向天花板上的某点污垢。发黑的霉点,还有锈色的不规则图迹,如同花斑猫柔软的背部毛皮。
刑侦不在他的工作范围里,但他今天仍得去港区。因为据说死者身上有着这个时代不该有的东西。来自万恶资本主义共和国的高级教授资格证。那是巴尔洛斯,乃至整个法拉昂都早已遗忘的过去。
如今是早上六点整。他掀开窗帘,让阳光与市井的熙攘投进室内。转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枪,随后前去洗漱。
房东太太的声音自楼下传来,与耳边破裂的泡沫混杂在了一起。
“告诉他,我晚点会去机场接他。”他一边用清水洗脸,一边提高调门以确保詹妮弗女士能够听到,“我今天有工作。”
贾克走出卫生间,披上那件由政督部统一发放的浅牛皮色风衣。
“那就替我骂回去吧,詹妮弗。”他下楼和詹妮弗问好,并随手拿走了餐桌上的一片三明治。推门步入街道,把老爹和可怜的詹妮弗同时抛向脑后,右转朝艾德希文路10号前进。
那是巴尔洛斯警察局总部的地址,贾克准备去那里报道,再蹭个顺风车。
一路迎风,行人和车辆都不算多,声响压不过鸟叫。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坏了,交警原本应该履行职责,但他现在正坐在路边抽烟。他朝贾克打招呼,贾克向他点头。
轰隆声忽然响起。贾克转头一看,是一辆大红色的跑车飞驰而过。车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陡坡,那一侧的尽头是墙体布满斑驳的厂房,厂房大得令人惊奇,占满了大半天空,就像一只巨兽。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窗则是巨兽的眼,大多破碎,或蒙上黑布。
自行车的叮铃声漫过耳畔。身后的交警忽然扯开嗓子大喊,似乎与谁产生了争执。贾克跨过电线杆洒下的斜影,走向与厂房相反的方向。
一栋样式古旧的小楼很快映入眼帘。楼体四四方方,表层以深灰色的石料堆砌出繁复雕饰,大门正上方的位置挂着一枚石徽。图样是两把交叉摆放的木雕花猎枪,枪托上嵌着玫瑰形状的紫色宝石。一直有传言那两枚宝石是假货。
“哎,夜行鬼来了。今天要抓走我们这里的哪个人啊?”老怀特站在正门口前喝酒。他把酒倒进了咖啡杯里以逃过纪检。
“明年的你的墓志铭上会写着死于酒精中毒。老灰狗。”贾克挥拳轻打他的左肩。
人们把政督部称为夜行鬼,把警察叫做灰狗。前者是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后者是由于制服颜色。
“哈哈,千杯不倒!孩子。”老怀特踹了他一脚,“报道去吧,迈尔斯念你的名字,嗝,念了一早上。”
“放心吧,小查西里斯。杀人是犯法的。”本.怀特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配枪,嘎嘎大笑,“他有更健全、嗝、也更合法的手段整你。”
门后是条短短的走廊,尽头为大厅,今日一如既往的显得吵闹。报案者与被逮捕者的脸都是红的,叫骂声不分伯仲,罗马诺警官的警哨偶尔能够重整秩序,但多数情况下只会被淹没在被逮捕者的怒吼,以及同事们在大厅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中。
贾克向罗马诺点头示意,匆匆掠过。大厅的另一侧还有走廊,分往左右两边,左边尽头为去往地下室的楼梯间,右边的末尾则是前往二三楼的电梯。
“好了好了,赌鬼们。都他妈给我闭上嘴!”罗马诺再次吹响了警哨。
“如今地痞流氓们也都学会报警啦。”电梯门前,纳达尔警探正在抽烟,“可真是个好时代啊,对吗?”
“你这话说的。”纳达尔向他竖起中指,“我只是来看你笑话的,贾克。听说那文件到你手里之后,被你上报给部长了?”
“这是谣言。我没有刻意上报,只是有人看了我的笔记。”贾克摇摇头,呼了一声,“我只是枚子弹,被部长从枪管里打了出去。”
“谁知道?我不管那块。不过总共也就只有那几个根本原因。国际的关系、上头的风向,越来越烂的经济走势。”
电梯门往两侧挪开,里头走出来几名警察,在见到贾克身上那件风衣之后,都不约而同的在眼神里闪现出几分不安,并紧张兮兮地相互对视。
“嘿。”待那几名警察慢慢远去,纳达尔朝他脸上吐了口烟,顺带嘲讽道,“瞧瞧大伙有多怕你。”
“怕的是这身衣服。”贾克冷笑,抬脚踩进灰蒙蒙的电梯间,“下次我光着身子来。”
“那我负责逮捕你。”纳达尔把烟头扔到地面,踩了几脚。
二楼、三楼,叮咚。嗡嗡声戛然而止,四周清净。他那副在灰色中微微扭曲的脸庞被一分为二,推向两侧又细又长的深渊之内。
眼前是一面白墙,脚下为地毯。暗红色的,又刺又硬。贾克左转向前走去,墙上扫过无数幅人像,有历任局长、公社的知名革命家、对警察局有过资助的企业家,以及玛格罗思和穆鲁森本人,他们在画像上握手,尽管他们从未见过面。
迎面走来一位女士,身披浅牛皮色的风衣。她与贾克擦肩而过,二人视线交错。
她留着齐肩的黑发,眉眼锐利。双腿十分笔直,步伐也夯实有力,在地毯上踩出了清脆的砰砰声。
贾克皱皱眉毛,哼地笑了笑,转头继续前进。很快便来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前。
抬手轻敲门扉,“迈尔斯局长。我是政督部调查员,贾克。”
“进来。”迈尔斯说话的语气仍旧那么冷静,让人难以捉摸。
“局长,我……”贾克推门进去,刚想开口说话,却立刻就被迈尔斯伸手示意闭嘴。
迈尔斯用左手的食指抵住嘴唇,右手则正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尊木雕。油亮亮的红桃木,造型是席地而坐的圣母挪忒瑞恩。
“局长,这是……”贾克想起了那位女士,“嗯,她很美。”
“锡索大师卢明良的作品。市价至少有……”迈尔斯捋着白须子思索一番,然后得意洋洋的挑高眉毛,“三百万法拉特。”
“卖?所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艺术。”他甩甩手腕,那块价值数十万的名表,正被由落地窗投进室内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看看这造型、这眉眼。我敢说,近百年里不会有比这更厉害的雕刻了。”
“在我记忆里,您确实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这些……雕刻艺术。”
“港区那具无名男尸。”迈尔斯忽然间绷紧了脸,“你好好办。要大办,但不要办大。我的手下你可以随便挑。”
“也希望你们部门能更配合我。贾克,为什么老是盯着我们啊,有空的话,也去法院和文艺部看看嘛。”
“局长,其实这一次……。”
“好了。”局长开始低头书写,双眼不再看向贾克,“你走吧。最好把纳达尔那小子带上,他这周一直在偷懒。”
贾克转身离开,在局长办公室的大门再次关紧后,他终于感到如释重负。
原路返回,乘坐电梯。再一次看着灰色镜面中的自己,陷入那阵短暂的失重。可这一次,电梯向下移动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都要长。一种空灵且恢弘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这声音又大又小,时而堆满在现实的每一个角落,时而又远在天边,这是跨越数亿万年的呓语,来自原始深渊之地无数声哀嚎的集合。
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巴尔洛斯被血与硝烟污染的街头听到这种声音。自那以后这声音便始终伴随他左右,在他的梦里蠕动,于他的心中张牙舞爪、掀起浪潮。
“你一直渴望的人和事物,如今都来到你身边了。所以贾克,你现在对于未来,到底是期待还是恐惧?”芬.塞维尔手持一把深蓝色的晶壳手枪,身体的轮廓被月光所包裹。她狞笑着,双眼深处泛起幽蓝色的火焰。
电梯门缓缓开启。纳达尔一边抽着烟,一边嘲讽说道,“迈尔斯对你这么狠呢?”
“去你妈的。”贾克走出电梯,抬手掐住纳达尔试图点火的拇指,“把地上的烟头捡了,然后去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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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达尔转动方向盘,娴熟地从艾德希文路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拐向边境路,再往前便是港区。
“所以,你是怎么发现的?”他摇开车窗吐烟,顺便用手调整后视镜。
“那本资格证。”他重新摇上车窗,划动档位,“那个,爬山虎灰墙,是叫这个来着?反正,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佛林塞尔大学的校徽。我们本来马上就要把这具尸体丢给特区警察了。”
贾克目视窗边景色,看着五颜六色的房屋在他的视野里起起伏伏。边境路的居民喜爱鲜明的色彩,这点与普遍端庄肃穆的老法拉昂街道完全不同。
“没。”贾克挑了挑眉,“我也就只是……闲杂的小知识比较多罢了。”他冷冽一笑,“纳达尔,你听说过巴尔洛斯大学吗?”
“不,是巴尔洛斯大学。君主国时代就成立的老牌名校,直到整个老共和国时期,她都是全法拉昂最好的大学。”
“噢,是的,我想起来了。璀璨的法拉昂之星。”纳达尔哼了一声,“我记得那早就毁了?”
“混乱之年时,巴尔洛斯大学在多方交火中遭受到毁灭性打击,几乎不复存在。不过公社到来时,为了快速重建法拉昂西部的教育体系,吸收和复兴了许多老巴尔洛斯大学留下的东西。”
汽车驶进一片开阔地,房屋逐渐稀疏,在贾克的视野里起起伏伏的东西换成了电线杆子。
“爬山虎灰墙,过去原本是巴尔洛斯大学历史学院的院徽。”贾克抬手拧了拧搔痒的鼻子,他讨厌郊区的花粉,“老大学使用一种难以被海石灰腐烂的特殊工艺来打印院徽,这也是为什么,死者的证件只有徽记没有被泡烂。”
“我的天哟。”纳达尔打转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解得这么细致啊?”
“因为……”贾克托着下巴,叹出一口很长很长的气,“我以前在那里读书。”
忽然间黑暗袭来,桥洞遮去了所有光源,到它们再次出现的时候,从窗外已经能够闻到咸咸的海风。太阳一时间有些晃眼,蓝灰色建筑群的层叠遮挡下,大海荡漾着晶莹碧波。
“没动。今天早上杜林带着法医去了。”他划档调头,从道路转进城区,“现在这个点,大概也应该有了初步结果。”
“嗯。那么……”贾克掏出风衣内衬口袋里的笔记本,开始写写画画,“你觉得他是顺着海水漂过来的,还是在岸上被人杀的?”
“你认真的?这就开始工作模式了?”纳达尔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回答道,“首先,你他妈的别给我下套,他肯定是在岸上,也只能在岸上。但是,按照那个腐烂程度,他好像在海水里待了很长时间。”
“可昨天人们才第一次发现他。案发地平时很多人常去吗?”
“那就怪了,他哪来的时间在海水里泡了这么久都不被发现?”贾克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这点。
“谁知道呢?也许港区有一位使用海水腐蚀尸体的变态杀人狂?就像边境路那个案子。”
“不,那种程度的腐蚀可不只是一天两天的程度。”贾克用笔尖敲打纸面,“胸口、肩膀、脸,全部呈‘开花’状态,随身物品的信息几乎全部被隐去,对血液和毛发的检测结果也呈现出‘高度灰质’。”
“至少……二十个月。他至少在海水里泡了二十个月。”
“听说伊斯崔德那家店的卷饼很不错。”纳达尔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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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撕破面皮,咬进沾满酱汁的肉馅,舌头感到一阵火辣。贾克咂了咂嘴,在去往案发地的路上对今日的早餐做出评述,“太辣了。”
“我告诉过你别加那个酱。”纳达尔咬下饼皮,细细咀嚼的同时向远处的杜林挥手。
“法医呢?我看不到法医。”他整理了一下风衣领口,环顾四周。伊斯崔德港比他想象中更大,停泊的船只种类也更加多样,从有钱人家色泽明亮的喷气动力快艇,到渔民手动用油漆粉刷的木板风帆渔船。贾克久违的见到了浪鼓机,一种较为原始的人工破除海石灰机关,通常与风帆、木桨组合使用。
“今天有点浪花。”纳达尔在他身旁慢悠悠地念道,“是因为军事演习吗?”
“有可能。”他转头,眯起双眼,凝视停泊在海上的黑色医疗船。
“他在里边?”他一边问杜林,一边把卷饼的包装纸团成球,塞进口袋。
“你心心念念的法医也在。”杜林从纳达尔手中接过打包好的冰咖啡,“一个奇怪的老女人。从登陆空机队退伍下来的逐浪者。”
“不清楚。查西里斯,我和你不一样,我痛恨未知,也不是很想了解这些异类。”杜林笑了笑,掀开咖啡杯设计精妙的半圆形塑料盖子。
“谁要上去看看尸体?”纳达尔举起了手,然后首先迈出了步子。
“我工时到了,待会老怀特来接我的班。”杜林扬手拍拍贾克的肩膀,“去啊,你还在犹豫什么?大英雄。”
黑色医疗船在僵凝的海面上停浮,纳达尔的观察力十分敏锐,那船的四面八方确实有浪花微微游动。法医把门板换成了幕布,半透明的黑幕布。死人的脚底板正对着他,花状的腐溃肌体在黑色后方展露形迹。死体会在海水在腐烂。有关他的一切信息都会从世间抹除,若时间足够长久,这信息里甚至会包括人的记忆。
暗绿色的地板,铁色的墙。正对着门帘的尽头,摆放着各类仪器和玻璃试管,在橘黄色灯光的燃烧中呈现出斑斓色彩。灰暗的电脑显示屏反射出他的头顶,花瓣状的灰色腐蚀肌群。
法医站在电脑与尸体之间。灰色长发掺着几抹银白,灰色的双眸眼神阴郁,嘴角紧抿,两侧勾刻着深深的皱纹。她衣着一件墨蓝色的修身长裙,胸口处别着法医协会的徽章——亮紫色的深海之眼。
“政督部调查员,贾克。”贾克向老人伸出示好的手,但没有得到回应。
“米莱拉。”她将双手搂在胸前,朝着死人所在的方向甩动脖颈,“情况不一般,贾克同志。我第一次见到像他这样的人。”
“像这样的人我倒是见过很多。比如两个月前国王路那个案子,帮派成员对背叛者的公开处刑,尸体被浓缩的海石灰糟蹋得不成人形。”纳达尔在医疗船内大步行走,探手取烟,尝试点火。
“这里不准抽烟。”米莱拉厉声呵斥,“另外,海水与浓缩海石灰之间差别很大,浓缩的海石灰不会腐蚀信息。但海水可以。”
“大海无情。”纳达尔把烟和打火机收回,耸了耸肩,“但人类也好不到哪去。”他斜眼看向死人,“我们这位调查员,说他来自巴尔洛斯大学,那个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毁掉的学校。所以他的社会记录,有可能本来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他在那之后还活了二十年。”贾克低头看向死人,那张开满了孔洞的灰脸正对着他,嘴巴半张着,好似依然能够呼吸。
“二十年?”纳达尔冷地一笑,“一个至今仍把失去效用的高级教授资格证戴在身上的人,一个被过去困死的幽灵。看看他身上那件大衣有多少补丁吧,贾克。你很聪明,你一定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自他的学校和时代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别那么愤世嫉俗,纳达尔。社会记录这种东西……想找的话,肯定还是能找到的。”贾克用拇指弹开笔盖,开始于笔记本上快速书写。
他的脸,看不清楚。花有七朵,从五官涵盖到头顶,嘴巴及其周围没有。脖子有一朵。
衣着,染料被海水洗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衣补丁很多,但走线十分讲究,可能是定制的。胸口处腐蚀严重,与肩膀练成一片,花有二十六朵,花心处呈现洞黑状,推测有近二十个月的浸泡期。
身份……推定为巴尔洛斯大学的历史学高级教授,很有可能在学校关停之后流落街头。身上除去证件,还有三个药瓶、四袋被海水浸泡的鸦片烟。
“别在那里写写画画的,同志。”米莱拉盯着他呲起牙口,“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调查员在我旁边记些什么。”
“当它被使用的时候就不分公私了。收起来,否则你就离开我的船。”米莱拉拧起眉毛,灰眼深处暗放出灼人的怒意,犹如一只食人的老猫。
“嗯,您说的对。我很抱歉。”他将笔记本收回口袋,但视线与思考并未从死者身上脱离,“对了,米莱拉同志,我记得您刚才说……他的情况不一般?”
“有多不一般?”纳达尔两手叉腰,不紧不慢地靠近了死者。
“你们觉得这种状态的尸体,大概是在海里待了多久?”
“老师我知道!二十个月。”纳达尔一边回答,一边对贾克挤眉弄眼。
“米莱拉同志,您的意思是?”贾克凝望着花心处幽黑的深洞,手指搓着下巴,抬头瞧了法医一眼。
“花心有东西。”她从死者所平躺着的铁床边侧拉出抽屉,取出一支铁钳。铁钳带血,蓝灰色的脓血。
“噢?”纳达尔的眉目顿时凝重,“怎么,你挖到了?”
“半成熟期的。”米莱拉将铁钳伸进花心,使劲夹旋。片刻后,缓缓拔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灰色碎石。
碎石折射出了他们三人此时此刻各自不同,疑惑不解的脸,随后便在空气的刺激下迅速蒸腾,直至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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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之外的黑色甲板上,雨滴在二人的脚下囤积,形成布满涟漪的冷灰色明镜。
贾克的左手紧紧攥着笔记,右手插进衣兜。风衣的垂摆被冷雨淋湿,浸染出一条条丝带状的深色痕迹。雨点落入大海,荡不起丝毫波动。
“第一个十年,足够彻底毁灭掉第一个神话。而待到第二个十年结束时,新的神话已经谱写完成。”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纳达尔咯咯笑着,一边笑,一边从口中吐出烟团。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贾克,我认为这实在不合常理。”
“也许凶手对他实在太过痛恨。以至于,想要完全毁掉他在人世间留下的一切痕迹。”贾克展开笔记本,任由雨水在其中滴落,“凶手会把他藏在哪里呢?又为什么会在二十年后的如今将他扔在伊斯崔德?”
“如果他并非从岸上坠落,”纳达尔哽住了数秒,“而是来自大海呢?”
小雨停歇,阳光刺破了棉花形状的雨云,往大海的中心点燃火柱。
“几年前就有过类似的情况,死尸顺着他国军演时产生的洋流漂到了我国境内。”
“那么你认为这位流落街头的教授,是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在了异国他乡吗?”贾克回头,透过舷窗看向船舱内部的铁板床,“在那个年代,他这样的人真的有机会出国?”
“背着我聊些什么呢?”老怀特又高又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披着漆黑的雨衣大步快走,活像一只湿漉漉的乌鸦。
“没什么,本。只是聊聊家常。”纳达尔抢在贾克之前笑着回答道。
“你们俩,家常?”本.怀特哈哈大笑,“不,绝对不可能。”他眼睛一转,目光中的狡黠忽然乍现,“这次的死者不简单啊?一个来自二十年前的幽灵。”
“是杜林……与你说了?”贾克有些感到意外,他本以为杜林并未和米莱拉有过直接交流。
“随口讲了讲。”老怀特熟练地从纳达尔手中接过一支烟,并打火点燃,“我觉得我们必须对尸体展开更进一步的检查。那个逐浪者法医,她有这个技能对吧?”
“还在准备。”纳达尔抬头瞥向舱内,正视米莱拉阴沉沉的冷脸。
海水轻轻动摇。她的瞳孔完全扩张,绽放出一点极致浓郁的疯狂之蓝。
她看见人如牲畜般被推进工厂。以实验为名,非人的恶魔剥开那它们的皮肉,往红与白之间泼洒颜色各异的化学试剂。
他看见大雪飘进灰烬色的土地,周围堆满了由烧焦的房屋残骸所组成的高山。山的四方点缀有张牙舞爪的枯树,树林的另一端又是完好的街道。
她看见那名年轻的政委。政委的名字是安德烈,安德烈.马图多列夫。他在大雪中手持出鞘的军刀,身前跪着那名领导了屠杀暴行的主犯。
他看见那名年轻的企业家,战乱的发起者。她站在巨大的陆行舰上俯瞰世间,舰艇上弹射出的火炮洒向天空,让大地震颤。
“天佑梅亚希德,同志。”主犯抬头对安德烈,以及躲在人群之中的米莱拉发出冷笑。他似乎有两个头。
“天不佑任何人。你也没有资格叫我同志。”安德烈挥刀砍去了他的一个头,剩下另一个。
他看见教学楼在大火中熊熊燃烧。士兵在街道上排成长墙,制服铁青铁青,手持佩戴尖刀的长管步枪。枪口走火。兔子气球升上天空。酒精、鸦片、愤怒、懊悔、怨恨、自甘堕落。
大海潮起潮落,痕迹掩埋。而空缺的部分全由米莱拉自身的记忆所填充,她仿佛有两个头。
米莱拉看到年轻的自己站在岸边。她对她说话,说话间,脸上洋溢着由朝阳带来的明火。
黑色的麻花辫伴随着海风微微飘荡,臂膀处的袖章是一尘不染的新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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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怀特用力摇晃着米莱拉的双肩,试图将双眼翻白的她从梦中唤醒。
思想跃出大海。她回到现实,随即全身松软,瘫坐在地。湿热的鼻血汩汩流出,皮肤上浮现出波澜状的褶皱。而记忆,却犹如刀刻石碑那般清晰可见。
“您还好吗?”调查员贾克半蹲下来,看向她的双眼既肮脏又清澈,“您,都看到了什么?”
“来,看我的手指,保持视线清晰。”老怀特在她双眼的交界处伸出手指。双眼之间的鼻梁组成了人类视野中的“灰质”,但一般来说,人类会把它无视。
她仍旧感到眩晕,口鼻间充斥着浓烈咸味宛若剑风,正毁灭她的呼吸,把她正在燃烧的器官统统刺烂。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拼命。”朦胧的手指影子的旁边,该死的纳达尔勾嘴坏笑,抬手在舱内点起了烟。
他对死者沉沉说道,“对不起,莱安老师。但你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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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克打了一辆前往机场的出租车。一路上司机一直在与家里人通话,他说话带着很浓的索迪亚口音。
那位法医也是索迪亚人。这个民族来自赫斯马帝国中部的群山地带,留给世人的刻板印象,往往是灰发灰眼、机敏聪慧,尤擅长占卜与行商、小偷小摸与国际诈骗。
玛格罗思曾在书中讲过,所有民族于社会生活中展现出来的集体特质,其根本原因都可以归结为环境。良田养育善者,恶土哺育刁民。一个在妓院长大的女人以后大概率会成为妓女,不是因为她生性淫荡,而是因为她别无选择。
养尊处优与强装豁达的人或许会在这时站出来说,他们本来可以选择别的生活方式,现在他们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他们咎由自取。对于这一点贾克以为,首先生活方式不过是生活环境的附属品,本质上并无高低之分,其次,他们做出选择的成本要远比“人生导师”们高得多得多。
到这里,或许会有人试图用个例论证选择与内心强大的必要性,政党与宗教也大多如此宣传。但这世上伟人,并且运气很好的伟人总是少数的。
出租车在地下停车场缓缓停下,四周又黑又暗,铁色的圆柱构成了支撑画面的铁栏杆,强烈的灯光散落在黑暗之中,仿佛一片片孤岛、银盘,妓院又脏又臭的马桶盖子。贾克宝贵的神游时间就此终结。
“到了。”司机与他说话时咬字十分用力,口音减轻了不少,“十七法拉特。”
“麻烦在这等一会,我进机场接人。回程再加上等待的时间,我给你算三倍,五十一法拉特。”
“嗯……”司机点扫着手机屏幕,思索片刻,“六十?”
“尽量快点。”司机打开了车载音响,将座椅放低,好像准备小睡片刻,“对了,您这件衣服……您是政督部的人吗?”
偌大的停车场,今日居然十分巧合仅仅停着一辆出租车。周围空荡得有些虚假,黑暗吞没了细节,留下许多模糊不清的像素点。
也许是因为时间太晚了。和法医米莱拉之间的交谈持续了太久,却基本没有什么收获。米莱拉同志讲了一个奇幻的故事,一位潜藏在夜色迷雾之中的绷带怪人,这个故事难以让老怀特和罗马诺完全信服,还让纳达尔哈哈大笑。
正面朝向的黑暗处吹来阴风,贾克耸起肩膀,走近亮堂堂的电梯间。
电梯间的门前站着一个老人。他一身漆黑,毛毡帽子压着又短又粗、始终拧紧的眉毛,仿佛两把雪色的弯刀。弯刀割出一对深渊,嵌进两颗眼球,充血、疲惫。鼻梁从深渊隆起,于脸部的中央位置形成山峰,在停车场略微阴冷的空气影响下,山峰底部的黑孔正不断喷吐白烟。但烟雾并不清晰可见,因为浓密的胡子与厚实的围巾几乎要遮蔽了全部口鼻。
贾克直视着老人,心中忽然涌起一种特殊的情绪,那是一种难以诠释的,来自悲凉与胆怯的诡异交合,“抱歉,老爹。我今天真的很忙。”
“加夜班?”被他称作老爹的男人——约翰.查西里斯蠕动眉头,抬起手来,用包裹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指节轻轻揉搓鼻梁,“那么今天去了哪里?”
“今天没有夜班。而且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在政督部上班了。部长把我交给了迈尔斯,去查一件案子。”
“港区的无名男尸,死了二十年,身上带着巴尔洛斯大学的高级教授资格证。”贾克回头瞥了眼位于停车场角落的出租车,对老爹招了招手,“嘿,不如我们先上车吧?”
“任性?”约翰哼了一声,随即大步走起,走得不算快,但每一步都生猛有力。或许正是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身子始终摇晃着,好似随时将要倾倒的不倒翁。
“额……”索迪亚人尚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六……六十?”
“好,非常好。”约翰从衣兜里取出皮夹,点出六张十法拉特面值的纸钞,“这些给你,你可以走了。”
“这、这……”司机收了钞票,一脸茫然地看向不远处的贾克。
贾克只得叹了口气,并对司机高声喊道,“就按他说的办吧。抱歉,让您见笑了。”
明黄色的车影于是迅速调转,在黑暗尽头慢慢上行,最后消失无踪。也不知道今日之后,司机会如何与他的家人讲述这对父子的荒唐行为。
“这太荒谬了,约翰。”贾克走近到老爹跟前,气恼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很讨厌你今天的态度,贾克。”约翰伸手用力戳向贾克的胸膛,“怎么?你就这么讨厌我?不想与我接触,拒绝与我交流?”
“不,老爹,这只是因为我很忙。老爹,是真的……我今天,没有力气和你争论什么。”
“你躲了我三年,这已经比赫斯马利公社存在于世的时间还要长了。该结束了。”约翰哼了哼,黑窟窿深处的微光始终未从贾克身上脱离,“我今天来也不是来和你争论什么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对你、对我都很重要。”
贾克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站着。他站在灯光汇聚成的银盘里,脚下是自己的影子,又长又瘦,僵直而枯槁。
“我会说的。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走吧,我们顺着公路走一走,夜晚的公路很安静,很适合谈心。”
“那还能有第三个?”老爹的眉毛忽然舒展,大概是笑了,“走吧,现在就走。我们会好好聊聊的。夜晚时分的小会,男人和男人,父与子。”
贾克跟着老爹走出停车场,在路灯与月光的温柔交织下,他的思绪在晚风中回到过去,回到那条油腻腻的小巷。
他真正的父亲死在了小巷深处,僵冷的脸皮组织出一张近乎永恒的惊恐面容,呈现出羊皮卷的颜色。父亲因偷藏贩毒团伙的货物与钱而被绞杀,生命消逝如烟。他出生在巴尔洛斯毒品丛生的南奎多尼尔区,成年后便成了毒贩,不是因为他生性堕落,而是因为他别无选择。
然而实际上此时并不会有养尊处优和强壮豁达的人站出来,对他的死亡展开一番激烈的争辩与批判。医生、记者和刑警们只是在履行职责,并偶尔抱怨几句自己那因突发事件而被迫中断的公休。
没有人在乎父亲的死,甚至连贾克自己也不是特别在乎。记得那天夜里,他只是直直盯着父亲羊皮卷色的脸,没有掉一滴泪。
“孩子。”直到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轻拍他的肩膀,切断了他对尸体的长久凝视,“你怎么样?没事吧?”
贾克和约翰一同走上空旷的公路,之间相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在他们身后,灯火辉煌的机场正逐渐缩小。
约翰没有正面看向他,灼热的双眼紧紧咬着小巷中的尸体。从贾克所在的角度,他只能看到男人浓密犹如森林一般的深灰色胡须。
“放心。我会找到凶手。”男人的声音沉重有力,却又轻散如风。这或许是一个承诺,也或许,只是一句随口的宽慰。
“什么?”公路慢慢抬升,爬上高架。贾克的耳边灌满风声,“老爹!你刚才说什么?”
于是走在前方的约翰回头高喊,“我说,巴尔洛斯的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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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达尔沿着河畔行走,一边身侧的栏杆下方是翻滚的漆黑河水,另一边则是高楼大厦。此时已是午夜,高楼中仍在放光的窗格仅剩下三四个,整段路都寂静而灰暗。
“近了。就在前面。”他习惯性的把手伸进装烟的口袋,却发现烟盒里空无一物。
不久前,他和老怀特把米莱拉送回了公寓。米莱拉的公寓位于一条喧闹的少数族裔街区,和高楼密布的光荣区仅有一墙之隔,那里不太适合停车,尤其是警车。
“我快累坏了。”老怀特打了一个声响巨大的嗝,随后突然加快脚步,跟到了纳达尔身侧,“所以你如何看待她的故事?那个诡异的‘绷带怪人’。”
米莱拉运用自己的天赋,为他们讲述了一个支离破碎、且可信度十分堪忧的故事。
“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纳达尔回道,“再怪的我们也见过了。”
“我同意这点。”老怀特点了点头,“我们先假装存在这样一个人。他在二十年前把自己缠满绷带去杀人,又在今年特意把尸体抛在了港口。充满了戏剧性、且极不合常理。”他掐住下巴,做出很容易惹人恼火的思考模样,“这里边肯定缺了点什么。我怀疑雅尔罗同志在撒谎。”
“撒谎?”纳达尔挑了挑眉,“为什么?她有撒谎的理由吗?”
“有也可能没有。不管怎么说,逐浪者都是通过死者的视角来窥视过去,她看得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怎么可能连死者的名字都得不出?这里边有问题。”
走过最后一帘铁幕,眼前是明亮且宽敞的空地,造型抽象犹如钢筋构筑的雕像伫立在空地中心,向世人彰显肃穆与力量。老怀特只觉得那看着像个大墓碑。
“政督部会参与到这件事里,肯定有他们的理由。按照法医同志的叙述,嗝,这位死去的教授,他生前经历了整整四次巴尔洛斯之战。没准,嗝,他会是个重要人物。”
“还也许。这只是他们造出来的,又一个不可名状的敌人和目标。”纳达尔哼哼地笑道,“别想太多了,本。我想这个案子虽然会长期存在,但不会得出真相了,而且真相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般盛大。”
“好吧……好吧……但首先,我们必须去一趟档案库了。”老怀特打了个哈哈,转头看往大墓碑的东北方向。黑灰相间的警车掩藏在几棵矮树的阴影之下,在酒精带来的幻视中,仿佛一只呲牙咧嘴的臭鼬。
“念叨什么呢?”三个不同色彩的纳达尔轻按车钥匙,打开十五扇灰色的车门。臭鼬的肚皮里是血肉模糊的五脏六腑。
光荣区编排有序的绿化,灰色的网状道路,巨墙一般的行政楼。大地起起落落。空机的螺旋翼在电磁声中嗡鸣旋转,腹部的巨灯往下照射标语,那是瓷白色的数个大字。宣言、纲领、完美的承诺。
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本.怀特想起了那年在铁道游击队捡垃圾的日子,联合军的女孩笨拙地扣动扳机,子弹穿过他同僚的眉心,迸出血与青灰色的脑浆。那位同僚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你知道吗?本。在他们眼中,我们才是入侵者。”
“哪有那么多……他们、我们……”他看着天空中的标语,艰难地坐起身子,“纳达尔,发生了什么?那爆炸声……”
“哪来的爆炸声?”纳达尔瞥了他一眼,回头继续转动方向盘,“你喝多了。”
汽车座椅还算柔软,皮革的气味令他恶心。车轮子转呀转、转呀转,滚动他的肠胃。
视觉中弥漫出许许多多的黑点,还有蠕动着的、看起来像是细胞的半透明形状。空气有些污浊,高楼在行驶过程中消失,划为缕缕流光推向身后。它们是沉浸在酒水中的光点。
深紫色的夜云交浑之中,弥漫出一点黑点。起初,他以为那黑点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纳达尔,”老怀特眯起双眼,望向夜空,“那是什么?”
忽然,车顶上传来闷响。柔软的汽车座椅似乎忽然向下塌陷,再又紧急弹起,老怀特一头撞上了车窗,帽子飞向窗外。子弹穿过女孩的脸颊与胸口,血液缓缓淌过铁道,她英勇无畏的,为奴役她的领主拼死血战,就像一条凶狠的猎狗。
“我操……”三个不同色彩的纳达尔凶猛地击打方向盘,大声骂道,“我操!”
“哈哈。”老怀特咯咯大笑,“我说什么来着?”然后便舒服地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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