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积云总是白得耀眼,绵软的云朵成群飘荡,而后又迅速膨胀成绵延的浓积云,云塔依旧亮眼,而云底却逐渐加深,从浅灰到乌黑。在家中远远的就能听到嗡嗡隆隆的雷暴预告。空气沉闷凝滞,紧接室内便光线昏暗,呼啸四起,试探的雨点一滴两滴的打在防盗网上,随后暴雨如期而至,雨声清脆,覆盖整个世界。但是,心灵也呼吸着沉滞的空气,忧郁无力,上气不接下气。
暴雨没有下很久。我骑着单车出去,路面早已干透,只有低洼处有些许积水。天空没有放晴,铅灰色的层云折射出灰冕暗示太阳隐匿其中,可以明显的看到,天上有两层云,一层在高处,似乎是毛玻璃般的高层云;一层在低处,占的面积不大,应该是层积云。不过我对自己的云彩知识不太自信,大概是这样吧?
打算像高中时那样,重骑上学路。虽然道路依旧,但却没有了过往的情绪,把手也积了灰,毕竟自上大学以来,这辆蓝色山地自行车便在车库里静静的等待报废。事实上,只看外表的话,它还很新,喷漆完好,车身也没有明显的锈迹,除了链条不复以往油亮。确实可惜,在它陪伴我三年高中生涯里,只有每周六才会处于使用状态,其余时间便是躺在学校车棚下静待岁月流转。果然,我的体力丝毫不比十六岁时的我更为充沛,骑过宽阔马路来到城郊的上坡路段便速度减慢,大腿紧绷,虚汗直冒。勉强骑过去后便是平坦的大马路,道旁全是紫叶李,结的果子又小又酸,即便如此,五月份的时候,同学的课桌上总会摆放一两个圆润紫红的果子,倒不是为了吃,只是沉闷烦躁的高中生活太过无趣,用一两个鲜艳的李子装点平淡的校园生活。
骑到学校附近,车辆稀少,偶尔有学生模样的少年骑着电瓶驶去。仔细想想的话,这会高三已经开学,我当时也是七月末放假,八月中旬回校。母校的正大门加装了人脸识别,进不去,何况进去了,要出来就麻烦了,毕竟我这长相和高中生也没差。倒是几位体育生三三两两的走出来,到马路边的摊贩上驻留,或者到周边的小饭馆上去吃顿好的,补充营养。我高三的同桌便是体育生,他们享有文化生所没有的自由——下午训练完后可以自由进出校门。校长要所有体育生必须在第一节晚自习之前回到教室,但印象中,每天晚自习,我身旁的座位总是空缺。体育生基本人高马大,于是教室后排便形成了惹眼的失踪。班主任陈老师的巡视习惯恰好是每天晚读来一次,晚一的时候在窗边看一次,所以班里的体育生没少因此挨骂。
我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因为我根本无心学习。那时的我专心投入到与学业无关的闲书上,后排又是最危险的地方,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准则,我基本摸清了陈老师的巡视规律。和陈老师相处的两年里我没有被收缴一本书。不过或许只是因为陈老师对我特别开恩,我看的是与课堂无关,但并不是风月言情,也不是《十宗罪》般被视为有伤风化之书,而是社科类的通俗读物。那时的我认为读小说只是消闲,没什么用,于是便一头转向人文历史,开始思考社会现象、历史变革、人生意义之类的问题。我亳不怀疑,那时候的我一定有心理障碍,抑郁倾向严重。
曾经有女同学问我:“你为什么看这些书啊?是因为喜欢吗?还是……?”当时我的脑海下意识的在还是后面补上“逼着自己读。”不过时隔久远,早记不清是我的脑补还是她确实是这么问。只记得回答是喜欢。可事实上,节假日在家我基本不看书,一回到家便疯玩游戏;上大学后虽然还读,但相较于高中三年五十几本,三四千万的阅读量,早已大幅下滑,大学两年大约只有十几二十本书,断断续续的,也没什么印象。
放慢骑行的节奏,在下坡时停止踏板,车轱辘便会发出清亮的嘎嘎声,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母校三中前面是体育场,匆忙一瞥,倒是有不少中老年人在露天的塑料草皮上活动,也有放假的学生在橡胶跑道上慢跑。再往前骑一段便是一中,是我初中暗恋的女孩所在的学校。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交集,根本没说过话,也不在一个班,没什么可说的。我到了三中后便不知晓她怎样了。她成绩很好,春天就特招进了一中,不知道如今在那所大学,过着与我十万八千的生活。
我写的小说里是否有她的影子呢?应该没有,我对她真的不了解,残存的记忆也模糊不清。完全做不到让她出现在我的笔下。一想此,便联想到某个理论家的观点,“小说是满足作者或读者在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愿望。”原话记不清了,意思大概是这样,反正我不是该专业的学生,没有做笔记的必要。确实有许多作家在谈及创作时都会说自己的创作是为了填补某种过往的遗憾。这种话也成了弗洛伊德阐释派论证文学作品就是作者清醒状态下的白日梦的论据之一。既然文学作品等于白日梦,自然也就可以用弗洛伊德的理论释梦。这样来看,我要写的小说似乎太幼稚也太幻想了——让主人公来一场恋爱。
我根本不是主角,而是配角,没有过任何恋爱经历,所有对爱情的认知都是从各种故事、朋友、父母中得到的幻象。看来我还得思考怎么写才能写出新意来,不是说我要让故事有多真实,而是要别具一格。那些期望从小说中观察和了解现实世界的人多少有些功利。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就说,想从勃朗特、巴尔扎克、莫泊桑的作品中了解西欧上流社会生活的面貌是不切实际的。他们所写的,只是他们眼中的生活。文学创作是主观多于客观。我想,阅读的最高境界既不是把书读薄,也不是把书读厚,而是不读书,将生活当成书来读。对于许多将阅读视为神圣,顶礼膜拜以渴求得到真理充沛自己的人而言,其实学会阅读生活要比看名家名著更有价值,当然,我是说从功利性的角度为他们着想的话。至少,我不认为阅读可以获得真理,这就是我的一家之言,主观判断而已。
费力地骑过一中门前的柏油路,便不想再往前。龙头一扭,转进一条水泥小道,路旁是城郊菜地,堆放着建筑废料,杂草覆盖其上,纸莎、鬼针、牵牛在路沟上野蛮生长。路沟过去是成块分割、高低错落的菜地,在深绿的间隙中可以看到弯腰择菜的老妇、老农,头发花白、衣着朴素、肤色暗黄。停车感受四周,婉转的鸟鸣轻啼,天上偶尔掠过自在的身影,电线上停了几只,观望着下方菜地上的玉米。四处望去,米椒、茄子、芋子、番薯、豆角,长势都很好。视野的正前方十分开阔,远处的几座楼房在绿纱网的覆盖下还未封顶,吊塔高悬,周边矗立着已经完工的楼盘。即使隔了数百米远也能听到穿透天际的“叮”——“叮”——“咣”——“咣”——“铛”——“铛”——“滋”——“滋”的间奏曲,身旁近处的菜地周围都是三四层的自建房,对比之下矮小落寞,亳无颜色。甚至零星散落着几座盖瓦片的土坯房。朦胧的天空上太阳的日冕散发飞絮流金的光晕。我忽然回忆起了什么,不!是回忆起某种感觉,某种童年时的感觉,那种生活在城郊,眺望着县城中心时的好奇、渴望。那种童年时与大自然相拥的亲切。那种回不去的荒凉、苍茫之感。
站在这荒原之上,我似乎从风中听到了往昔的呼唤,从云层中看到了朦胧的过去逃离地球。时间永远只有一个向度——向前!正如光只有一个向度而从不折返。
盯的久了,天空浮现出透明的小点——是视网膜上的白细胞。“你的菜长得蛮好喔……”老妇从小路边走过,招呼着菜地里正弯腰的另一位老妇。我注意到她从近旁走过时瞥来打探的眼光——很不舒服。向来讨厌这种大人的眼光,总是审视、计算、打量,也不知道是我父母像他们,还是他们像我的父母。
于是,我知道,该走了。骑上小路的坡道,一旁的池塘有老汉钓鱼,几个约莫初中生的孩子围在一旁观望,真是悠闲呢。不过他们会认为自己这样叫悠闲吗?不过是我的瞎想吧?坡道太陡,体力不支,还是下来推着走好了。沿着小路拐进一处坡地,路旁一座废弃的瓦房前立着石碑,老旧的墙面上还残存着那个年代的标语。石碑上刻着“原中共粤赣省委人大代表会议旧址”。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如此辉煌的历史,果然作为革命老区,也就只有辉煌的过往还算是平凡中的亮点。继续往前,一块村镇告示牌贴在水泥墙面上,另一块宣传标语上有“千年古县”的字样。哦,说起来,会昌确实有千年历史,会昌的名字便来自于唐武宗的年号“会昌”。大概每个人家乡的名字都有吉祥的寓意,不过有几个会真的因此如愿?
如果再让我回答一次,现在的我根本没办法肯定地说出“就是喜欢才看书。”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而我高中三年便以他人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为荣。钻进文字之中,躲在空洞的大问题背后,拒绝努力学习,冷眼旁观同学们为学业压力所烦恼,装作很悠闲的样子自顾自的看书;心安理得的以为自己比别人优越。独自嘲笑他们不懂历史,不关心人类未来,为一点小摩擦便发生口角,只会在背后骂骂老师过过瘾。现在看来,我和他们一样中二、一样幼稚,唯一的区别只是我没有表现出来,永远保持沉默,永远不置可否。也难怪我和少数几个朋友也没什么话说,他们和我保持着默契,出了校门便是陌生人,于是整个三年,我的手机没有收到过同学发来的消息。
大概是因为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久了,话也不会说了。和人客套的寒喧几句还行,但很快气氛便冷却下来,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每当这时,我都会努力搜寻对方感兴趣的话题,试图暖场,不过都会失败。这种后遗症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无法抹去。只是线上的话倒好些,线下便又磕磕绊绊吐不出话来。或许正是这种缘故,让我没有一个玩得好的朋友。没办法,我又只能去看书,只能退回自己的世界里,但是越看书反倒越让我与他人的思绪格格不入,即使是大学舍友也是一放假离校便断了联系。这仿佛是知识的诅咒,一道名为思想的墙,我面壁思过,却发现整个事件的错误在面壁思过时已回溯性的缝和自身。不应该面壁思过才对,可我却写下了这篇文章。。
相较于写小说,写散文反而让我感到轻松自在。写散文就是和一个不会说话的读者畅所欲言,不用顾虑人物性格,也不用思考情节结构、人物关系。只需要将自己的情感写出来就行,不用管什么文章该怎么怎么写,开头和结尾如何布置。大概提笔写作的人都喜欢写散文。鲁迅写了一堆散文,小说却没写几篇,当初看《野草》的时候就觉得奇怪,现在自己也开始写后,便喜欢上了这种随心所欲,嬉笑怒骂的感觉。反正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爱看不看!
终于推着车走出了小路,原来到了熟悉的红旗大道,即便待了二十年,我也依旧没有走遍每一条路。往北去,便是我童年所在的水泥房楼群,依旧如过去一般与街对面的小学相依相望。大道宽了,汽车也多了,但楼房之间的缝隙却越来越窄,阳光再也无法照进每一户人家的客厅。当然,你要住在小区的话,倒没这种烦恼,不过我就是那批不住在小区里的边缘人,潮湿发霉,烂在阴影里,独自散发恶臭。
听起来有些无病呻吟,但这是没办法的。语言文字苍白无力,是内蕴其中的情感才让它变得可以理解。于是,亳不奇怪,每每影视作品里主人公身陷困境不受他人信任的时候,总是要换上沉重的音乐,然后主角开始缓缓讲述自己的故事或是理想,越说越起劲,情绪一下子从低谷拉升到热血的海洋,总之经由这种或激情洋溢或悲怆动人的演讲后,刚才还坚绝反对主角的一群人便被感动的无条件支持他。同样的,心理辅导、朋友谈心、开会报告都是用情感交流,如果干巴巴的摆事实、讲逻辑,要求双方理性对话,反而沟通效率不高,甚至常常吵起来,谁也不服谁。当今互联网基本上便是每个人都用理性的话语讲述自己,但却不能互相理解,于是只好稳妥一点,发表无关痛痒的正确废话,或者玩抽象——另建一套语言。所以,很抱歉,我的写作必须带有情感,即使它会被理解为无病呻吟,不然没人能理解我在说些什么。
我的写作里有真实吗?当然,只不过我没办法把所有的感受和思绪写下来,以此观之,也不真实。算了,没必要纠结这些,至少我确实写了这篇杂文,而你也正好读到。
天边的层积云又在膨胀,似乎要下雨了,只好奋力踩踏,不再多想。骑过拐角,右转,直行,两处红绿灯后便是曾经就读的初中。云层脾气不错,应该没有那么快下雨,体力也不支,于是我像过往哪样推着单车和好友闲聊,怎么可能呢?耳边只剩下车轱辘嘎嘎嘎嘎的空转。
我很少想到初中,那段日子过得很快乐,完全不应该唤起它来讽刺我的当下。但是,它证明着我曾经也很平常,有可以随意闲聊,一到周六下午就去网吧开黑的日子。那时,我和好友方以及另一位小矮子臭味相投,下课了先一块去厕所,边走边闲扯些笑话,要不就是开黄段子,回到教室便讨论起英雄强弱,吐槽上节课的老师拖堂,跟着方跑到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面前,看她因为玩笑话反应不过来而哈哈大笑。我和方的成绩都在中游水平,不差不好,矮个成绩差,于是常常成为我俩考完试后的嘲讽对象。有意思的是,方与我家的直线距离仅十米左右,拐一个街角就到,于是他家也是我唯一到过的同学家。慢慢地便开始一块上下学,每天早上楼下都会传来喊我的声音,在路上我们便互相分享昨晚某某主播的抠脚操作,讨论连招技巧,互相炫耀自己开出的免费皮肤…………
他完全就是我在交际上的反面,朋友也多,家庭关系也好、大姑、大舅、表哥、表姐之类的都能相处的很好,他也有女友,而且巧的是,她是我小学五、六年级的同班同学(当然,只是同班而已没什么交集),经常周六下午的时候打电话问方在哪?方便说和我在网吧,偶尔她也会带上闺密骑车过来,在方一旁的电脑上坐着玩手机。我从来没跟她说话,也不敢看她,我敢肯定,她不喜欢我,我不仅长相猥琐,黄段子张口就来,还是带方上网吧的祸首,挤占她的爱情时空。也不清楚方和她们在一块的时候是不是经常要听到她说我的坏话,并且附和着哄她?确实,我和方是初二分到一个班才认识的,而她和他是初一便开始暧昧。何况她成绩好,后来进了一中,或许她对我只有一种无所谓的玩笑态度?
老实说,那时我对友情有种独占的欲望,不太乐意见到方和其它朋友一块玩,尤其是别的男生。虽然用心理学来看可能是一种缺爱的表现,用精神分析便是求得认同,不过这是说不清的感觉,有时确实会羡慕方的生活。所以初三分班,各自远离后,虽然一样上下学,一样去网吧,但方确实有了新朋友,我感觉我们的友情也在下坡。我甚至会好奇自己算不算方的好朋友?但又不可能去问他。初三上下学期都没什么新朋友,也就同桌、邻桌比较熟。转眼春招分流,班主任下足了功夫推我和一帮没希望上高中的人去上本地职校,父母不乐意,用其它亲朋的例子暗示我上了职校就是傻,老师们都是收了钱的。我哭了一晚,待在房间里抺着眼泪把当天的作业写完,之后便不了了之。暑假也被体验生活为由,跟着母校到外地打工,干了一个月我便哭闹着回家来了。或许是运气好,高中扩招,我以低空飞过录取线,勉强上了高中。
虽然和方分到同一所高中,但在我不在的一个月里,方过得很好,和其它我不认识的朋友在别的区打的火热,我回来后没法单独约他一块玩。唯一的一次是和他的几个朋友一块去网吧开黑,那种隔膜感永生难忘,整个空气都弥散着致密的压力,我不敢多说话,也没有玩的意愿,心情随着战绩越打越气,憋的难受,好不容易结账下机,方也没和我一块回去,坐着朋友的车先走了,徒留我一人走在路上回味这无尽的怒火。当时我自认为自己是位好朋友,好兄弟,用的打工的钱送方一款新出的限定皮肤,应该算是真心实意,但自那以后我深受打击,上网吧也没了兴趣,转头就沉浸在手机互联网上冲浪。
虽然听起来我的心理有点像《霸王别姬》里的蝶衣,但其实不是的,我并没有什么性倒错,如果要仔细分析,恐怕不是两三百字可以解决的,而且这种隐私也不适合讨论。与方之间的友情挫折是否是导致我对朋友怀有拒绝情绪的原因?或许它确实成了一种精神创伤,又或许只是改变了我与他人的相处方式?但事实不可辩解,升上高中不久,我便主动断了与方的联系,再也没有上网吧。独自在封闭的校园里封闭自己的世界。
现在来看,或许我并不适合交朋友,因为我根本没有解开对家庭的怨恨。但是那太复杂,我不想说,毕竟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何必讲些我自己的烦恼来搏读者之心呢?
推着单车走在下坡路上,有些费劲,车身向下的力很大。一侧又是一双青年骑着电瓶直闯红灯,飞驰而下。那又是谁的青春在走下坡路?算了,还是不要无病呻吟的好,天上乌云浓密,看样子会下一场大雨,但那又怎样呢?生活还要继续,明天还要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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