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凯源和李婉嘉举行他们那场盛大的世纪婚礼的之前,他们耗费了近一年的时光去四处游历,因为长老说重温王凯源的游商之路对保持他们婚后的甜蜜很有必要。双方为了此次远行都做出了十足的准备,可是和李婉嘉那要靠两头双头牛拖运的衣物不同的是,王凯源只是将父亲的笔记随身携带:“在废土旅行不需要多余的东西。”他这样告诫李婉嘉,而李婉嘉却报以一阵假笑。
她最爱的那件鼹鼠皮风衣遗落在了南方的雨林,与其做伴的还有一条呢绒长裤和两只短袜,两车衣服就这样莫名地消失,在废土的静寂中随岁月一起腐烂。更令李婉嘉烦躁的是,王凯源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人,他的言语不复之前的温存幽默,眼神也不再从容。他焦虑地行走着,仿佛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李婉嘉从未体会过被冷落的滋味,她变得敏感而暴躁,漫长的路途、王凯源的打扮和沉默都成了她发怒的理由,她性格的另一面在这段时间彻底暴露,那是长期骄傲与美丽外表下暗自滋生的傲慢毒药,每到合适的时候就会被她服下。有一天,矛盾爆发了,李婉嘉先是杀死了运载的双头牛然后将所有的衣物都扔进了江水之中,她还说王凯源是个白痴,只知道胡扯他父亲留下的鬼话,寻找并不存在的东西。
“如果你坚持这么想的话,”王凯源头也不回地走着,说道:“那我也没有办法。”
他们一路冷战着穿越了枝叶枯黄的森林,还有布满皴裂的荒野,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岛屿旁边,那是一座位于扬子江心的小洲,水流在此极为险峻,不远处的一座孤桥是连接江心与对岸的唯一通道,岁月与江水的洗礼将大桥分成数段无法通行,两人与岛屿就如此隔江相望。
“这就是你爸记录的地方?”李婉嘉讽刺地说道,“看来你一辈子也过不去了。”
“也许是吧。”王凯源一边转身,一边答道:“也许还不一定。”
“你要朝哪走,我们不是刚从那来吗?”李婉嘉看着王凯源远去的背影,高声问道,这些天来他们的冷战并无缓解的意思,这让李婉嘉总是情不自禁地拉高自己的声调。
王凯源回过了头,在阳光下只给她留下了一个阴影遮蔽的侧影,这是他在这次蜜月假期对李婉嘉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简短的语句中包含他欣喜失落的感情:
将近一年的时间并未给工会带来太大的变化,不过自从与王凯源合作之后,刘莉女士的杂货店生意倒是变得越来越好。在李婉嘉回家的那天,她刚和公会谈定一笔武器的合同,女儿憔悴的面容让她惊讶,不过李婉嘉依旧有神的双眸给这位母亲还是带去了一丝安慰。
“我要跟王凯源解除婚约。”李婉嘉平静地说道,那天她跟母亲谈到王凯源疯狂的举动和漫长旅途中对她不发一语的暴力,她对自己杀牛埋衣的举动闭口不提,只是一抱怨着王凯源的愚蠢和野蛮。
“我就是跟一只变种蟑螂结婚都比跟他在一起强。”李婉嘉总结道,“他根本不算个男人,只知道念叨他父亲的梦想。”
刘莉露出担忧的神情,这些年李婉嘉的成长让她不断地反思自己对女儿的教育是否出了差错。她曾数次在夜里醒来,房屋内若有若无的啜泣让她怀疑家中有废土游荡的鬼魂拜访,可最后却发现是李婉嘉在房间抱着一本破书流泪。她曾无数次主动或被动地听女儿跟她提及一个叫作孙海心的年轻人,似乎是女儿的好友,她还记得两年前的那场盛宴,公会庆祝二百五十岁生日时的那次闹剧,误入驻地的雌性鳄人和它身边的两个青年,那天她正与王铁一对酌,透过酒杯的缝隙她看见女儿和一位卷发年轻人站在一起,年轻人头发凌乱而茂密,就像一只落寞的棕熊。两人举止亲密,竟然不似普通友谊,多年贸易生涯养成的耐心使得她没有立即出面分隔二人。从此她更加小心地观察女儿的一举一动,直到有一天,趁女儿外出的空档,她从女儿的床下翻出一本陈旧的日记,上面记载了李婉嘉从小到大经历的种种琐事,她欣慰地阅读着,体会着女儿一天天的成长和变化,可字里行间不时出现的“孙海心”三个字让她觉得有些焦虑,因为在那条她早已为女儿铺好的大路上,并没有这个名字的位置。
那天晚上刘莉狠狠地责骂了李婉嘉,强调女孩在这个时代更应矜持,她逼迫女儿发誓不再与孙海心联系,在李婉嘉含泪承诺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你不要恨妈妈,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知道吗,李婉嘉?”
“你不要再碰我的东西了。”李婉嘉的止住了哭泣,两眼红肿地说道。
自那天起,刘莉不再干涉李婉嘉的任何选择,因为女儿终究还是选择了屈服,她果真没有再看孙海心一眼,可时隔许久,刘莉回想起那天的情形时,仍然不免感到十分害怕,她依旧恐惧着女儿发誓与孙海心断绝关系时的眼神,惆郁悲结却义无反顾,就像下定决心撕食幼崽的饥饿母兽,沉痛得无情。
“我不赞同你们分手,女儿。”刘莉说道,“王凯源并非是一个粗鲁的人,也许那时他只是太难过了。”
“妈,你不明白吗?”李婉嘉皱了皱眉,“我从未爱过他,他也并不爱我,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生活?”
“离开了他你又能去哪?如果不能留在公会,我们家怎么办?”刘莉有些不耐烦了,可随即又温柔起来:“爱情不过是过眼云烟,也许你觉得是妈妈在欺骗,可是相信我一次吧。也许用不了多久时间你就会知道,妈妈说的都是实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丝毫没有骗过你。”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李婉嘉残酷地说道,“你觉得可以忍受,只因你此生从未爱过人。”
她关上了房门,确定母亲离开之后,李婉嘉从床下翻出了那本旧书。孙海心的字迹并不好看,却很好识别。她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四月的雨季,那个初识孙海心和二富那块神奇磁石的下午,孙海心的骄傲与单纯如此深刻,那段关于磁铁的讨论不时萦绕在她耳畔,在她阅读孙海心的情书时,在她与母亲争吵时,在她暗自哭泣的时候,孙海心的声音就会出现,仿佛他从来不曾离开。
“孙海心...”李婉嘉望着几乎翻烂的书页出神,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开一年多了。
“...有时候我想飞得很高,让所有人都看见,可有的时候我又想飞的更高,让所有人都看不见...”
“...李婉嘉,你知道吗?你是天边的一朵云,我是云旁的一只鹰...”
“谢谢你这么喜欢我。”李婉嘉将书关上,哭了起来。她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母亲的怒吼和父亲的沉默一幕幕交互,颠倒家庭关系造成的错乱已深刻入她的骨髓,随血脉流转与她一同成长壮大。孙海心的言语动人,却无法再使得她感动半分,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理解这种情感,所以她哭了。
他们的婚礼与王铁一的葬礼一般盛大,因为王凯源对布置人手一窍不通,食物和饮料的供应,女眷的安排,客人的座位,依旧由李婉嘉一一打理。就连演奏婚礼进行曲的那支乐队也和上次演奏哀乐的那支几近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身着的洁白缟素被染成了红色。
李婉嘉穿行在人群中,不断为来往的客人引导方向和就座的位置,这本该是王凯源的工作,但在他失手打碎六个瓦罐之后李婉嘉就取消了他招待客人的资格。她忙碌地行走着,不停观察各式各样的面容,而王凯源正坐在一只烤全鳄旁发呆。李婉嘉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她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她似乎虚弱得说不出话来,看见李婉嘉后也仅仅是伸出了那只鸡爪般瘦削的手掌,祈求得到一点施舍。
“滚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刘莉呵斥道,一把推开了瘦弱女孩,她看见李婉嘉露出不忍的样子,表情也柔和起来:“如果你不跟王凯源在一起,那么她就是我们未来的样子。”
李婉嘉木然地点了点头,可孙海心的话又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响起:“...我希望能够给人带来快乐,李婉嘉,让这个世界因为有我而变得更好。如果一切不能如愿,我希望你能快乐...”
她转过头,不知不觉,王凯源又拿出了那本父亲留下的笔记,专注地看着,仿佛笔记里记载的,才是他真正的妻子。
李婉嘉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场盛宴,那个阴沉的下午,也是如同今天一般乌云密布。她还记得孙海心放哨时的样子,那个高大却在风中不断摇晃的背影,就像一根偷懒的芦苇。他并不勇敢,甚至自己从背后突然打个招呼都能吓他一跳,可就是这么一个胆小鬼,在鳄人出现后却没有逃跑,而是挡在了她和鳄人之间,尽管他当时只有一把BB枪。那天她跑得飞快,孙海心的选择让她感到恼怒,因为他竟是如此地不惜生命,当天的日记里她将孙海心责骂了千万遍,并且暗暗发誓,如果孙海心再这么疯狂,她将不再与他说话。
也许正是因为情绪激动,那晚她忘记了将日记塞回床下的暗格,日记就这样被母亲发现,她大声怒骂,逼迫李婉嘉发誓不再与孙海心来往。想到这,她的嘴角不由扬起一丝微笑,母亲的禁令从未生效,虽然那个夜晚她被训斥得整夜哭泣直至双目红肿,可母亲的禁令从未生效过。他们总是能够抓住备考时的空隙出门,那段时间他们走遍了驻地的大街小巷,美食和戏剧他们也一同品尝,躲避母亲的探查成了他们最大的冒险,她还记得孙海心付账时看她的眼神,温柔真挚,就像王凯源阅读他父亲的笔记时一样。
“四月到了啊。”李婉嘉想道,“离第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五年了。”
远处的各种不知名小花疯狂生长着,四月的春雨滋养它们吐出大而蓬松的花蕊,其上五彩的花粉又随风四处飘落,阳光透过天上层叠的彤云恰到好处地射下,映射的斑斓色彩犹如迷幻梦境,大地被染成彩色,就像抹上了一层糖霜。不时会有无知的野兽前来舔舐这一奇迹,于是新的花朵就在它们被毒杀的尸体上再次成长。
乐队终于奏完了冗长的进行曲,作为二位新人的证婚人,鲁长老走上了讲台。象征公会创造精神的巨锤经他交到了王凯源手中:“王凯源,你愿意迎娶李婉嘉,跟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吗?”
鲁长老拿出了象征公会战斗意志的小斧,:“李婉嘉,你愿意嫁给王凯源,跟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吗?”
在李婉嘉接过斧头之前,一个女人打断了这场神圣的仪式,她神情安详,眼角的皱纹并不能完全遮盖她年轻时的美丽:“李婉嘉,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她热切地望着李婉嘉,又补充道:“就比如对你的朋友,或者是对你重要的人。”
“事实上,我确实想说点什么。”李婉嘉认出这是孙海心的母亲,她可以从她身上看出孙海心眼睛的轮廓。
“我曾有一位挚友,我与他五年前相识,”她说道,可脑海中却不断泛起孙海心情书中的语句:“...李婉嘉,我们不要做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也不要做诺曼和雪,好不好...”
“...李婉嘉,不要生我的气,我也不会生你的气,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今天他没有能参加我的婚礼,可这也并不代表我要从此忘记他。”
“....李婉嘉,堂吉诃德说他是愁容骑士,我觉得我就是胆小鬼骑士,你是不开心小姐呢,为什么你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可是我胆子也好小,不敢跟你表露我的想法...”
孙蕴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期待,她看着李婉嘉,所有人都看着李婉嘉,他们都期待得知这个人的名字,除了王凯源和刘莉女士,王凯源只是疑惑,而刘莉的脸色却变得铁青起来。
李婉嘉叹了一口气,露出了极为难过又极为痛苦的表情:“他叫二富,两年前因传播爱情而处死,我很思念他。”说完,她接过了鲁长老手中悬空许久的小斧,低下了头:“我愿意。”
孙蕴颓然坐下,刘莉也松了一口气,人群沉默了一会,他们尚未能将任何人与“二富”这个名字挂钩,可随即也欢呼起来,骇人的声浪席卷了废土,惊起无数沼泽栖息的飞鸟。
“...李婉嘉,你知道吗?他们在这所喧嚣的,正如我对你永无止境的爱...”
鲁长老笑着将两位新人的手放在了一起,然后就跳进了庆祝的人群之中,他高声歌唱,不时还挺着大肚转圈摇摆以示自己尚未老迈。一次喘息的功夫,他看见远处花粉海洋中又倒下了一具新的尸体。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他若有所思地说道,随即又加入了人们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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