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精神,小伙子们!”弗里希少尉抬起右手,瞥了眼金表,“还有一分钟!”
齐格勒趴在临时掘出的战壕里,新鲜的泥土味儿直往鼻子钻。地面微微震颤,潜伏起来的影子躁动不安。他看到一只蚰蜒沿褐色反斜坡爬行,被翻出的土里有东西在扭动——蚯蚓,还有叫不上来名的虫子。
“正义之路被暴虐的恶人包围。以慈悲和善意为名引导弱者,通过黑暗之谷的人有福,因他照应同伴,寻回迷途羔羊。我将大施报复。倘若有胆敢残害我同伴之人,到时他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先知把手从心口拿开,“以西结书二十五章十七节。”
“这管用吗?”己方炮火的呼啸声几乎盖住齐格勒声音。
远处爆炸有如雷鸣,扬起漫天尘土遮蔽日光,仿佛骤雨即将落下。那蚰蜒已经爬得比齐格勒头顶还高,越过最后一处隆起就能离开壕沟,但这场小小的冒险被牛皮靴所终止。
“冲锋!”弗里希少尉踩在那只蚰蜒上,高举拿枪的右手,奋力吹响哨子。
很快,其它哨子也响起来,涟漪般迅速扩展到整条战线。齐格勒深吸一口气,跃出战壕。这里不是预定好的战场,壕沟也才刚掘出一天。昨夜他就睡在自己负责挖掘的那段里,地面不冷,反而温热,齐格勒久违的做了梦。
随着尖锐哨声响起的是枪声,火药在枪管里燃烧,气味浸进护木和枪托。踩在新草地上,齐格勒想起参军前的日子,也是这个时节,母亲和姐姐会准备好三明治,在樱桃园里野餐。他想象自己踏在自家樱桃园的草地上,姐姐在后面追着要教训自己,母亲微笑着坐在边上。
天朗气清,他沿着樱桃园的围墙奔跑,树枝刷在脸上,弹落花瓣。跑的远了,母亲才开口叫住他。
水?强烈的不适感刺激着他,肺里空气和水争夺着控制权,眼中世界忽明忽暗。齐格勒朝天伸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他抓住一截木头,粗糙但饱含生机的木头。肺里争斗告一段落,他浮出水面,回到空气中。河水冰凉刺骨,齐格勒正漂浮其上。他发现自己抓着的是根樱桃树干,足有大腿粗,带着他停在矮墙边。矮墙塌了一半,大块石头正好卡住树干,墙里种着樱桃。正值花谢,樱桃花撒了一地一河,若不是灰色军服做注,他几乎以为自己回了家。
和树干一起停留的不止他,还有弗里希少尉和先知,还有很多陌生人。少尉脸上开了洞,而先知则背朝天空,和其它人一样,再不动弹。
好像河流提供的浮力有限,齐格勒感觉自己正在慢慢的往下沉。起来!上岸!他咒骂着,抓住边上人往岸边爬,往樱桃园爬。传说卡戎的船由亡者组成,引渡灵魂去往冥界,齐格勒不信这套,但死去士兵躯体组成的渡船确实将他送到了河岸。他在他们身上爬行,抓着他们的脸,肩膀和腿,有的地方只是发白,有的地方能抓下肉来。
他不想只有自己上岸,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把少尉和先知拖到地面,三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天色渐晚,远处仍有隐约枪炮声鸣响,使夜幕下的魍魉不得靠近。齐格勒挖了两个浅坑,把少尉和先知埋在樱桃树下。他将两人的狗牌塞进胸口内兜,把少尉的配枪胡乱插进腰带,又码了石堆做记号,才踉踉跄跄朝不远处的农舍走去。
两层就地取材建起来的农舍,屋顶饰着玫瑰色瓦片。现在二层已经塌陷,玫瑰色缀在灰色残砖间,碎玻璃映着血色残阳,整栋建筑仿佛一座扭曲的沙文主义纪念碑。文明在这里背叛了创造它的人。
齐格勒瞥见畜棚堆干草的角落,奶牛从草堆后探出半个脑袋。参军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活着的奶牛了。哪怕是撤退,敌军也会杀光所有带不走的牲畜,避免给对方留下补给。当然他们也一样,先知总是嘴里念着,“多好的肉。”然后扣动扳机。
有人想让奶牛活着,有人需要它。他四下张望,农舍窗户里适时闪过一抹火光。系着蔷薇花图案头巾的妇人发现了不速之客,楞在原地,烛火在夜风里摇曳。
“我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的。”齐格勒伸出双手,语气尽量平和。
他知道自己外语蹩脚,又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我只想找个地方过夜。”他不知道自己距离战场有多远,也不知道那场伊卡洛斯式的冲锋结果如何。
妇人从门里探出头望了望农舍四周,才犹疑地抬手让他进屋。
转过瘫在地上的桌椅立柜,露出可供人通行的小道。楼梯被砖石和建筑碎块堵满,在一楼角落——大约是原来厨房的位置,窗户被遮住,两个男人坐在木桌前默不作声。
“晚上好。”齐格勒正了正衣领,借着微光打量桌前的两人。年纪大些的白衬衫蓝长裤,胡子拉碴,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年轻些的那个男人则让他皱起眉,尽管已经撕去标识,但那是军服没错,还是敌军军服。
那个士兵显然也注意到了齐格勒的打扮,眼睛跟钉子似的楔在他身上。齐格勒注意到对方手边没武器,便没有摸枪,只是把目光钉回去。
端着烛台的妇人说了几句什么,士兵的目光才缓和下来。
“坐吧。”年长些的男人伸手把椅子拉到桌边,“今晚你想住就住。”
齐格勒点头坐下,余光落在士兵那边。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两人面前摆着餐盘,里面盛着面包,边上还放着空杯子。
“先生,你是从哪儿来的。”年长的男人从自己面前掰了一半面包递过来,“外面怎么样了?”
“天知道。”齐格勒把面包掰成小块塞进嘴里,他确实需要补充能量,“不用叫我先生,齐格勒就行,谢谢你的面包。”
年长男人指指自己,“布鲁赫。那边的是克里斯,刚才你看到的是我老婆玛莎。”尽管有些口音,但他外语却出乎意料的流利。
“先生们。”玛莎从门外走进来,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提着蓝铁皮小桶。桶里盛满牛奶,她给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杯——齐格勒的杯子是从躺倒立柜里新翻出来的。
夕阳很快沉入地平线,农舍窗户里透出几丝黯淡的昏黄光芒。面包不多,但牛奶还算足量。晚餐很快结束,玛莎熄了蜡烛。布鲁赫叹了口气,“最后一根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齐格勒也想知道答案,上回给家里捎信已经是好几周以前,那时部队还驻扎在城里,有邮局可用。
“克里斯来的时候也这么说。”布鲁赫的声音部分淹没在黑暗里。
“喂!”陌生声音突然响起,是克里斯在说话,“知道铁峰郡那场么,最后谁赢了?”
齐格勒的团没参加那次战斗,但也有所耳闻,据说非常惨烈。防守的友军和进攻的“帝国战旗”都损失惨重。他们私底下管那场叫血泥之战,齐格勒对此深信不疑,尽管他没有去实地验证过。
齐格勒本想摇头,河水里漂浮的樱桃花和尸骸组成的渡船却浮现眼前,像烙在视网膜上撕不下来。他深吸了口气,“是啊。”
“我会回去的!”齐格勒自认不是逃兵,做不到一走了之,更何况他还得把少尉跟先知送回去。应该告诉其它人,他们两个英勇战斗到了最后。
“不早了。”布鲁赫插嘴道,“先休息吧,大家都累了。”
农舍一楼空间倒还宽敞,布鲁赫三人睡在厨房,齐格勒被安排在客厅和厨房交界的位置。他半倚着墙,将身子缩在柜子后面。这算在前线学到的新东西,在临时战壕里,他和先知就这么度过夜晚。
夜里很静,没有恼人的老鼠和虱子,只远处不时响起的枪声微如蚊呐。齐格勒反倒不习惯,辗转半夜意识才缓缓沉入梦境。
半梦半醒间,有人从他面前走了过去,随后又有人蹑手蹑脚的跟上。隐约只听见外面有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似乎有男人说,“等他走了……”然后是沉闷的声响,有东西倒在地上。有人啐了口,脚步慢慢远去。没多久,又有脚步从屋外进来,在厨房停留一会儿,又去了其它房间。
齐格勒靠在墙上装睡,直到重归平静才睁开眼。此时他已经睡意全无,借着月光扫视周围。厨房里原本睡人的地方空空如也,三人不知去向,农舍一楼似乎只剩他一人。
农舍周遭是草地,涟漪般的丘陵延伸到远处的森林里。从刚刚到现在过去不久,人应该跑不了这么远。齐格勒提着枪,往农舍后面的阴影里走。从拐角探头时,他看见那头奶牛被拴在畜棚门口的栏杆上。草堆后面似乎有动静。
齐格勒尽量放轻脚步靠上前去。透过草堆和墙壁的缝隙,他看到克里斯将玛莎压在泥地里,手忙脚乱的蠕动着,像鬣狗一样喘息。玛莎的皮肤白皙温暖,陷进冷而黏的泥里。
当齐格勒揪住后领把他甩到一边时,他爆了句粗口,像被夺食的疯狗一样扑上来,“想逞英雄是吧!”
玛莎蜷缩在草堆边,既没有啜泣也没有尖叫,只是默默看着两人厮打。齐格勒薅住逃兵的头往栅栏上磕时,奶牛没来由的哞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样?杀了我吗!”逃兵挣扎力度渐小,愤恨地盯着他。
这不该由我决定,齐格勒想,他扒下外套丢给玛莎,像拖条死狗似的把逃兵从畜棚里拖出来。
“你要送我上法庭吗?”逃兵啐了口血水在他裤子上,“还是带我去教堂?”
布鲁赫不在厨房,也不在一楼别的房间,“他在哪儿?”齐格勒对着打算挣脱的逃兵肚子上踹了一脚。
“谁?”逃兵忽然嘲弄似的望着他,“这儿有个地窖。”他指出地窖门的位置。
地窖不深,月光流淌进去,映照出里面的景象。布鲁赫垂头坐在地面,半边眼眶已经乌黑。墙壁上延伸出一条结实的锁链——齐格勒猜测是以前用来锁狗的,锁链另一头是赤裸的少女。
少女肌肤白皙如满月,青紫的云层盘桓其上,肉体颤抖,收缩,沾满尘埃。她惊恐的看着来人,张嘴尖叫,露出剜掉舌头后留下的丑陋创口。
“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吗?”逃兵大笑起来,“你以为他们是住在这里的农户吗?战争开始的时候,虱子也在迁徙。知道那姑娘是谁吗?她是樱桃园主人的女儿。”
齐格勒双手抓住逃兵,将他像投入地狱般扔进地窖。肉体撞击地面的声响沉闷,仿佛雷霆的前奏。
“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逃兵缓过来,笑声尖锐刺耳,“我没碰过她,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小孩儿。”
直到笑声湮灭在夜色里,齐格勒拔出手枪,“读过圣经吗?”
“有一段很适合现在念。”他叩开击锤,“正义之路被暴虐的恶人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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