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搞定了信噪比问题,于是你可以远程租借神经元了——在以往,必须躺进人造羊水里,脑袋上罩个两斤重的设备,现在只需要做一套微创手术,接上生物电极和几根天线。老姜很开心,他能边钓鱼边把闲置的脑子租出去挣钱。
体检稍显严苛。神经郎中看着老姜的核磁共振图像,皱了好一会眉,才点头。“您年纪实在大了点,脑部倒没什么问题,只是峰值频率会低些——干嘛非得做这个?”
“赚点养老钱嘛,”老姜摆出一副憨厚无知的模样,“听人说也不伤身体,就是一小块脑子借给别人用。”
“行,后天下午来手术。”郎中利落地盖了章,把预约单递给他。
这是一门简单的生意。把大脑皮质的一部分突触隔离开,用稀土电极连接上,划定一块“租界”。和租客商量好时段,把信道和密钥校准好,仅此而已。长租短租都有,前者一般是布政司或织造局的小吏,每天要应付繁复无尽的公文、票据;后者则鱼龙混杂:临时有急事的商贾、不得志的文人、镖局的汉子,乃至走私客、杂技优伶。总有人需要额外的脑力。老姜并不挑剔,只要钱准时到账就行。天线夹在他的灰发里,不算显眼。
溪流涨水了,老姜提着马扎和钓竿,找一处平整的沙岸,挂饵,挥杆,坐下等待。青绿色的水中闪烁着几点绯红和宝蓝,是入侵的希腊荧光螃蟹。极远的山峦被积雨云吞没,偶尔落下几支闪电,看上去不过几寸长。租界以外的大脑开始遐想。
儿子在应天做官差,去年成的家,收入尚可,但要定居还是捉襟见肘:地价太贵,买不起像样的宅邸,只能挤在外城的生态公寓里。那地方年久失修,黄鼠狼沿着疯长的藤蔓四处乱窜。如果他的脑子能持续租上三年,甚或五年,应该攒得下一笔积蓄。若是儿子懂得逢迎,升个官职,也积些饷银,加起来,就可以在内城购置一间房——宽敞的阳台,黄花梨的桌椅床铺,栽些兰草——更重要的是,他能抱孙子孙女了。顶好是一男一女,找个好的塾师,大了就去国子监……
浮标忽然下沉,激起几圈波纹。老姜回过神,颤巍巍地提起竿,一尾鲫鱼,白净的肚皮上泛着霓虹色。
有些记忆从租界渗进来。很难说是何时开始的,老姜也是意外发现。那天夜里,他从床上坐起,口中念着一句从未听过的诗。他挑亮油灯,想把那些字记下来,它们却又逃回了租界的壁垒中。他绝没有写诗的文采,更别说梦中。
神经郎中盯着他,像盯着一只罕见的标本。“外渗是有概率发生的,可能是新的突触形成了,或者拓扑结构有了变化。但您这么大的年龄,我也是第一次见。”
“不太推荐,但这是您的事。”郎中捋了捋山羊胡,转过头去。
怎能不租呢?他的傻小子又不懂官场的规矩,坐在冷板凳上还心满意足,钱只能靠他攒——总得有个孙儿呀!
梦渐渐错乱,像是许多孤魂野鬼在颅骨内交战。他梦见彼得堡,积雪在汽笛声中簌簌抖落。戴毡帽的人向他招手,喊出他不明白的音节,霞光向西南倾泻。
他梦见安南,橡胶林浩瀚无边,蜘蛛般的工人扛着重负行走,细瘦的手脚在热浪里不甚真切。骤雨砸来,温热仿佛象血。
“爸,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他睁开眼,见到一张瘦而疲惫的面孔。
“你啊,”老姜努力调动起神智,“在衙门又忙瘦了。”
“郎中和我说了,你这年纪怎么还租脑子?”那面孔皱起眉,“走走走,把植入物都卸了。”
仿生螳螂吊在药酒罐上,和郎中的手指来回挑逗着。“令尊的情况很罕见,或许是首例……我把电极、阻断器和天线都拆了,留个空接口——”
“不得而知,实在抱歉。”郎中把螳螂弹开,拱手,低头。
老姜挠着脑袋上的绷带,“没事,不用你小子担心。回应天吧,多吃东西,你看你,瘦成什么样!”
他的目光划过药酒罐,其中泡着稀奇的毒蛇,一瞬思绪落入大脑。“那是菱斑响尾蛇,对吧?我前年在吕宋……”他甚至不知道吕宋在哪。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走在退伍老兵讨饷的示威队伍中。赤红和深黄的旗幡来回飘荡。谁在高喊:“老子在准噶尔流过血,把银钱还给老子!”他听到微弱的噼啪声,闻到催泪瓦斯的臭味,连忙撞开身边的人,夺路而逃。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捧着一个陌生女子的脸,痛哭流涕。对方惶恐地望着他,那面容太过美丽。周遭灯火莹莹。老鸨在身后拼命拽着他,把他甩出门外。“一把年纪也不知道害臊!”
在应天,枫叶熊熊燃烧。他儿子抱着公文包,钻入燥热而充满汗臭的轻轨,身后是户部的铁红色巨型建筑群。乘客们各怀鬼胎,有人要买违禁药,有人要骗税收补贴,有人要抵押房产。谁攒够了银子,购置下房屋车马,从此离开轻轨,开始买拨浪鼓和《论语》,开始和国子监的先生们虚与委蛇。谁在租别人的脑子,只为多填几张表、多画几页图,只为继续诓骗自己。像一窝老鼠,盘算着撕咬彼此的尾巴。在应天。
他真有一个儿子吗?老姜不知道。租界的天人交战还在延宕。洞庭湖的泥沙漫上他的大腿,而后是漠北的烈风,是黄河决堤时的呼号,是人贩的驴蹄,是卖炭翁的十指。这江山伤痕累累,他写不出诗,只坐在溪边等下一尾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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