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达尔沃尔夫从死去的兄长手中接过权柄之时,他即站立于一生权力的巅峰。可这权力本身岌岌可危。他接手的是一个散乱的同盟,由七个大部族和二十二个小部所组成,再加上闻名而来、顺道加入的流民。他们是垂死恒星的遗民,人数以百万计,光是能作战的飞船就有近三万五千艘之多。
他们杀入边境,四处劫掠,屡屡击破帝国边防军。可上升界的波动期日益临近,他们的物资却还不够一月之需。首领们无法约束饥饿的部众,大军就这样走到了分裂的边缘。
阿达尔沃尔夫费尽手段,在部族间奔走斡旋,对他们许下多承诺,总算勉强维系住同盟。于是,他带领躁动不安的大军走上孤注一掷之路,将赌注压在不久前才被提拔起来的帝国分舰队司令康斯坦提乌斯身上。
他知道这位野心勃勃的军官眼中最看重什么。双方大军在上升界中的一道宽沟两侧各自摆开,谈判在帝国准备的船上举行。这是冒险之举,借谈判之机向对方首领突施暗算乃是帝国的惯常做法。但阿达尔沃尔夫赌对了。那一天,没有人死于非命。
康斯坦提乌斯获得了盟友,而阿达尔沃尔夫为他自己找到了生路。
同盟就这样解散了,各部族被分散安置到帝国境内。这其中自然多有反复,部落所过之处难免冲突频发,但至少大多数人的生计得以确保。阿达尔沃尔夫不再是盟主,但其威望让他稳居本族首领之位。
至此,帝国边界数十年来所面对的最大一次外来威胁得以化解。阿达尔沃尔夫一直受到帝国保护,他的部族也反过来保护了帝国边境。康斯坦提乌斯不仅会在必要时召集部族为他作战,也每年从他们这里征募一定数量的青年从军。太空族对帝国的归顺几乎都是如此,多年前康斯坦提乌斯之父率部归顺时也如出一辙。
由武力维系的平衡,构成了康斯坦提娅所熟知的世界的根基。而当她再次回归时,这根基已然倾覆,所有一切都大不相同。
普布利乌斯的弑父与卡西乌斯的叛变,令她无法再信任任何一个父亲的旧属。执事官是她唯一的后台。可她也清楚,他们之间不过是利益交换。无论夺权行动结果如何,她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
在回家途中,她沿路打听消息,渐渐对那儿眼下的状况有了概念。于是她意识到,还有一人与她境况相似,而那人或许远比其他任何人更可靠。
此时她已经被带到一处要塞,帝国野战军正从临近的驻扎地向那儿集结。执事官早已亲临此地,监督后勤事宜。她立即向执事官说明她的计划,声称有一支太空族可为夺权提供助力。为了争取他们,她需要先行潜入敌境。
尽管执事官早就对她的个性有所了解,但如此大胆的想法仍然出乎他预料。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这颗宝贵的棋子将暂时脱离掌控。他花了两天仔细盘算得失,同时也观察康斯坦提娅的态度,最后决定准许她前往,但必须要有人时刻不离左右。
她即刻出发,在科尔玛尼人向导的带领下,很快便找到了格里塞尔达的藏身之所。那是上升界网络中一条鲜有人迹的窄道,就像是毛细血管的末端。其中有一片台地,内壁在这周围呈现出起伏破碎的样貌,令军队无法靠近。躲藏在此的部族回到了以往的生活,依靠外出劫掠为生。人们缺衣少食、飞船也欠缺维护。
他们不再是阿达尔沃尔夫麾下的“大军”了,与多年前从族群中分裂出来时也不可相提并论。他们定居的轨道站被摧毁,财产所剩无多。如今他们所有的,仅剩骁勇善战的名声而已。而这名声也随着时间逐渐消散。
在这绝望的困苦中,康斯坦提娅为他们带来了一线希望:
一支帝国军队正在开来,其所携给养足够让部族支撑数月。他们要作为同盟军供其差遣以换取生存的权利,就如同他们的祖先一样。
“无论如何我都要复仇。”康斯坦提娅这样对格里塞尔达说,“来我这边吧,你也有仇要报。”
格里塞尔达知道她指的不光是篡位者卡西乌斯,还有奇力瓦伦塔。
“如果我们成了,”她说,“我希望我的人,还有他们的后代,人人都能定居下来。”
“你倒没怎么变。”格里塞尔达也笑起来,尽可能轻松地笑着,“答应我,我就这几个请求了。”
追随卡西乌斯起事的诸将均出自他的部署,他们大都为其亲族,由他一手自行伍中提拔起来。其中最为卡西乌斯所倚仗者,便是比他年长四岁的卡列努斯。其父系血脉与卡西乌斯的家族同源,但他本人是非婚生的。他以一名监听员的身份开始军旅生涯,当卡西乌斯首次临阵时,卡列努斯便已指挥着一艘战舰了。他见证了这位年轻将领的几乎所有战功,他自己也因分享这些荣耀而被一步步拔擢至当下独当一面的位置。
在新近驱逐科尔玛尼人的战争中,他是卡西乌斯的左右手。他不断率领舰队扫荡定居点,屠杀所有居民,将轨道站和居住船都炸成碎片。战事进展顺利,因为对方猝不及防。当格里塞尔达率部退往上升界,卡西乌斯确信自己以此赢得了禁卫军长官的青睐,于是便将前线军队托付给他,自己返回居城去处理其他事情了。他离开时带走了许多部队,因为他确信如果不随身携带足够的武力,那人们对他的敬畏也自然会动摇。
于是卡列努斯发现自己处境不妙。他的战线已经扩张到数个星系,手头兵力却不宽裕。他想方设法压缩设防地域,为此放弃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地区。上升界的平静期即将结束,他一面加紧筹备补给,一面督促部队在前线建设新的基地。最终,在诸多取舍之后,他决定在三个星系建设主要堡垒,辅以许多监视哨站。只要生产设施能按时到位并运作起来,他的部队就能高枕无忧。
自然地,在康斯坦提娅眼中,他、以及由他一手督造的这些基地,成了第一块绊脚石。她到来之前,格里塞尔达的手下已经监视基地有一阵子了。它们都建在关键位置上,有侦查系统和轨道防御武器保护。尽管驻军人数有限,但依然十分坚固。
幸而,先前那场战争是卡西乌斯仓促间发动的,他的物资也筹备不周。卡列努斯的三座堡垒虽然已近完工,但后勤生产设施迟迟没有到位,现阶段他们还是只能依靠运输船和仓库来补给。这是一大弱点,可惜格里塞尔达无法加以利用。她兵力不足,切断不了卡列努斯的补给线。她确实多次抢掠运输队,还与对方舰队爆发过遭遇战,但这并未伤及敌人元气。
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在战斗中,格里塞尔达抓获了一些俘虏,其中包括一个中队长。通过审问这批人,她大致了解了各堡垒的配置部署,尤其是他们缺乏补给的难处。由此,康斯坦提娅有了个主意。
那些俘虏被带到她面前。她向他们表露身份,宣告自己的回归,并且告诉他们自己身后有一支帝国大军。她清晰地指出大军的规模和行进路线,然后她撒了个小谎,将那支军队的统帅从执事官斯考鲁斯改为禁卫军长官克劳迪乌斯。她让他们回去给卡列努斯捎个信,叫他认清现实、趁早归顺,否则大军的第一击就要落在他头上。随后,她便下令释放了他们。
执事官集结起的军队正向这里行军,如果卡列努斯派出侦察舰,就会证实她的说辞。他必然先入为主地以为禁卫军长官已然抛弃了卡西乌斯,那他的下一步行动也就可以预期。而他的倒戈,将严重动摇卡西乌斯的统治根基。
与此同时,康斯坦提娅还让随行的执事官亲信回去禀报,表示她已经争取到了格里塞尔达的支持,并且眼下有一个削弱卡西乌斯叛军的良机。她请求执事官调拨给她至少五百艘快速战舰,好让她有底气去收编卡列努斯的部队。
结果,卡列努斯的答复来得比她预想中更快。去执事官那里搬兵的信使才出发不到一天,卡列努斯的使者就前来拜访了。那人是一个百夫长,他说,卡列努斯已经认识到当下的局势,愿意就他和士兵们未来的前途进行谈判。他要求双方在约定的时间地点会谈,只能两个随从出席。这都是惯常的规矩。
卡列努斯提出的会谈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地点在双方据点之间,是一处上升界内的小高地。格里塞尔达熟悉那里,她觉得那是个光明正大的地方,周围十分开阔,并不容易设伏。于是康斯坦提娅便让使者回去报告,说她同意会谈。她提议让格里塞尔达一起出席,但她拒绝了。她决定在自己的侍从中挑选两人作为康斯坦提娅的保镖,自己则带一支舰队在远处埋伏,以防万一。
有一个声音在格里塞尔达心中发出警告,它说,卡列努斯的邀约是不怀好意。这与其说是判断毋宁说是预感。
她再次集结起亲信部队,这些人正因最近成功的劫掠而士气高涨。午夜时分,他们准备停当,只等一声令下就出发。
可她仍在挂念着康斯坦提娅,内心的声音说,应当在离开前再见她一面。
于是她暂时告别士兵,只身前往住所。那是旗舰上临时隔出来的一个房间,带有卧室和小客厅。
两名卫兵在门口站岗,客厅里还有另外两人正在休息。在客厅一角,执事官的亲随正记录着什么,显示屏幽幽的蓝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听到开门的响动,他停下手,从容地收拢电脑起身离开。
格里塞尔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中不由得揣摩起其主人与康斯坦提娅间微妙的牵连。至少当下,康斯坦提娅不甘于仅仅充当执事官的人偶,那么将来呢?执事官的支持有何代价?他又是否在她不知晓时寻求新的交易?
康斯坦提娅枕着手臂合衣侧卧在床上,床头灯仍然亮着。格里塞尔达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她身旁坐下,低头查看她的脸庞。暖色的灯光将她那源自祖父的苍白肤色涂抹得稍显红润。她嘴唇稍张,鼻息平静,睫毛随着眼睑微动。她在做梦吗?她梦见了什么?
格里塞尔达探手进她发间,指尖在脖颈上摩挲。她一颤,转过头来。猝然醒来的惊诧在她眼中转瞬即逝,笑容迅速从她嘴角化开。
“我们要出发了。”格里塞尔达轻声说,“我把巴兰和阿拉尔留给你,他们会保护你的。”
康斯坦提娅躺平身子,抬起手来,指尖触到了从格里塞尔达的领口中垂下的戒指吊坠。灯光下,戒指熠熠生辉。
不安在格里塞尔达的心中翻搅,催生出难耐的躁动。她努力让自己平复,可眼前之人的面容令她无法冷静。
康斯坦提娅和煦地笑了。她喃喃地呼唤起格里塞尔达的名字。
女王凝视着她的双眼,但无从分辨其中摇曳的究竟只是烛火的倒影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床上的人歪过脑袋,让脸颊在格里塞尔达因长年在飞船里攀上爬下而生满茧子的手掌上磨蹭,“给我一份独一无二的祝福吧。”
这话激起了她的回忆,过往的影像在脑海中闪回。她想起多年前两人临近分别时的情形,当时的她也对康斯坦提娅说了同样的话。
那一天,她从康斯坦提娅那里得到的,除了戒指还有别的东西。
她俯下身,将吻落在那对唇瓣上。柔软的触感仿佛是跨越时间而来,立即将她的身心与遥远的过去相连。更多记忆自心泉间浮现,泛起片片夕阳色的闪光,随即又在欢欣的潮涌中融化归一。
可一个念头又旋即将她从顶峰抛下。她想起七年间的灰暗时光,想起迷雾笼罩的未来,想起此时与她身心交融之人或许明日就被命运夺走。
她起身,再次凝视身下之人。康斯坦提娅眼中雾气升腾,脸颊与耳梢因溢满热血而一片绯红,先前平顺的呼吸也已变得凌乱不堪。
女王用指背轻抚她两颊,替她将散乱的发丝重新归拢。她忽然起身,两手环绕住格里塞尔达的脖颈,将她重又拥入怀抱。
带着不安与忧虑,格里塞尔达对她说,“不会的,康斯坦提娅。你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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