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国传统观念里,康斯坦提娅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对一般地球贵妇那些消磨时间的活动全无兴趣,却擅长驾驶飞船,也爱观看轨道竞速。这些男子气的喜好令她在皇帝宫廷中颇有名气,当然这名气不全是好的。鉴于其身份,这些“不正经”的爱好在周边人口中都变为诸如“精力充沛”之类的恭维,往往还要稍带上她“高贵”、“英勇”、“正直”的父亲。不过在私底下,人们又不免指责她生性放荡,同样也连带着要对其父亲的太空族血统有所指摘。
康斯坦提娅习惯于生活在指指点点中。她的这种我行我素有损于未婚夫的声誉,但实际上他们两人都没有见过几面。她对那个十四岁男孩毫无兴趣,也确信对方不会对自己抱有任何期待。
那些离经叛道的兴趣使她的生活丰富,七年间在地球结交了不少同好。当然,他们彼此都不仅是因为共同的兴趣而结交的。这些人中就有帝国执事官斯考鲁斯。与禁卫军长官克劳迪乌斯相似,他也手握重兵,而在今日的帝国,手中兵力之多寡即等同于在中央的分量之轻重。执事官所能调动的人马不及禁卫军长官,因而在权势上略逊一筹。但他知道,力量的对比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尝试攫取更多力量,因为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力量意味着生存的权利。
所以,当康斯坦提乌斯将军遇刺的消息传来,他立即明白一个赌局正摆在面前。
康斯坦提娅本人也听说了家中的变故。从一开始,她便决意要回去。为此她去找了禁卫军长官,告诉他自己的决心。她要做的很简单,杀死叛徒,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同盟将被维系,只要她能暂时得到一支军队。
在当时,禁卫军长官尚未拿定主意,于是对她的意见不置可否。
康斯坦提娅的积极活动逃不出斯考鲁斯的眼睛,这恰恰证明那女人是个值得下注的对象。于是他决定了要玩这个游戏。
他小心翼翼地策划着,避免走漏一丝风声。他既要争取到康斯坦提娅,让她去替他夺来那支军队,又要避免太早与禁卫军长官正面冲突。他派亲信与她秘密接触,所有行动都以寻常社交活动为掩护。将军之女对这份意外的援助保持着警戒,她的谨慎令执事官十分看好,更确信她平日对玩乐的追求只是一种伪装。
他们原本还打算继续彼此试探,但卡西乌斯发来的捷报令双方都有了紧迫感,也彻底断绝了康斯坦提娅对禁卫军长官的期待。她的生命已危在旦夕,必须即刻实施计划。一场宴会在别墅里匆匆举办,邀请的都是些无足轻重、随叫随到的客人。就好像是康斯坦提娅一时兴起。没人觉得奇怪,大家都习惯了她的我行我素。到了酒酣之际,有人便本性毕露、言行失态。在地球的富家子弟中间,大闹宴席甚至是种时髦。
于是,在一片恰到好处的混乱中,康斯坦提娅悄悄换上侍女装束,在执事官派来的亲信带领下溜出会场。别墅看守毫无察觉,禁卫军长官的保密措施令他们完全蒙在鼓里。
而在另一边,携带手令的侍从正带领宪兵快速赶来。他谨遵长官指示,以最快的速度前去逮捕人质。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道路和远方的别墅上了。因而,当一辆反向驶来的轿车与宪兵队错身而过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目标正躲在车上。
禁卫军长官当然不知道这个逃脱计划,而执事官也没有预料到抓捕就在那一晚。两个计划就这样在巧合中彼此交错又分道扬镳。
侍从只在别墅中找到了一群醉酒的男女,这些人甚至都没发现康斯坦提娅已失踪多时。而当禁卫军长官在恼怒中下令封锁太空港并派出军舰追击时,那位贵重的人质已经被接上一艘快船,消失在上升界那无尽的迷宫网络之中了。
格里塞尔达在十八岁时离别了她的家人,被父亲送往康斯坦提乌斯处,作为族群获准在当地安居的抵押。以贵族女性作人质是族群之间古老的传统,他们彼此都对这些重要的女性礼遇有加。当时,康斯坦提乌斯才刚刚就任分舰队司令,他那个在日后弑杀父亲的儿子还在蹒跚学步,而小康斯坦提娅尚未出生。
之后的半年,她与其他人质一同生活在司令的旗舰上。司令带兵在各处转战,多数时候都是赶着去平抑科尔玛尼人过境时引发的骚乱。这些行动难免伴随着流血,但解决问题的办法主要还是威慑和谈判。人质们为谈判出了不少力,康斯坦提乌斯也十分慷慨地奖赏她们。
格里塞尔达在这段时间里结识了司令麾下的许多军官,其中就有当时还是中队长的卡西乌斯。卡西乌斯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在这半年里,这个才刚刚长出第一缕胡须的男人制造了许多毫无必要的死亡和折磨。格里塞尔达认为,这是因为他有着残忍嗜血的性格。
有一次,他在击败一支骚乱的科尔玛尼部族之后,将幸存者无论男女老幼通通挖去双眼,任由千疮百孔的飞船载着他们在虚空中绝望地飘荡。这让格里塞尔达对这个男人的本性感到深深地厌恶。
她曾就此向康斯坦提乌斯抗议,他也向她承诺会严格约束下属。但后来她渐渐明白,正是司令本人默许了这种过度的杀戮,因为他需要有一个人去制造恐怖,来让他在别处施展的怀柔手段更加有效。
这使她不仅对这两个男人,也对他们背后的帝国有了更清醒的认识。而在往后的许多年中,她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这世上所有手握权柄之人无不如此行事。
各处的骚乱逐渐平息,上升界也开始进入波动周期中,往后的一年航行会变得越来越难。康斯坦提乌斯早早将军队分散驻扎在几处据点,然后带着自己的主力返回行省首府。在那儿,格里塞尔达第一次见到了他的长女。
康斯坦提娅当时才十二岁,只是一个对世界一知半解的小孩。她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顽皮,而父亲的权势成为她任性的资本。康斯坦提乌斯对她的管教不太严格,这与他对儿子的态度截然相反。在他看来,女儿只是联姻的工具,不值得他耗费太多心血。这个叫身边仆人们都头疼不已的小捣蛋鬼给格里塞尔达的第一印象说不上好但也不太坏。
康斯坦提娅多数时候都住在司令的府邸里,这座寓所建在一个小轨道站上,与其它数千个大大小小的轨道站一样环绕着光秃秃的岩石行星运转。在没有军事行动的时候,格里塞尔达也住在这里。
她与康斯坦提娅起先并没太多交集,毕竟两人的年纪相差了六岁。她们之间真正的交往始于一次轨道竞速大赛。
每到上升界进入波动期,行省首府都会举办比赛。在古代这种比赛也是军事演习,但如今已完全变成娱乐活动,军队和商团都有各自的队伍。军官们对赛事乐此不疲,甚至康斯坦提乌斯本人偶尔也会亲自下场。
康斯坦提娅遗传了父亲酷爱冒险的性格,因而特别喜欢这项赛事。她六岁第一次参加初级比赛就得到了头奖。但司令担心意外会将这个宝贵的政治工具夺走,所以禁止她参加高级比赛。
格里塞尔达的童年与康斯坦提娅全然不同。她并不为了冒险取乐而学习驾驶,这原本就是她和族人的生存方式。航行意味着迁徙,而迁徙伴生出冲突。对他们来说,争斗和作战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寻常。父亲将她和她的兄长奇力瓦伦塔培养成优秀的航员,为的是在他身后两人也能继续生存。
那一次比赛,格里塞尔达也是选手。作为科尔玛尼人的代表,她的参加象征着和平友好,这会给司令带来更多名望。司令买下一艘新赛艇送给格里塞尔达,无论她是否获胜这艘艇日后都归她所有。
选手们在开赛前都忙着练习,格里塞尔达更是整天泡在太空港。她还没脱离争强好胜的年纪。尽管知道自己参赛只是象征性的,但她还是想要得到个名次。这既是为了部族和个人的荣誉,也是因为参赛者中有中队长卡西乌斯。她非常想跟这个家伙一较高下,把他打败,叫他灰头土脸。
“格里塞尔达!”那孩子一进门就对她嚷嚷,“你去参赛居然不告诉我!”
格里塞尔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背后的两个女仆。那两人都是一脸窘迫的表情,显然小姑娘又在不顾她们阻拦干着我行我素的事情了。
“将军想把这当成明天的惊喜。”格里塞尔达回答,“你是怎么知道的?”
格里塞尔达心想,八成是司令被她给折腾烦了,只好把明天的参赛名单提前告诉她。
“你爸爸会生气的。”格里塞尔达警告她,“他会把你现在赛艇也收走,让你再也不能去比赛了。”
康斯坦提娅回过头来,挑了挑眉,“那又怎样?那个破船我早玩腻了!不比就不比呗,反正他也不让我升级。”
格里塞尔达再次抬头看了看两位女仆,她们都在冲她摇头,叫她不要答应。连她自己的仆人也神色紧张地在后面张望着。
一个叛逆的念头忽然在她心头升起。她想稍稍违逆一下那位高高在上的司令,看看这些被他差遣来的人急得坐立不安的模样。
她开车载康斯坦提娅前往太空港,两边的仆人则同乘康斯坦提娅来时坐的那辆车,一路上紧紧地跟在后面。
所有参赛飞船都停在一个个临时船坞里,技师们正连夜进行最后的调整。格里塞尔达牵着小姑娘的手,把她领到自己的赛艇跟前。车间里只有这艘船的驾驶舱,它的燃料罐和发动机在别的地方接受检查。这些飞船用的都是甲烷燃料,要等到明天才加注。
康斯坦提娅顺着金属扶梯爬进驾驶舱,格里塞尔达则站在扶梯上向她介绍每一个面板和开关的作用。话题在她们之间如泉水般流淌开来。
临走时,康斯坦提娅忽然说道,“事先告诉你,明天我要买你赢!”
两人彼此对视,片刻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她们之间友谊的起点。
第二天,格里塞尔达没有拿到好名次,康斯坦提娅输了钱。至于卡西乌斯,他的赛艇出发不久就发生故障,中途退赛了。
往后两年多,两人始终呆在一起,彼此之间成了挚友。她们过着富足悠闲的生活,在旁人眼中一味沉溺于玩乐。第三年年末,上升界开始趋向平静。康斯坦提乌斯再次开始策划军事行动,处理科尔玛尼人以及边境上其它太空族的事情。自然,所有人质都要随军行动。
临别前,康斯坦提娅将一枚戒指赠与格里塞尔达。她说,这枚戒指是小时候母亲给的,现在她把它赠送给自己的挚友,愿它保佑格里塞尔达平安。
她们都不知道,这次分别居然给两人友谊画上了一个长久的休止符。
时代的齿轮毫无征兆地加速旋转起来。不久之后,格里塞尔达收到噩耗。她的父亲——首领阿达尔沃尔夫——于酒宴后突然离世。部族一时间群龙无首。康斯坦提乌斯及时出兵平定了局面,但部族内仍四分五裂,没能推举出一个共主。
在康斯坦提乌斯的调停下,部族被一分为二,格里塞尔达和她兄长分别成为其中一支的首领。虽然没有发生战争,可分裂已成定局。
格里塞尔达以她未曾预料到的方式回到她的人民中间,却发现议事会委员们多数不太欢迎她,而在外界她又受到兄长的排挤。她并未与兄长决裂,但族群间的冲突仍然不断。
接着就是将军被刺,康斯坦提乌斯起兵夺权。等动荡终于平息,传来了康斯坦提娅将赴地球作人质、并且已经与禁卫军长官的儿子定亲的消息。
之后的七年,格里塞尔达在与议事会和四邻的周旋中度过。她再没见过康斯坦提娅,甚至没有她的音讯。她对在司令官宅邸度过的那段时光依然铭记,可却已经记不起那个孩子的容貌了。即便是在梦里,那段记忆也渐渐地不再被唤起。那枚孩童尺寸的戒指被她当做吊坠挂在胸前,可它也无法让她再重温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
地球与边境的生活天差地别,并且都永远地改变了她们。所以,当阔别了七年的友人再次出现在面前时,她完全没有认出那就是康斯坦提娅。在她心中,始终还存留着的是一个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小女孩。
可她早已不再是孩子了。她就像所有地球贵妇一样美丽,笑起来也一样熟练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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