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克将门帘掀开,蜷缩回自己那形如虫蛹的胶囊公寓内,躲进散发酸腐恶臭的毛躁被窝,大口喘气,并颤抖不止。
被油烟熏黑的冰块击中了他的肩胛、臂膀与膝盖,粉碎了外置防护模块中较为薄弱的部分,将少许铁片深深扎入皮肉。疼痛撕裂了他所剩无几的感官系统,几乎要让他昏厥倒地,只是恐惧仍在那一时刻里占了上风,鞭笞并牵动着他的四肢,迫使他继续前进。
这两种感触相互搏杀交织,化成了一种足以让深脑支离破碎的可怖剧毒,即便他此时已然安身,这剧毒仍旧死死纠缠、挥散不去。
“伟大的铁神安戈洛西玛,以我……莫罗克铁铸的卡曼洛X43机械心脏庄严起誓,请您……请您聆听我的祷告。”
莫罗克将铁造的左手紧握成锤,向着胸部狰狞破裂的外置防护模块轻轻敲打,发出一连串富有规律的铿锵噪音。这是某种仪式,属于铁焊帮,铁神之子民的祈祷仪式。
“我恳求您降下赐福……救救我,救救铁焊帮……我们败了,败给了欲望和背叛……所有人,所有人都像牲畜一样被屠杀……血……我们依然能够流血……噢,伟大的安戈洛西玛啊,难道这就是您舍弃我们的理由吗。”莫罗克紧紧环住自己的臂膀,身体表层所剩无几的肌肤,正随着他的瑟瑟发抖而不断与被窝摩擦,被窝内侧生满毛球,触碰起来宛若荆棘。
门帘飘动,在半透明的灰色安保镀膜之外,一道高挑而健硕的身影悄然伫立。
莫罗克的牙齿开始激烈碰撞,铁造的上牙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正竭尽全力地不断向下撞击,每一次撞击,都险些要将未经改造的下牙彻底击碎。伴随着这种疼痛剧烈的撞击节奏,他的深脑愈加破裂,那日在马雷莎庄园亲眼目睹的一切血腥景象,忽然间段段闪烁。血与断肢,爆炸的金属组件与浓烈油污,宛若天使的赤裸恶魔们,以及被当作牲畜那般残忍屠宰的同胞。
“安戈洛西玛,伟大的安戈洛西玛……请您不要抛弃我……”莫罗克放弃了身为铁神之子民的骄傲,转而用起另一种,来自他儿时记忆中的祷告方式——双手合十,双膝跪地。
身影掀开了门帘,往公寓内踏进一步,来自西街的探照灯球投来光柱,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
“救救我,伟大的安戈洛西玛……我不会再无礼了……我一定会,我一定会彻底抛弃我的血肉……我恳求您,请您救救我……”忽然之间,莫罗克感觉自己闻到了母亲的味道,“妈妈……妈妈……”
身影拨开了手臂表层的仿生皮肤模块,旋弹出一把两段式月牙刀刃,刀刃在狭窄的空间中优雅地挥展,并在光柱的照射下,镶嵌上一轮雪白的银边。恍惚间,仿佛天使的羽翼。
血花含入霓虹色烟云,环进玻璃烟管,被她以两指夹起,衔入口中,烟云在她的吐息之下团团滚动,泛起柔软而蓬松的棉花状涟漪。雨水打落至她的黑发,浸湿了几根发丝,使其紧贴眉梢。如剑刃般飞向两侧的眉毛锐气凛然,下方垂着那双哀伤的眼睛,眼睑半张,眼眸与头发同色,宛若无星的极夜。
“为什么一直看我?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似乎是终于受够了他窥视的目光,埃洛·维多利亚抬起头来,向他这边凝聚视线。
“我……”鲍勃228一边支支吾吾地回应,一边飞快运转电子脑,好让那先进且复杂的思考网路,在他为自己寻找借口时派上用场,“不,我只是……你……你看起来受伤了。”
埃洛瞥了眼自己那只血淋淋的左臂,面色依旧淡然。在方才与野人军团的交火中,她被一颗中等规格的晶核子弹击中,从受击的掌心开始,一直撕裂至肩膀,血肉爆碎,如同拧结烂布。虽说警用战斗义肢早已卸去了疼痛感知,但如此规格的破坏仍会为伤者带去疼痛,臂膀连接处毕竟还是肉做的。
“嗯?哦,谢谢提醒。”她淡淡回应,同时轻点锁骨,纳米气体云即刻从位于肩部的外置气孔喷涌而出,气体云由携带着义肢建材的纳米工兵组成,它们将在模块主板的指挥下,如蜂群一般井然有序地为受损义肢进行修复。这是公义盟警用维生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许也是为什么埃洛如此淡定的原因。
倒在他们面前的那群帮派分子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总计十七名来自野人军团的“名誉战士”现已全部进入身体死亡状态。晶弹粉碎了他们廉价的外置防御模块,热流炮的吐息则烧焦了他们的仿生皮层,直接贯穿至五脏六腑,部分机械化的内脏被熔为滚烫铁浆,与剩余的血肉刺扎一团,抽搐着往外不断渗出血油,腥臭无比。
炽烈的气味化作有形的扭曲灰蛇,飘散向环形高架桥之外的夜空,与远方那些异彩霓虹水融一体,几近占满了鲍勃228的视域,在他的球面电子视仪前,留下一幅如梦似幻的海市蜃楼。冷风自极夜深处呼呼而来,如若锐利的刀雨,鲍勃228并未加载任何感知模块,作为机器人特警而言,一切的负向感知系统都是毫无必要的,但他确实能看到随风而来的细微冰粒,以及听到冰粒持续敲打于外层合金的凌乱声响。
“寒潮来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鲍勃228提醒道。
“我们马上离开,我来回报总部,你联络一下总工会和梁氏银行,这些尸体需要处理,他们的数据流也需要服刑,量刑,嗯……就按联邦总律来算吧。”
埃洛一边冷冷下令,一边收起烟管,轻点太阳穴,在眼前唤出一道外显数据光幕。她从来不喜欢在视网膜里装载任何改造。
正当她的手指仍在影像交流界面娴熟点扫时,一条白闪的银线首先划过光幕,弹跳出来自总署的影像数据流。
伴随着一声问候,极圈警署总长的面容在光幕中央出现,他的发色暗红似紫,如同染毒的火,眉毛浓且锐利,始终板正得像是两块烧得焦红的铁。双眸澄清泛灰,瞳孔深处显现出一种绝不屈服的冷漠刚毅。总长名为折戟沉沙,这个奇特的名字来自一句地球古语,地球是人类文明的母星,早在数千年前便已在平行裂变实验中消失,而这句古语的真实含义,自然也早已散失。伊斯塔加人钟爱古地球历史文化,在他们的民族传统中,以地球古语来为孩子命名是一种崇古风尚。
用一个意义不明的晦涩古词来为孩子命名,鲍勃228并不能理解这种行为,这也是自然,他的电子脑并未加载与之相关的思考网路,机器人没必要懂得历史的珍重,机器人只需要关注当下。
“这么迫不及待?”埃洛眯眼看着光幕中的总长,冷冷地哼了一声。
在鲍勃228于日常探寻得来的那些琐碎情报中,这位总长似乎与埃洛是同期入职,二人是多年故交,尽管鲜少有主动交流。
埃洛抿了抿嘴,呼出沉重鼻息,眉眼间飞快闪过一丝不悦,“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如通信者所说,存在总计十七名野人军团的‘名誉战士’,正准备利用钩锁从渡边高架桥向下突击,夺取夏氏工厂内价格高昂的工业机床。机器人特警鲍勃228曾尝试与该集团头目进行谈判,但对方明显失去理智,首先对我们发动了攻击,为了自我防卫,我们选择反击,并在战斗中将该集团的身体机能全部破坏。未破损深脑,生命数据流应无大碍,具体的,我正在让鲍勃与银行查证。”她转向这边,对鲍勃使了个眼色。
鲍勃228点了点头,在向总工会与银行传写信息的同时,他的听觉系统始终灵敏竖起,埃洛向总长汇报案情时的语气冰冷而平缓,并在其中夹杂了一个谎言——他们绝非正当防卫,而是主动突击。
“还能有什么事?有件案子需要你去查办,发生在泽恩新区的案子。”折戟沉沙重重叹了口气,神情尽显酸楚与烦躁,“赶在这个时间点,真他娘的晦气。”
“和我个人没有关系,和整个警署的存续有关系。”折戟沉沙撇了撇嘴,“你需要改改你这种恶意揣测他人的臭毛病。”
“也许会,也许不会,这取决于你从头号嫌疑人口中撬出了什么。”
“是的,人就在局里关着,我首先需要你去审讯他,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审讯专家。”折戟沉沙眯起笑眼,嘴巴却没有丝毫笑意,“赶紧回来,新闻说东高架区马上会有寒潮。”
寒潮正在加剧,冰冷的白雾在空气中联结成为云层,为整个世界罩上霜白的裂纹。散落在远方白皑荒漠的聚热塔开始运作,将大地染为温热赤红,这些通天的塔楼由雅库萨罗夫人带来,是极圈得以存续的重要缘由之一。
鲍勃228转头看向埃洛,“也许我们可以先到工厂里避一避。”
埃洛·维多利亚从腰际取出一把形状袖珍的手枪,天然晶壳打造,呈色为刺眼的青蓝,锥形的核晶子弹沉眠其中,清晰可见。她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没有一丝犹豫。
“我从来没能理解你们。”看着眼前的躯体轰然瘫倒,鲍勃228心情惆怅。他调转自己因缺少保养而有所卡顿的颈关节,看向逐渐被寒潮侵蚀的广袤景致,如果他是人类,他应该会感到冷。
生命的数据流飞速穿梭,埃洛睁开了眼睛。橘红色的维生液体——不死鸟化合物轻轻包裹着赤裸的她,温暖而黏着,她将深脑接入维生系统,打开了气阀,使化合物蒸发散尽,在苍白水汽的滚滚环绕下,双足轻巧落地。维生罐蛹的地板光滑冰冷,银白无暇,仿佛一面巨大的圆形镜子。
她低头仔细看着这面镜子,金属的特殊环状纹路让她的面容稍稍错位,在某一轮纹路中,金属镜面完美映照出了她那双漆黑的眸。她眨眼,镜中的双眸便也随之扑闪。
寒冷漫过整个脊背,埃洛一脚踩上那双漆黑的眸,溅起浅浅的橘红色水花。
笼罩着埃洛的玻璃罐子微微震动,门扉开启,她起步离开,腿脚的感应虽还有所失真,但并不妨碍进行基本的走动。
她行过狭长的回归中枢,两列维生罐蛹在身侧排整排齐,延展至廊道尽头的暗影,交汇成点。朝左方通道拐进出口,走进灯光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准备室,迅速拣选出一套备用警服,穿戴整齐。而后轻点太阳穴,唤出主控电脑的人形人工智能。紫罗兰会根据不同人心中所想,变化为各种不同的形象,在埃洛眼中,她就是伊丽莎白·雪降日,那个失去踪迹的雅库萨罗夫女孩。
“维多利亚警探,你不该总是滥用回归系统!”刚一显现,紫罗兰便气鼓鼓地说道。她并非温热的活物,但模样可爱,举止生动活泼。
“寒潮将至,这么做比较省事。”埃洛笑了笑,将领带随意地披挂上脖颈,“案情呢?”
“嗯?案情?我不是已经传进你的视域了吗?”紫罗兰颇为自豪地叉起腰来,“这回的拟真影像我可是精心编辑过了!血和汽油甄别得一清二楚呢!”
“我没有视域,你还是做成信息管吧。”一想到自己马上又要接触那些无比真实的虚假画面,她的太阳穴就开始隐隐作痛。
“维多利亚警探,我真是不太懂你!既然你都能接受回归系统了,为什么就死活不愿意在眼睛里添几个无伤大雅的视域模块呢!”紫罗兰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在半空转悠了几圈,最后将动作定格,双臂抱膝,眉毛微皱的小脸抵近埃洛。在她那双澄净得几乎不含一分杂质的紫罗兰色眼眸里,埃洛看到了无数的数据流在运转、穿梭。
“我不怕死亡。”埃洛凝视着那双眼睛,那副面容,忽然间心头抽痛,“但我害怕……害怕眼中只有幻觉……”她别过头去,双手慌乱地摸索尚未束好的领带,“总之,我不可能现在浪费时间去做改造手术,快把信息管做好。”
紫罗兰先是一愣,然后神秘地笑笑,忽然间飘退数米,双臂挥展,指向准备室墙面的特殊物品储藏区,“铛铛,我早就准备好啦!”
墙面裂出一道小小的口子,几声滋滋作响,片状的方形小平台从中缓慢伸出,仿佛黑市上那些古董影碟机。小平台的中心位置夹着一根纤细如针的半透明管子,通体圆钝,呈色紫红,内部流光闪烁。信息管技术时至今日,也算是濒临淘汰了。
她拿起信息管,抓在手中的感触与烟管差不多,只是更细。对了,也不知道机器人特警会不会识相地帮她把那根烟管带回来,要是就这么丢了还怪遗憾的,那根烟管味道很正……
摇了摇头,将琐碎的思绪清出深脑,手指旋转信息管,将头端插入掌心。刹那间,眼前的现实崩塌为纷飞块面,一座潮湿阴冷的狭窄空间在眼前演算生成,虽然时不时仍有深绿色的数据流崩坏溢出,但景象已大体稳定。
死者躺倒在血水溢满的铁色浴缸中,全身上下皆有深邃刀口,其中面容遭到极其恶劣的破坏,撕裂着的模糊血肉与模块组件交织烧灼,如同枯枝那般向外扭曲翻弄,微微显露出底部尚还是人类造型的冷白骨面。死者的下颚被整个撕开,与面容仅有几根行将溃烂的腐肉勉强粘连,在那被残忍刨开的口腔喉道间,塞着一根惹人生厌的异物——造型诡异的机械生殖器。最为关键的部分却在胸腔,如果说对面容的破坏与羞辱仅仅是为了泄愤和复仇,那么胸腔的空荡便是死者的死因。
埃洛环视周围,辨认出了那些黏着于卫生间各处的焦黑血油,还有以死者的胸腔为中心,清晰烙印在墙体上的圆形炸痕。机械心脏爆炸,近年来在工业城较为常见的死因,通常是一些帮派分子、小混混和浪人,因吸食过量电子毒品而导致人造器官系统短路。如果真是如此存粹的真相就好了,她叹了口气,取下信息管,使景象破碎湮灭,重归现实。
从准备室出去是一座巨大的仓库,阿塔比斯生产的那些机器人特警在此囤积,如同一支整装待发的克隆人军队。尽头是通往上层的电梯,直达警署主楼的办公区域。当电梯大门缓缓打开时,埃洛看到折戟沉沙早早守在了电梯门口,胸膛挺立,双手交叠于后背,脸色阴沉。
“你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以滥用公共资源起诉你。”他的脑袋偏向旁侧,下巴微微抬起,灼热的双目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埃洛,“当然,在我让你直面法律危机前,你会先死于自己的放纵。”
“这和鲍勃无关,维多利亚女士,我到底还要向您强调多少次?回归系统是绝不能滥用的,没有节制的死亡会毁了你的深脑,到时候你会被你自己那错乱的生命数据流逼疯,怎么,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莱恩的下场了?他被拖到伊文斯疗养院才几天啊?”
折戟沉沙的唠叨历来令她厌烦,她偏过头去,啧了一声。
“或者你依然还存在严重的自毁倾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让你回家待着,等待心理医师的新一轮评估。”
“折戟沉沙,你要是敢这么做,我就……”埃洛怒火中烧,一把揪住了折戟沉沙的衣领,狠狠地瞪视着他那对高傲的眼睛。
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持续了数秒,最后折戟沉沙首先叹了口气,“够了,够了,我没时间和你扯皮,我还有正事,你也有。”
“审讯……”她松开了手,垂下双眼,视线死死盯着地面,“那个头号嫌疑人,他是什么身份?”
“我只得到了死者的,而且只是死状,为什么只有死状?其他的呢?身份数据呢?”
“啊?”埃洛的眉毛轻轻抽跳,她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看向折戟沉沙,“这什么情况?”
“‘坟场客’,一种由绞轮帮研发并售卖的黑客技术,通过回收利用死人过时的身份数据,来对自己当前的身份数据进行顶替。啊,对了,凶手多半也用了这个技术。通常来说,要根据这个顺藤摸瓜进行搜查倒也不难,但麻烦在于,死者所冒用的身份数据,其发源地并不归属工业城,这就造成了我们的求证困难,要向布勒加殖民地提交联合搜查申请很费时间,而且有可能会影响总工会对我们的态度。”
“这……行,好吧,那既然两者都使用了这个黑客技术,有没有可能,这就是绞轮帮的内部肃清?”
“有想过这点,但绞轮帮的主要活动范围距离工业城太远,即便凶手和死者真的出身于那里,这次的事件多半也已经和那群守旧派浪人无关了,我们警署也不可能因为这点猜测就冒然把搜查范围扩大,尤其是扩大到西街的企业管制区,你知道,那是存在很大风险的。”
“够了,我不在乎这些……”埃洛现在只想给这位总长一记重拳,最好能一拳打掉他几颗牙齿,“那个嫌疑人,你们是怎么抓到的?”
“抓捕只是我们对外的说辞。”折戟沉沙尴尬地笑笑,“他是投案自首的。”
“好了,我们不可能在电梯门口说完所有事情,随我去审讯室吧,到时候你可以发挥你自己的专长,去替我们打开这一个来之不易的突破口。”
折戟沉沙转身离开,修长的身影缓缓踏入声响嘈杂的警员办公区,途中时不时与忙活的警员们点头微笑,招手示意,口中满是不痛不痒的宽慰之词。埃洛强压住心中烦躁,跟上了他。在她的身后,紫罗兰双膝并拢胸前,倒挂着悬浮半空,捂嘴嗤笑。
审讯室呈半圆形,而茶色的半透明玻璃墙则围成一个更小的半圆形,将自首者囚禁其中,有关他的一切被完完整整的公示在玻璃罩表层的外显数据光幕,从身高体重,到七岁至今的社会人际关系变迁。自首者的面相阴沉软弱,头发长而枯槁,胡子拉碴,体格不算壮实,臂膀被干瘦畸形的肌肉环环虬结,其中青筋暴起,似乎一触即破,鲜血迸发。他身着一件脏兮兮的惨白色无袖连体工兵服,胸前的纹章是一只直立行走的机械独眼狮子,脚上套着老式的蒸汽式助力靴,看配色与纹章一致,多半是由工兵团配发的。
洛伦佐·范,靴子半岛与伊斯塔加的混血,出身于工业城中层区,是典型的“工会的孩子”,从小在矿井、工厂与货运交通网路中成长,十四岁时加入了摇滚狮子工兵团,被分配到深层区的管道中枢,从事压缩垃圾运输员的工作。自那以后……埃洛一手摸索着下巴,一手翻弄着数据光幕。除去每日的日常作业,以及与团内同事寥寥无几的人际交往外,洛伦佐的人生再没有任何变换,直到如今三十七岁,他前往上层区的极圈警署,为自己谋杀泽恩新区的不明身份者一事投案自首。
“说不通。”埃洛关闭了数据光幕,坐到了房间内唯一的一把皮革球面椅上,眼前的茶色遮蔽层化作点点沙砾,退缩出一轮透明的圆,让她如今的视线正前方,能够正好清楚看到洛伦佐的脸。这是一张没有太多神采,灰蒙蒙的脸。
洛伦佐抬眼扫来视线,深灰色的眼眸脏兮兮的,被杂乱的黑发所遮蔽大半,由于他仍旧低垂着头颈的缘故,眼睛似乎被以一种诡异的比例无限放大,瞳孔深处那种麻木不仁,也随之显得更加清晰。
“别问了,我知道你要问些什么。”他仰面抬头,嘴角抽动,“无论你们问上多少次,我都只有这一个答案。我就是犯人,人是我杀的。”
“你与死者毫无瓜葛,没有作案动机。”埃洛按部就班地陈述道。
“作案动机?”洛伦佐勾嘴冷笑,笑得十分刻意,“真没想到你们还会在乎这个。”
“我知道。”洛伦佐挠了挠耳朵,开始用手指轻轻敲打皮革椅面,同时尽力将表情拧得豪放与洒脱,好让自己看起来充满侵略性。
“那你就该知道,我们是讲证据的。”埃洛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信息管,伸入那盏半透明的圆,悬浮平台从下方地板延展而出,盛住信息管,将其运送至洛伦佐身前,“之所以没有立刻把你定罪,也是因为在案发现场收集到的身份数据和你根本对不上。相信我,哪怕只有一点对上了,我那位上司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案子结了。当然,如果你对此存在异议,你可以自己看看。”她手指信息管,微微一笑,“把管子插进掌心,去亲眼看看那个被你杀死的人。”
洛伦佐瞥了一眼信息管,眼皮跳动,双瞳在惊异之中流离颤抖,几滴汗珠从额头滑落,在脸庞留下颤颤巍巍的水痕。
“你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心脏爆炸会造成怎样的惨状吗?”埃洛凝视着洛伦佐错乱的双眼,持续施压道。
“那就把管子插进去!”她突然猛拍玻璃隔板,大声喝道。
而洛伦佐惊慌之余,竟然真的抓起信息管,咬了咬牙,直直捅入掌心。
三秒钟,作为一个外行,他算是坚持得够久了。埃洛示意紫罗兰解除玻璃隔板,她起步越过地上腥臭无比的呕吐物与酸水,来到了蜷缩着的洛伦佐身边,俯身蹲下。
“你觉得,这是你犯下的罪吗?”她在洛伦佐耳边轻声问道。
“那么,为什么呢?”埃洛轻轻拽住洛伦佐的工服领子,迫使他直视自己,“那副惨状可不是一般罪犯所能造成的,你也看出来了吧,看出那其中蕴含着的刻骨仇恨。”
“我恨他,因为他是一个身体改造者,还是一个……一个同性恋,我是工兵,我恨这些……这些身心不正的异类。”洛伦佐挣扎着爬起身来,一只手撑进了呕吐物,但他毫不在乎。他咬紧牙关,双眼紧盯埃洛,数据流在瞳孔深处滚乱着,往眼白切出道道血丝。
“你没有加入任何相关的极端主义组织。”埃洛用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的一切我们都一清二楚,别再撒谎了。”
“去你妈的!”他尖声喝骂,咳出几片粘连血丝,“这是私人仇恨。”
埃洛取出腰际的手枪,“你知道为什么人类不会再对死亡感到恐惧吗?”
“因为死亡变得廉价了。”她深吸一口气,“你现在走到大街上,随手一抓便能抓到七八个身体改造者,小脚一踹就能踹死三四个同性恋、双性恋,或是别的什么特殊性向者。这些人正在变得普遍,而无端的个人仇恨只会作用于少数异类,告诉我,洛伦佐,你会无缘无故仇恨起街边随处可见的流浪狗吗?”她哼哼冷笑,“是的,你当然有可能会,在加入某些极端主义组织,或是受过某些思想熏陶的情况下。然而你并没有,你只是一个工兵。”
“都说了人是我杀的了,你们只需给我定罪!”洛伦佐捶打着地面,喝骂渐渐转为哭嚎,“你们过去不都是这样的吗?”
“过去?”埃洛呢喃着复述洛伦佐的质问之词,突然感到深脑刺痛,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银针扎入其中。她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心态,“你会被定罪的,妨碍公务罪。”
她站起身来,对紫罗兰下令,“主控电脑,解除审讯室回归协议。”
“好嘞!”紫罗兰在半空回旋,如幽灵那般钻进审讯室雪白的墙面,随后整座房间开始闪烁红光,一些早已被她听腻的警告声循环响起,震耳欲聋。
“我正在让死亡重新变得昂贵。”埃洛一脚踹翻洛伦佐,将枪口对准了他,“你体会过真正的死亡吗?洛伦佐,真正的死亡。那种感觉……可冷了。”
子弹不偏不倚,正好滑过了洛伦佐的发梢,但他整个人已经瘫软下来,双目间的执着与怒火,全在瞬间之内被恐惧一并驱逐。
“看来是准备好了。”埃洛收起手枪,打了个响指,“紫罗兰,清扫审讯室。”
待一切扫净之后,两人都回到了最初的位置,玻璃隔板被重新围起,身处其中的洛伦佐卸去了伪装,变得胆小懦弱。
“说吧,洛伦佐,你来这里是为了谁?”虽然早已在心中推断出了一二,但埃洛依然需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为了谁?”洛伦佐苦涩地笑了笑,“您还真是把我彻底看透了,警探。”
“警探,你觉得……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去奢求什么爱与理解,是不是太可笑了。”
“蒙塔莎,二十来岁,一头漂亮的红发,一张漂亮的脸蛋,一颗美好的,会对我这种人无私敞开的心,嗯……也许不止对我一个人吧,她在工兵团里很吃得开,所有人都很喜欢她,会主动替她分担指标,诺森,那个傻小子甚至还会直接把工分送给她,真是个白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所以,是这姑娘犯事了吗?”埃洛吸吸鼻子,仿佛能闻到来自真相,那种既芳香又糜烂的气味。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她具体遭遇了什么。”洛伦佐悲凉地笑了笑,“那天晚上她找到了我,说警察很有可能会盯上她。”
“不,警探,她从未说过这个,但确实在曼杜尔·布莱斯基死去的那天晚上,她曾与之见过面。她为此感到害怕,害怕你们会因此给她降罪。”洛伦佐将视线转向旁侧,双眼神采迷离,“那天她依偎在我怀里,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直在瑟瑟发抖。”
“曼杜尔·布莱斯基,这是死者的名字。”埃洛摸索着下巴,略有思索,“他是同性恋?”
“也许是双性恋吧,因为他和蒙塔莎有过过节。”洛伦佐面色痛苦的摇了摇头,“对于他,我没有更多了解。”
“那天晚上之后,她就申请调离了。现在的话,大概在泽恩新区的冰风暴工兵团吧。”
“死者就是在泽恩新区被发现的,结果她还把自己调到泽恩新区?”埃洛挑了挑眉,“这可真是有趣。”
“这我就不知道了,警探,但我总觉得她不会杀人。”洛伦佐伸手抓抓面颊,神色纠结而尴尬,“我觉得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婊子罢了,绝对没有什么杀人的胆量,就和我一样。”
“这么看来你倒是想得挺明白的。”埃洛将方才所记录的一切全部存入深脑的警用记忆信息库,起身准备离开,“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替她顶罪?”
“我不知道,警探。我真的……越来越看不懂我自己了。”
审讯室的自动门在埃洛离开之后悠悠闭合,整个空间恍然寂静,独留下洛伦佐·范仍在挣扎与吵闹的内心。
“干得不错,审讯专家。”折戟沉沙在门外等候多时,他嬉笑着向埃洛打招呼,却只让埃洛感到厌烦。
“关注我的王牌警探就是最重要的工作。”他拍了拍埃洛的肩膀,低声说道,“所以你还是得去泽恩新区?”
“也好也好,正好我们警署也需要在那块地方树立一些良好的公众形象,你瞧瞧,一个相貌美艳、风格冷酷的女警探就再合适不过了。”
“我要走了。”埃洛无情扫开折戟沉沙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大步离去。
“我会让鲍勃228在那边等你!”折戟沉沙在她身后大声喊道,“从正门进去!记者团队等着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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