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人类的疆域,寻找未知的矿藏”,商业航天公司总爱用这样的广告语,十年前也一样。十年前,从赤道几内亚本土去安诺本岛,在机场也能看见大量类似的广告。那时加蓬发射场还在筹备中,西非最大的商业航天发射场就在赤几本土。在岛上技术援助的时候,吴穹住宿的人家甚至能从卧室的小窗子看见火箭升起的光和烟。跟她睡一间屋的女儿们总是好奇地问:那些火箭上有人?他们到天上去做什么?天上有好种的土地么?天上有吃不完的大米么?
大米从地上长出来。耐盐的杂交水稻品性已经相当稳定,当地人需要的只是耕作方法。不到六个月,本地人自己种植的水稻就已经灌浆了。吴穹走在海边的田埂上,稻花的香味混着海风,就是那样一个午后,东面的天空中划出一道橙红色的轨迹,跟着是蓬松的、棉花般的烟团,步步逼近着爆裂开来。
水稻着了火。房屋着了火。海着了火,天着了火。岛上只有一座混凝土房——是中国与古巴联合援建的医院。农科院的师生带着村民往医院跑。岛上的神父站在稻田中,张开双手:
“这是天火!是主的惩罚!仁慈的主,请您宽恕我们……”
一块碎片呼啸着砸来。吴穹抱着女孩儿在土路上伏低身子,回头去看神父所站的地方。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很高、很瘦的身影将那位神父按倒在水田中。血水和泥水弄脏了他的白大褂。
那人好像有一头黑色的卷发。像小时候在宣传画上见过的一个孩子。
——中国姐姐,住宿人家的小女儿在吴穹耳边问,你们有耐涝的水稻,不怕洪水,也有耐盐的水稻,不怕涨潮,那有没有耐火的水稻,可以不用怕火箭呢?
现在,星火市已经看不到商业航天公司的广告。地球上,文昌港各处仍能看见商业航天前卫气派的宣传。
回到火星只花了短短四天。赵村长带着有空的村民们去迎接吴穹,一路上交换着这一个多月的新情况。
“你说……那些公司是等火星枸杞运到地球之后,才决定要压价、做空?”赵大本事问,“可是,柯勒尼的枸杞农,怎么办?”
“肯定是公司的人私下跟他们通过气了吧!”负责开车的李大胆插话说,“肉烂在锅里!假如枸杞价格真跌了,那他们公司里肯定有人做空头,挣大钱!内部匀乎匀乎,不就成了?”
“姐夫,你心也忒好。他们使手段坑咱,你咋还这么关心他们的人呢!”
“总归也是种地的人吧,”赵大本事说,“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哪个种地的不要过个年呢?”
丰收节已经近在眼前了,吴穹却还是争分夺秒地安排了两件大事。第一是稻花村下一个两年周期的工作展望会。第二是新一代糯香口感的火星水稻育种评审。市科协找了十来个专家到热土镇开会,一起评议这新一品种的水稻能否在稻花村成规模种植。会开得很顺利,专家们提了几个注意事项,就通过了种植计划。正要回村时,吴穹却遇到了熟人。
“吴贤妹,”蓝途也点点头;两人相亲不成,反倒成了诤友,“我正要去一趟东溟海,把‘四妹’接回来。”
“惜春,四妹——《红楼梦》!——他虽然停职,过年总得回镇上歇几天。”
“咱们顺路,”吴穹想了想,说,“蓝兄,之前在地球上,我查了几件事,有个问题想请你聊聊。”
“在太阳系中,除了月球,还有哪里拥有丰富的聚变能源?”
蓝途却不立刻回答,看着吴穹,眯了眯眼:“……你也去北京开会了?——不对,在那没见过你。”
“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有,而且就在木星。木星的氦三储量众说纷纭,但普遍认为至少和月球相当。而月球的氦三,大部分掌握在中国和‘南天盟’手中——木星这个可怕的大个子,是不是没那么遥远了?”
“你看,你都猜透了,”蓝途说,“你也别藏着。查了什么?”
“前几年,太空探索公司似乎跟我们争抢过几处氦三矿产。我在文昌证交所查了查,当时他们没有成功。跟着,太空探索公司切割了他们在火星的资产。”
蓝途点点头:“现在他们要搞跃迁技术,有点弯道超车的意思。”
“可开发跃迁技术,本身就需要大量能源。现在太空探索公司能控制的氦三,足够他们实现这项技术吗?”
“他们在赌。做出了跃迁飞船,木星近在咫尺。而且,这项技术的军事运用……到那时,就算木星的采不出,他们还能弄不到氦三么?”
“看来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对跃迁技术掌握到了什么程度……”
“你是说,我们已经知晓了商业航天公司对跃迁技术的掌握程度?”
“错。我的意思是,无论他们掌握了多少,我们都没有第二个选择。”
文姐一行人乘坐的飞船降落火星,全村终于团圆。眼看庆祝即将开始,吴穹却还是坚持要开展望会。
“我想问,咱们村是否能降低一些能耗。去年,除了空间电站供的电,我们村还使用了三吨氦三。大头都用在电离护罩上。为了抵御太阳风,星火市上空布了一层持续输出能量的火力网。咱们能不能把电离护罩改进一下,提高能源利用的效率,省一些氦三?”
赵大本事咳嗽了两声:“这个,其实技术上我之前琢磨过,也跟市科协的人讨论过。有一种方案,用圆盘结构铺设能量网格,理论上能省下百分之七十的能源消耗。但是所需要的材料,价格压不下来;圆盘结构也吃加工。氦三又太便宜了。当时厂里要做的东西太多,就没了下文。”
“也就是说可行,对吗?”吴穹喜出望外,“太好了,新年我去和科协的人说一说。如果加工咱们可以自己来,说不定可以成本还可以再低……”
“真要这样吗,支书?”一个人问,“村里花钱的地方不少,这又是个大工程……有必要吗?”
吴穹简要说:“这次去地球,我们发现商业航天公司大肆宣传要发展跃迁技术。我想咱们国家肯定得跟进。开发新技术,这种事耗起能源来没有底。做最坏的打算,也许有一天我们火星的居住点需要做到能源自给才行。我们尽早开始节约能源,总归不会错。”
“可是支书,那商业航天公司,手上的氦三没咱们多!他们要是真搞跃迁,哪来的氦三?还有,他们柯勒尼的那些复合塔,耗的能源可不比护罩少!没有氦三,他们自己的火星柯勒尼要怎么办?”
“……两年前,太空探索公司已经把火星柯勒尼切割出去,”过了良久,吴穹才开口说,“按照商业法律,只要管理柯勒尼的子公司宣布破产,那么,原本的管理层就不必为火星上的事负任何责任。”
一时间会议室里安静得滴水可闻。桌旁的人,仿佛连倒吸冷气时,都害怕声音太高了。
“……不会吧!”房间里有一个惊讶的声音,“……怎么能有人做出这么坏的事啊?”
十年前,吴穹还不会西语,桑切斯也还不会中文;两人仅能用带着口音的英语沟通,
吴穹用酒精烧了烧剪刀,猛划开沾着泥和血的白大褂。长着黑色卷发和娃娃脸的大夫痛嘶一声。他的背上现在有五处烫伤,这使他面对吴穹的质问自带几分理亏。
“他……是个好人。——酒精,请您……谢谢——他给人们安慰,人们爱他。他是岛上的人,就是我的病人。”
“要不是知道您是党员,我还以为您也是位神父!”吴穹从药瓶里倒出两粒止痛片,“好了,来点?”
“我是唯物主义者,但我不反对别人信仰宗教,包括我的祖父母,”医生从她掌心拈起一粒药片,“只要一粒,谢谢。”
“我认为,一个人一生能吃的止痛药有个数字。我不是省药……是在省自己。”
船从安诺本岛开到赤几的首都马拉博,在那儿等着的,是望不到头的官司——先是和造成事故的航天公司,之后是保险公司。在跟着岛民们经历这些事之前,吴穹从未想过人类有这么多在法律限制之内推卸责任的办法。翻阅了卷宗和法条后,她很快陷入沮丧。
那个总能微笑起来的古巴人几乎是唯一的安慰来源。在马拉博为外国人服务的酒吧里,桑切斯从不喝朗姆酒。
“是我在北京读医学院的时候发明的,”桑切斯碰了碰两只酒杯,“当时朋友们逼我起个名字……”
“我的工作地点就在安诺本岛。医院部分受损,但我们可以重建。项目的资金也还有一些。这不是我遇到过最差的情况。”
“你难道不会不甘心?觉得不平?那些公司……他们把我们害成这样,根本没有负责,也没受惩罚!”
桑切斯似乎想了想。“也许我应该那样想。但我没有……”
“你好像总是这样。事故当天,那个神父……你是不是从来不觉得人分好人和坏人,应该对好人好、对坏人坏?”
“或许因为我是个医生。小时候,我很喜欢想象宇宙的样子。我在北京,学过空间生理学。教授说:宇宙中,我们还找不出第二个地方,能孕育生命。宇宙那样广阔!可什么都没有——对于我们医生来说。在地球,我们却把生命看得像灰尘一样普通……”
“那些害人的坏蛋,他们也配和没害过人的好人一样地活着?”
“诚实地说,我想不明白。也许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党员。但或许有一天——在过于孤独的宇宙里……——好人与坏人的意思都会改变。一切生命都会死亡,没有一个医生能医治死亡。或许有人该审判好人和坏人……但不是我。”
之后的十年,吴穹几乎再也没喝过酒。或许因为身边没有对的人,又或许对的人也无益于减轻她的忧愁。稻花村里有人爱喝酒,也自己酿;大米白面都是稀罕东西,一般用种植面积最大的青稞、藜麦、土豆酿些杂粮酒。吴穹正在村委会办公室里闻着开坛的酒香味儿,忽然大个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稻花村里有四个名叫思宇的孩子,这事在整个星火市都有名。这四个孩子都来自与航天缘分颇深的地方:一个生在文昌,一个太原,一个西昌,还有一个更稀罕——加蓬。四个思宇总在一起玩,像兄弟姊妹似的,因此大家总是用外号称呼他们:大个子、小精豆、调皮蛋、小萝卜。
“过几天就是丰收节了,罗阿姨说过节杀几只鸡炸了大家吃,小萝卜怕她自己养的那只大母鸡被炸,调皮蛋出主意,让她用富铁的黄麻去喂鸡!”
在星火市,一块土地种植食用作物前,必须经历两年的土壤去金属流程:首先利用特化培育的蜣螂和蚯蚓将重金属集中到地表,之后铲除;然后种植可以将铁元素富集在茎叶中的纤维作物——以黄麻、棉花为主——至此土壤的金属含量才足够低,不会通过产出的食物,使人摄入过量金属,从而患病。
“调皮蛋说按照规定,富铁作物绝对不能吃,也不能喂给食用禽畜;只要大母鸡吃了富铁黄麻,就算只吃一口,也不能给人吃了!”小精豆跟着说,“小萝卜立刻把黄麻叶子伴着藜麦给大母鸡吃了……”
被找到的时候,小萝卜正抱着大母鸡,躲在培育地块里哭鼻子。黄麻叶的影子落在她脸上,像泪痕交错。
吴穹蹲下身问:“黄麻叶子喂了鸡,你自己吃了没有?”
小萝卜摇摇头:“没有,姐姐你说过,富铁作物绝对不能吃,老支书就是因为吃了好多从红土里直接种出来的东西,才得病了,这不能开玩笑……”
小萝卜擦了擦眼睛:“姐姐,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可我真的不想让大花死……”
吴穹看着她:“罗思宇,你有爱心,很好。知道保护自己,非常好。但你做了这件事,我还是很生气,也很难过。我们在火星活下去,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有它的任务。黄麻要努力吸收地里的铁。庄稼、牲畜要被我们收获。我工作为了照顾大家,大家做事也想着我。我们所有的力气往一处使,这靠的就是大家心里都有规则。你舍不得大花,可以找妈妈说道理,可以找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求情。但你不能把规则当武器胁迫人。每个人都这么利用规则,大家的心就散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穹回头看一眼调皮蛋:“赵思宇,你自己说,按照规则,这母鸡该怎么办?”
“……按照规则,它不能给人吃,它的产品、后代,也不能被人吃……”
“小萝卜能不能一天到晚地看着它、确保它不接触其他鸡?”
“假如它跑去鸡舍里下了蛋,该怎么处理?假如下了蛋还没人发现,蛋和其他蛋混在一起、还孵出了小鸡,这又怎么办?”
“你跟踪过家禽对富铁黄麻的反应吗?知道动物耐铁属性的遗传规律吗?”吴穹看着他,“没做过研究,谁也打不了包票。我不跟你说影响,我只说规则。你讲,按照规则,该怎么办。”
“您罚我吧!”调皮蛋通红了脸,也哭了,“求您别杀掉大花……”
“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吴穹从小萝卜怀中拿过鸡,“我想起一个人,要是他说有可能,大花就有希望。”
马孔多镇街上空空荡荡。吴穹等人一路问,找到镇中心的雄鹰广场。
三人顺隙近前,中间空地上是三伙人:中间是马孔多的镇长戈麦斯,还有镇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右侧是几个西装革履的家伙,打扮得像柯勒尼的商贸团,长相都是拉美裔;左边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桑大夫。
“今天是桑切斯医生的义诊日,大家都在这里,”旁边人解释,“可是从温布雷突然来了一群人,领头的什么‘发展总裁’,还是镇长的远房族亲……他们非要在这里‘布道’,他们新开的能源公司……赶也赶不走!”
——“哈苏爷爷!不要再固守你们的牧场和农田了!在故乡它们给不了你们财富和幸福,在火星它们会偷走你们选择生命的机会!加入我们吧!投资未来!能源能给你们一切!”
——“您必须开始吃药,哈苏,要不然就戒烟,您的肺不开玩笑!”
戈麦斯镇长叹了口气:“离开吧,现在不是谈论这些事的时候,广场上在义诊!”
“为何你们对我们怀有这样大的敌意?这位从中国毕业的医生,他是为了外族的利益来到你们中间!戈麦斯叔叔,我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人群中有几个人看向了吴穹和两个孩子。镇长的脸色僵了僵。
坐在就诊椅上的老人看看桑切斯,又看看镇长:“戈麦斯,你再不把这些无礼的家伙们赶走,我就自己来了!”
“不,哈苏。他们使用广场的权利,不比我更少,也不比我更多;”桑切斯垂下眼睫,写着病历,“您不该冲动,除了肺部,您的心脏也很脆弱……”
吴穹低下头,对孩子们耳语。不一会儿,小萝卜抱着鸡挤到了人群前面,一个不留神,被调皮蛋撞了一下。大母鸡惊吓,扑棱棱往广场右侧飞去,翅膀正拍在领头那人脸上。
“发展总裁”无计可施,只得咬着牙带人走了。两个孩子连忙抓鸡,吴穹走到广场中间,面对桑切斯,身后的年轻人们又吹起一阵口哨。
桑切斯看着吴穹,脸上露出微笑,却又轻轻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大母鸡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大花在桑切斯的诊所里住了三天,手术圆满成功——桑切斯完成了一项史上少有的操作:切除母鸡的卵巢。这只鸡也因此成了科协的观察对象,小萝卜哭着送别了它,而等待她的则是开学后的校级检讨,三千字,国旗下朗读。
丰收节的流水席,从文化馆摆到了村口,直到席上坐满了人,吴穹仍不知道会不会有来自警备队的客人光临,饭也吃不踏实,一直探头探脑地朝路上望。不断有人来敬酒,吴穹只拿饮料替。
对于喝酒的人,今天席上的万人迷是马孔多镇的朗姆。稻花村中嗜饮的,纷纷凑去小南天的饭桌,找马镇人敬酒。找得最多的就是桑大夫。
桑切斯平时总做好人,没有吴穹的威严,因此只能一个一个人地解释:“对不起,我的肝脏非常坏,如果可以,请让我喝蓝莓汁……”
人越围越多,最后几个村镇的人都举着或装美酒、或装果浆的杯子,问:“桑大夫今晚一杯酒还没有喝呢!古巴发明的朗姆,总得你这个古巴人来评判啊!”
吴穹也笑起来。周围人的欢呼起哄好像都被静音了。她举起一根手指,用口型说:就一杯。
离开赤道几内亚的四年后,吴穹再一次见到了桑切斯。在月球的广寒基地,参加太空培训的学员们刚刚落脚,就被迫与涌入的避难者挤在一起。附近鲁纳矿场的罢工引发了暴力镇压,不少罢工者逃入“南天盟”成员国的设施。
那是吴穹上火星之前三个月。她穿着刚刚调试好的外骨骼在招待所大厅中做帮手,在地板上看见一个久违的人。
“看来是巧合,”受伤的医生吐了口气,努力把头抬高,“物质的巧合。就算完全不信神秘主义……人总要感谢巧合。我伤得不重,断了几根肋骨,但没移位;手臂上有擦伤……吴穹,您去帮助别的人吧。”
桑切斯的伤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有一段骨头划破了他的肝脏。吴穹想要在他醒来后立刻嘲笑他,但最终还是没有。
那时桑切斯在矿场区研究金属病的治疗。被卷入冲突,和在安诺本岛受伤的原因也差不多——在他看来,冲突的两方都是他的病人。
因为发现太晚,手术时桑切斯已经变得非常消瘦,术后也没有改善太多。他还是那么快乐,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让这个见过太多破碎生命的人消沉下去。可每当吴穹看到他的脸时,都总觉得心跳得太快,仿佛有什么无法压制的东西要涌出。
“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在冲突之间分什么对错。可我想至少请求你……让自己活下去,好吗?至少别总是受伤。你……总有人会为你担心……总有人会爱着你的!”
不知为什么,她说出这话的时候一直想哭。就好像一生中再没做过胜算如此之低的举动。
而那双总在微笑的、孩子般的眼睛,此时却露出了一种苦涩的神情。第一次喝朗姆酒的时候,吴穹也在心里疑问:怎么做到的,为什么甘蔗能让人觉得这么苦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吴穹同志……请原谅我,如果现在我能哄骗您的话,我知道未来我一定能给您很多幸福,您也会给我很多幸福。可是,那样做是不正确的……我不能向您许诺我无法做到的事,即便是为了爱……”
丰收节的夜晚,警备队还是来到了稻花村的大门口。岳以恒与村长代表双方交换了贺年礼物之后,并没留下,而是直接奔赴下一站。直到丰收节后两天,岳以恒才约出文姐和吴穹两个。她笑着说:“都说大年初二北方媳妇回娘家,今天我休半天假,也算是‘回娘家’了!”
文姐眨眨眼睛:“岳大姐,咱俩都是已婚妇女,小穹还没结婚呢?”
岳以恒笑道:“虽然现在还没有,但不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吗?”
“老实交代!你和桑大夫是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文姐用胳膊捅了捅吴穹,满脸八卦的快乐。
“我们……是在赤道几内亚见的面。”吴穹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她擅长应对的氛围,“他也是去援助的。也是古共的党员。他……是个善良的人。在赤几的时候,我就对他……产生了感情。后来上火星之前,在月球培训的时候又遇到了他,那时候算是跟他挑明了。可……”
——请原谅我吧。那句话又在她心中闪现,吴穹闭了闭眼睛。
“……他这个人太爱做好人,谁都想得到,就是想不到自己。我想我们观念合不来,还是走不到一起去。就放弃了。”
文姐摇摇头:“你这么说,表明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呀!现在又都在火星了,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岳以恒笑了起来:“小穹这个情况,我们部队上的人最熟悉。就像我自己,出来执行航天任务,一待就是十几年,家里人哪有不担忧、心疼的?有些情侣之间产生顾虑,乃至于放弃,也都是人之常情。但有人选择放弃,也有人觉得爱更重要。人生一共也就几十年,重要的是别让自己后悔,至少,我和我的家人都是这样想的。你觉得呢,小穹?”
稻花村的水渠由东溟海过滤之后引入,配合空间电站与隔热膜控制的气温,插秧之后一个多月,水稻就顺利扬穗。改造电离护罩的计划也通过了。近地季的后期,藜麦价格突然反常上涨。主粮价格也被操纵,此事反常,背后肯定有人捣鬼。村里人联想到吴穹说过的令人恐惧的可能性,项目很快转动起来。
再次召吴穹去热土镇开会时,吴穹以为要谈市里关于推广电离护罩改造的讨论结果。结果去后看见众人的表情太过严肃,才感觉不对。
“又要去地球了,”蓝途低声告诉她,“每个乡两个代表,科协另算名额。这次真是去北京。我看你得来吧?”
作为星火市南方边界的村干部,名单上少不了吴穹。近地季末期,到达地球的航程再次来到二百小时以上。文昌落地,一行人直接被引上城际列车。到达会堂,也是全封闭的。
这个巨大国家的首都,即便只通过空气,也能给人无形的威压。走在会堂走廊柔软的红毯上,吴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脚步声还大。她是紧张的,却不是因为悬念。无论如何,巨石即将落地。总有人要谈论如何控制巨石落地的角度,而另一些人负责经受不可避免的冲击。
“背景情况大家都已经了解了,我们开诚布公地来说,”会议秘书长从后排来看,几乎只有一个光点,“是火星还是木星?是基建还是跃迁?容我再提醒各位,这是最后一轮会议。希望各位专家和代表畅所欲言,不要对自己的看法有所保留!”
上台的科学家和各界代表,确实是以两派观点分流的。简单概括:火星派主张按照之前的计划,稳步建设火星居住点,以月球的氦三资源确保火星能成为人类安全生活和进一步生产航天设备的基地后,再进行下一步太空探索;而木星派主张从现在开始将氦三资源大量转投于跃迁飞船的研发,以避免外部实力首先实现跃迁后,对我国及全球南方进行掠夺和讹诈——但这样一来,火星居住点将不得不在外部资源急剧减少、甚至接近自给自足的情况下发展,甚至有可能发展完全停滞,仅仅维持在保留存在的水平。
几轮发言后,吴穹听懂了。两条路线看似针锋相对,可是上台发言的专家干部,无一不对国家大计惯有的决策风格心知肚明。这次会议的结果,多半是在两条路线之间平衡,但在决定何谓平衡的过程中,每一条生产链、每一个环节上的发言者,都想要为自己代表的集体多争一分资源。
像吴穹、蓝途这样的基层人员,并没有上台发言的机会,只是在会场旁听。吴穹心里计算着稻花村的能耗,有两位发言者已经在台上吵了起来。
“——讹诈?什么讹诈!现在他们手上连跃迁飞船的影子都没有,你们就先自乱了阵脚!有这样的心态,拿着什么都能讹诈你们!”
“——如果敢于前进就叫乱了阵脚,那恐怕你们的脚也扎得太稳了!抱着鸵鸟的心态固守一条路,也能八风不动,但可惜是自取灭亡!”
这种场面,在延续了数个月的会议中已屡见不鲜。会务拉开两人后,坐在秘书长身边的一位年轻些的会议秘书忽然轻轻笑了笑。
秘书长看他一眼,或许为了活跃气氛,问:“小同志,你笑什么啊?”
“两位专家都在坦诚地表达意见,我很感动,”那位秘书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我们的一段历史。曾经,我们集全国之力,掌握了一项关键技术,使全世界各国都不敢再打断我们的发展。或许那时,从想要置我国于死地的阵营中看,我们的所为,也是一种‘讹诈’吧?没想到在约一百年后,却成了别人全力投入一项关键技术,想要讹诈我们。”
吴穹听到这个声音,觉得耳熟,渐渐想起,此人就是四年前她考编时的那位面试官。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占据了优势的地位,反而和当年的核大国一样,陷入被动了?”秘书长问。
“我们当年能打破压制、争得正义,不因为我们一无所有、无所畏惧,而是因为我们做了正确的事。今天,我们能抵御讹诈、引领人类的发展,靠的也不是技术壁垒或者财大气粗,而是继续做正确的事。”
“什么是正确的事,大家心里其实都明白。如果一定要我说出来,我想,大家心里共同的答案,应该是——‘团结’。”
此话一出,会场里的气氛忽然松弛下来。之后的会议进行的似乎更顺畅了,发言者们也不再剑拔弩张。最后一位发言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农学家。
“听了各位这几天的发言,我产生了很多思考,但更多的是感激,因为有这么多有才、有志、有识之士,在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人类的未来思考。而我的发言,提供的是一个农业人的视角,也是一个工作五十多年老人的视角。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有幸在多个国家、地区、星球上工作。我和我同仁们的一切经验和分析,都在提示着我们:如果认为,我们可以不将手头上已经拥有的东西,利用至近乎穷尽的程度,就能从遥远和未知中获得更多的财富——这是一种幼稚。而如果说我们国家对于全人类,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就像我这个老人,对于与会各位的价值一样——其中必定有一点是,我们不幼稚。”
吴穹的心跟着定下来。坐上离京的列车,吴穹才分神注意到地球的天空。这一夜华北的夜空是灰色的,看不见月亮,更看不见火星。视野中,唯有远处城市、工厂、乡村,来自大地上的灯光。
——要将已经拥有的东西利用到近乎穷尽的程度。吴穹心想,祖祖辈辈的人类,是否就像火星上的虫子,在用自己渺小的身体,消化一颗星球?
虫子听起来当然不酷,不像“开拓人类疆域,寻找未知矿藏”那样令人神往。可是……就像那位母亲说的,世界上只有一个火星。
无论是否“厉害”,能让人生活下去的火星,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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