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维斯在长长的一列军官排成的横队之间靠墙立正,这列队从左边靠近皇座的罗马野战军军长开始,到右边最低级的,刚从军校毕业还没被分配到单位的初级军事保民官结束。在对面的墙下,正对着的是番军长官们,阿尔托鲁也在其中,与哥特人、苏维汇人、撒克逊人和其他足足占到罗马军官队伍半数多的番军军官(还没有算弗拉维斯这种带有蛮族血统的正规军官)相比并不显眼。这是当代罗马及其军队的形象,在制作图拉真柱时是无法想象的,那个时代的罗马人和野蛮人之间的差别就这么清晰地刻在石头上;然而,这也是一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的军队,以对抗来自边境之外的另一支蛮族大军,这是自从图拉真以来,所有曾经将罗马军队带到北方的森林和草原的凯撒们,都深感不安的威胁。
门厅里传来一阵喇叭声,原本喧闹不安的队伍顿时鸦雀无声。他们都穿着最好的外衣,上面挂满了等级徽章和勋章,但根据太监希拉克略的命令,他们没有带剑带或武器,这是防止暗杀的合理预防措施,但不知为何也有点讽刺意味,仿佛希拉克略阉割了一切他所蔑视的人一样。覆盖屋顶的巨大天篷在微风中拍打,弗拉维斯看见遮阳棚拉紧了,管理它的水手们正在从外面拉紧固定绳索。他们身处皇宫古老的御竞场内,这里曾经敞开天顶,但是现在被遮阳篷遮住了;远处,曾经俯瞰马克西姆竞技场的皇家包厢,几乎所有罗马人都可以看到皇帝的地方,现在被围起来,因此它变成了另一个封闭的皇座间,在那里,皇帝可以统治一个几乎完全人造的、与他本应统治的人民分离的世界。虽然弗拉维斯曾经在拉文纳和罗马生活多年,并且与埃提乌斯关系密切,但他本人以前从未亲眼见过这位皇帝。他意识到这一切只是为了增强这里的至高地位,仿佛他们都是舞台布景的一部分,在他们面前游行的人只是演员,一旦走出视线,他们的角色就会消失。
游行队伍中的第一位出现的是罗马主教,他刚刚被瓦伦提尼安皇帝授予强权,他的法令现在拥有最高的权威,就像上帝的话语一样,不容辩驳。他是一个肥佬,手里拿着皇家宝珠和权杖,手指上挂满了金戒指,他镶满宝石的长袍由十几个小男孩从地上扶起,这是弗拉维斯所能想到的,和拿撒勒的耶稣反差最大的形象。在他身后是一群瓦伦提尼安的埃及少男(注1),身材苗条的年轻人,全身只着一条缠腰布,黝黑的皮肤油光闪闪。然后是他的五十名凶狠的苏维汇近卫,在皇室随从周围列成方阵。在广场内,弗拉维斯能看见皇帝本人,通过硬币上的图像可以立即认出他,他高举双手,两侧有两个精心打扮的女人,弗拉维斯知道她们一定是他的妹妹霍诺丽娅,和他的妻子欧多克西娅。
弗拉维斯以前可能从未亲眼见过瓦伦提尼安,但是在十年前,他在迦太基城墙下凝视着金币上的皇帝头像时,他心里的疑惑终于被解开了。从表面上看,瓦伦提尼安看起来很入戏,他的四方脸就像过去的战士皇帝一样,但是弗拉维斯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假象,这是一张从未亲自带兵参战,也从未在战场上检阅过他们的皇帝的脸;就连那似乎是穿在他身上的军团盔甲也是假货,胸甲是用膨胀的金布制成的,锁甲是用闪闪发光的丝线编织而成的。和主教一样,他的眼睛和两位女士的眼睛都向上看,甚至没有看军官们的队伍,弗拉维斯知道这种看似虔诚的行为实际上代表了一种自命不凡,这个皇帝和他的狗腿子们早就不信上帝了,更不会和他们的人民站在一起。
走在最后面的是太监希拉克略,他的周围是一群扔花瓣的男孩,他身体臃肿,甚至比哥特人还高,下巴和肚皮上圆滚滚的肥肉在他向前走路时摇晃着,他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打着手势,仿佛他正在花园里享受着一场盛大的舞会般,喘着气,拍着手,用高亢的声音唱着一些诗句。这是一场滑稽可笑的奇观,对一个士兵的眼睛来说堪称污染,而且这家伙显然不是一个目光像其他人一样冷漠的人——他的视野不断移动,凝视着,吸收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在瞬间与弗拉维斯的目光相遇,这让他感到不安,对他来说,那对圆圆的黑球深不可测,毛骨悚然。在那一刻,弗拉维斯知道了为什么连埃提乌斯都害怕太监——他们的独特性使他们能够在正常范围之外行事,动机难以预测,随时会解除一切低估了他们权力的人的武装。
弗拉维斯想起了另一个令他小时候着迷的古代纪念碑——广场南侧的提图斯皇帝拱门。在那里,雕刻的浮雕展示了凯旋的场景(注2),罗马士兵高举着庞大的宝藏,全副武装,兴高采烈地向前行进,罗马人民围着他们欢呼,皇帝高高地站着,引人注目。如果古代凯旋游行的当代版就是今天的太监和少男游行,那罗马可真已经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军官里的野蛮人才会站出来,横扫这一切牛鬼蛇神。
号角声再次响起,苏维汇近卫们开始将军官们赶出竞技场,平生唯有一次的,与他们所战斗和流血的皇帝的会面结束了。弗拉维斯小心翼翼地跟在阿尔托鲁身后走了一段距离,看着其他军官离开皇宫,前往军营和战神平原,然后他追着阿尔托鲁,走下通往旧广场的阶梯。马克罗比乌斯穿着斗篷,背着两个军规背包,在下面等着。当弗拉维斯走近时,他把弗拉维斯的短剑和剑带交给了他。“我已经磨利并且上油了。”他说,“你没时间的。”
弗拉维斯扣上剑带,盯着马克罗比乌斯:“我本来想在我的宿舍里见到你的。”
马克罗比乌斯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我让乌娜在她出城路上,把你的装备交给我。太幸运了,因为当我去你的住处时,那里已经被洗劫一空了。”
阿尔托鲁转身,检查是否有人在跟着他们:“希拉克略的间谍迟早会找上我们,我们需要快点赶到集合地点。”
“还有更糟的消息。”马克罗比乌斯说,“瓦戈失踪了。今晚,有四名男子在军工总部外面等着,他们突然袭击了他,给他蒙上头巾,堵住嘴,带走了。总部的警卫队长是我的朋友,他看到了一切,但无能为力。这些人穿着皇帝侍卫的紫色斗篷。”
“那是希拉克略的。”阿尔托鲁说,“这意味着我们见不到瓦戈了。”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弗拉维斯说,他感到肠胃冰凉,“他不应该因为我们参观他的地图室,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阿尔托鲁冷冷地说,“把他从你的脑海中抹去。我们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继续我们的任务。”
“跟我来,现在天黑了,我们不会太引人注目。我们是时候接任务了。”
当他们悄悄地走进夜色时,弗拉维斯再次想起了他刚刚目睹的游行队伍。他对自己所看到的感到厌恶,并为自己与一个可能刚刚下令处决他尊敬的老师和朋友——瓦戈的家伙站得如此近而感到恶心。但最令他困扰的是皇帝空洞的形象。在凯撒们的时代,尽管存在腐败和逐利,尼禄的粗俗,卡利古拉(注3)的疯狂,但是总会有身披皇家紫袍的人站出来带领罗马开战,像图拉真这样的武士大帝引领大厅里渴望参加战斗的军官们。但是对霍诺留和瓦伦提尼安来说,这些似乎已经是过去了。弗拉维斯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为什么阿尔托鲁和许多其他军官如此高度尊重他的叔叔埃提乌斯,这个人似乎像儒略·凯撒在共和国的末期一样,试图让罗马重返过去的荣光和美德。现在,这样的回归只能回到五百年前凯撒那会的共和时代去了。建立帝国的探索已经见证了它的辉煌岁月和至高无上的胜利时刻,当时皇帝的观念似乎是无懈可击的,但它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在正在陷入它自己创造的泥潭。如果弗拉维斯完成任务归来,如果罗马还没有被蛮王,阿提拉本人征服,他不会再以皇帝的名义而战,而是会以罗马的名义,那个罗马共和国的建立者所见的,一个像埃提乌斯这样的人,能够在为人民和国家服务中获得最高成就的罗马。
他们穿过了奥勒良城墙,现在沿着破损的阿庇安石头大道快速前进,罗马最伟大氏族的坟墓就在他们周围。弗拉维斯认出了西庇阿墓的入口,他年轻时曾到过这里,向他的另一位英雄、迦太基的征服者,小西庇阿致敬。阿尔托鲁带领他们左转离开道路,匆匆穿过马克森提乌斯竞技场的外围,然后穿过一个浴场建筑群,绕过另一个拐角,停下来回头看看他们是否被跟踪。他指着墙上的一个低矮入口——一条旧下水道或一条废弃的渡槽——然后弯下身子,带领他们沿着入口走下去,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用打火石点燃一支牛油蜡烛。“这些是扎卡里亚斯的地下墓穴。”他说,“在基督徒被迫害的日子里,这里是他们的秘密通道,但在君士坦丁皇帝皈依后,地下墓穴对公众开放,这里也被废弃。我们下面的区域已经闲置了几个世纪,与其他地方隔绝,是埃提乌斯和他的特工们的集结点。这里有大约五里长的通道和隧道,以及数千具尸体。小心点,跟紧我。”
他坐在墙上一个洞的边缘,滑了进去,轻轻地掉到了下面的地板上。弗拉维斯跟了上去,然后是马克罗比乌斯,他把他们的包一起带了下去。前面的通道是从岩石中粗糙地凿出来的,只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让一个人弯腰过去,弗拉维斯很庆幸阿尔托鲁的蜡烛只是照出了这里令人感到幽闭恐惧的尺寸。他已经想着腐尸令人作呕的甜味,他早就从石棺的排水孔里习惯了这种气味,但是这里只有霉味和闷味,最后一具死尸好几十年前就已经烂完了。下一刻他们就从墙上的壁龛和凹室旁通过,其中一些装满了被遮盖的人形,另一些堆满了骨头,几个世纪以来,各个家族都重复使用同一个藏尸间。他们拐过一个拐角,看到了早期基督教的第一个标志,一个涂着灰泥的壁龛,上面画着“普里西拉长眠于此”和一个XP十字。然后他们进入了一个更宽敞的房间,里面有一个祭坛和一幅粗糙的壁画,上面画着基督头戴荆冠,和两个强盗一起被钉在圣墓山上。弗拉维斯想到了那些曾经在这里礼拜过的人,其中一些也许是耶稣本人的使徒,然后他想到了他刚刚在宫殿里看到的主教的奢华,这与基督早期追随者的简单和朴素截然不同。
他们转过另一个拐角,经过了一具焦黑枯萎的尸体,尸体的手臂从壁龛里掉了出来,然后继续穿过一条蜿蜒的通道,前方可以看到另一个光源。阿尔托鲁灭掉了蜡烛,然后他们就到了,站在一间被油灯照亮的宽敞房间里,面前是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和阿尔托鲁一样留着长发和胡须,但几乎白得像雪,当他抬起头微笑时,弗拉维斯发现他也有布立吞人的蓝眼睛和高颧骨。他笨拙地站了起来,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弯下高大的身躯,他与阿尔托鲁紧握双手,后者转向弗拉维斯。“这位是伯拉纠,我在情报部门的上司。”他又指了指伯拉纠旁边的阴影,那里能看见另一个人,“你应该知道那位是谁。”
第二个人戴着兜帽,但穿着的是军装斗篷而不是法袍,当他从阴影中站出来并掀起兜帽时,弗拉维斯看到这是他的叔叔,弗拉维斯·埃提乌斯·高登提乌斯,西帝国的元帅,阿提拉一人之下,全世界权势最高者。他试图立正,向他的叔叔行礼,然后又转向伯拉纠:“我不知道你为埃提乌斯工作。”
伯拉纠再次坐下来看着他:“你会知道我,是因为我反对奥古斯丁和罗马教会的异端著作。与奥古斯丁不同,我相信我们能够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做出选择,例如,战斗并不是在某些宏伟的神圣计划中预先注定的,其结果取决于个人的自由决策。我的基督教不是好战的基督教,但它为士兵提供了比奥古斯丁版本更好的信条,后者不过是让士兵们成为了更伟大的目标的执行者。”
“我没看过你的作品。”弗拉维斯说,“根据主教的命令,它们在罗马被禁止。但我从阿尔托鲁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信仰来自你周围所见的,来自早期基督教的事实,来自四百多年前,基督教第一次到达不列颠海岸时,吸引我的人民接受耶稣教义的因素。我是一位基督教士,但我来自德鲁伊家族,他们是布立吞人的精神领袖,我还有另一个更古老的名字,当我和阿尔托鲁离开罗马的兵役,领导我们的人民对抗撒克逊时,我将恢复这个名字。”他朝着阿尔托鲁笑了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然后表情恢复了严肃,“与此同时,还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处理。我已经为埃提乌斯干了十五年多了,是我首先把阿尔托鲁拉入伙。埃提乌斯第一次秘密来找我,因为他分享了我的信仰,之后我同意利用我在高卢的教士和修道院中的追随者为他搜集情报。我当时相信他的事业,现在仍然如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弗拉维斯惊讶地看着他的叔叔:“你是伯拉纠的追随者?这会让你被立即处决。”
“你今天也见到罗马主教了。”埃提乌斯的声音审慎而精准,“你会追随这样的人吗?”
伯拉纠向前俯身:“当皇帝倒台后,新的罗马不会有主教,也不会有牧师,人民会被鼓励在没有中间人,没有恐惧的情况下求助上帝。”
“当皇帝倒台后,”弗拉维斯重复道,他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这就是这一切的意义吗?你在策划政变吗?”
埃提乌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阿提拉被消灭之前,什么都不会发生。目前,我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目标上。这就是你和马克罗比乌斯来这里的原因。不到一个小时后,你将开始执行一项可能改变历史进程的使命。”
阿尔托鲁从外衣里拿出从瓦戈那里拿来的地图,递给埃提乌斯,后者跪下将其展开在地板上。“瓦戈告诉过你什么吗?”埃提乌斯问。
“他是我们的人。多年来,他一直是我在罗马城的耳目,这是他在军校教书这么久的主要原因。为了保护瓦戈,我甚至没有对阿尔托鲁告诉他的秘密。”
弗拉维斯看了阿尔托鲁一眼:“那么我们有一些坏消息。今天下午他被四名禁卫带走了。”
埃提乌斯盯着地面,弗拉维斯看到他的嘴唇几乎难以察觉地在蠕动:“那么你们必须快点行动。你们旅行的目的只有我们这些在场的人知道,但瓦戈知道你的终点站。如果他认为自己有被逼供的风险,他就会尝试自杀,但希拉克略手下的拷问官残忍而狡猾,而且他们有太监对男性解剖学的迷恋来指引他们。我们不能完全否认希拉克略的特工已经在半路上,准备伏击你。” 他抿起嘴唇,然后指着地图:“你们将假扮成教士去,伯拉纠在这里为你准备了法袍。你将沿着多瑙河逆流而上,从那里前往匈奴王庭,利用阿尔托鲁的内幕知识和人脉来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一旦你得到它,你将返回罗马并将它留在这个地方,伯拉纠将在那里取走并隐藏它,直到需要它为止,直到期待已久的战斗临近。”
埃提乌斯停了下来,专注地盯着他:“我们一直在努力增强对抗阿提拉的实力。我致力于军事人员的工作,改善招募和培训,引进像你和马克罗比乌斯这样最优秀的军官和百夫长,训练新一代的军事保民官,当我知道你一定渴望现役时,我把你留在罗马。我们也尝试建立联盟。伯拉纠在高卢教士间秘密影响西哥特人,使得他们亲近我们。阿尔托鲁刚从萨珊宫廷的艰苦卧底之旅中归来。但两者都还没有给我们带来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需要更多的、其他的方式来对抗阿提拉的权力。”
他像伯拉纠点了点头,后者朝前俯身:“每当新的匈奴王子降世之时,一把巨剑会如同魔法般诞生,在他的脸上划出武士的记号,看他是否能忍受痛苦。通过考验的人将成为下一任国王,而剑则成为他们最有力的地位象征、战斗中的集结点。没有它,王权会被削弱,战斗可能会向有利于敌人的方向倾斜。”
弗拉维斯惊愕地看着他的叔叔:“你想让我们偷走阿提拉之剑。”
马克罗比乌斯一直站在后面听着,他把两个背包重新扛在肩上:“我们何时出发?”
“现在就走。”埃提乌斯说,“阿尔托鲁有旅途所需的金子,并且知道路线。”
埃提乌斯握住他的手:“有缘再见,小弗拉维斯·埃提乌斯·高登提乌斯。”
这个的本义我就不翻译了,应该可以猜出来吧。
凯旋门是罗马皇帝图密善为纪念先皇提图斯·维斯帕先所作,这里描绘的是罗马军队战胜犹太人后的场景。
罗马帝国第三位皇帝,以残暴和荒唐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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