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是短暂而无力的;那迟来的但又确定的厄运,会无情而阴暗地降到他和他的所有同类身上。尽管全能的物质不分善恶,无休止地破坏,滚滚向前;尽管人已被判今天失去他的至爱,明天自己又要穿越那黑暗之门,但在打击降临时,他仍然只能去珍爱那崇高的思想,因为它们使他的小日子变得高贵;他蔑视命运之奴卑劣的恐怖行动,仍然只去崇拜那由自己的双手创造起来的圣殿;他没有被偶然性的帝国征服,仍然去保护心灵免受那统治他的外在生活的恣肆暴行;他骄傲地挑战着那不可抵抗的强力,后者会暂时容忍他的知识和他的诅咒,让他作为一个厌倦一切却绝不屈服的阿特拉斯,独立撑起一个由他自己的理想所改变的世界,尽管无意识的强力会横扫一切。——罗素《一个自由人的崇拜》
处于自身本性与行为的各种范围内的人们,每时每刻都置身于两条界线之间。正是这一情况决定着他们的世界地位。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外形结构。这种结构在存在的各种领域、活动和命运中,总要用别的内容来充实自己。我们感到,生命与每一时刻的内容和价值就存在于更为高级与更为低劣的内容和价值之间,各种思想都处于更为聪明与更为愚蠢的范围内,每种财产都囿于更为广阔与更为狭隘的领域中,任何行为就其意义,就其可理解的程度和德性而言,都徘徊于更为崇高伟大和更为渺小狭窄的尺度之中。尽管没有使用抽象的概念,我们却始终坚持不懈地遵循着超过自我和低于自我、右边和左边、更多或更少、更为牢固或更为松散、更好或更坏这一准则。向上和向下的界限是我们熟悉当今世界无限空间的手段。为了使我们随时随地都有界限,我们自己也就成了界限。——齐美尔《生命直观》
在生命观念的基本结构已经探明的情况下,第三部分意欲考察的主要问题只有一个:艾欧尼翁的历史是如何终结的?
衔尾蛇对生命本质的看法及其与梅比乌斯对此的看法(后者已在§4.3和§6.1完成了大部分的论述)的关系是什么?
在衔尾蛇与梅比乌斯的看法之上,生命本质的纯粹形式是什么?
本作结尾所展现的艾欧尼翁历史终结方式是什么?
以上三个问题是逐层递进的。小问题1的探明,即对生命本质观念的阐发将使我们过渡到小问题2。依照赤裸真相的隐喻,超越观念的生命本质的纯粹绽放,是所有生命观念的起点,因而在小问题1的基础之上,小问题2是对前者的考察。进而,在生命本质以一种康德式的方式符合艾欧尼翁人生命观念的认知的情况下,本作结尾对历史终结的展现(问题3的考察目标),必须得到更加明晰地重估(核心问题的考察目标)。
在最后,核心问题的解决将自然地反映出《异度神剑3》真正想要传达的主题。一个完整的阐释体系(即本文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目标)至此也将大功告成。
为此,本章作为一个新的过渡章节,将以承上(第二部分的伦理生活观念、道德观念)启下(第三部分的核心问题)的方式处理核心问题的三个前置小问题。
接下来几小节我将引入若干后续章节将使用到的叙事学概念,它们包括:故事/话语、叙事时间、聚焦、叙事进程、意义控制和交流理论。这些概念有的来自文学传统、有的来自经典叙事学、有的则来自修辞叙事学,但我并不会严格对它们进行分类或界定,只是本着实用主义的原则简要介绍之,并将其作为后续论述可用的工具。
故事(story)是叙事文本的“底本”,即作品叙述的实际事件,一般认为是唯一的。话语(discourse)是叙事文本的“述本”,即故事的表达形式。故事是相对独立的,不受作家写作风格、所用语言、媒介或符号系统的影响,但话语对其的表现可以是多样的。据此,故事/话语二分的情节观会认为,情节不是故事的内容,而是故事在话语层的安排。
任何叙事作品在形式上都天然分成故事层和话语层,只是在实际情况中可能难以区分(如现代主义小说的故事独立性下降,往往依赖于话语)。对两者进行区分的自觉意识是经典叙事学研究的基础,它们各自有针对性的概念和理论模式[1]。
叙事时间包括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2]。前者是叙事作品在故事层的时间结构,一般视为事件之间的自然时序[3]63;后者是话语层的时间结构,是作者实际能够控制和安排的部分。
显然,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可以不重合同步而变得能够区分,他们之间的关系用“时距”(duration)来描述,见下图8-1。
除了时距,还有“时序”(order)和“频率”(frequency,故事在话语中发生的次数)等概念可用以刻画叙事时间。它们都是作者对话语的某种运作,使得话语时间和故事时间不完全吻合甚至出现较大的差异[4]。作者通过话语运作达成的叙事时间总体效果称为“叙事节奏”(pace):再复杂的叙事学技术运用最终都将呈现为或紧或松、或快或慢的叙事节奏。
聚焦(focalization)可细分为叙述声音和叙述视角,前者是对叙述者叙述的聚焦,即“谁来说”,后者是对感知者观察的聚焦,即“谁在看”。电影、电子游戏(这里主要指电影化了的电子游戏)等强调“镜头语言”的叙事媒介相比起传统的书面文学形式实际上更难以通过镜头区分人物视角和独立于人物之外的视角[3]158-161,这种特点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两者对镜头语言调度的需要。
修辞叙事学与经典叙事学相比更加强调话语对读者的说服力,以及作者-叙述者-读者间的关系系统,主要研究作者影响和控制读者的种种技巧和手段[5]。其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是“叙事进程”(progression),它是“叙事建立起自身前进逻辑的方式,同时也是邀请读者做出各种反应的方式[6]”,因而既包括人物经历的变化,也包括读者对人物经历变化作出的反应所经历的变化。此时可以认为,在话语层之上还有一个读者反应层。因而在叙事进程的观点下,叙事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即读者和作者共同对静态故事的驱动,使之在话语层不断地行进。
修辞叙事学对读者反应的重视使叙事分成读者反应-话语-故事的三层结构。其中读者反应层与其他两层又是相对的“述本-底本”关系,由此形成了嵌套结构。从而过去经典叙事学对故事层的研究思路可以同构地借鉴到修辞叙事学对话语层的研究。
作者可以控制叙事的意义,读者则可以发现这种控制的痕迹并加入之。进而叙事的意义是读者和作者共同参与并角力的结果。一个作者如果要牢牢掌握住叙事的意义,不仅要通过话语层控制故事,也要介入读者反应层预判和引导读者的反应。
作者对叙事意义控制最强的一种形式被称为“教寓性叙事”(didactic narrative)。这类叙事突出现实和虚构作品之间的对应关系,力求寻找后者对前者的一种“再现”(representation)。目标往往是利用叙事阐明某种道德公理、探究深奥的伦理或哲学命题。
与之相对地,美学性叙事(aesthetic narrative)是作者放松对叙事意义控制的一种叙事形式。这类叙事并不追求现实和虚构的对应,而是注重意象对理想元素的表释(illustration)。它把对意义的掌控权更多地交给读者,使之有更多的余地解释审美经验和感性效果[7]。
修辞叙事学将叙事视为读者与作者交流信息的过程[5],但在经典叙事学框架下同样可以借用这种观点研究话语的语言学。
根据交流理论,叙事中的人物对话可用讲话情境[8](Sprechsituation)和同心性[9](Concentricitet)进行分类,见下图8-2。
如前所述,送行是虚假的国家观念的维系仪式(见§2.5.3),也是线性的生命观念中传达逝者心声的伦理生活(见§4.1)。本节作为对“送行”概念的第三次考察,将把作为伦理生活观念的送行同生命本质联结起来,以此解决小问题1。我主要论证的是:送行传达了生命观念的真相,同时也是主线剧情的主要动力(后者是为下一章考察核心问题作的铺垫)。由此也将顺带解决§4中遗留的问题1。
需要说明的是,在缺乏艺术的艾欧尼翁(不考虑都市),演奏音乐的唯一目的就是送行,送行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音乐家(虽然他们并没有这种概念),因而本节在具体的论证思路上,通过音乐观念来考察送行,可视为一个较妥帖的切入点。我将先后考虑弥央和诺亚各自的人生导师:美雅和克里斯,同时阐明他们对两人生命观念的影响,进而过渡到叙事学方面的考量。我们将看到,尽管对克里斯和美雅的人物刻画因为种种原因着墨不多,但他们的存在的确支撑起了本作故事的整体结构,成为衔尾蛇探索生命意义的真正驱动力。
弥央的觉醒任务(同时也是主线剧情第六章强制要求完成的支线任务)集中地表现了衔尾蛇与梅比乌斯对于音乐的观念之冲突(见对话8-1),这同时也是一种澄清,足以见得送行的真正意味。
注意到,在主线剧情第六章,国家观念的真相已几乎完全揭开。如果送行不是为了十年成人的光辉,不是为了逝者旅程的顺利,那么送行者吹奏的音乐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实际上,Y与衔尾蛇在战前的这段对话(而非谈话),正是对这个话题的紧张讨论(而非讲述),最终他们呈现了两个争锋相对的观点[10-11],见下图8-3。
梅比乌斯Y认为送行者的旋律内在有一种稳定士兵精神状况的因素,这对于早熟而没有接受“摇篮”基础教育的士兵来说就起到了控制人心的作用。而弥央和诺亚遵循着克里斯的教导,强调的是音乐曲调的客观和它对于心意的传递作用。进而并非音乐本身具有的情感安抚了人心,而是送行者通过音乐把人们内心的真挚情感“引导”了出来。
梅比乌斯Y原以为,送行者的音乐可以强加给只有生存本能的士兵以意志,早熟的士兵本身也没有或者说不需要这种意志。然而,弥央与诺亚的合奏表明艾欧尼翁人的记忆与感情能在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轮回中留存,并由音乐激发。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送行”即使在生命无限轮回的真相已经揭晓以后,依旧是生命本真的传达。
如果“重生”意味着一切归零,前世的苦乐烟消云散,那么艾欧尼翁可称之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随机世界”,“送行”也就变成了送行者的自我安慰。然而,事实是前世的记忆将隐隐留存(如优妮、亚榭菈)、前世的感情也并未消散(如美雅、M和N)。对此的无知使人能够无牵无挂地慷慨赴死(如莎奈亚),对此的部分或完全觉知反倒给人铐上了沉重的枷锁,使人憧憬着不朽的解脱。——不是随机的不定使人不安,而是逃无可逃的命运让人绝望。
然而,即便知道如此,送行者依旧要送行,这是伦理生活的要求,而非毫无意义的自欺欺人。逝者的粒子照旧会飘飞消失,但笛声传达的思念将保留他们的感情,有待再次唤醒。就此而言,音乐并非梅比乌斯统治游戏的工具,相反,它带给了人们追寻生命之自然的自由和勇气。
质言之,衔尾蛇与梅比乌斯在音乐观念上的冲突,实质上是双方在生命本质观念上的分歧。具体来说,衔尾蛇主张的心意相通和梅比乌斯主张的心意分离,是就“记忆与感情对于生命的本体论地位”这一问题的不同看法。两种生命本质观念对应了两种相异的生命本质,这也是小问题2要处理的问题。
在小问题1解决之后,本节的剩余部分是为下一章做的铺垫,主要论及送行者的伦理生活观念和主线剧情的叙事动力问题。
诺亚依克里斯的教导在关键时刻解救了受Y控制的美雅,这反倒更增添了克里斯这位送行者的神秘感(见对话8-2)。
克里斯以神秘而明智(σωϕροσύνη)的哲人形象示人,似乎比一般的送行者都要走得更远[14]。他是诺亚的教官和人生导师,诺亚在他面前则是个谦卑的学生。克里斯对音乐的意义、送行者的职责都有深刻的洞见,也觉察到了国家观念谎言的漏洞,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一点一点地传达给诺亚,影响了他的生命观念。
对于诺亚提出的问题,克里斯总是能够给出明智的解答,但最后,克里斯作为老师以自杀的形式反过来向诺亚提出了一个生命之问。诺亚当时的确做不出解答:他在克里斯的面前仍然是个学生——尽管老师已经先走一步,似乎拒绝了亲口告诉他答案。但是,充满疑惑的诺亚并没有消沉,他选择继续前进,抓住了与凡达姆、与弥央等人相遇的契机,他要自己去寻找解答。那么反过来问,克里斯在当时又是否已经找到了生命的答案呢?
应该可以推测,克里斯是知晓生命轮回的真相的。他的前世本就是成人仪式的开启者,从M和V的对话中发觉了执政官的诡计(见对话6-5-2)。进而,克里斯必然不会像莎奈亚那样追求“进入下个轮回的死”,他期待的是由自己选择的生命的终点。另外,克里斯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某种不进入轮回而直接致人死亡的方式,只是他没有像梅比乌斯D一样以此满足自己的恶趣味,而是秘而不宣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克里斯就此彻底从艾欧尼翁消失,那么他确实可以称得上完全的明智:生命的哲思赋予他完全蔑视肉体的勇气。一直到自杀前克里斯似乎都认为他的思考已经圆满,可以慷慨赴死了:“诺亚你——还要往前去吗?我觉得这里就好——(諾亞……你還要繼續前進嗎?我到這裡就好了……;Noah, will you keep moving? Me, I'm good here.)”。
然而,克里斯成为了梅比乌斯——他行使了自由意志的抉择,在某个我们不得而知的时刻胆怯了。不过,成为梅比乌斯的C(克里斯)反倒寻得了另一个契机:他作为犯了错的老师能够再次见证学生的成长(见对话8-3)。
同样是成为梅比乌斯的决断时刻,克里斯怯懦了,诺亚则接过老师留给他的全部疑难,选择继续前进。就此而言,诺亚与C(克里斯)在主堡的对峙似乎比他与弥央的诀别还要痛苦——他要亲手杀死一路以来支撑他不断前进的恩师。只不过,如果他还是一个谨记教诲的学生的话,诺亚就不应该犹豫;克里斯早已将生命的信念托付给了他,他也不应该继续沉溺在言语尚未传达的辜负之中。或者说,要对得起老师的期待,诺亚就要继续前进。
所以,诺亚最后选择奏响篠笛,送走了克里斯——克里斯看着诺亚,正如当时小诺亚看着成人仪式上送行的克里斯,那是他怀疑世界、思考生命的起点。现在,诺亚的思想已经“完成”了,则由他来完成送行。
与弥央不同,诺亚正是出于对人们死亡态度的好奇才成为送行者的——毕竟送行者是艾欧尼翁最接近死亡的一群人。然而,最接近死亡,在另一个意义上也就反过来培养了他们对于死亡、对于生命的“迟钝感”。就此而言,弥央(M)之死是对诺亚的一次“敲打”——亲眼目睹生命的凋亡,感受生命从指间流逝的过程,而非视而不见,生命的重量——亦即送行者原初的伦理生活准则才得以体现。只不过,在那次诺亚还是承受不住生命之重——手中篠笛的滑落意味着诺亚作为送行者的生命勇气之失败——只剩下懊丧和泪水作为失败者的见证。因此,诺亚在幻境中作出的放弃成为梅比乌斯的决断,以及现实中弥央死而复生为他重新拾起的篠笛,综合地发展了他作为送行者的生存勇气,
值得注意的是,诺亚的觉醒任务呈现了主线剧情里的最后一次送行。诺亚的流泪是对生命本真的深刻感受,更为重要的是,他面对此种情形,即与在天归处刑场上弥央的(M)消逝相同的情形,仍能主动拿起篠笛为克里斯送行,而不是像过去一样只有错愕的无力感。这才是送行者生存勇气的最终体现,从“不管怎样”超越到了“那又怎样”。在这个意义上,“最后的送行”标志着诺亚对生命本质的理解到达极点:在破除国家观念的虚妄的前提下,按照生命的本真,承认生命的苦乐,而依旧过一种保持勇气的伦理生活。
至此,本作在叙事上的一个三级的模仿模式[15]已经逐渐明朗(见下图8-5以及对话8-4,8-5)。
这一三级的模仿模式,就是本作主线剧情的根本驱动力。
在主线剧情第一章,诺亚对凡达姆质问的回答,就是克里斯对其教导的原意复述。而他对送行者职责的见解,则与美雅的观点吻合,使得弥央马上想起了这位挚友,进而把诺亚作为相似的模仿对象投射了模仿的欲望。直到第五章结尾的弥央(M)之死,与其说叙事的动力在于弥央所剩无几的寿命,不如说是她对于美雅思念的不可辜负。也许过去在殖民地的沉沦使她有些遗忘了挚友的嘱托,但成为衔尾蛇后,诺亚的存在则一直源源不断地提醒她美雅的遗志。在第四章中,弥央和诺亚互换篠笛,则直接表明了弥央认为寄寓着美雅思念的篠笛比她所剩无几的生命更加重要——毕竟“这个生命也是从挚友那得来的”。
在第六章开头诺亚的决断时刻,由于弥央(M)之死,美雅-弥央的模仿模式暂时失效,但克里斯-诺亚的模仿模式依旧存在。它甚至是诺亚做出决断的最关键因素之一。直到剧情完成最大反转后,弥央的刻印危机解除——但叙事进程并没有因此卸力——因为弥央的寿命本就不是叙事推进的根本动力。
只是说,此时的弥央(融合了M)完成了对美雅的某种模仿超越,在第六章需要折叠回收这一模仿模式。——模仿模式终结的时刻,也是由此驱动的人物形象塑造基本完成的时刻。到了第七章,只剩下克里斯-诺亚的两层模仿模式,则同样也因模仿的超越,开始回收。直到诺亚的觉醒任务完成时,三层的模仿模式全部结束,带来的人物形象发展基本定型,叙事进程也已经推进到了前往始源与Z决战的时刻。
就此而言,《异度神剑3》的叙事程式依旧符合传统的情节观。主要人物的个性发展处于稳定的三级模仿模式之下,保证了人物行动的整一性。而围绕着主要人物的性格发展,故事在话语层的安排也体现出布局完整性。
§8.2(主要是§8.2.1)已经阐明了梅比乌斯和衔尾蛇的生命本质观念,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则将得到小问题2的解答,这也是本节的主要任务。
实际上,梅比乌斯所反映的生命本质已经在主线剧情接近结尾的位置显明地表现了,只需对此略作解释和说明即可(由此解决了§4中遗留的问题3)。相应地,以此为参照,则可以勾勒出衔尾蛇所传达的生命本质。
在衔尾蛇解放了科维斯女王后,(原始的)梅比乌斯的实质随即揭晓了(见对话8-6)。
理解梅比乌斯的关键在于,要将作为“观念”(conception)的梅比乌斯和作为“理念”(concept)的梅比乌斯相区别,前者是对后者的进一步认识。我在本文第二部分强调的梅比乌斯式的生命是艾欧尼翁人的一种活法,是对其“观念”的实践;而梅比乌斯的“理念”是在此之上的对生命本质的纯粹反映,也即纯粹的生命形式。在现象学的意义上,纯粹相当于原初,这意味着它是所有生命本质观念、伦理生活观念、道德观念、国家观念的绝对逻辑起点,但它本身是独立于后者的。
正如女王所言,作为理念的梅比乌斯并非某种具有强力的邪恶势力,而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回顾我在第二部分(主要是§4.3和§6.1)以及§8.2的论证,梅比乌斯作为“观念”就生命本质观念而言具有以下特点:
“认为”生命具有反身性;
进一步地,“认为”生命肯定自己,否定异己,即“欲望”,表现为个体性的高扬和主体间的斗争,此亦即国家观念(有机发展和命火战争)的两个对应出发点;
就欲望的形式而言,“认为”生命是欲望的洪流,表现为对“永恒当下”的追求,此亦即伦理生活观念、道德观念的出发点,以及国家观念的具体实现;
一般地,与所有生命观念相关地,“认为”生命有记忆与感情,但它们外在于欲望,即“心意二分”。
相应地,作为理念的梅比乌斯所反映的生命本质,在表述的形式上就是把上述四点中的“认为”去除。它们共同描述了生命本质的一部分,这一点的正确性由女王所保证。
如§8.2所述,衔尾蛇与梅比乌斯的生命本质观念的差异对应了另一种生命本质。在具体的论证上,下一小节(§8.3.2)处理生命的反身性,再下一小节(§8.3.3)处理其余部分。
按最简单的定义,生命的反身性就是自己反思自己的能力。可以说,作为理念的梅比乌斯也是一种对生命的反思,只不过这个提法,或者说这个关于自我意识的哲学命题本身确实太过抽象。对此,本作在游戏内具体的概念设计上,使用了位于始源最底层的“剧场”来形象地进行表现(见下图8-6)。我在本小节接下来的论述,为了降低读者理解的难度,也将尽可能使用形象的语言,并用直角引号标示出刻意形象化了的表述措辞。
要注意到,剧场不是他者监视生命的场所,而是生命自己「观察」自己的表现,梅比乌斯通过剧场的荧幕「注视」生命自身的当下,或是「回顾」生命的历程(如主线剧情第七章的最终BOSS战),也可以「展现」生命的未来(如主线剧情第六章Z向N「展示」未来道路的选择)。梅比乌斯式的生命,除了在艾欧尼翁活动,也可以「进入」剧场。而梅比乌斯Z,作为生命本质的理念,也即纯粹的生命形式,则只能在剧场里「活动」,即纯粹的自我反思。
梅比乌斯(不包括Z)会「回到」剧场「汇报」艾欧尼翁「发生的新情况」,有时也会针对这些情况「组织会议」,「商讨」对策。但在总的原则上,他们都「支持」Z所「宣扬」的生命本质观念,尽管那些后来「加入」的梅比乌斯各有各自的「想法」。
就此而言,衔尾蛇为什么能获得「进入」剧场的「票券」呢?剧场的「功能」是「播放影像」,供人「观察」自己。作为理念的衔尾蛇,无论与梅比乌斯的「分歧」有多大,要「进入」剧场,都必须依照剧场的「场所规定」。
进而,作为理念的衔尾蛇,反映的生命本质也是反身性。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衔尾蛇还是梅比乌斯的理念,反身性都是生命本质。
§8.3.3 衔尾蛇和梅比乌斯:纯粹的生命形式超越了观念
我在上一小节(§8.3.2)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梅比乌斯和衔尾蛇的理念在反映生命本质的反身性这一点上是“同源的”。它们各自的符号设计(自己咬自己的衔尾蛇,以及自己回到自身的莫比乌斯带)也是如此。但对于生命本质的其他部分,衔尾蛇的理念有其自己的特点。综合地来看,它们分别是:
生命具有反身性;
进一步地,生命肯定自己,即“欲望”,此亦即衔尾蛇反叛梅比乌斯的其中一个国家观念(命火战争)的对应出发点;
就欲望的形式而言,生命是欲望的洪流,(但由于第二点与梅比乌斯的区别)表现为对“继续前进”的追求,此亦即伦理生活观念、道德观念的出发点,以及衔尾蛇反叛梅比乌斯国家观念的具体实现(斩断命火之钟,即解放殖民地);
一般地,与所有生命观念相关地,生命有记忆与感情,且相通于欲望,即“心意相通”。
衔尾蛇和梅比乌斯理念的区别主要有两点。一方面,衔尾蛇取消了生命欲望“否定异己”的逻辑必然性,这意味着它只是肯定自己的一种可能手段,也由此,生命的欲望洪流同样是“肯定自己”的个性发展,但它不一定纯粹地否定异己,进而表现为“继续前进”的倾向。就此而言,在最基本的意义上,梅比乌斯和衔尾蛇的伦理生活观念都同意“自我肯定”的勇气,但不同的是,梅比乌斯追求“永恒当下”所对应的道德观念,衔尾蛇追求“继续前进”所对应的道德观念。另一方面,梅比乌斯的“心意二分”,是确定欲望之于记忆与感情的主体地位,这意味着在任何情况下,生命的正常形式都要保证欲望。换句话说,即使缺失记忆与感情,有欲望的保持,生命的形式也是正常的。而衔尾蛇的“心意相通”,是确定欲望与记忆和感情的不可分割,这意味着任何正常的生命都有发展记忆与感情的倾向。
上述区别的第一点实际上是把作为伦理生活观念的勇气上升到了本体论地位,即“生命的本质在于自我肯定的勇气”。而对于第二点,正如对话8-6中梅莉亚所强调(和保证)的,衔尾蛇和梅比乌斯(作为理念)都是“思念”,由此可以将“思念”表述为“生命就欲望和记忆与感情的同时反思”(由此也确定了反身性的实质内容)。
质言之,“本体论的勇气”和“思念”是两者的生命本质理念的关键分歧,但作为纯粹的生命形式,它们如实地反映生命的本质。至此,小问题2基本得到了解决。
在处理完前两个小问题的基础之上,才能说梅莉亚在对话8-6中昭示了艾欧尼翁历史终结的真正方式:“是护卫当下 抑或开拓未来 全凭持剑人的心意(是守護當下 還是開闢未來 端看持劍者的抉擇;Protect the now, or carve a path to the future? The wielder decides.)”。
衔尾蛇与梅比乌斯的对抗,实质上是生命的自我搏斗。不是其中一个理念比另一个理念更整全地包含了世界的真相而能够被称为正义,而是两者都只是截取了生命本质的某个侧面,并始终固执地坚守那一面,不愿意承认生命的通融。
在最开始,诺亚的想法是利用衔尾蛇的力量结束梅比乌斯的统治,甚至可以说,主角一行人就是以此信念进入始源的,向Z发起挑战的。然而,如果我们能够真正正确地理解梅莉亚的“忠告”的话,就必然会认识到,“斩断世界”作为终结艾欧尼翁历史的方式,绝非意味着衔尾蛇对梅比乌斯的完全胜利——把另一方完全消灭,反之亦然。因为生命的本质就是梅比乌斯和衔尾蛇各自作为A面和B面的融合持存。它们都是且只是生命的一部分——梅比乌斯是生命的本质,衔尾蛇也是生命的本质。A面对B面的消灭对生命来说根本就是一个悖论。或者说,A面即使消灭了B面,A面也会再度自我分裂为新的A’面和B’面,以此类推;反之亦然。这样的“斩断世界”只会造成生命的无限回退[17]。
真正昭示了生命本质的“斩断世界”,的确要斩断莫比乌斯之环,解除“永恒”的束缚。但这个莫比乌斯之环,既包括了梅比乌斯,也包括了衔尾蛇。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全新的“永恒”概念在艾欧尼翁产生了。——不只是守卫当下将造成永恒,开拓未来也将造成永恒:“激进的求知意志与保守的求定意志”[18]都将作为生命的一叶障目使其无限回退。而生命的本质恰恰是:“一切没有永恒”。
在§1.2.1中,我把从“象征到隐喻”作为生命观考察的起始工作,所依据的观点在于:隐喻是前于象征的更弱的阐释结构,挖掘出“绝对隐喻”,即对观念形成来说不可替代的隐喻,有助于我们考察生命观念。
就此而言,我选取的三个隐喻(一开始是两个)可以说都完成了既定的任务。莫比乌斯带一方面提供了“叩其两端”的方法论,另一方面也喻指世界的整体结构——就是艾欧尼翁的历史终结,也依旧与该隐喻相关。而赤裸真相,确定了真理的绝对优先性,同时二分了真理和对真理的认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真理)世界本身,而在于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视角)”(§1.4)。生命洪流,无论是梅比乌斯的还是衔尾蛇的,都是对生命形式的喻指。
在本文的最后,生命观的全部主要内容:国家观念、伦理生活观念、道德观念、作为过渡的死亡观念和生命本质观念,以及生命理念(生命本质)实际上都已经考察完毕,我将“从隐喻回到象征”,即用更强的象征阐释方法,解决核心问题:艾欧尼翁的历史是如何终结的?
生命的本质是任何意义上的永恒都不存在。对此的认识是艾欧尼翁这个世界的全部真相,也是艾欧尼翁历史能够终结的唯一方式[19]。生命观念,则是看待(真理)世界的方式:国家观念意味着对生命权的解释以及有机体的自然向善,是与本体论勇气的对应;对生命本质的模糊印象,以及为此需要过一种怎样的伦理生活和行使自己的自由意志,导向了伦理生活观念和道德观念。而生命本质的真理“审视”着它们,宣告了永恒世界的终结。
在这个意义上,时间就是通过生命赋义的,历史的终结并不意味着生命末日的到来:“不是历史来审判人类的行动,而是人类的行动来审判历史”[20]。——时间与历史观念,是且仅是生命的实践。
哲学作为有关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其自身之后,才会出现。概念所教导的也必然就是历史所呈示的,这就是说,要等到现实成熟了,理想的东西才会对实在的东西显现出来,并在把握了这同一个实在世界的实体之后,才把它建成一个理智王国的形态。……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到黄昏到来时,才会起飞。——黑格尔《法哲学原理》
我们已经驶入了一片茫然无际的大洋,无穷的可能性向我们开启,但这同时也意味着生活不再有任何现成可以凭依的东西。因此,当今哲学的首要任务已然不再是反思过去,不再是“从黄昏中起飞”,而是以承受着生命本身重量的姿态去创造。——尼采《快乐的科学》
在开始考察前,有必要说明主线剧情第七章文本的反常情况(见下图9-1)。
“未来”在主线剧情第七章的反常词频意味着,一些本不该存在或者说被误用了的“未来”概念混杂在了真正的“未来”概念之中——那些逃过了生命本质审判的未来概念肆意地枝蔓于游戏的文本,似乎遮蔽了本作意欲传达的真正主题。然而,如果我们不将那些误用的未来概念剔除,而是将其存在视为生命自身对现世的时间与历史观念(亦即艾欧尼翁的历史终结之处)的“盘问”(aushorchen),那么一种反讽(即言在此而意在彼)式的历史终结将同样得以“明晰地重估”。也正是由于历史终结的反讽幽灵,艾欧尼翁的一切最终都“象征化”了,就连那个归于审美感性的结局也不例外。
斩断世界,需要去设想一种结束永恒轮回的未来。然而,如果这种未来只是为了创造一种与“轮回”完全相区别的“崭新”。它将不可避免地意欲将梅比乌斯排除出生命的本真之外。——过去所扼杀的未来,现在必须向过去完成它的复仇。一种最原初意义上的进步观念就这样诞生了[21]。
当艾欧尼翁人认为“未来就是进步”的时候,这种历史观念无疑同样是危险的。在最简单的意义上,未来的永恒进步即无限的进步。而更为隐微(也是更为常见)的,永恒的进步似乎意味着过去和现在的一切牺牲变为了永恒中的“必要”。反过来说,过去和现在也“永恒”地为了未来而筹划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过去和现在被抽离出了它们自己的位置,与未来“永恒”地结合在一起:过去和现在的牺牲在一种永恒的进步之流中变得无所谓,恰如现在和未来的牺牲在一种永恒的轮回之流中变得无所谓。——牺牲的痛苦变成了免除牺牲的快乐,而未来的快乐依旧是那样的快乐。人们在永恒进步中似乎发现了永恒轮回的极端反面,这或许是其跌入永恒深渊的前兆。
于是,斩断世界所要设想的未来正是一种“无法设想”的未来。艾欧尼翁人所欲的全部选择在此关键时刻汇合到了一起。“成为一切,结束一切”(Be All and End All)[22]”。艾欧尼翁历史终结的方式当然是即刻结束现实的永恒性,但现实的永恒性的结束只能是自己加之于自己的终结。
如果这就是《异度神剑3》真正想要传达的未来概念的话,那么艾欧尼翁的历史终结方式与《崭新的未来》结尾所展现的Aevum(永常,介于永恒与时间的“天使时间”)则呈现出了一种完全的断裂:我们只能以一种反讽的方式把前者理解为历史终结的虚妄,或者把后者理解为“陈旧的未来”。否则,后者不会是前者的前传,前者也不会是后者的续篇:他自己握住了匕首的刀柄,而把刀刃的那头直直地交给对方——这种递刀的方式当然是荒唐的。[23]
艾欧尼翁历史终结的方式宣告了任何永恒的自我瓦解,从而展示了活在当下的形式:未来不会是过去的牺牲,过去也不会是未来的牺牲,它们以综合的方式参与了我们对现实生活的理解。
“Einmal ist keinmal(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就相当于没有发生过)”。
一种与时间观念相关的,“时间性”的反讽(这意味着还存在“空间性”的反讽),意味着A并不在场,但事件B的所有叙事都在提示着A的存在。我们可以说,优妮和兰兹在弥央(M)的成人仪式上的对话,与他们在若干年前见证科维斯女王主持成人仪式的对话构成了一种反讽。也可以说,冈度在最后代表全体都市人做出选择,与最终BOSS战中Z对正义原则的关心构成了一种反讽。或者说,在最终,衔尾蛇根本无法消灭梅比乌斯Z,与M和N不顾弥央和诺亚的“挽留”冲向了Z构成了一种反讽。
要理解反讽,需要把叙事视为一种谈话,而非对话。如果在反讽之下,对方的话语看似是荒诞的、不合逻辑的,那只是因为他始终对着那个不在场的“事件A”言说。而若要把反讽固定在语言的结构中,只需言说“誓言”即可。与“预言”不同,誓言要为现在负责,正如预言要反讽地为未来负责。“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誓言只在现在的在场中得到谈话另一方的审判,遥想那个反讽式的未来。与反讽一起固定在语言结构中的,还有人们的记忆与感情,而这恰恰是思念的构成,亦即生命的一个侧面。誓言让我们自己指导自己的当下生活,而把它与未来的永恒联系反讽地取消了。
就此而言,浪漫主义的誓言和反讽的誓言将带来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因为前者构想了一种永恒的未来,两人的相遇也都指向了那个未来,甚至于死亡也只是永恒未来的一个轰轰烈烈的见证。所以浪漫主义的誓言似乎也能呈现生命的全过程,但它与生命的本质——一种永恒性的稀缺是相反的。也可以说,浪漫主义的誓言太过“贪婪”了——它要把永恒性通通充满生命。
而有趣的是,反讽的誓言尽管同样构想了坚持到底的岁月绵延,却把生命的思念(也即誓言的内容)描述为了“艰难地想要持之以恒的欲望”[24]。因而,《异度神剑3》结尾真正的美学性,在于以反讽的方式过着当下的生活,而非继续去希求那个背离生命本质的永恒。
所以,在最后,“继续前进”它自己也成为了一个反讽的概念。因为“继续前进”只是说明了生命的本质。而对于此,现在的生活是唯一的实在,过去和未来都将超越永恒的幻想回到现实中,完成它们的综合。由此所审视过的伦理生活,依旧是肯定自己,亦即肯定生命的勇气。勾勒的未来承传了过去,思念便是如此固定在了誓言之中,而待着反讽式的未来(世界的可能)降临时,回忆的动机作为旋律诗句(Versmelodie)的一部分将思念连同誓言一起传达了出去[25]——《异度神剑3》在语言和旋律的交替之中以诗歌作结。
艾欧尼翁的历史是如何终结的?如果我们真的认为本作的结尾避免了“空洞的辞章、响亮的无稽之谈”(versus rerum inopes nugaeque canoræ)[26]的话,艾欧尼翁人最终所创造的便是一个“没有神的神的弥赛亚世界”[27]:工匠神完成了她们的技艺,诺亚作为成功出走洞穴的哲人王放弃了自己的神性(当然是以反讽的方式)——没有永恒的生命将继续前进,通过当下的生活谱写未来的叙事诗。
可是朋友!我们来得太迟。众神是活着,/可是在头上高处另一个世界里。/在那儿他们法力无极,似乎不留意我们/是否活着,天神如此爱护我们。/因为易碎的器皿岂能总是盛下他们,/人只是偶尔耐受诸神的充盈。/此后生活就是梦想他们。可是那迷误,/有益,如酣睡,危急和夜可致刚强,/直到英雄们在铁摇篮里长得足够大,/心有力量,如以往,与天上的相似。……——荷尔德林《饼与葡萄酒》
本章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章节,用以考察《异度神剑3》的接受,或者说关注其他玩家对《异度神剑3》的阐释情况。正如我在本文开篇所强调的,这一章不是本文的重点,我无意固守自己的观点去与其他作者展开激烈的辩论,只是尽可能如实地转述他人的看法,在此过程中不加过多评议或批判。但是,我始终关注的是一种整体性的阐释,所以那种灵感式的点评或玩后感并不在我的考察之列。实际上,在有限的篇幅内挑选进入正文的材料这本身就代表了一种价值关涉,至少在一定程度反映了笔者本人的认同或反对。
秉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最终我选择只考察一位作者对本作的阐释,并尝试将他那篇十几万字的论文中的核心观点提取出来,更精练地提供一个新的启发性视角。因此,尽管细心的读者一定能发现本文与其在各自的阐释中存在着细节、论证过程乃至观点的差异甚至矛盾,但这并不会损害任何一方的阐释价值。直到最后我对其的评点也只是用以指出读者应当予以关注的要点。
此外,必须承认阅读该作者的论文需要相当的哲学知识基础,为此我将相关的补充资料放在了正文之外的附录部分,帮助读者建立一个初步的印象。
在开始介绍之前,有必要稍不谦逊地亮明笔者自己的观点,它针对的问题也是本章的核心,即:怎样才算是一个成功的对《异度神剑3》的整体性阐释?
如§1.1所述,象征系统有着层次分明的不同阶段,这也就意味着不同玩家关注的阶段不同,得出的阐释系统也是迥异的。
那些关注较前阶段(如字面阶段或寓意阶段)的阐释者,相对来说更加忠实原意。他们关心游戏叙事在内部的自行组织,常常不只停留在封闭的单一作品之中,而是广泛地征引其他作品,提高剧情梳理或解析的可靠程度,或是由此牵连出新颖的视角或读法,开启下一轮的阐释循环。此外,也正是出于对原意的忠实,不同来源资料的效力对比作为一种文献学任务也是他们所做阐释的重要一环。无论如何,这些努力对于《异度神剑》乃至整个“异度”系列这样一个整体性和连续性都很强的作品集合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工作。
另一方面,那些关注较后阶段(如原型阶段或奥秘解说阶段)的阐释者,对于阐释材料的运用会更加“大胆”,他们很可能借助所谓外部研究的方法给出相对原意来说具有颠覆性的独特观点。但是,正如§1.1所述,这类阐释在极端情况下是危险的,它可能过分“暴力”地肢解了原作,导致削足适履,损害了阐释的价值。尽管如此,如果能把握好阐释的尺度,这类阐释对于思想来源丰富的“异度”系列来说也是可取的。
实际上,两类阐释者的工作并非冲突。寓意的剖析常常需要借助更高阶段的材料辅助佐证,从而厘清真正重要的线索;奥秘的解说也往往是从原作一些看似稀松平常的细节中寻找灵感、挖掘深入最终丰富为体系的,并非单纯的先入之见。不管怎样,他们只是以各自所惯用的方式展开阐释,最终提供了有关作品的多样横断面。当然,玩家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他们可能出于自己相对宝贵的游玩经历更倾向于与第一类阐释者的工作成果产生共鸣,但这并不代表第二类阐释者的工作是毫无意义,甚至是“自我感动”或“自我陶醉”的,反之亦然。艾欧尼翁最终为人们提供了多种的选择,健康发展的玩家社区又怎能讽刺性地扼杀不同玩家参与讨论的热情和努力呢?
在我看来,《异度神剑3》显白的部分中存在着一些不可回避的区域。在最宽泛的意义上,它向内是剧情解读必须澄清的疑点,向外是不同思想观点介入的分歧所在。换言之,任何阐释者无论采取什么思路都要面对这些问题。至于非显白的部分,对其的阐释则是玩家的各显神通,需要他们不可强求的灵感与聪明才智。
十年寿命与命火战争对艾欧尼翁人生命观念的影响。
对艾赛尔与神南火殊死决斗的解释。
弥央(M)之死的若干细节及其对衔尾蛇和梅比乌斯的影响。
生命轮回对艾欧尼翁人生命观念的影响。
梅比乌斯Z作为反派的动机。
女王与梅比乌斯之间的关系。
此世的衔尾蛇是何以战胜梅比乌斯的?
在结尾诺亚为什么要丢剑?
结局之后世界的可能。
进一步地,对于第一类阐释者,这些不可搪塞的显白部分主要包括:
诺亚的神剑有什么特殊性?
始源以及整个艾欧尼翁的工作原理。
艾欧尼翁的基础物理规律。
阐释的材料中哪一些是相对可靠的?
对于第二类阐释者,这些不可搪塞的显白部分主要包括:
送行的意义。
0号殖民地以及梅比乌斯的“命名”问题。
生命轮回的记忆残留。
什么是思念?
我认为,要回答这些问题,与之相关的连带细节也必须得到解释,这就指明了一个由点到面的整体性阐释应该如何勾连搭建起来。反之,连这些核心问题都语焉不详的阐释难以称得上整全。在此基础上,诸多观点及其论证不论是平庸还是精彩,是常规还是新颖,都至少应该做到不自相矛盾。实际上,《异度神剑3》庞杂的世界观会给每一个阐释者进一步剖析细节带来各式各样的困难,要圆满地完成上述一点已属不易。尽管如此,整体性的阐释还是克服了不成熟的印象式、感想式阐释的固有缺陷,至少代表了阐释者的持续反思和相对负责的态度。质言之,连贯的、不自相矛盾的、没有回避关键问题的整体性阐释即是成功的。
§10.2 维特根斯坦:在语言游戏中启蒙与自我赋权
《异度神剑3》的主题并非简单的正义战胜邪恶,而是生命在与自己搏斗的过程中的自我发展,沿着该路径的一种解读由Aaron Suduiko提出[28],在他看来,维特根斯坦前后期思想的转向提供了解读《异度神剑3》梅比乌斯与衔尾蛇核心冲突的整体性视角。根据Suduiko的观点,《异度神剑3》的一个基本问题在于:“图式(picture)是否是理解世界的正确方式?”。
Suduiko认为,1)《逻辑哲学论》(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TLP)的核心观点,尤其是语言图像论和可说与可显示的东西;2)维特根斯坦随后对预定论(predestination,一种宗教观念,强调上帝预定了人的行为与救赎)的理解;3)维特根斯坦与绝望作斗争的人生经历三者构成了第一个视角(称为维特根斯坦1),大致对应于维特根斯坦的前期思想,它用以理解X,Y,Z以及其他执政官,并且艾欧尼翁这个永恒世界就是维特根斯坦1世界观下的结果。相应地,大致对应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视角(称为维特根斯坦2)则为衔尾蛇所持有的视角。
他从维特根斯坦1中精炼出了8个标语(slogan)和3个以此为基础的联系(connection,指观念的联系),作为维特根斯坦1的主体部分,解释梅比乌斯的核心主题(见下图10-1)。
另一方面,维特根斯坦2视角的观点来源于:1)维特根斯坦后期的哲学著作《哲学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PI),尤其是他将哲学视为治疗的观点、语言游戏说以及日常语言的观点;2)维特根斯坦对语言和宗教的反思;3)维特根斯坦的传记,尤其是他在后期逆反学院传统和受到老师与朋友鼓励的经历。这种视角体现在:1)玩家;2)尼娅和梅莉亚;3)衔尾蛇(既包括这一理念(concept),也包括主角团这一特定群体);4)衔尾蛇遇到的英雄。
类似地,Suduiko也从维特根斯坦2中精炼出了16个标语和3个以此为基础的联系,作为维特根斯坦2的主体部分,解释衔尾蛇的核心主题(见下图10-2)。
在Suduiko看来,持有维特根斯坦1视角的梅比乌斯,将自己置身世界之外,构建了一个脆弱的系统观察艾欧尼翁,从而寻求在世界之内的安全感。Z作为梅比乌斯的统领,通过C2指明的方式克服人类内心生活的绝望,即通过艾欧尼翁的系统僵化梅比乌斯与艾欧尼翁人的“距离”。又如C3,世界在剧场中完全投影呈现出来。
Suduiko指出,Z不在意衔尾蛇那些看似破坏世界秩序的举动的原因在于,剧场中Z掌握了世界的所有事态。反之,根据C1,Z会认为,即使处于生命轮回的艾欧尼翁人永远也无法理解Z,衔尾蛇(玩家)也可能在更高层次上理解Z,或是同情、或是仍旧不可理喻。而梅比乌斯的名字(B,C,D,…等变量名)如基本命题一样描画了他们在世界的实在。事态相互独立,基本命题的真值也相互独立(TLP:4.21,4.25,4.27,4.3)。维特根斯坦随后否认了这种观点,承认基本命题间的相互依存关系。Suduiko则据此解释了梅比乌斯各自隔离以及M-N,T,C的特殊情况。
根据维特根斯坦1,梅比乌斯有关“永恒当下”的时间观念是一种“情感的唯我论”(emotional solipsism,或可译为孤我论)(TLP:6.4311):
这种时间观念通过艾欧尼翁的机制与组织展现了出来,影响了感觉(直觉的感性)、理解(对感觉的分析和综合)、个人与社会角色、领导关系、环境、文化以及基础的物理规律。
殖民地士兵的感觉来自他们的眼瞳。执政官也是通过眼瞳来改变他们对他人的看法的。
此外,Suduiko注意到了日月意象在维特根斯坦1视角下的意义,这体现了“永恒当下”对理解的影响。在第四章的“月亮之辩”中,诺亚认为月亮的光辉来自超越其自身的太阳光的反射,这“象征了衔尾蛇获得了在梅比乌斯之外思考的能力”。所以第五章的“日蚀”,即月亮遮蔽了使之发光的太阳,则体现了梅比乌斯在理解上的极权。
Suduiko总结道,梅比乌斯对于维特根斯坦1视角的坚持将导向永恒当下的时间观念,这是艾欧尼翁所有机制与结构的起点。衔尾蛇对梅比乌斯的反叛,主要表现为对维特根斯坦1的C2命题的再理解,从而开辟了一条与梅比乌斯以及维特根斯坦1不同的道路,这就是维特根斯坦2的视角:以启蒙式的赋权(enlightened empowerment,启蒙和赋权是启蒙运动的核心理念,前者指勇于运用自己的理性,后者指控制自己的生活和权利,这种控制由权威授予,所以“启蒙式的赋权”可以理解为自我发现的一种生存)消解梅比乌斯僵化了的距离,寻找内心生活和谐的另一种选择。如维特根斯坦1,梅比乌斯意欲建立一种统一的层级制度与世界观,而衔尾蛇如维特根斯坦2,在旅途中以自己的方式观察、参与和尊重众多不同的生活形式。
(以下几段均为Suduiko基于自己的“虚构玩家”(the fictional player)理论进行的分析,该理论认为玩家并非全身心地投入扮演角色(化身,avatar),而是一个更为灵活和独立的形而上虚拟视点,这种玩家与化身的特殊关系是电子游戏叙事的基础[29],笔者注。)
Suduiko强调,《异度神剑3》并非没有化身(avatar),而是与前两作相比,它不是单一的,并且相互之间没有绝对的优先关系。无论是修尔克的蒙纳多还是莱克斯的天之圣杯,他们的神剑都是与世界互动并改变世界的工具,以形而上学的方式行使他们的意志,但最终都具有超越形而上范围的力量。玩家则扮演着这些超凡的主角,突破普遍法则的束缚开辟新的世界。
然而,《异度神剑3》呈现了一种新的玩家-化身(avatar)关系。它既不是诺亚、不是主角团、也不是衔尾蛇这个概念本身。这种变化抽离了前作中玩家与其化身处于稳定关系而带来的绝对安全感,结果是玩家摆脱了对特定化身关系先入之见的依恋,从而将其注意力不偏不倚地散布在艾欧尼翁的广泛生活中,并认为其他角色的生活在本质上值得关注,而不仅仅关注他们与化身之间的关系(C2,C3)。玩家将主动关注殖民地的文化,参与他们的语言游戏。
Suduiko认为,这种新的关系正如维特根斯坦2对维特根斯坦1的语言模型的看法:图式本身并不是错误的,但它不应该完全占据意义的创造。维特根斯坦2指导着说者回到语言的用法本身,让玩家回到游戏的行动本身。玩家将在其中发现新的与角色互动的多元方式。这就是语词“启蒙式赋权”的意义,而玩家将在游戏的最后掌握这个语词的用法。
梅莉亚和尼娅,尽管是艾欧尼翁的工匠神,但并没有以形而上学的方式赐予衔尾蛇神力,终结永恒的当下,而是依维特根斯坦2参与了艾欧尼翁人的语言游戏。
Suduiko总结道,衔尾蛇能够打破永恒当下的真正原因在于:
他们打破了情感唯我论的束缚。
促成灵衔连结的双方就以前无法传达的内容展开新的对话。
在对话内容相同的情况下,让关系不那么密切的人也参与到更公开的语言游戏中来。
其中第三点最为重要,但前两段又是发展个人间对话的基础。在结局中,衔尾蛇六人展现的是各异的爱情关系:弥央和诺亚的浪漫主义式爱情、优妮和泰恩兼有浪漫主义的柏拉图式爱情、兰兹和圣奈的柏拉图式爱情。
面对梅比乌斯,这些被选为衔尾蛇的人将所有新的语言游戏重新整合为一种通融的自我意识(S16,C2),他们观察自己如何参与到自己的生活,而非由梅比乌斯强迫,这便是启蒙式的自我赋权:既克服了束缚他们的图式,也消解了唯我论的绝望(C3)。衔尾蛇最终摧毁了梅比乌斯的世界,但他们知道这只是众多世界中的其中一个——未来尚有诸多选择。而诺亚在结尾选择丢剑,是因为哲学的治疗已经完成,“梯子”可以抛弃了。
在最后,Suduiko邀请读者进行一个语言游戏:考虑《逻辑哲学论》的七大论题和《异度神剑3》主线的章节名称(见附录§X.1.3)。他尝试引入这两个“游戏规则”来阐释主线剧情。
Suduiko的思路出发点似乎是对生命轮回的解释。用TLP的事态之可能性阐释生生世世的生命循环,并将前世的记忆视为一种图式(Bild),这是两个最契合的要点。当然,Suduiko肯定也清楚,只用原始的纯粹的维特根斯坦加以阐释会与《异度神剑3》的核心理念相冲突。因为无论是前期的还是后期的维特根斯坦,他的语言观都是拒斥心理主义的。而贯穿本作的一个概念“思念”又恰恰是心理主义的精彩表现。
实际上,无论是维特根斯坦1还是维特根斯坦2,Suduiko选取的联系集C都不是单纯地由TLP或PI的哲学观点组成的,它们或多或少地“混合”了维特根斯坦的人生经历或感悟,是Suduiko对自己阐释体系的量体裁衣。
尽管Suduiko援引了上述观点,稀释了纯粹哲学观念的占比,但据我的愚见,这其中仍有两个对整个阐释体系来说至关重要的观点,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整个论证的阐释效力。
其一是维特根斯坦1中的认识论命题C1和C3。维特根斯坦在TLP中表现出的实证主义倾向,让他在很大程度上拒斥了康德式的先天综合判断。具体来说,具有必然性的逻辑作为一种先天知识独立于世界,已经能够处理好真理的事务。维特根斯坦与康德在认识论上的分歧,恰恰才是C1和C3作为世界观组成的真正价值。然而,Suduiko对两者的表述(主要是C1)显得有些模棱两可,或者说他没有把握住真正不该稀释和妥协的那个部分,这就使得他的论证过程似乎有些背离了他的主旨。好在他在维特根斯坦2中针对的主要是维特根斯坦1的C2命题,这恰好是其中最不“纯粹”的观点,淡化了Suduiko此前论证的不足。既然如此,必须反过来问:与维特根斯坦思想紧密相关的部分究竟有多少,又或者,他的哲学观点难道只是一个引子,而重点是他本人传奇的人生经历吗?上述问题关乎整个阐释体系的定位,Suduiko在大体上还是坚持了将两者综合的观点,只不过他有时强调维特根斯坦哲学工作与生活的冲突,有时又强调其哲学思想的基础地位。
其二是维特根斯坦1中的情感唯我论。这是维特根斯坦在TLP中对伦理学讨论的一部分。事实上,维特根斯坦的神秘主义式的伦理学观点与他在一战前线的经历有关,他认为不是“世界如何”而是“世界存在本身”是神秘的(TLP:6.44),真正具有(伦理)价值的不是世界里的任何东西,而是以置身事外的态度采取某种特定方式看待世界所发现的东西。Suduiko将其视为梅比乌斯永恒当下的思想来源,更多的应该是想强调他们的意志和行动无关(常人所理解的)善恶。至于时间观念反倒是一个边缘化的问题。
简而言之,Suduiko提供的维特根斯坦视角中独特的洞见和由维特根斯坦思想本身之复杂而导致的细节分析之困难是并存的。但必须承认的是,他的整体性工作是值得肯定的。正如Suduiko在论文的结尾所言,过一种维特根斯坦式的生活,去平和地热爱《异度神剑3》游戏的意义本身,而不是把自己束缚在录像、截图等“图式”之中。
由于这种爱和召唤声的吸引/我们将不停止探索/而我们一切探索的终点/将是到达我们出发的地方/并且是生平第一遭知道这地方。/当时间的终极犹待我们去发现的时候/穿过那未认识的,忆起的大门/就是过去曾经是我们的起点;/在最漫长的大河的源头/有深藏的瀑布的飞湍声/在苹果林中有孩子们的欢笑声,/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你/并没有去寻找/而只是听到,隐约听到,/在大海两次潮汐之间的寂静里。/倏忽易逝的现在,这里,现在,永远——/一种极其简单的状态/(要求付出的代价却不比任何东西少)/而一切终将安然无恙,/时间万物也终将安然无恙/当火舌最后交织成牢固的火焰/烈火与玫瑰化为一体的时候。——T·S·艾略特《小吉丁》
听见的乐曲是悦耳, 听不见的旋律/更甜美; 风笛呵, 你该继续吹奏;/不是对耳朵, 而是对心灵奏出/无声的乐曲,送上更多的温柔:/ 树下的美少年,你永远不停止歌唱,/那些树木也永远不可能凋枯;/大胆的情郎,你永远得不到一吻,/ 虽然接近了目标——你可别悲伤,/她永远不衰老,尽管你摘不到幸福,/你永远在爱着,她永远美丽动人!……——济慈《希腊古瓮颂》
他们生存的最直接感受,不是所属的殖民地社群病了,也不是为之战斗十年的国家病了,而是生命本身便是如此不自然的疾病。从突然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病着的,而活着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讲就是寻找解药的过程。——如果生命自己都要杀死自己,那么也无怪乎自我了结作为反应最剧烈的药进入了艾欧尼翁人的道德观念。——死亡终结了生命,也治愈了疾病,如果真的认为疾病可以就此治愈,他们大抵会从容地笑着自杀。但在更多的时候,艾欧尼翁人只在这个悖论中踟蹰:活得更久,生命得以存续,疾病更加严重。而大限来临意味着疾病战胜了生命,但他们不是被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而是在生命最强盛的时刻突然消逝。
在艾欧尼翁,这是一个永远的谜:生命为什么是这样的?有些人并没有想那么多,他们只是继续寻找自己生命的解药,希望活得更久。有些人则走得更远,看到的是生命的第二个维度。在缺乏艺术的艾欧尼翁,几乎没有人在意诗歌的创作。然而,诗歌本身是记忆与感情的载体,描绘了未来之可能。去创作诗歌,就是思考生命的另一种可能,甚至是设想一种从未在艾欧尼翁实现过、从未有人在意过的艺术。
艾欧尼翁人生活在极端的现实与极端的理想之间,诗与药的相合是其生命的常态。也正因此,在这个扭曲的世界,他们没有停止对生命本身的思考。生命自己对自己的反思昭示了一条自我终结的道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真正属于艾欧尼翁人的世界呈现于历史终结的地平线之上,只有一步之遥,这才是艾欧尼翁世界的全部真相。
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他出生于奥地利的一个名门望族,师从罗素(Bertrand Russell)。罗素的《数学原则》(The Principles of Mathematics)以及弗雷格(Gottlob Frege)同期的《算术基础》(Basic Laws of Arithmetic)都是数理逻辑领域的开创性著作,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维特根斯坦早期的逻辑观点。1914年一战爆发,维特根斯坦随即参军,他在战中逐渐转向了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形成了《逻辑哲学论》(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的初稿,并于1921年正式发表。随后维特根斯坦退出了学术生活,先后当过园丁、行李搬运工和乡村小学教师。
1929年,维特根斯坦回到剑桥,重新开始了他的哲学事业。他开始重新考察《逻辑哲学论》中的论题,并由此完成了哲学观点的转变。1951年,维特根斯坦与世长辞,留下了一堆手稿,其中最重要的手稿《哲学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集合了他后期的主要哲学思想,在1953年由其弟子整理出版。
维特根斯坦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是学术界和学院最耀眼的宠儿,但他本人却与职业哲学格格不入。实际上,他的三个哥哥都先后自杀,维特根斯坦自己也一直在抵抗人生意义的忧郁。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总是为人生意义留出了位置,而他传奇般的一生亦可视为其天才思想的实践。
他的早期哲学思想主要见于《逻辑哲学论》,呈现出典型的本质主义倾向,将世界分为可说的和不可说的两部分。这种二分法受到了叔本华的影响,后者同样将世界分为两面:一面是涌动的无目的意识,另一面是科学规律可知的现象世界。
对于可说的世界,维特根斯坦将世界还原为世界-事实-事态(早期译本译为原子事实)-对象。对象是绝对简单的,对象组成的可能性即事态的形式,事实化约为事态,而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非事物的总和,因为事物只能以与事物组合的形式存在,此即事实。
对于这个本质的世界,维特根斯坦提出了“语言图像论”。表象能够描画实在,两者共有最一般的逻辑形式,事实的逻辑图像就是思想,而思想是有意思的命题。语言是命题的总和;命题化约为基本命题,前者是后者的真值函项。基本命题的构成因素是绝对简单的名。命题经过充分分析后,名与对象就一一对应,进而语言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严格的对应关系。为了说明这种严格对应关系,维特根斯坦承认了模态逻辑的基本假设:可能者必然可能,并拒斥了洛克式的心理主义,后者认为语言符号对应的是说者心灵的观念。这样,语言能够完全描画世界,即使它是错误的描画,即没有描画出实际发生的事实,它也描画了可能的事态,而这种可能性是由模态逻辑保证的,最好的情况是正确描画实际发生的真命题,其次是描画了可能事态的假命题,最次的是不与任何事态对应的“无意义的命题”。
“语言图像论”所谓的“语言”是在数理逻辑视角下特化后的语言,它的“名”是类型名(type-name)而非标记名(token-name),使用时永远同一,没有歧义,这也就要求了它以及世界中对应的对象绝对简单,两者本身也不能独立存在或具举出实例。此外,句子的意思完全依赖于对象与对应名各自的组合形式之可能。
维特根斯坦对于可说世界的剖析促成了所谓逻辑实证主义的兴起,但对于不可说的东西,他认为它们只能显示出来,人们应该对之保持沉默。这些不可说的东西包括:1)逻辑形式;2)哲学的本质;3)伦理学、美学、唯我论和生命的意义;4)世界的存在。他认为伦理学和美学都是超验的,绝对价值处于事实世界之外。而生命,与世界是一回事,是指形而上主体(无我之我,世界的界限),它如果要解决生命意义之谜,至多只能站在世界的边界悬崖,一面对向世界之外,一面完全超越事实世界。
归根到底,维特根斯坦并非认为不可言说的东西不重要,而是强调它们只能显示,或者说必须用心体会与实践,进而他的思想又奇妙地偏向了非理性主义。
到了后期,按维特根斯坦自己的说法,他的工作主要是发现并纠正前期思想的“错误”,最重要的成果集中于《哲学研究》。他对《逻辑哲学论》态度的转变极大,堪称自我的超越,进而转向了非本质主义。
一方面,他否定了前期思想中语言本质与世界本质的逻辑同构性,认为这种对科学方法和普遍性的追求是“幻想”:语词没有固定意义,只有人们在语言实践中赋予的意义,先入之见的理想语言并不存在,进而日常语言也不能经过改造得到绝对精确的理想语言。但这并非说日常语言就不存在错误,归根到底它与语用情形有关,有且只有相对的精确性。此外,普遍的共相并不存在,那些被人们归为同类的事物,只是依彼此之间的相似被聚合在一起,称为“家族相似性”。
维特根斯坦又提出了“语言游戏说”,来说明在语词没有普遍本质而只有家族相似性的情况下,日常语言是如何起作用的。他强调语言游戏是生活形式的一部分,语言的意义不取决于它所描画的事实,而在于它在实践中的用法,这便是语词的意义。在他看来,日常语言的使用就是一个又一个语言游戏,它们有着各自的游戏规则,与生活形式相关;设想一种语言,就是设想一种文化。
另一方面,维特根斯坦还驳斥了私人语言的存在。在这一点上他延续了前期对洛克式的心理主义的反对,更主要地是反对笛卡尔以来的主客二分/心身二元论近代哲学传统。因为私人语言的存在也将取消私人对象,进而了归谬了诉诸公共的语言。
不管怎样,贯穿维特根斯坦前后期思想的是他对哲学之使命的独特视角,他反对提出哲学命题,反对构建哲学理论或体系。他在前期就以偏向实证主义的观点强调大部分所谓哲学命题不是假的而是无意义的。在后期,他也依旧坚持哲学是澄清,是治疗,而不是生产或挖掘。传统的哲学(主要指形而上学)急需思想风格乃至生活方式的转变,那些所谓的哲学难题应该消失,因为哲学的使命不是制造问题,而是使问题变得明晰。至于对存在本质的追问,那实际上是不可言说而只能实践体会的。
§X.1.3 《逻辑哲学论》的七大论题与《异度神剑3》主线章节名称
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
发生的事情,即事实,就是诸事态的存在。
事实的逻辑图像是思想。
思想是有意义的命题。
命题是基本命题的真值函项。
真值函项的一般形式是[P, ξ ,N(ξ ) ]。
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衔尾蛇;
梅比乌斯;
黄樟树;
生命;
侵蚀;
选择;
时光至此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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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市场和契约机制残缺的艾欧尼翁,换笛可视为典型的信物交换的非市场化过程,由寄宿在信物中的“思念”而非信物本身促成,且这种思念有回到原主的倾向,这导致了给予-接受-回报的伦理责任,参见:
[2](法)马塞尔·莫斯著;汲喆译;陈瑞桦校.礼物 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6-19,113-120.
[3]Souffle_Scum. Why Xenoblade 3's narrative ultimately fails (in my opinion)[EB/OL].(2023-7-30)[2023-8-4].https://www.reddit.com/r/Xenoblade_Chronicles/comments/10bn6o5/why_xenoblade_3s_narrative_ultimately_fails_in_my/. ↩
[4]Possible-Pack9699. Analyzing The Side Stories of Xenoblade 3[EB/OL].(2023-2-8)[2023-8-4].https://www.reddit.com/r/Xenoblade_Chronicles/comments/10lwtu7/analyzing_the_side_stories_of_xenoblade_3/. ↩
5.用生命的主观时间介入物理时间使之变形的时间观念,一脉是以奥古斯丁为代表的基督教传统,另一脉是以伯格森为代表的生命哲学传统,参见:
[5](古罗马)奥古斯丁著;周士良译.忏悔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6](法)伯格森著;吴士栋译.时间与自由意志[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7](法)柏格森著;肖聿译.创造进化论[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6.作为典型反例的堆砌观点而缺乏分析和梳理的解读参见:
[8]宸时暮雨. 《异度神剑3》的存在主义密码:向死而生的灵魂残片[EB/OL].(2023-7-15)[2023-8-4].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9U4y167Po/. ↩
7.从宗教视角尝试统一《异度神剑》三部曲的解读参见:
[9]Philosophy of an Introvert. Xenoblade Chronicles 3 is FAR deeper than anyone thinks[EB/OL].(2023-8-4)[2023-8-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UUS-Plw_J0. ↩
由此可以提取出一种恶魔撒旦与上帝对抗的视角,它解决了梅比乌斯和女王之间的关系问题,参见:
[10](英)约翰·弥尔顿著,朱维之译.失乐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11](以色列)韦布洛夫斯基(R. J. Z. Werblowsky)著;吴雁翔译.路西弗与普罗米修斯:弥尔顿的撒旦形象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
[12](德)歌德著;杨武能译.浮士德[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
[13]Narrative beginnings: theories and practices[M]. U of Nebraska Press,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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