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经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参加这个晚会。 我来是因为打听到她要来。
“你这个人还是老样子,天天为别人奔忙。当年在一线就是你最没空操心自己。现在退居幕后还是没空操心自己。”自觉失言,我赶紧补上一句“新来的孩子不让你省心吧?”
“好得不得了”, 说起工作,她终于语调正常,像是找回某种掌控。“比我那会儿强多了,要说赶不上,也只是赶不上你。”
好了, 是时候解释一下故事。 只是要记住,这是我的故事, 是我的视角, 比那些更重要的,要记住,话语说出来就是谎,没有词句不骗人。
从哪里开始? 我们是不是第一个虚拟偶像团队, 我们是第一个“本土头部艺人经纪公司推出的原创虚拟偶像女团”,如果你觉得这一串长长的定语重要的话。 但那都是其他人的故事。而这是我的故事,我想也要诚实地面对我的开始。 我的开始是遇见她。 那时我还在念书, 课业沉重, 每天灰头土脸地在图书馆和宿舍间穿梭,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偶像。
她是什么样的? 这部分的叙述最困难。她和其他人那么不同, 所有的形容词都只会偏离真相。 我可以说她黑发,长长的,长长的黑发垂到腰,手指修长而优雅, 我可以说她的眼睛温柔, 眼角笑意我从没在别人身上见过类似,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声音,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嘴唇。 可你听了只会觉得,只不过是一个好看的黑发姑娘,一样的姑娘你每年要在偶像行业里看见一千个替代品。 大错特错。 语言只是那样苍白的交流方式, 绝无可能传达你没有见过的美。 见过她的人不需要我多言, 对于没见过的她的人, 我想我只能说,她是一个黑发的姑娘。
接下来的故事可以讲成冒险故事,你知道俄耳甫斯吗?他是缪斯女神的儿子,他改造了里拉琴,赫尔墨斯发明的里拉琴,琴弦从七根到九根,以纪念九位缪斯。他弹起琴来最愚钝的生物也被打动,野兽驻足,鸟儿栖息,无尽的西风也暂时停止,流淌的只剩下琴声。俄耳甫斯的妻子在新婚当天不幸身亡。 他以凡人的双脚走向冥府,决心向哈迪斯要回他的爱人。
通过冥界之门的人少之又少, 不是战士的只有他一个,他有他的歌声,还有他的琴。 而我除了决心几乎一无所有。 我不会拿这部分细节烦你,一如诗里也不谈论俄耳甫斯怎么通过冥界之门, 不谈论刻耳柏洛斯的三个头如何一起垂下, 不谈论哈迪斯的静默。 总而言之,俄耳甫斯通过了那扇门,我也是。
那是闪亮的日子。偶像工业只严防死守偶像和外人恋爱,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爱会击中队里的两个人。所有的严防死守都变成我们的外壳。她拉着我逛街,她告诉我附近好吃的店铺。 我们蜷缩在同一个沙发上,电视里放着无所谓什么的节目。 她刚刚学会喝酒,热衷买各式各样的酒和杯子,音响里罐头笑声时不时响起,掩盖我笨拙的口舌。 我还有什么要说呢? 一个人一生只配拥有一个真正的愿望。
那是闪亮的日子。也许在别人的眼里也是。我们几乎是席卷了那个消费市场。她很高兴。我想是责任心使然。我一切都无所谓,只要她开心。
“往事是吗?我就不打听了,肯定不是我。敬往事。”她举杯。
“你好奇怪哦。 怎么来问我? 你不是那个人缘好的人吗?”
机会也太好了。我还对怎么灌醉她做了周密的计划。结果她已经喝醉了。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她酒量不行,可是喝酒一点儿都不上脸。加上酒量浅,还闻不到什么酒气就醉了。喝完酒的她敏感而多疑,情绪迅疾多变。她太善良,伤人的话只有醉了才说得出口。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成败在此一举。
“怎么会呢?你是我们的队长啊。我们大家最信任的队长。”
“知道也不告诉你。关心她们自己联系去。你找我就是来问这个吗?”
赶快露出歉疚的表情。低头看酒杯,假装三秒钟沉默。一,二,三。
“还记得俄耳甫斯的故事吗?哈迪斯允许他从冥府带回自己的爱人,条件是路上他不能回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走在前,欧律狄刻在后。穿过阴冷曲折的冥府。出口的亮光已经熹微可见,俄耳甫斯却不知怎地回头看了一眼,瞬间,欧律狄刻消失在黑暗中,必须永远留在冥府。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总是不明白俄耳甫斯为什么要回头……”
“也许就是那会儿训练了你骗人的功夫。你那时候编出的理由没有一千个也有九百个。”
“那这就算第一千个。俄耳甫斯在冥府路上的时候,想起从没有一个人在哈迪斯的允许下生还。世间的爱侣浩如烟海,凭什么我们特殊? 寒意袭上他的后背,哈迪斯的沉默只有一个符合逻辑,唯一的答案昭然若揭。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骗局。他知道,踏出冥府的一瞬间,阳光照落的,只有他自己一人。既然如此,最后一眼,最后一吻,他已经竭尽全力,再不能为欧律狄刻做任何事。最后一眼,一眼也足以抚慰余生,失去的预感充满他的心,他转过身,用尽所有注意力,想把欧律狄刻的模样刻在心中。”我对上她的目光,“也许就和我现在一样。”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脸红。”她探身靠近我,突然一个趔趄(也太好运了?)我急忙接住她。熟悉的香味让我一阵目眩。“这种时候你也非要赢不可。”
“在我胸口,伸手来拿呀?”她嘻嘻嘻笑着,“不行,不能这么快便宜你,钥匙在我包里。”
只有背她的时候才会觉得长得高有一点用处。 这个人有这么沉吗?年轻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
冰箱里只有芝士,鳄梨,和水。 已经不在一线了,不用这么严格吧,一边嘀咕一边翻厨房。一包吐司,不出意外的是全麦。盐,谢天谢地,还有油。
先吃点东西要紧,这个人恐怕又是空着肚子喝酒。多少吃点东西,胃会舒服一点。
凑合一个西多士吧。刷一下锅,锅倒是干净。我不在的时候这个人都吃些什么啊。那会儿就是,不能吃鸡蛋,点什么外卖都提心吊胆。到最后我一咬牙学着自己做, 才不用天天看着她干嚼蔬菜沙拉。
吐司切边,分块。 开火,下芝士,诀窍就在这里,一般西多士是用蛋液煎吐司的,用芝士代替蛋液的问题是,芝士特别容易糊,当时为了把握火候没少刷锅。一开始动不动被油烫到,还要千方百计藏住,被她发现就要生气。往事如烟,想起三毛的八音盒,从前的欢乐总是不敢再想起,每次响起,总是在唱:往事如烟。煎到吐司边缘有一点焦。 香气弥漫开来,一切都那么熟悉,气味是不分过去和现在的,可也只有气味是不分的。
尝了一口,没有果酱果然还是太腻了,可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了。简直像是某种隐喻。
“醒着吗?起来吃点东西好吗?”顺手从冰箱里拿一瓶水。“胃又疼了吧?我扶你起来。”
半扶半抱,总算是让她坐起来。眼疾手快地抽过枕头,垫在她背后。“想喝汤。”
“像个小孩子一样。那你冰箱里怎么什么也没有?平常根本不做饭吧?”
“好好好,”上楼的时候好像看见楼下有小超市,只要卖蔬菜的话总能想办法凑合一下。“你先多少吃一点,我马上回来。”
“坐稳了哦。”我从她的发丝下抽出手,“马上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小超市会开到这么晚。 番茄,鸡肉,小葱,土豆,胡椒粉。那时候不喜欢香菜,现在也不会喜欢。不知道想喝番茄土豆汤还是葱鸡汤,十分钟能做出来的也就是这两款了。上去再问她想喝什么吧。 酸奶,要不要无糖的呢?无糖是健康一点,可是好难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放纵一点吧。
上楼。鸡肉要吊高汤的话要打碎。用她的破壁机好了。明天早上再挨骂。 掏钥匙,开门,卡住了。 开门,卡住了。 开门,不对,是有什么东西顶在门后。电话没人接,按门铃。 没人。
“怎么啦?有什么慢慢屋里说好不好?这么走了我怎么放心得下嘛。”
“你回去! 你为什么那么烦!当时走了现在就像没事人一样回来算什么? ”门后又一声响动。“你以为回来说些年少时候的谎话,流逝的时光就能回来吗?你以为那些PUA技巧还能有用是吗?所有技巧都太简单了,我都在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时隔多年还是那么好骗?”又一声响动,也许是她终于坐到地上。“可是我他妈的还是喜欢你!我为此憎恨我自己……我和自己说你就想要一晚,那么多谎言换一晚,也许还是不错的生意吧。只要随着你拙略的谎言起舞就好了。回来之后我都准备好了,迅速的一晚,无痛的一晚,明天早晨我们就礼貌道别,分道扬镳……沉默笼罩一秒,漫长的一秒。“可是你为什么要跑去做饭?为什么要让你去买东西你就去?我现在要是给你开门,你就打算再走进来一次,然后再离开一次是吗?所有故事都是从俄耳甫斯的角度讲述的。他从冥界回来之后装模作样地哀悼了七天,转身就去玩弄其他少年了!还有人觉得那是爱!欧律狄刻怎么想?她在冥府会不会冷?她从其他怨灵身边走过的时候会不会害怕?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玫瑰,盖茨比的钢琴,神话里的金羊毛,从来没有人和你要过这些东西!离开就是离开,别装出一副你不得不的表情。再回来就更难看!”
啊。原来是这样吗。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后来的故事呢。我把菜放下,从购物袋里翻出酸奶。插吸管。背靠门坐下。楼道里也没有窗户,有的话能不能看见月亮呢? “贝拉。你说的都对。但是我今晚就决定在这个门外坐一晚了。你反正管不住我。”猛吸一口酸奶,酸奶可太可爱了,猛灌一口酒比较适合现在的气氛吧。
“你说的对,谎言不能弥合伤口。我想道歉也没有什么用。没有更多谎言了。你去休息吧。我坐会儿就走。”
再开一瓶酸奶,妈的怎么酸奶也醉人。肆无忌惮叉开腿坐得舒服点。反正也没有人看见。想起一些有的没的冷笑话,对着自己嗤嗤地笑了出来。已经没有人再相信誓言了,誓言和送花,吃饭没有什么差别,只是表达感情的方式而已。我知道这些东西你都不缺。而那个怀疑从二十岁持续至今,不曾有一天放过我:我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是我能给你,而别人不能给你的?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那么是最后一个借口了。刚好第一千零一个。你知道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讲完后发生了什么吗?残暴的国王终于爱上山鲁佐德,决定和她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很好笑,是吧。不爱就是不爱,从没有见过故事能挽回一颗心。但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个借口了。
也许根本就没有爱这回事。一个人总是不能理解另一个人,因而也不能理解爱。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冥府的路太漫长了,也许俄耳甫斯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也许怀疑和忧虑击垮了他,让他觉得幸福和快乐的日子根本只能存在在童话里。也许他怀疑爱的坚韧,也许他害怕月光最后总是变成衣服上粘的一粒米,不合时宜地存在着,提醒他爱存在过,让他痛苦。也许他回头只是因为他实在忍不住,想要确认欧律狄刻也是爱自己的。我们不借由语言就无法了解彼此,可是词句又那么模糊,说出来就变成谎。
猜忌,忧虑,痛苦,所有的故事都是俄耳甫斯的故事,因为爱情故事说到底只有这一个主题可写,到底是两个人的信任侥幸胜利这一轮,还是——在面对长长的一生时不可避免地——信任破裂,曾经最懂的人说出最伤人的句子。爱是那么易碎,也有很多次我想要放弃了,但是它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太害怕了。怕得只好回来。爱你,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想说的都说完了。你最好是没听到。”再打开一瓶酸奶。喝那么多酸奶等等说不定要找公共卫生间了。可我讨厌公共卫生间。
门突然打开,我一个没靠住,直接仰面摔在地板上。熟悉的那张脸从正上方俯视我。这个人为什么所有角度都那么好看啊,真是没道理。
“天那么冷你想冻出病来吗?滚进来做饭,明天再决定要不要把你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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