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到了这片江心的孤岛后,雨水便停止了降落。乌云却还没有散去的迹象,只是用越来越潮湿的低压折磨众生,仿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最后的准备。这些天的阴沉气候折磨着老人残损的关节,但他的步伐还算矫健,除开来自肢体深处那些骇人听闻的深沉叹息,他竟能勉强跟上鲁正平的脚步。
飞毯积攒多年的魔力在他们到达的那刻殆尽,再次变成那块普通的包裹布,在地面安静地铺展开,就像一头温驯的双头牛。
“不光是漂浮,我们的移动也需要引力子提供动力,可现在它们都逸散光了。”老人说道,“剩下的路我们也只好就自己走。”
“我们不能再收集一点吗?”雯雯嘟起了嘴,“前面那段路看上去好恶心。”
鲁正平朝四周望去,对岸的葱郁森林在此不复存在,只有杨子江水合流,鹅黄与碧绿交接之处有一高桥耸立,无数移动的小黑点在桥面移动着,而桥面长度也随之缓慢增长。
“有一座桥...”鲁正平说道,“正在不断被完成的一座桥。”
“等桥通了,我们就可以从那座桥上回家了。”老人摸着雯雯的脑袋,愉快地说道。
“等一下,还有些东西我没看清,”鲁正平从口袋里掏出了望远镜:“始皇旗...他们是帝国的人。岸边还有军团的人马驻守,大概桥面完成后他们就会开战。”
和对岸不同的是,孤岛的外围焦土竟如此寂静,太过沉重的辐射使得这里无法支撑任何生命,而荒凉也是一种幸运,这意味他们的最后旅途不会遇上怪物阻拦。可这里的地貌实在太过古怪,漆黑的土壤昭示这里曾遭遇火焰之雨的打击,岛屿尚未沉没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可在岛心分明还有数栋建筑矗立如新,如它们两百年前的模样,孤独沉默,仿佛跳出了时光的诅咒。
“我一直怀疑公会记录的真实性,”鲁正平说道,“想不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来到了建筑群落的中心,这里一切布局都如同两百年前,彤云笼罩住了大厦的顶部,其下又涂满了花绿的图案。“她好美。”雯雯感叹道,她看见一座巨幅海报凌空悬挂在大厦体侧,一甜美女人正手握木盒对他们微笑。她身材匀称,弯如月牙的双眸中隐藏着说不出的风情与温柔,仿佛埋藏点亮整个夏天的阳光。
“虽然好看,可她比爷爷还要大啦。”老人补充了一句,似乎还有极大的遗憾,“可惜我也看不见啦。”
越过黑白大理石铺就的街道,群楼的中心只是一片空地。直到多年以后,鲁正平还记得那天看到的景象:一座纯白石碑孤独屹立在高台之上,高傲冷漠,从它的边缘似乎还有黑暗析出不断融入天上的乌云。它下方的花台早已腐朽,只余枯枝作为往昔繁盛的尸骨,或是过往岁月的墓碑,将其在此埋葬。
“这就像是一座坟场。”鲁正平说道,他想起曾经在废土上的冒险,还有公会里关于不死者的传说,在生命与死亡的交界里徘徊,渴望生灵血肉的怪物。它们占据了鲁正平幼时大半的噩梦,以致长大后的鲁正平在外出时,也常常避免在夜晚路过墓地,相传不死者没有痛觉,就算身中再多枪击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行动,他们不知疲惫,只是在被诅咒的清醒中体会这永世牢笼。
“这就是解放碑吗?”雯雯走到碑前,向上看去,“人民解放纪念碑”六个大字清晰地刻在碑面,并未因年代久远而凋落痕迹。“可看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雯雯说道。
“三百年前,它曾被启动过一次。”鲁正平说道,“那时它还不是一块石碑。”他将胸中掩埋的秘密和疑惑全盘托出,据记载三百年前的极北冰原曾发生过一次巨大爆炸,第二个太阳自地面升起,光芒放射之处寸草不生,夜空被火焰点燃,从此变为暗红,永冻泥土被光热融化,成为一片泽国,幸存的目击者来自爆炸半径六百五十公里,从震碎的废墟中被挖出后,他已经崩溃,只是喃喃念道:“额吉特法。”也就是俄语的天火。
“这件事的起因成了一个迷,”鲁正平说道,“人们尝试将爆炸的信号源锁定到我们国家的西南地区附近。”德国人的考察队曾经来过,可他们也迷失在了更西边的大山之中,随着战争爆发,此事就告一段落,直到东方的倭族攻陷了民国首都。那时的政府迁都巴州,他们于扬子江心岛屿发现了一个古怪装置,它日夜漂浮,无数直达天际的磁场自此发出,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倭族间谍布下的机械,可它漂浮空中的技术显然不能为人类所掌握。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政府无力研究,只好塑碑将这装置包裹其中,后来内战爆发,此事就渐渐被人们淡忘,当年的调查人员预见到未来的变革,从此辞去职务隐姓埋名,时代更迭,秘密就这样一代代传授下去,直到他的后裔加入了鲁班公会。
“难道说解放碑里面就藏有那个装置?”雯雯听得津津有味,她忍住好奇,等到鲁正平说完才开始发问。
“这只是传说而已,可如果世间真存在这种科技,那我们鲁班公会就有职责将其收回。”说完,鲁正平的脸色变得严肃:“而且,这个装置极有可能是那场爆炸的信号源,我不能让它落到恶人手里。”
“我要拆掉这座石碑。”说着,鲁正平走向了解放碑,石碑附近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网络,他越靠近,身边的空气就变得越为粘稠,当他踏上花台阶梯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喘不过气。
“你看看周围吧,连火雨都无法毁灭这里,你觉得你可以....小心!”
鲁正平的身躯在碑下花台中顿了一会,随即向后飞去,子弹在他身上溅起一朵血花,就像是在为这一突然的袭击响起的掌声。他重重倒地,鲜血洒上花台枯死的玫瑰,竟如此娇艳。
雯雯尖叫一声,跑去扶起了鲁正平,那声音太过喑哑悲戚,仿佛嘶吼万年的乌鸦,让她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只有贴近鲁正平的时候,她才感到一阵安宁。
“枪法还是一样的烂啊。”鲁正平活动了几下肢体,发觉刚才那枪不过擦破了他的肋间皮肤:“雯雯,带你爷爷离开这里。”他掏出手枪,子弹朝风衣男子倾泻过去。
“用鲁班斧!”老人的脚步并不慌乱:“它不是人,你得砍掉它的脑袋!”
鲁正平来不及疑惑老人为何能察觉这些,他连忙掏出鲁班尺,弹出的斧刃挡出了风衣人的第二发子弹,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向风衣男子,就像一只愤怒的双头牛。就如同之前鲁正平的枪击一般,风衣男子对他的攻击并未显出太多忌惮,面对即将击中他的鲁班斧,他并未躲闪,只是举起了自己的左臂。
斧刃与风衣人的左臂发出金属般的撞击声,随后再次弹开,鲁正平来不及细想急忙低头躲过风衣人新的枪击,所幸风衣人行动并不敏捷,鲁正平可以赶在他每次拉动扳机前躲开枪口。在用完一弹夹子弹的时间内,鲁正平从左到右砍遍风衣人的每一寸肌肤,可铿锵作响的金属碰撞又提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你究竟是什么人?”鲁正平喊道:“为什么要一再阻止我?”
风衣男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掀去头上的兜帽,露出绷带包裹的面容,他的头颅被绷带纠缠得密不透风,竟没有一根多余的发丝露出,他的眼睛被封闭在层叠的布条之中,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爷爷,他跟你一样都看不见。”雯雯趴在老人身后,悄声说道。
“我看未必。”老人忧郁地说道,“鲁队长有麻烦了。”
“吾皇有令,杀死所有靠近石碑的庶民。”风衣人的声音嘶哑依旧,“至于我的名字,你可以称我为‘死亡骑士’。”
“果然是死亡骑士!”鲁正平心里一紧,死亡骑士是秦始皇手下最为恐怖的杀手,也是萦绕公会长老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据说他曾匍匐秦始皇敌人床下七天七夜一动不动,直到临死前那人才发觉到死亡骑士的身影;他也曾追击敌人深入南方的迷雾沼泽,布满瘴气与辐射的陷阱也不能伤他丝毫;他对始皇的忠诚和他的恐怖名声同样著名,死亡骑士没有任何爱好,金钱与女人在他眼中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垃圾,任何试图拉拢他的人物最后都被他所杀死,以致人们口耳相传,死亡骑士并非人类,而是秦始皇用秘法炼制的尸骨怪物。
“死亡骑士?那是什么?”雯雯露出担忧的神情,对老人说道:“爷爷,鲁队长能赢吗?”
“难说。”老人神情凝重:“你告诉他,让他攻击死亡骑士的脖子。”
“你放弃吧。”死亡骑士说道,他在刚才众人的停顿中已经上好子弹,将枪口对准了鲁正平:“我不可战胜。”
鲁正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直接吞下瓶中所有药丸,他将斧头舞了一个剑花,轻轻说道:“可总得有人拦住你才行。”
“平哥,砍他脖子!”雯雯大声喊道,然后向老人悄悄发问:“爷爷,他刚刚吃了好多药,那是什么啊?”
二人的战斗变成了惊险的重复,服药后的鲁正平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他呼吸间喷涌着血雾,将斧刃在死亡骑士身上砍下道道凹槽与划痕,为了巩固战果他甚至忘记了躲避,直到风衣人的枪口指向自己的那刻才略微挪了挪身子。死亡骑士似乎也不在乎鲁正平在自己身上刻下的伤口,他一边射击,一边试图用左手挡住鲁正平暴风骤雨般的砍击,只有在他为子弹上膛时,才会向后退出战场,为自己的手枪更换弹药,也遗留了时间让对方喘息。
鲁正平拉长了斧柄,用斧尖支撑自己勉强站着,他的右手几乎没有知觉了,呼吸中吞吐的血色正在变得越来越淡薄。他可以感觉到周身的疲惫和伤痛在体内奔涌咆哮,所有的怒吼与哀嚎被他用力忍住,只在嘴角滤出一串轻柔叹息:死亡骑士的脖子已经被他砍断一半,可他依旧站立,仿佛若无其事。他不由得开始考虑有关死亡的可能,他想起了在鲁班公会的日子,他曾经有过一个自幼共同长大的玩伴,他叫赵启仁,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胖子。随着年龄增加他们去向了不同地方,生活渐渐变得聚少离多,每次相见的时候,赵启仁都会跟他讲述有关公会和废土上发生的那些残酷故事。他的言语中伤感多过快乐,这多少有些让鲁正平不悦,毕竟他们都是公会的战士,而情感的软弱只会影响一个战士的判断。他相信这世间没有无法打破的藩篱,人类终有一天会复现战前的繁荣,实现梦想需要付出代价,然而他早已做好了准备。直到那天他们踏入南方的荒原,去死爪巢穴探寻一批战前的军火,死亡爪的狡猾超过了他们的预期,鲁正平尚未来得及反应,就看见赵启仁的胸口探出三只带血的爪尖。原来怪物一直躲藏在洞穴的阴影之中,只等待给人以最后一击,在战前武器的帮助下,他很快将它杀死,可赵启仁的身体那时已经开始了死亡前的震颤。
“别太难过.....”赵启仁说道,他的气管被体内涌出的血液堵塞,面色乌紫,可他脸上分明是解脱的神情:“总得有人挡住它才行。”
鲁正平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那天他才知道,原来这代价会这么惨重,原来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周身的红色气雾已经开始沸腾,被浓雾包裹的右手一片鲜红,已经分不出血液和气体了,他努力调整周身的每一块肌肉,试图从这幅被药物和伤口不断折磨的躯体中压榨出最后一分力量。然后他用力吐出一口深红气团,像一根弓弦那样,俯下了身子。
“你也没有子弹快。”死亡骑士拉动了枪机,他的状况同样不理想,残余一半的脖子可笑地歪斜着,让人不由怀疑这是否影响他的瞄准,他周身的伤口随他动作发出噼啪的声响,诡异的是,他并不流血。
乌云变得更加低垂,躁动不安的氛围,将人推向癫狂的深渊。
鲁正平朝死亡骑士奔去,拉长的鲁班斧与地面划出道道火花,“单手对他造成的伤害太有限了,这次我要试试用双手。”他想道,双手劈砍意味着需要更多时间来蓄力,也就是说,他没有时间来躲闪了。
意料中的子弹幸运地卡在他的肩胛骨中,打碎了他的肩膀却不至在他身上炸开大洞。他和骑士的头颅一同飞了起来,周身的猩红雾气似乎也随生命一同从他的伤口消散,他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倒像是敷上了一层生物黏胶。他想起了被雯雯抢走的那盒清洁套装,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就像多年前他顿悟女人变得脆弱的原因一样,他突然理解了赵启仁死前的释怀。
“鲁正平!”雯雯惊呼着从藏身处跑出,扑倒在鲁正平身边,老人叹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缓步走向鲁正平。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用身体去挡他的子弹?”雯雯焦急说道,撕开了鲁正平的肩袖,他的左肩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见几处森白断骨。“疼吗?”雯雯问道,她从腰包中掏出一瓶透明油膏,小心地涂抹在鲁正平的伤处:“还好这几天太辛苦,我还来不及用这玩意。”
“想不到你还留着清洁套装啊。”鲁正平试着笑了一下,伤口的刺痛让他的笑容十分扭曲,他的左手已经断了,右手也使不上劲,恐怕需要恢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是相当幸运的一个结果,比起那些被死亡骑士杀死的倒霉鬼,他总算活了下来。鲁正平侧头朝骑士的脑袋看去,结果让他震惊:透过骑士断裂的脖颈,他的头颅竟然是中空的。
雯雯拆掉了骑士脑袋上包裹的绷带,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爷爷,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闪烁金属光泽的头盔,断裂的地方不时有火花跳动。
老人沉默不语,俯身脱去了骑士的风衣和手套,里面隐藏的也不是人类躯体,而是一个副遍布伤痕的骑士盔甲。
“这是...”老人面色凝重,他眯起双眼,原本浑浊惨白的瞳仁此时隐隐有湛蓝光芒流动:“这是....铠甲骑士?”
“不错,铠甲骑士。这正是你们所能见到的公会巅峰科技。”老人和鲁正平忙向声音来源看去,发现一单手握锤的瘦高男子手牵一长发女人,正大步向他们走来。
“想不到你们竟然击败了朕的死亡骑士。”听着这句话,雯雯渐渐看清了两人的面容,男子头戴束发,灰白头发恣意披洒在身后,他瘦削的脸庞上浅浅镌刻着几道皱纹,显露出一种冷酷地高贵。女人,雯雯看见她的时候不由想起了之前路过大厦上悬挂的海报,除了苍老许多之外,她几乎和海报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海报上的女子笑容温婉,而前方女人却孤独冷若寒冰,仿佛冰山,已独自在海面漂泊万年。
“朕听过你的名字。”男子对老人优雅笑道。“把它给朕,从此你就是帝国太尉。”
“秦始皇...”老人望向女子,眼中湛蓝光芒愈发耀眼而温柔:“你又何故带上皇后?”
“你的眼睛....很好!钥匙果然在你手中!”秦始皇露出狂热的表情:“把它交给朕,朕向你保证,不仅封你为太尉,李婉嘉也是你的了!”
“你也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的。”老人从腰间掏出一根黑尺,弹成斧头的形状:“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李婉嘉也不是你的玩具,王凯源,你什么都不懂。”
“你根本不明白解放碑意味着什么。”秦始皇的眼中红芒大盛,让人几乎无法直视他双眼:“孙海心,朕再说一次,称臣或受死!”
雷声炸响,电光将远方新近完成的大桥映得忽明忽暗。雨水瓢泼而下,随着这声惊雷,桥面对峙的帝国士兵和军团战士们也完成了他们最后的动员,怒吼着朝对方冲锋而去,一如桥底咆哮合流的黄绿江水。
评论区
共 5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