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弗拉维斯和乌娜躺在台伯河河口旁的沙滩上,看着月光在第勒尼安海波浪奔涌的水面上跃动。那天下午,他们骑着弗拉维斯的马从罗马出发,穿过破旧的奥斯蒂亚小镇,经过通往波尔图斯的八角形港口,现在他们来到了安提乌姆附近的一大片向南一直延伸到视线外的沙滩。现在台伯河上的船只比弗拉维斯年轻时更少了,迦太基的陷落切断了非洲谷物和油料的贸易,当天最后一艘船只几小时前就离开了。在那之后,打破他们四周的孤寂的,只有一些在傍晚时分来到这里撒网的渔民,但是他们天黑后就离开了。
弗拉维斯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自己,从他们带来的食物里拿出一点葡萄,然后从酒壶里喝了口酒,看着乌娜闭着眼睛躺在他旁边的毯子上。她四肢修长,比他还要高,有着高颧骨和卷曲的黑发,即使在习惯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奴隶和士兵的罗马人中,她走过街道时也会吸引来目光。在弗拉维斯看来,她比那些在他面前无休无止地展示自己是最合适的结婚对象的,贵族家庭的脸色苍白的女孩更美丽。
乌娜不像那些他在罗马集市上看到的,被当作异国风情出售的黑皮肤奴隶,据说那些人来自非洲大沙漠以南很遥远的土地;也不像在迦太基城即将陷落时大量涌入城市的努比亚人和柏柏尔人;相反,她来自非洲东部的地区,在那里尼罗河从俯瞰着厄立特里亚海的高原上发源,那里被她叫做埃塞俄比亚。她告诉他,在她的故乡的高原上,女孩们会在村庄之间奔跑,传递消息和新闻,一天毫不费力地走三十里甚至更远,甚至比士兵一天的行军路线还要远。当她们从空气稀薄的高原下到下方的平原和沙漠时,她们还能跑得更远、更快。自从他带着她从罗马来到这片沙地上跑步来,他已经亲自看到很多次了,今晚也不例外。弗拉维斯在她旁边一路小跑,而她一路跑了几里,呼吸节奏几乎没有加快,双腿犹如在沙地上悬空了。在那之后,当他们在海里游泳时,弗拉维斯看到她的皮肤在海水浸泡下闪闪发光,他的嘴唇能尝到海水的咸味,在宝贵的几小时内,这种清洁的味道似乎让罗马的阴谋和朝堂的唯利是图与他毫无关系。
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拉起长袍抵御夜里的第一股寒意,凝视着大海,一言不发。弗拉维斯靠在她身边,拿来酒壶又喝了一口,感受着腹中酒的温暖。“你在想什么?”他擦了擦嘴唇,把酒壶递给她。
她接过它,举到唇边,然后又放下:“我想到了迦太基主教,库德沃特迪乌斯。”
“为什么要在这里想到那个怪物,在从迦太基回来的船上他差点打死你。要不是马克罗比乌斯拦着,我会亲手揍死他。”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声说道:“你一定记得我经历过什么。在奴隶贩子从埃塞俄比亚的村庄绑架我之后,我花了两年时间为一位努比亚的皮条客工作,那家伙把女孩们锁在车厢里,从一个绿洲行驶到另一个绿洲,等待骆驼商队出现时为他们提供服务。我从弗鲁门提乌斯教士的追随者那里学到了基督教,他首先将新宗教从亚历山大带到了我们那里去,那成为了我的救赎,让我继续坚持的力量来自我知道的耶稣和两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小偷所受到的苦难。有一天,当库德沃特迪乌斯主教骑马经过,指着我和另外两个女孩,用一袋金子买下我们时,我以为基督本人已经回应了我的祈祷,于是我跪下敬拜他。后来,当他带领我们祈祷时,他弥赛亚般的眼神和低沉的声音让我们所有人着迷,他常常说我们是无辜的圣女,那些虐待我们、向我们发泄愤怒的人实际上是在向我们致敬,正如希律王对圣婴的怒火一样。直到很久以后,在他的迷惑下过了太久,我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基督的使者,而是一个贪婪而残忍的人,他买下我们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欲望,当时他不需要忙于在修道院里追逐小男孩。”
“库德沃特迪乌斯,意思是主之所欲。”弗拉维斯低声说道,同时将一块石头扔进海浪中,“如果这样的人认为他自己说主想要的,那么没有教会我们还会更好。”
“我从未失去信仰,”乌娜继续说道,“因为我的土地上传授的基督教不是罗马的。我也从未把库德沃特迪乌斯视作上帝使者,也不是那个在我狂热的想象中,上帝派来拯救我的人。一旦我看穿了他,我就看到了他所代表的教会的真相,一个由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和渴望而创造的空心容器,距离上帝的距离如同距离皇帝的距离一样远。”
弗拉维斯抿了抿嘴唇,望向大海:“我上次听说的是,库德沃特迪乌斯自称为罗马大主教,在奈亚波利斯担任特别审判官,带领一队暴徒挨家挨户铲除那些所谓的异端分子,而他们只是不相信主教已经在和基督本人一起审判了。”
乌娜颤抖着,把长袍紧紧地抱在身体周围:“从那里骑马到这里只有两天时间,他靠得越近,我就越想离开。我在罗马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但他用来逼供的方法会导致有人把矛头指向我。”
弗拉维斯凝视着她:“你常常在夜里悄悄出去,直到天亮才回来。我从来没有问过问题,但我已经猜到了。”
乌娜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握紧,然后缩回到长袍下面:“你现在或许也知道了。我们在罗马地下,阿庇安大道(注1)下方的墓穴会面。有一些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地区。”
“我们永远不知道那些带领我们祈祷的人的名字,也看不到他们的脸。这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这种方式已经持续了近四百年,从耶稣被钉十字架后不久,使徒们来到那不勒斯和庞贝,在弗莱格瑞平原的硫磺坑中秘密祭拜,然后当第一座地下墓穴被挖掘后又传播到了罗马。我们是地下基督教,总是躲藏起来,现在在罗马教会的统治下受到迫害,就像我们在异教时代一样。”
她把手伸进长袍的褶皱里,拿出一条项链上的金色十字架,那是她跑步时摘下来的。这是一个精致的几何图案格子,底部有一个正方形,她告诉他代表着约柜。她举起它,月光透过格子照进来,然后转向他:“你对阿克苏姆王国了解多少?”
弗拉维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到:“迦太基陷落前,在阿尔托鲁送走他的两个努比亚奴隶时,他告诉他们去这里。他说这会为他们提供安全的避难所,并让他们摆脱奴役。”
她放下十字架,望向地平线:“阿克苏姆的北部与我自己的土地接壤,占据了通往厄立特里亚海的山谷和丘陵。这是从埃及向南旅行时到达的第一个国家。它的首都有巨大的花岗岩柱,甚至比图拉真柱还要高,还有用自然石挖掘建造的墓地和房屋,由一个被一些人认为是失落的以色列派系中的一支的古文明所建造,据说他们还把约柜带到了那里。自从君士坦丁大帝时代,教士格列高利使阿克苏姆国王埃扎纳皈依基督教以来,王国变得越来越强大,其影响力向北传播到埃及,向南传播到非洲之角,向东穿过海峡传播到阿拉伯半岛,那里是萨巴人的土地。它控制着厄立特里亚海上从印度到埃及的贸易线,但是它的真正实力在于其基督教。这是耶稣所教导的话语,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阿克苏姆没有神父,也没有主教。所有人都受到欢迎,无论他们的信仰如何,犹太人、异教徒、信奉沙漠宗教的阿拉伯人,只要他们遵从和平。”
她一只手握住十字架,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你知道我不会和你有孩子,那个皮条客和他的妻子早就想到这个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长期的分离、战役和战斗,然后有一天你就不会回来了。罗马的每个人都知道未来会怎样。母亲们非常溺爱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被卷入战争。晚上,我们住处旁边的马克西姆斯竞技场的看台上,挤满了不愿再等待婚姻的情侣。那些到了征兵年龄的父亲们,担心有朝一日会被征召入伍,带着孩子们在罗马的纪念碑之间观赏,在还有时间的时候给孩子们教授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不仅是男人会面对缩短的生命。如果罗马城陷入黑暗,如果阿提拉到来,如果汪达尔人从海上袭来,我们所有人都会生活在危险中。人们越来越多地谈论圣经中的启示录,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由阿尔勒(注2)的教士传播,现在被成群结队来到这座城市的其他人所接受。他们是真正的教士或者和江湖骗子,说服人们放弃他们所有的一切黄金白银,从而成为主的特殊祈祷人。”
“军队将会获胜。”弗拉维斯用情感饱满的声音说,“我们会击败阿提拉。”
乌娜摇摇头,看着他,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对我们来说这没什么区别,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哭了起来,但是她的眼里却有着他从未见过的热情。她擦掉眼泪继续说道:“在你说话时我一直听着,你、阿尔托鲁和其他与你观点相同的军官,你的叔叔埃提乌斯的追随者。正如你们希望脱离皇帝,亲自向边境的野蛮人发动战争一样,我们希望将基督教从教会的控制中夺走,并将其带到帝国以外的地方,超出牧师和主教的控制范围。有些人会北上,包括伯拉纠本人,试图在不列颠建立新的基督教立足点。但我们中的其他人正计划南下前往阿克苏姆。东帝国一些教士已经离开了君士坦丁堡教会前往那里,很快西帝国的其他人也会跟过去。有些人相信阿克苏姆是应许之地,它可以成为人间的天国。”
“你觉得上帝在呼唤你吗?”弗拉维斯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所知道的是,我能够将耶稣的话带给与我一起在沙漠中被奴役的其他女孩,这给了她们希望。如果我也能对家乡山里遥远的人们做同样的事情,那么我就找到了人生的目标。我想再次奔跑,不是沿着这些只会向南通往奈亚波利斯和迫害,或向北通往战争的沙滩,而是在我家乡埃塞俄比亚高地的村庄之间奔跑,只带去和平的信息。我已经受够了罗马和她的战争。”
她转过身,从长袍的褶皱里抽出一样东西,递给了他。这是一块小石头,呈打磨光滑的黑色,悬挂在一根穿过其中心一个孔的细皮带上。“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在村子外面发现了这块煤玉碎片,并通过处理,把它磨得光滑。拿着它,记住我。”
在他们身后,弗拉维斯的马嘶鸣着,跺着脚,从他们在游泳时留着它吃草的,那座长满青草的小沙丘上下来。弗拉维斯拿出他准备好的饲料袋,起身喂它,抚摸它的鼻子,在它耳边低语,然后拍了一下它的臀部,让它小跑到河边喝水。他突然感到孤独,站在乌娜身后,她凝视天边,看着他的马将头伸进流入大海的台伯河之中。他原以为自己是首先告诉对方他即将离开的人,但是她却反转了局面。他感觉自己被这件事击倒了,困惑,无法回答。然而,站在她和那匹不安分的马之间,他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伯拉纠及其追随者宣扬的自由意志固然很好,但在一个濒临崩溃的世界里,人类的生活就像从前斗兽场里的角斗士一样有限。他被困在战争里,如同乌娜困在她对和平的期许一样。
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噪音,是一阵鼓声,随即凝视着大海。在月光下,一艘桨帆船映入眼帘,是一艘单桨座利布尼船,这是他们到达后不久就看到的,离开台伯河河口的巡逻队之一。即使在星空下的海滩上,和平的感觉也是虚幻的。几个月来,来自迦太基的盖塞里克的汪达尔海军一直在沿着海岸进行袭击和掠夺,他们使用的是他在迦太基陷落之前看到的,被遗弃在港口的罗马船只。阿尔托鲁那天的预测是正确的:森林战士变成了沙漠战士,现在又变成了海洋战士。盖塞里克并不满足于在迦太基取得的成就,而是率领他的部队踏上了从那里出发的唯一一条征战路线,延伸到地中海的那条。罗马的所有战略家都知道,袭击和掠夺变成海上突击战只是时间问题。罗马海军太弱,无法在全面海战中对抗盖塞里克,因此唯一的希望是陆军取得胜利,并不是对汪达尔人,而是对匈奴,这场胜利将使部队能够沿着海岸重新部署以对抗潜在的入侵。然而,即使这一战略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对阿提拉的任何胜利都可能是消耗性质的,导致罗马军队太弱而无法有效地重新部署。一切都悬在刀尖上。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很快有一天,这些海滩,就像特洛伊之前的海滩一样,会被血液染红。那些留下来保卫罗马的人,将使入侵者在这片海岸的沙丘和洼地中付出高昂的代价。
马儿回来了,踢着沙子。乌娜站了起来,弗拉维斯迅速卷起毯子,把葡萄和空酒壶留在沙子上。他跳上马,在它朝上跳跃时拽住了它,马儿再度发出嘶鸣声、跺着脚。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将乌娜拉到后面。她紧紧抱住他,前胸贴着后背,感受着她的体温,他全速朝着罗马疾驰而去。
位于罗马城的一条修筑于前4世纪的大路,至今仍在使用。
位于今天法国东南部,在基督教发展初期是重要的宗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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