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解放碑的征途在第二天就遇到了麻烦,当天夜里,在执行一次例行检查的时候,鲁正平从灌木丛中揪出了老人的孙女。老人和女孩的争吵足足持续了两天,可最后也不得低头妥协让她加入远征,代价是她必须帮老人背上那大得吓人的包裹。鲁正平对此没什么意见:瞎眼老人需要雯雯照顾,而雯雯做饭很好吃,况且,他还不用再背那个包裹了。
让鲁正平担忧的是,战争越来越近了。这座城市这些天一直在下雨,却仍未能冲刷走空气中硫磺和硝石的味道,所幸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遇到帝国或者军团的士兵。没人知道战争爆发的原因,人们总说争斗是为了生存,可随着废土辐射的降低,死于战争的人呢却越来越多,仿佛屠杀同类已是根植我们基因中的本能,无法压抑,也无法断绝。
另外一件麻烦来自雯雯,在鲁正平看来,她身上有许多无法理解的弱点,比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洗澡,热爱卫生可以减少染上疾病的风险,可也会耽误许多不必要的时间。反对孙女同行的老人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难得的宽容,“由她去吧,”老人说道,“耽搁的时间可以在以后挽回。”
那天天气难得的晴朗,远处群山起伏,如同奔走兽群徘徊,阳光被战前废墟的遗体所撕碎,在地面留下一个个破损的阴影。鲁正平站在一栋大楼楼顶,正在仔细对校眼见的景物和哔哔小子里储存的地图。这是一栋高大的建筑,奇迹般的没有在战争中垮塌,斑驳的墙壳还依稀可见战前的雕刻,而这一切如今都在无尽雨水中化作腥绿藓尘,附蚀在楼层随处可见的岁月缝隙里面。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雯雯抢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份清洁套装,这蓝色小瓶子里满载生物黏胶,可以吸附伤口上的淤血和细菌,是鲁班公会的最新成果之一,鲁正平心痛之余不忘追问女孩拿走小瓶的目的,可收到的回答只有斥责:他不该多嘴。
“关于清洁套装,我很抱歉。”老人爬上了顶楼,向鲁正平致以歉意。他的脸上还沾有一些灰尘,却不显狼狈,皱纹层叠如沟壑,正随老人的笑容一点点绽放:“雯雯是个女孩子,有的私人问题她还不好说出口。”
鲁正平也笑了,他想起了少时在学校一直欺负男学生的那位女同学,她生的高壮而大,学校最高的男孩也要比她矮上一头。大家每天的游戏就是去激怒那个女孩然后再被她狠揍一顿,鲁正平也没有少吃拳头。好斗凶悍的女孩依靠她的强壮赢得了所有男孩的爱,他们结伴组队,探遍了公会驻地附近的荒野。当未知和黑暗带来的恐惧挡住他们探索的脚步时,女孩总是站住来带领他们前行的那一个。可美好的时光并不长久,冒险止于女孩青春期来临的那个夜晚,在一次计划好的远足时,古老的力量打湿了她的长裤,夜色隐去了裤腿上的那抹血色。那天鲁正平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个坚强的女人露出羞涩的神情,她摇了摇头,拒绝向前行走,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便逃回了家,像只受惊的企鹅。这件事成了鲁正平童年时的一大疑团,直到多年以后,在自学生物学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月经会让女人变得脆弱。
鲁正平的话引发了老人对公会的怀念,他开始向鲁正平询问公会的现状和未来的计划。面对老人充满感情的提问,鲁正平犹豫了,可还是答道:“公会一切都运转良好,可帝国和军团的战况越来越激烈,我们已经打算撤离巴州了。”
“是吗?”老人的脸上满是感伤,“我从未想过公会会离开这里。”
他跟鲁正平分享了他波澜壮阔的的一生,为了某个哀痛的原因,老人曾有过一场自我放逐般的远行。他的足迹曾深刻大陆最东边的入海口,那里海面碧蓝如宝石,却清澈无鱼,土壤丰饶厚重,却又寸草不生。这场绵延万里的长征给他的唯一回报是满身伤痕,还有遗留在东方的两只眼睛,然而,比起死于路途的那些枯骨,这代价也并非不可接受。
公会在老人离开之前就提出了封闭政策,那时还没有大秦帝国,帝国与军团的战争更是无从提起。尽管只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但是没有战争,这听上去已经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故事了。公会自那个时期开始衰落,败亡的开端来自于精神方面的软弱,始于三百年前的进取精神逐渐为光阴所磨灭,对科技的信赖也变作恐惧,化为阻止公会成员外出探索的道道禁令。归来后老人就再未回到公会,关于过去沉重的回忆仍然压抑在他心中,所以他选择做一名废土上安静的守望者,依靠日夜不停的监测来缓解内心摧心剖肝的疼痛。
“可是你看不见啊。”鲁正平说道,他心想老人一定是在撒谎,一个盲人又怎么能看见呢?
“我知道你心里想我在撒谎。”老人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旅程渐渐变得艰难起来,他们来到一片森林,四月的雨水洗去了空气中烟火的气息,但却无法为他们阻挡帝国士兵的盘查。所幸战场前线离他们身处的地方还有相当的距离,不然光是躲避纷飞的弹火这一难题就可能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
鲁正平知道,他们正在层层深入战争的腹地,起初一两个独立的岗哨他尚且可以解决,可随着最终目的地的临近,帝国的巡逻也就更加严密。三人在森林中和来往的帝国士兵玩起了古老的捉迷藏,就像废土上每一个孩子都会玩的那样。这片森林并不友善,杀手隐藏在她的每一片角落,雨水被枝叶所吸收,又蒸腾出五彩的蒸汽,剧毒的气体唤醒了沉睡的猎手,六足猿猴们嚎叫着从树洞钻出,大口吞吐这腐烂的空气。猿猴满足的叫声持续了数个小时之久,似乎正经历世间最为美好的享受。
“它们好美。”雯雯说道,这是她的第一次长途旅行,女孩尚未能分清危险和美丽的关系。“也很可怕。”鲁正平耸耸肩,残酷地说道。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防毒面罩,变得和雨林雾气一般迷离。他仍记得第一次面对荒野的感受,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学徒,为了公会的试炼独自徘徊在废土荒原。他难以忘记那天夜里远方传来的不明嘶吼,和远处篝火映照极限之外闪现的颗颗明星,它们是如此美丽,以致鲁正平幻觉当天夜空有如双倍星辰般灿烂,可他并不感到喜悦,因为他知道这星光不过是废土饥饿野兽的冷酷凝视。时隔多年,他仍记得那天夜晚第一次独自面对荒野的感受,任凭时光流逝,这回忆却愈发深刻,寸步不离地督促他,保持对废土的敬畏和谨慎。
三人的冒险在六星期后陷入停滞,雨林的剧毒蒸汽将哔哔小子腐蚀成了一堆烂铁,鲁正平只好凭借自己记忆中的地图带领老人和雯雯在古木从中来回兜圈。整片森林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而探索之旅的终点却是在扬子江畔。六周过后,穿过纠缠的根须,他们第一次看见了阴沉的天空,并悲哀地发现,这里没有长江大桥,留下的只是江水奔腾咆哮。
“该死,这里应该有座桥的。”鲁正平骂道。根据公会记载,解放碑应该处在对岸半岛中央,可此处水流湍急,他们很难趟过,而复杂的森林和帝国的军营又让绕行成了空想。鲁正平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烁金属光泽的黑色短棍,按下把手处的开关后,黑棍末端两侧弹出大片斧刃形成双刃斧的模样。“这是什么?”雯雯好奇地问。
“鲁班尺。”鲁正平说着,挥斧砍向就近的一颗树木,斧子在树干造成一个几可忽略的伤痕,这令人泄气的现实并未减缓鲁正平挥动的频率:“我们要做一个木筏。”
女孩瞪大了双眼,惊愕地看着他,仿佛看见一个疯子:“你是认真的吗?”
“不论怎样,我总得做点儿什么。”鲁正平说道,“保卫战前科技是我的职责,我没有理由逃避。”
他的手斧一次次地落在大树同一位置,不知疲惫,树干上的小小伤口被慢慢撕扯开来,鲁正平脸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公会的皮衣被汗水沾湿,紧紧贴在他的身上。终于,在提示雯雯和老人走远后,鲁正平挥下了他的最后一斧,大树呻吟倒下,溅起漫天尘土。
雯雯一声欢呼,掏出手帕为他擦汗,而鲁正平已经没有力气拒绝了。
“不知道,大概就在这一两年吧,帝国和军团很快就会迎来决战。”鲁正平答道,他坐倒在地大口喘息,雯雯坐在他身旁,正不住把玩他的手斧。
那天晚上老人同他一起回顾了世界的过去,正如旧时代的那些诗歌所歌颂的那样,人类对血与火有天然的热爱。自从一万年前人类祖先发现骨头和石块可以用来屠杀同类的时候起,战争就从未变过。从罗马贵族为了财富和奴隶四处发起战争,到不列颠人为了满足自己对领土和黄金的贪婪建立的日不落帝国,再到美苏争霸为了世界霸权展开的军备竞赛,战争从未变过,这是深埋血脉之中的诅咒,每隔百年便会挣脱牢笼。
在两百年前,战争来到了新的阶段,天空被火焰所覆盖,这次人类毁灭世界的效率超过了过去数百万年的总和,地球在两个小时内烧成灰烬,随之而来的辐射改变了这座星球上的一切,唯有战争从未变过。爬出地面的幸存者在废墟上建立了城市,很快彼此间又陷入争斗,这次战争的借口是争夺食物和净水,从骨矛到微型核弹,石器时代到核子时代的武器再次投入了使用,无论形式如何改变,可战争的本质并未有过变化。
“这是我们血液中的毒药,”老人总结道:“除非这世界人类灭绝,否则战争永远不会终结。”
“爷爷又在胡说八道了。”雯雯不满地看了老人一眼,“你就不能像别的老头一样,晒晒太阳,打打盹吗?”
鲁正平没有说话,废土不缺乏谋杀,但大部分都是必须的,就好比腐狼会捕食六足蛙,这种猎杀是为了维持生存。可没有哪种生物会像人类这样热衷于杀戮同类,大战已经过去了两百年,经过长期的经营,人们已不必再像两百年前那样挣扎求生,然而战争规模却越来越大,似乎杀死同属物种是人类天性的本能,从来都没有过断绝。
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初涉荒野的那一天,到处都是那隐藏黑暗中的野兽,随时会将他吞噬。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寻找那块石碑?”老人说道,“这阻止不了什么,我们命中注定是好战的种族。”
鲁正平站起身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走向一颗新的古木,他的回答缓慢而又坚定,就如同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疯了呀,再这么下去你会累死的。”雯雯见鲁正平又开始伐木,吓了一跳,连忙起身阻止。
面对雯雯的举动,鲁正平只是摇了摇头,继续挥砍,他握柄的手已经震裂,鲜血夹杂木屑不住流淌,可他的动作却不曾迟疑哪怕一点。
“年轻人,你应该睡一觉,不然你的手就废了,”老人的声音顿了一下,又柔声说道:“我们一定会准时到达的,我向你保证。”
鲁正平的手斧在空中停了下来,尽管知道老人目不视物,可他还是望向了老人的双眼,火焰之雨的幻象和废土居民的哭喊再次萦绕耳边,而老人神情平静。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江边,浪花一次次地拍打着水岸,如此落寞,如同拍在晚归情人胸口的少女手掌。“我看不见,能跟我说一下江上的景色吗?”老人说道。
鲁正平极目远眺,两岸层叠的森林在清晨的腥黄雾气中留下一片深绿的阴影,江水呼啸而过,仿佛列车飞驰,又消失在不远处的一片昏黄里面,这就是他所能看见的一切。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老人颇有感触,许多年前,在他的双眼还可见物的时候,这座城市就是这幅模样,无尽的雨水和雾气是它眼里消散不去的忧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被雨雾灌溉,都染上了那股歇斯底里的悲伤情绪,辣椒与狂欢成为他们生命的本能,似乎这样就可以忘记与生俱来的冷寂。
“我年轻的时候,曾想过逃离。”老人说道,“这座城市太孤独了,让人只想远行。”可远方拥有的也不过是更多的迷茫,就像是那天的雾气,遮蔽了所有,只剩深幽寂寞缠绕。原来世界的本质竟是伤痛,得晓这道理后他回到了家乡,却发现战争已经开始,人类无法逃过孤独的宿命,就像万物无法躲避日夜的更迭。
老人解开了他巨大的包裹,出人意料的是里面空无一物,包裹布被奇怪的图腾和花纹所绘满,显得诡异又美丽。
“上来吧。”老人微笑道,像是感应到了老人的指令,在鲁正平和雯雯上来之后,包裹布腾空而起,它稳定地承载着三人的重量,在雾气中缓缓起伏。女孩一声惊呼,随即这声音变成了惊喜的尖叫:“爷爷,我们飞起来了!”
鲁正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留在地面的阴影:“反重力装置...这不是工会能达到的技术!你究竟是什么人?”
“放轻松...年轻人,我的身份并不重要。”老人的声音是那么愉快,“人生很短,你若是太过在意一件事,结果往往都会让你失望。”
“你通过了我的考验,作为回报...我...也会帮助你。”
鲁正平没有再说什么,他感到一阵轻松,雾气和江水飞速向后奔去,在他的周围交汇成黄与绿的线条。有关战争和孤独的思考也不再对他形成打扰,他还年轻,世界对他来说还有许多未知,这次任务进行和他之前所想的完全不同,也许也没那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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