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邱峻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是地球的自然风景。这个世界几乎不存在真正的“自然”,大部分古老的生态圈需要穹顶和基因工程介入才足以留存,反而与他那个遥远常识中的行星殖民地无甚出入。真正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然踏足“摇篮世界”的,反而是黎明城街道上的尿骚味和通勤巴士爬上城区悬崖时的噪音——人类文明的脉搏就是在这种聒噪的日常中跳动了上万年。
邱峻来到黎明城后,半岛大学给他安排了一间单人宿舍,让他和一群活力四射的学生住在同一栋楼里。每次接受康复治疗时,他都得从这座长方形公寓楼三十六层处的天桥跨过一座仿佛万丈深渊的城区悬崖,再搭乘公共交通前往海拔一千米处的诊所。
邱峻把双手拢在外套兜里,向悬崖对面走了五六分钟。轨道交通和无人机的嘈杂声响在他脚下的楼宇间回荡,恨不得让天桥的栏杆也跟着振动起来。他无视了天桥正中跟自己挥手打招呼的瘾君子,来到桥对面——苏娜就翘着腿坐在那张长椅上,怀里抱着她的猫。
“那可不,把你照顾好了,我说不定能多拿几个学分呢。”
邱峻低下头,发现苏娜的猫正抬头望着自己,不断收缩的瞳孔里透着一种好奇——如果它真如苏娜所言,能识别人类行为的模因,这种好奇便能得到解释。
“哈勃走不丢的,地球上会跟丢主人的猫也不剩多少了。”苏娜撑着光溜溜的大腿站了起来,对邱峻说道:“你要是在学生面前说这种话,大概免不了要制造几个很离谱的传闻。”
邱峻刚想反驳,却不由得回想起几天前他在大学食堂里听到的议论:几个女生认为他和苏娜搞上了,原因是对方爱好“能把自己压死”的高大男人,而邱峻这个怪人又相当好骗。
两人在天桥对面一座开满快餐投送点的月台搭上列车,跟随隐形眼镜的指引在座舱二层的一个角落找了半天才找到两个空位。
邱峻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负责康复治疗的教授会把诊所开到离大学这么远的地方——苏娜的解释是半岛大学各个校区已经无力再容纳这种实验性质的项目,教授本人也喜欢黎明城高处的空气。
列车顺着电磁轨道向东南面的城市驶去,在大楼和高耸的城区结构间辗转,不时变换轨道,甚至于和公交车一样贴着建筑物进行垂直运动。将近有七千万人居住在黎明城的钢铁山谷之中,公共交通载着人们在这座不断扩张了两千多年的城市里穿梭,必须得承担一部分电梯的职能。
车窗外不断闪过遮天蔽日的建筑,其中不乏明显违反直觉的乱炖——种种功能冲突的建筑被强行耦合在一起,张牙舞爪,充满怪诞的美感。
邱峻回过头,想再次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三角形公寓楼高处,一座巨型平台笔直地延伸出来,上面插满了亮着蓝绿色光辉的黑色方碑——一簇簇经过育种改造的白花在城市框架的阴影里顽强生长。
他没能确认那座平台到底是什么,就被拐角处一座物流仓库挡住了视线。
“哦,那是社区公墓。”苏娜挠了挠哈勃的腮帮子,说道:“对黎明城居民来说,想方设法把墓地塞进各个角落也是一门艺术。”
艾格斯顿教授的诊所位于东魁北克区高处,诊所所在的白色筒子楼和周围的城市一样,有相当一部分结构插进了自然形成的山脉里。邱峻从诊所往外看时,居然能偶尔瞥见林地驯鹿从建筑物间的通道跑过。
“我是个认知科学专家,邱先生。你可能会好奇我为什么会跟苏娜的项目有来往——考古学院的人几乎都得跟模因战争时代留下的文献打交道,苏娜和我们的领域也是交叉的。”
艾格斯顿教授嚼了嚼口香糖,他光秃秃的额头似乎因此冒出两根青筋:
“搞认知科学的人压力挺大的,原因是什么我想你也能理解——我说我喜欢黎明城高处的空气确实不是开玩笑,至少每天能见到毛茸茸的小动物还是会让人舒心不少。”
苏娜说着便把怀里的哈勃高高举起,后者发出一阵怪叫。
“因为我不想清理排泄物,就这么简单。”艾格斯顿给邱峻倒了杯水,随后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道:“合理地分配共情能力,也是认知科学的一种技能——你说是吧,邱先生?”
“那么我就直说了——我们所今天申请到了一毫克惰性火种,今天一大早,菲茨杰拉德基金会的人就把它运到我这里来了。
“菲茨杰拉德大小姐似乎很希望帮你治好失忆症,所以亲自做了些工作把新型模因扫描仪和原料寄给我们。这台新器械应该能比之前那些过家家的玩意儿更能深入你的意识,至于是不是真的有效果嘛……”
“我不敢保证治疗的效果。”艾格斯顿教授用纸巾包住嚼完的口香糖,顺手丢进了墙上的垃圾槽:“你的病到现在都没人能给个解释,我们自然也不能吹圆不上的牛,对吧?”
邱峻干笑了一声,之后便脱下外套,开始为接下来的治疗做准备。其实模因扫描仪并不需要使用者给自己消毒,或者注射什么东西。邱峻需要做的只是躺到舱室里,正常呼吸,等着扫描仪内携带氟硝西泮的分子机器人爬进鼻腔,之后再睡上一觉就行。
和往常一样,他没意识到火种炉运行时的嗡鸣,没能分辨清醒世界与黑暗的界限,便沉沉睡去。
绿向飞控中心做完例行通报,便挥挥手撤下了眼前碍事的通讯界面。梅丽尔此时刚从夜巡号引擎室的维护管道里爬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台四四方方的探测器。
金发女孩双手一撑,便从引擎室硬邦邦的地面上爬了起来。她环顾四周呆立着的同事们,问道:
一阵沉默,大家并不知道这个小不点儿提的问题有什么意义。
“该死——是这样的,引擎室后面有一座供电桩,专门给飞船里的分子机器提供能量。得亏旧帝国的技术过硬,这些小东西到现在还在清洁飞船里不断循环的空气,我就算钻进去也不至于把脸搞花了。”
她叉着腰挺起胸来,用一种在绿看来颇为滑稽的语气说道:
“所以!接下来再让我去爬维护管道,我是绝对不干的!”
同事们开始跟着起哄,大多都是在嘲笑梅丽尔发育不良,所以她看起来比谁都更适合钻进维护管道做“实地考察”。虽然梅丽尔之外这个科室里身材最袖珍的就是绿,但没什么人敢对她开玩笑。
“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把动力室检查完再说,不然大家都得加班了。”
研究员们很快作鸟兽散。大家拖着各种各样的器械,带上紧随其后的无人机离开了第二引擎室。此时,室内只剩下绿和搓着一头蓬松金发的梅丽尔,后者望向绿的眼神多少有些不对劲儿。
“不要搪塞我,绿。你不想去动力室那边,恨不得马上翘班回太空城……虽然我不知道动力室到底有什么问题,但你要是想走,我可以帮你编个理由请假。”
“不要……算了,我有必须得过去的理由,梅丽尔,你就当作什么也没看到,好吗?”
经过这三年的相处,梅丽尔是知道绿的脾气的。她因此也没再说什么,浅笑了一下后就抱着探测器走出了引擎室。现在,除了无人机偶然间传来的滴滴声,绿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整个引擎室里静得瘆人。
她眨了眨眼,这双可怕的绿眼睛再次将无数不断延伸,宛如神经信号的线条尽收眼底。当她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这双眼睛,灾难似乎就一直如影随形——模因,“元信息”,这个宇宙中人类感官所能察觉到的一切的本质,在她的双眼中只是弥漫在视野里的发光线条。
在飞控中心的同事们难以察觉到的角落,模因的线条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结成环,向夜巡号跃迁系统的核心汇聚——模因的焦点就在隔壁的动力室内。
她深吸了一口气,祈求那不是另一个不幸的征兆,接着便走出了第二引擎室。
夜巡号总长910米,总质量一千一百万吨。放在这个时代,它的规格大概介于巡洋舰和攻击型母舰之间,属于标准的主力舰船。夜巡号有五个舱室至今没有对调查者们开放,而直到昨天,动力室也还是保持在封闭的状态。绿花了三天时间,甚至不得不动用双眼的力量,才勉强打开动力室厚达三米的闸门。
尽管她总有种说不出的猜疑——那扇门的安全程序在最后阶段自行转换成了绿十分熟悉的万民语,此后她甚至不再需要动手和那个程序对抗,动力室便对她敞开了大门。
最大的问题是,直到旧帝国毁灭,英伯利安人也还没能发展出成熟的万民语体系,更别说建立如今能和地联分庭抗礼的超级文明圈了。
她怀揣着这种不安,穿过一尘不染的金属长廊,来到动力室。这座长度比肩足球场的舱室中央陈列着一条被钛合金外壳包裹的弧形结构,笔直地延伸到动力室尽头。绿很清楚这根巨弦就是每艘超光速航天器的命脉,自古如此。
“安静得跟死尸一样。”名叫巴迪的新人看了眼能量探测器的读数,说道:“这艘船的动力脊里至少塞了五吨火种,足够海山级驱逐舰绕着家园世界的边界跑上一圈半,就算算上反重力垫的消耗也没问题——关键在于,我们找不到动力脊的启动方法,不论是机械开关还是电子界面,什么都没有。”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绿摇了摇头,尽管她知道“念力开船”确有其事:“如果动力脊上还有计算中心存在,就说明它需要船员——不论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
“啊——说起来,梅丽尔小姐好像就在计算中心等着,您不过去吗,宇都宫组长?”
巴迪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绿已经迈着急促的步伐离开了。
动力脊弧度最高的部分,有一个与之完全平行的圆柱状结构。那座可以随时可以在地面伸缩的栓状房间就是夜巡号的计算中心,跟博物馆里的旧帝国产品没什么区别。
看到绿走过来,一群忙里忙外的研究员很快便让出道路,让绿走进去——这其中也包括梅丽尔.波雷。
“昨天我们搞不定的晶片今天一样卡在那儿,看你咯。”
绿勉强地笑了一下,挥挥手,之后便走进了计算中心。在针对古代航天器的调查中,拆卸计算晶片的工作一般是由人工智能承担的,但人工智能面对旧帝国的模因锁有时会卡壳,这种时候也只能让绿这样的人类接手。
绿在那块红光闪烁的晶片前蹲下,拆下作业服的手套,用纤细的双手搭在晶片外露的轮廓上。对于大多数同事而言,这种近乎违规操作的做法是难以被理解的,但绿却能靠着裸露的双手轻松完成任务。
只是,今天遇到的情况并不一样——扭结的模因线条聚集之处,就在那块晶片上。
她假装拨开头发,偷偷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接触那块晶片的瞬间,不安伴随着那团模因乱麻涌动起来,刺痛她的双眼,灼烧她的神经和认知。
绿咬紧牙关,屏住呼吸,让所有的精神集中在那团不断晃动的模因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回荡,没有方向,辨别不了来源。然而仅仅是对方的一句话,便让绿承受的痛苦达到了极点。
霎时间,绿眼前的世界被扭曲成了一团又一团混乱的线条。这些线条像生物的内脏一样不断抽搐,每一次抽动都会让绿承受撕裂般的头痛。
“你不许走,爸爸——你这个甩手混蛋,没听到吗?!”
有人抱住绿,使出浑身解数将她从晶片上拉了回来。狮子狗一样的蓬乱金发搔着绿的脖颈,让她分不清那种剧烈的痛苦是不是还混杂着挠痒痒的模因。
绿在梅丽尔和另一个男同事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连着打了几个趔趄才站稳。她望向那块被抽出来的晶片,后者虽然在地上滚了几圈,却因为力学反馈膜的保护而逃过了摔碎的命运。
然而,和晶片一同离开插槽的一张电子纸,才是反常的源头。
绿从两位同事的胳膊中挣脱出来,俯下身捡起那张照片。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那股不安具体的来源是什么。
这张照片拍下了四个人——两男两女,穿着生活用的休闲服装站在一座高楼上。背景的黄昏中,一艘遮天蔽日的三角形战舰和尾随其后的无数小型舰船划过天空,功率全开的反重力引擎让橙黄色的天空染上了一摸红光。天空之上,一道道纤细的白线从地平线的一端伸出,消失在另一边的云层之下。除了一个世界,再也没有别的行星拥有这种规则排列的轨道环。
除了最左边的黑发女性被涂掉了面孔,其他三个人的面容都是很清晰的——梳着银色短发,颇具英气的少女、一个眉宇间闪烁着攻击型的高大东方人,以及戴着眼镜,脊背微微佝偻,看上去有些怯懦的年轻男人。
那个高大的东方人无疑就是邱峻,而他身旁的年轻人更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绿最熟悉的特征:
尽管此人身处一个早已终结的时代,但那绝对是自己的父亲。他和“继承者”先生在人类联盟的首都拍下了这张合影,背景中的联合舰队气势恢宏,云门世界的城市完好无损,肆意展现着“旧帝国”的辉煌。
绿拿着照片的手在颤抖,她虽然哭不出来,却怎么也止不住在手指间流露的不安和愤懑。她以为自己早已摆脱的过去,现在正以一种荒诞至极的方式卷土重来,令她费尽周折建立的新生活陷入威胁。
父亲已经死了,绿可以肯定这点。然而,有些事并不会因为当事人的死去而终结,死人留下的模因总是会在宇宙中代代相传。
“没什么,”绿对着身后的梅丽尔惨然一笑:“无非就是模因锁太复杂,有点超过了我的专业能力。
“那枚晶片没摔坏,你们把它和照片一起交给检验科吧——现在,我得去休息一下。”
这可能是接下来即将出现的麻烦之前,宇都宫绿最后的休息时间。
从我记事开始,生活就是一趟追求安全感的漫漫旅途。最初,我们要逃离的只是苛刻的能量税;后来,我们要逃脱动能子弹和粒子束,不然就会被步枪打得肝脑涂地;再后来,反物质炸弹落在了我老家,我们只能逃进太空。我拿起了枪,后来跟随伪装成安保公司的军阀指挥起舰队,在动荡的人类空间中横征暴敛。有的人寻求我们的庇护,更多的人想要逃离我们,消灭我们。
我和弦月他们的孽缘起步于这种充斥着灾难的生活,我们既是灾难的受害者,也是施加灾难的凶手。在那个颠沛流离的舰队中,我们度过了人类联盟的黄昏,见证了新的时代。
然而,我们中的大多数却变成了统一时代的化石,不论是活下来的幸存者,还是死在战争中的人们。
【浩瀚苍穹下的我们总是难逃一死——但也别因此否定生命的意义。】
“好像想起来不少东西,但没有一件是我能说出来的。”
艾格斯顿教授用一台手持扫描仪检查了邱峻的瞳孔,随后便将它递给了身后的苏娜。在邱峻苏醒后的半个小时里,艾格斯顿教授像是寻宝的海盗一样,拿着各种仪器把邱峻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这台新机器没能带来巨大的进展,因此难掩失望。
“你的记忆恐怕被认知手术做过手脚,邱先生——”艾格斯顿一遍喝水,一遍说道:“换句话说,旧帝国时代的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用远超理论技术的手段,从模因上锁住了你的记忆。”
“但既然他们有那种能力,为什么不直接洗掉邱的自我意识呢?”
“问得好,苏娜。”艾格斯顿望了望窗外,拉布拉多半岛的天空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这群人又为什么要把邱先生和一艘战舰打包送到小行星带呢?”
苏娜嘟了嘟嘴,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一把将模仿那个表情的哈勃抱了起来,一边抠着它的下巴,一边说:
“我觉得‘影子皇帝’也很喜欢干这种拿舰炮清理细菌的事儿,而且很多看起来没头没尾的做法,在最后居然被证明是对人类有益的。”
邱峻一听到那个词,就觉得牙齿一酸。这确实是一种认知干扰的现象——他出于本能的反感没有记忆上的来由,就像躺进模因扫描仪后的黑暗一样,那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苏醒之后,他能想起来的也只有“发生了很多事”这个概念。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邱先生——”艾格斯顿教授说着,便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胶卷书,将它塞到邱峻怀里:“你不是在做梦,最近发生在太阳系的一切恐怕也有复杂的前因后果——就和你的过去一样。”
“您这么一说,我就在想自己是不是该给您省点儿精力。比如我就去哪座大桥底下搭个帐篷,跟附近的哥们儿姐们儿厮混,这样家园理事会就不需要在一个废人身上倾注额外的精力了。”
“年轻人天天想些啥呢——算了,我都不敢保证你到底是不是比我年轻,老兄。”
“你要不回去看看书吧,邱先生。历史可是很有趣的。”
那本毫无装饰,看着就让人心生厌倦的胶卷书上,只有一行黑黢黢的家园语标题——《人类联盟太空航行事故年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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