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维斯恢复了知觉,脸朝下倒在一滩血泊中,鲜血聚集在坚硬的地面上,流到他的头和身体下面。睁开一只眼睛,他可以看到远处尸体堆中的血流涌入池子,他们的伤口放空了血,敞开着:被砍了一半的脑袋,四肢和躯干上的裂口,泛着光的肠子像瀑布一样流出尸体的黑洞。他试图移动身体,但他的身体似乎瘫痪了,自从小时候在打球时被哥特表兄弟绊倒以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然后他想起了安达格,想起了他向前刺出剑时残暴的身体撞击,想起了尖叫着跑过来支援狄奥多里克的西哥特人,想起了匈奴的咆哮和呼喊声,想起了受伤国王的最终一搏。他再次尝试移动,感觉膝盖开始弯曲,然后是手臂。当他这样做时,他看到一条胳膊从死人堆里伸出来,半浸在血中,相连的躯干粉碎得面目全非,头部沾满了血淋淋的头发、骨头和大脑。当他慢慢起身时他一直盯着那只手,然后他看见了:食指上毫无疑问地带着金戒指,是狄奥多里克。
他凝视着,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可以看到上面刻着几个字母:HEVA。他还记得狄奥多里克向他展示这东西的时候,那是林间大厅里的盛宴中,战斗中的勇士的故事让人们发出陶醉的笑声,他们因蜂蜜酒,葡萄酒和狩猎获得的肉而陶醉。狄奥多里克解释了这些字母的含义:Hic est victoriae anulus,此乃胜利之戒。弗拉维斯环顾四周,看到血液开始凝结,苍蝇已经落在尸体的眼睛和嘴巴上。如果这真的是胜利,那么狄奥多里克就已经在天国的蜂蜜酒殿堂里坐稳了位置。弗拉维斯看到国王的短剑从尸山血海里伸出,较长的剑刺穿了稍远处的一个匈奴。他把前臂上撕破的链甲拉到手上,把戒指藏起来,不让任何拾荒者发现,然后扯下剑柄,用毫无生气的手指握住它。他会找到托里斯穆德和他的兄弟,并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而这枚戒指将证明那具残破的尸体就是他们的父亲。他们会看到他在以他们的王国和罗马的名义进行的最血腥的战斗中,面对敌人手持剑而死。
他慢慢地站起来,看到前臂上的新伤口,穿过多年前迦太基城墙前,战獒在他的肉体上留下的四个白色伤疤。他还记得那场战斗之后所感受到的剧烈干渴,现在他又感受到了,只是这一次,他的灵魂本身就好像需要补水一样。他犹豫着向前走了几步,脚步摇摇晃晃,然后看到了安达格巨大的身躯扭曲地躺在血池前方的尸体中。当安达格在血中滑倒并倒在弗拉维斯的剑上时,他自己身体的重量让剑身从他的前额进去,又从脖子后面出来,但他仍然痛苦地多活了一会儿,不知怎的,他又靠自己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跌倒了。他的双手紧紧抱住头的两侧,眼睛睁得大大的,因恐惧而扭曲。
弗拉维斯用一只脚踩着安达格的头,伸手拔出短剑,摇摇晃晃地握住它,环顾四周,以防阿提拉的更多战士准备跳出来攻击他。但他在战场上能看到的唯一活人是茫然的罗马士兵和西哥特人,他们在成堆的尸体中徘徊,偶尔会伸手去检查倒下的战友,有时会举起剑或矛来结束朋友或者敌人的痛苦。马克罗比乌斯就在那里,弗拉维斯在他身后能辨认出战团的六位老兵,萨尔马提亚人阿普萨科斯陪着头上包着被血浸透的纱布的马克西姆。马克罗比乌斯摘下了毡帽,看上去很苍老,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皱纹,但当他靠近时,他如同罗马士兵的永恒形象。弗拉维斯举起手臂,两人紧握双手,战团的幸存者聚集在他们周围。这一次,没有任何俏皮话,也没有任何战场幽默的只言片语。他们都筋疲力尽,浑身是血,杀戮的规模似乎连马克罗比乌斯都目瞪口呆。
“我要见托里斯穆德。”弗拉维斯沙哑地说,“他父亲的尸身就在那堆死尸下面。”
马克罗比乌斯指着西边地面隆起处的一群人马:“他在和埃提乌斯商议。托里斯穆德希望追杀阿提拉,但埃提乌斯警告不要这样做。阿提拉已是强弩之末,而托里斯穆德作为西哥特人的新国王需要在再次出征之前确保自己在托洛萨的王位。”
“我会去找他。在此之前,我们需要为我们的人找到水。”
“战场上的小溪被鲜血染红了。最近的水源是河流汇入点上游的河流,大约在西边两斯塔。我们现在需要出发,以便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
弗拉维斯将手放在马克罗比乌斯的肩膀上:“就这样吧,百夫长。罗马最后的大战结束了。我们尽了我们的责任,维护了我们的荣誉。现在是照顾我们的人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弗拉维斯站在奥布河畔的黑暗中,就在围绕着尸坑的闪烁着的火炬圈外面。河岸下方的涉水处,马匹嘶鸣着、跺着脚,它们已经备好马鞍,喝足水,准备当晚开始长途跋涉,前往向南十日路程的西哥特都城托洛萨。战场东边的天空像虚假的黎明一样发出橙色的光芒,被罗马人和西哥特人用自己的死者堆起来的火堆照亮了;倒下的匈奴和东哥特人会被留在战场上,被当作腐肉捡食,这是自一千多年前罗马军队首次发动征服战争以来,一直跟随罗马军队的秃鹫们的最后一场盛宴。
天开始下毛毛细雨,透过火把的噼啪声,弗拉维斯看到西哥特酋长们围在坟墓周围,他们低着头,拔出剑,剑尖朝下放在他们面前。唯一在场的罗马人是埃提乌斯,他站在火把远处的阴影里,手里拿着头盔,眼神冷酷而坚定。在弗拉维斯将托里斯穆德和他的兄弟带到他们父亲的尸体旁边之后,他们将尸体搬到了这里,亲自挖掘了坟墓,轻松地清除了此处的河岸上堆积的细沙;只有他们将尸体摆好后,他们才通知酋长们离开他们的营地。埋葬过程是仓促且秘密的,以免被潜伏在战场周围,等待挖出尸体并清理出那些被鲜血浸透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的拾荒者发现。但托里斯穆德的仓促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利用这个仪式来确保酋长们宣誓效忠。如果他要增强他对西哥特王座的控制,这些人的支持至关重要。他们中的一些人会返回营地,以争取部下的忠诚,而另一些人则会在当晚作为托里斯穆德的私人近卫前往托洛萨,希望在狄奥多里克去世的消息传出之前到达都城,并维护托里斯穆德对任何兄弟的王权统治。狄奥多里克坟墓上的仪式并不是悲伤和哀悼,而是新的战争委员会。
弗拉维斯看着埃提乌斯,试图评估他正在进行的战略游戏。在阿提拉之前,狄奥多里克一直是埃提乌斯最大的敌人,托里斯穆德知道这一点。西哥特人和罗马人之间的联盟是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而不可避免组建的。现在匈奴失败了,埃提乌斯知道狄奥多里克的儿子们可能会重新燃起与罗马的宿敌之火。埃提乌斯也不是来这里哀悼狄奥多里克,而是为了确保托里斯穆德当天晚上带着他的军队出发前往托洛萨。如果托里斯穆德如他所愿地追击阿提拉并粉碎了残余的匈奴军队,他可能会受到诱惑而继承阿提拉的衣钵,背弃与罗马的联盟并继续前往拉文纳。来自迦太基的盖塞里克的汪达尔人现在像一群海狼一样在意大利海岸集结,埃提乌斯知道罗马无法抵挡两支蛮族军队的同时进攻。说服托里斯穆德认识到托洛萨的威胁以及确保王国安全的必要性,将减轻罗马的压力,让她在战斗后损耗的军队重新集结,并让埃提乌斯制定新的防御战略。
在狄奥多里克的所有儿子中,托里斯穆德是最有可能在登基后对罗马有好感的一个,也是最值得培养的一个。他曾在罗马军校接受过训练,而且刚刚还和罗马一起赢得了同盟所经历过的最伟大的战斗。幼子小狄奥多里克也参加了卡塔兰尼亚的会战,但是他在继承顺位上落后太多,而且太受他哥哥的束缚,无法成为竞争者,他的时代会晚些到来。其他四兄弟,弗雷德里克、尤里克、雷蒂默和希姆内里斯都没有参加战斗,也没有和罗马有密切关系。如果托里斯穆德落入他们的阴谋,那么无论他们中的谁在随后不可避免的王位继承战争中幸存下来,都更有可能与盖塞里克结盟,而不是与瓦伦提尼安及他在埃提乌斯领导下被削弱的军队结盟。
弗拉维斯看着坟墓尽头的托里斯穆德,想起了十年前军校里那个研究阿德里亚诺堡会战的热情的年轻人。即使军校里的所有少年都知道战争背后的丑陋现实,他们是在阴谋、暗杀以及父兄叔伯之间不稳定的同盟里长大的,但对他们来说,战争就是战场上的战斗和战术;他们感兴趣的背景是后勤——军队的调动、部队的规模和专业性、保持供应线的畅通、如何组织招募和训练。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被卷入了更黑暗,更复杂的行业,远离了刀剑和武器的荣耀。卡塔兰尼亚平原会战本身就是一种新的战争形式,这是他们的战争游戏很少会允许的,在这场战斗中,将军的总览和战术的细微差别几乎不重要,最终的胜利取决于生理上的勇猛和血腥的消耗。
现在托里斯穆德正在埋葬他自己的父亲,面对着作为即将容不下他的四兄弟的作为国王的未来。弗拉维斯并不嫉妒他,他要为获得自己的合法继承权而付出代价:肮脏的自相残杀、阴谋暗杀、他兄弟的妻儿的痛苦与仇恨,以及将在他身上不断加剧,直到生命尽头的罪恶感。今天是托里斯穆德青年中的最后一天,王权的重担将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这就是战争的现实,以及战争背后的权力斗争的现实。弗拉维斯很高兴这一切现在都已成为过去,他为罗马的大战略而战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酋长们收剑离开,是时候让两个罗马人表达敬意了。弗拉维斯和埃提乌斯走进了火炬圈,站在坟墓旁边,托里斯穆德在头部一侧,他的兄弟在双脚一侧。弗拉维斯望向浅坑,想起他在战场上发现的被压碎的尸体;他看到头部和躯干上都盖着毯子,双臂交叉在上面,金色的戒指清晰可见。除了尸体之外,还有狄奥多里克和他的兄弟收集的物品,以确保他们的父亲不会空手到达来世:几个青铜酒杯、狄奥多里克自己的马具上的纯金和镀金的马饰、他在战斗中佩戴的黄金颈环、还有他身旁的两把剑,剑柄镶有黄金,并饰有石榴石。那把较小的剑,也就是弗拉维斯在战场上放在狄奥多里克手上的那把,仍然沾满了血迹,这是在与敌人战斗中死去的哥特战士的陪葬品中最高的荣誉标志。
托里斯穆德转向弗拉维斯,他的眼睛深不可测,已经在思考未来:“弗拉维斯·埃提乌斯,你与我父亲并肩作战,并试图在战场上拯救他的生命。我不会忘记这一点。我向你致敬。”
弗拉维斯低下头,向这位陨落的国王致意并告别。他看了埃提乌斯一眼,两个罗马人退出了圈子,向河岸走去,只剩下托里斯穆德和他的兄弟陪伴他们的父亲。埃提乌斯转身,将一只手放在他侄子的肩膀上:“你打得很好,弗拉维斯·埃提乌斯,维护了你的罗马与哥特祖父的祖先的荣耀。通过夺走阿提拉之剑,并且移除他的权力象征,你可能让战斗走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我也向你致敬。”
埃提乌斯收回手,回头看着燃烧的火把,看着托里斯穆德和他的兄弟用旁边的沙堆填平坟墓:“宫廷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对我来说也如此。但我是元帅,我一辈子都会是。对你来说,你对一位皇帝实施了诡计,尽管他是罗马的死敌,但是这一事实可能会向另一个皇帝表明,你可以对他做同样的事情。瓦伦提尼安很容易被希拉克略所左右,他知道你和你的手下对宫廷太监的看法。还有其他一些影响了瓦伦提尼安的人:罗马和拉文纳的奥古斯丁主教,他们直到你和伯拉纠异端分子的联系。有关公开火刑,基督徒清洗内部的讨论已经传开了。如果你回到罗马,你将走进如同战场一样危险的涡流,而且对你来说更难操纵。”
“托里斯穆德会接受你加入他的内阁。你可以在那里为我帮大忙,作为我在罗马最后一个盟友的宫廷中的耳目。很快会有一天,你一生中会看到,如果我自己看不到——一位哥特王子会成为罗马皇帝。”
弗拉维斯剥下了头盔侧面的镀金装饰,这是他军事保民官级别的标志,多年前,他在启航前往迦太基之前,曾下令拉文纳的金属匠将这些装饰安装上去。他把它们交给了埃提乌斯:“我已经明白了身为士兵意味着什么。我不会成为间谍,也不会是阴谋家。我的位置是手里握剑站在我的部下面前。如果罗马的皇帝被太监所左右,我就不会为罗马服务。”
埃提乌斯接过镀金条,放在手里掂量着:“尘埃落定了。你被解除了对罗马任何进一步兵役的责任。但我会保留这些,以纪念罗马最后的真正战士之一。”
弗拉维斯抬头望着细雨,感受着嘴唇上的水珠,品尝着汗水中的盐分和脸上的血痕。他们头顶上的低云映照着战场上的火堆,如同那天的鲜血染红了天空。他指着战场外的河边:“今晚我和希望加入我的战团兄弟们一起骑马北上。我们会找到一艘船带我们前往西部的不列颠海岸,那里是阿尔托鲁的据点。我将作为一名士兵服务于他。”
“在不列颠我依然能为罗马而战,不是那个霍诺留统治下抛弃了她的罗马,而是曾经由军团和阿尔托鲁及其人民的祖先,这块土地的原住民合二为一的罗马。这个罗马没有阴谋、谋杀和太监,而是一个士兵可以像士兵一样战斗的地方。”
埃提乌斯把手伸进细雨里。 “如果你要去不列颠,你将不得不习惯更多的事情。”
“我曾在非洲沙漠里和汪达尔人战斗,和阿提拉一起在草原上策马。在沙漠里,通向战场的贫瘠荒地上,历史的一切散布在你周围的土地上,被一层薄薄的尘土覆盖。这不断地提醒我们,过去的荣耀变成了一种负担,一种我们开始相信我们永远无法重现的战斗愿景。迦太基是以小西庇阿的功绩而赢得的,但是他的遗产既给我们带来启发,又给我们带来沉重的负担。阿提拉的情况则不同。与他一起骑行就像是从过去的一张空白画布中骑行出来,没有凯撒或西庇阿可以效仿,没有可以改善的胜利,一路走向未知的未来。真是令人兴奋。我在北方也有这种感觉,那里的雨水洗净了我们的过去。很快,卡塔兰尼亚平原上的鲜血就会被冲刷到开裂的土地上,庄稼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熟,人们会忘记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斗。有一天,我可能会成为一名沉迷于过去荣耀的老战士。但现在作为一名士兵,我渴望一个人们只关注未来的地方。”
埃提乌斯微笑:“那么不列颠可能适合你。阿尔托鲁则具备作为国王的气质,换成你就没那么好了。”
“如果他想成功对抗撒克逊人,他需要得到所有能得到的帮助。”
“我们逃离匈奴王庭,越过多瑙河后,他们俩一起去了不列颠。此后我就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埃提乌斯摇摇头:“蒙杜克的孙女,阿提拉的女儿,任何敌人必须三思后行。”
“你还记得在我小时候,你在战神平原上教我射箭吗?我从来不相信,你说的那个匈奴弓箭手能用一支箭把两个敌人的脑袋钉在一起的故事,直到我亲眼看见她做到了这一点。”
“我一直想问,那把剑。你会用它做什么?”埃提乌斯说。
“阿提拉之剑?它的日子结束了。现在是新国王和新剑的时代了。但按理说,它应该传给下一个继承人,传给将使阿提拉血统永存的匈奴战士。”
“那时所有的故事才会结束。这是我对罗马的最后职责,从你派我向东去多瑙河对岸,寻找阿提拉和剑的时候就开始了。”
他们看着托里斯穆德和他的弟弟将沙子扫到父亲坟墓的地上,然后拿起火把扔进河里,扑灭了最后的火焰,河岸陷入黑暗。从战场方向传来的细细刺耳的声音,一声马嘶然后一声狗嚎,在河岸上回荡。弗拉维斯退后一步,举起右臂:“有缘再见了,弗拉维斯·埃提乌斯·高登提乌斯元帅,我向你致敬!”
埃提乌斯举手回应:“上帝保佑你,弗拉维斯·埃提乌斯·塞昆杜斯,最后一位真正的罗马军事保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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