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巴托耶什?”罗伊感到疑惑,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唐已经习惯了这位喜欢刨根问底的,生物学家?至少罗伊是这么自称的, “巴托耶什,是一个地名,也是一种生物的名字。”
“地名?生物名?具体是什么?唐,你能和我仔细讲讲吗?”
罗伊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缓缓抬头看向这位老牧民,希望从他几近干枯的嘴唇里得到一些妙语金句。
“那是,那是......”唐的大脑飞快地思索,嘴却动的极慢。
唐就像一只卡了壳的毛瑟枪,让罗伊干着急使不上劲来, “拜托,唐,拜托,说点什么,快和我说说这个巴托耶什。”
唐看着这位胡子拉碴的科学家现在正像一只求奶的小羊崽仔一样对着自己,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哈哈,别急,我的科学家朋友,别急,每一只羊羔都会有奶水的,这里是个绿洲,”唐掰开自己的黑硬拳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取之不尽,朋友,何况,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词的。”
罗伊意识到了自己不合时宜的急切,立刻转变了态度, “当然,当然,唐,我也并没有那么着急,只是......”
“在哪?我的朋友,你是在哪听到这个词的?前前后后,那么多人,我从没听他们说起这个词。”
“唐,我...我说不好,”罗伊撇开唐,朝阳光射进帐篷的方向望过去,夕阳在不注意间倾倒下来,覆盖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天空泛着深透入骨的殷红,洋洋洒洒,渗向更难以看清的远方, “是有人和我说的!”
“是...是,是谁说的?究竟是谁!我分辨不清,我甚至不知道我当时听到的是不是人间的话语?”
唐来了兴致,从怀里扯出老烟杆子,打起火来, “哈,朋友,现在你才是那个讲故事的人了,”唐也朝外看了一眼,他确认了盖着尸体的白布没有翻动的痕迹,野狗,狐狸,郊狼,这些坏东西一个也别想在他的眼皮子地下做什么古怪, “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
“唐,你相信超自然的东西吗?鬼,神,灵魂,或者精灵什么的?我是说,当时...当时,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自己......”罗伊双手开始比划起来,上下左右,没什么规律,但他的眼神凌厉起来,越发注目,不望外面,也不看老唐,只是盯着烧的噼啪作响的柴堆,自顾自地讲起来,“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了自己!你知道吗,唐,我看到了自己,就躺在那儿!那儿,就在那张白布下面!”
不管唐如何经验丰富,也还是被这样的话弄得好奇,唐用力嘬着烟嘴,吸了一大口,又猛地吐出来,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应道, “什么?哪儿?朋友,我不记得你是个疯子。”
烟雾缭绕里的罗伊据理力争, “不,唐,你不懂,我没开玩笑!昨天,就在昨天晚上,我们畅所欲言,痛饮狂欢,讨论所有的荒唐事,然后像死者一样沉睡,对!沉睡,从沉睡开始!”他突然瞪大了双眼,迅捷地扫视一切,渴望着在唐的眼神里找到一点点的认可。
“慢着点,朋友,永远不要着急,我就在这呢,你也在这,”说着又指了指外面的尸体, “对了,对了,他也在这儿呢,我们都在。”
“是宿醉之后不期而遇的清醒?还是理智之中理所应当的崩溃?我不确定,我看到你了,你就躺在你昨晚睡得地方,我亲眼看到了的,你的老烟杆就被你压在羊皮毡子下面!我看到了你的镀银杯具沉溺在奶酒锅子里!我看到了,你失明的右眼在眼皮下面疯狂地转动!”
“哦,朋友,也许,至今为止,你还没说什么让人奇怪的话,除了我的右眼,”唐左眼翻上,努力挤着眉毛,转动眼珠, “像这样?这可不太容易。还有么,还能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在两个烂醉的人身上发生呢?”
“我神魂颠倒,唐,不不,不是看见美丽女性裸体的那种。是你开始颠倒,老烟杆,马奶酒,银杯...,一切的一切,整个世界开始颠倒!你们先是极速地左晃右移,又很快地复原,然后是彻底的上下翻转!但很快我就发现,是我,你知道吗,唐,是我!我像一团气体一样腾挪旋转,只是因为你的鼻息,就像健壮牦牛的鼻息,把我这只甲虫吹的翻飞,我觉得当时我失去了重量!”
唐的眉头挤得更紧,他原以为罗伊只是有些神神叨叨,没想到现在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但他无意打断,就算看在这五十块一天的报酬上, “嗯,继续,朋友,有点意思了,越来越有意思了。”
罗伊终于得到了一点类似于认可的东西,虽然只有一点,就算只是一点,不管真情还是假意,也足够他接着讲他的这些荒唐事了。 “当时,我第一次知道了, ‘无拘无束’的意思,那我就绝不允许自己被这帐篷束缚,我顶着风,哦不,是鼻息,是那些干燥猛烈的气息,是他们顶着我,为了不再‘天旋地转’,我不得不,用尽我的力气,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是什么东西正在借用你的呼吸,我冲了出来!就从这顶可靠的、该死的帐篷里。”
“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然后呢,朋友,你的气体?不,还是直接说‘你’好了, ‘你’到哪儿去了?”
“我?对,我,当然是我!外面没有鼻息,没有风,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具尸体,就是那具白布之下的,我们称之为尸体的东西,不,我还是漏了很多东西,在天与地的交接处,有一只郊狼,他的前爪微微抬起,我能很清楚看清它爪子里嵌着的泥土,它的嘴张的极大,但那畜生并不咬下去,可明明就有一只灰色的野兔在他的牙齿之间正惊慌失措着,但他为什么不咬呢?对了,还有,我还忘了说有一只棕褐色的土拨鼠,我几乎可以确认那是土拨鼠,不会有其他生物的臀部有他们那样明显,他正努力着,不我只能说应该说是可能正在努力,因为那生物的臀部一丝也没有移动过,他们就这样静止了,是因为没有风吗?不知道,风去哪了,是某位神祇在消极怠工吗?还是我无意之中闯入了天命既定的无息之处?这谁能说的清。”
罗伊又说这许多,反正是唐难以理解的话语,罗伊似乎陷入了一种他所描述的静止之境,他已经完全不在乎唐的反应了,而在唐看来,这位手舞足蹈、语无伦次的“朋友”,可能正需要一杯热奶酒?
“不要打断我,唐,让我说完,让我把我亲眼所见,亲身所感都说完,我知道我自己,我很清醒,特别是现在。”罗伊看上去有些疲惫,即使是正常人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之后也会需要稍作休息的,何况对这位,旁人看来几乎崩溃的正常人来说,但他马上又恢复了滔滔不绝的样子。“我不得不靠近他,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被他吸引了,就像水手被女妖的歌声吸引,他明明没有动作,他应该没有动作的!他不过是一具尸体,不是吗?为什么人会被尸体吸引呢?那我当时还能算是人吗?当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身边了,我越凑越近,越来越靠近那块白布,对,那块,就是那块,薄薄的,粗糙的,纹丝不动的白色亚麻布料,然后我知道我为什么会靠近了,那具尸体,是那具尸体,是那个世界里唯一有动静的东西!我凑得那么近,所以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在薄薄的白布之下的那两片薄薄的称之为嘴唇的东西,正在快速地摆动!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是这样的节奏,是话语,是人间的话语,已离人世的东西,在清楚地讲述着人间的话语!我没有听见,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不,我听见了,我的耳朵没有收到任何声响,但是我听见了,就从那长辞于世之人的嘴中,我不敢相信世上会存在这样的声音,但我更惊讶于我还能够对此有所分辨!那是什么,唐,你知道吗?你猜到了,你一定猜到了!这不难猜,不是吗?对,就是,就是,巴托耶什!那是什么?唐,那到底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着了魔,像是要被那词语来源之处所吞噬,明明一切都停止,明明一切都安静,明明...,我的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巴托耶什!他们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游历过我的每一份思绪,然后,我又错了,唐,根本没有完全的静止,那白布之下还存在另一种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揭不开那层布,我像是...更像是直接穿透而过,我清楚的看到了那只白银腕表上的明显刻痕!见鬼,那是我,和我可怜的芬妮,为了我们可悲的爱情所做的见证,没人知道,没人知道!可他就在那,他就在那!在哪儿?看我的手上这滴答作响之物,他还能在哪?可他为什么在那?为什么在一片寂静之中滴答作响,就在...就在,巴托耶什之中!”罗伊停止了先前的一切动作,我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蹲坐在一旁,紧紧地抱住自己,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他所提及的那些话语。唐早就知道这位探险家?科学家?生物学家?朋友?可能会有点神志不清,他不止接待过一位像是这样“神智不清”的“朋友”了,他熟练地站起身,靠到罗伊身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上一杯醇香浓郁的奶酒,就像他昨晚做的一样,“罗伊,朋友,你还好吗?你知道的,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的......”
“对,唐,对,你说得对,这些不过...不过是极度兴奋之后的沉醉幻想?不是吗?是的,对吗?唐,一定是这样的吧?”
“当然,朋友,别管这些了。今晚,还很长......”
原来时间是脆弱的,很容易就会被话语带走,郊狼吃到了野兔,土拨鼠完成了巢穴,太阳掩埋了自己、召唤了名为夜晚的事物,笼罩着这个人间,就像亚麻布覆盖着那具尸体。罗伊已经睡下了,他有些精疲力尽,唐坐在帐篷前感叹于城市人如时间一样的脆弱,他掏出烟杆一口接一口的抽起来。人的目光总要有所注视,唐不看罗伊,也不看尸体,他完全不在意那些不值一提的东西,他想,人总有发疯的时候,他突然又羡慕于罗伊,发疯之时还能喝上一杯热奶酒,这该是何等的幸运!至于那个词,那个地方,那个生物,是他不愿意提及,永远不会提及的,只有疯狂、混乱、精神错乱的人才会和“那个”相遇,那究竟是什么,他又想,他想不出来,即使是最年长的长者也想不出来的,但他的右眼想出来了,所以他失去了他的右眼,他完全不想失去另一只眼,他更加不想失去其他什么东西,他就希望,时间再脆弱一点,再一点点就好。
草原上也有夜枭,他们藏在土拨鼠的洞里,伺机偷袭其他东西,唐听见了,西北方向两百米开外的地方,夜枭的三声鸣叫,然后,一切变得安静,除了从他自己和罗伊身体里传来的生者的声音,他收起了他的烟杆,他绝对是不想失去这个的。
唐盘腿坐下,双手规矩地摆放到两边,嘴里念念有词,他的眼珠,好的那只或者坏的那只,在暗色的眼皮之下,开始抖动起来,甚至到了转着圈的地步,真像是罗伊说的那样。唐感觉自己陷在了没有动静的黑暗中,事实上也是如此,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鼻息的律动,干燥而猛烈,看样子罗伊完全没有在说谎,还有他的心跳,强健有力,吸收输送着更加强而有劲的血液,不止是自己,这些动静也在罗伊身上发生着,他全部都听的清清楚楚。
唐弓着腿伏到地上,双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他的脑袋像是要压进了土里,他用了全身的劲,脸上却还是充满了轻松,如果你仔细看,他的嘴角正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的双眼,或者单眼?仍然紧闭,不再转动了,和他的身躯一样停止了动作,他绝对是个虔诚的教徒,但他的虔诚更加类似于犹大的那种,他可以一直保持住这份虔诚,但你绝对不应该给他任何放弃这份虔诚的机会。看,他找到了这个机会,并且立刻就放弃了对于安静的虔诚,从那个紧贴地面的脑袋之中又发出什么类似于话语的声响了,可你有充足理由怀疑那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因为在夜幕之下,你确实看不清他的嘴到底有没有在动。
唐在想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想,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他只是等待,等待那既定的到来,那是他右眼早已见识过的光景,他不仅感叹于罗伊的幸运,同时也感叹于自己的幸运,他多次听到过比他还要不幸的遭遇,他,只是失去了一只眼睛,这没什么,不是吗?他的嘴唇蠕动的频率到了近乎颤抖的程度,没人知道此刻他在念些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这样念着,这样伏着,这样等待着,就像是郊狼捕猎野兔,土拨鼠挖掘洞穴,夜枭喝退敌人,这样自然而然,那他就应该发生,不是吗?
没有郊狼,没有土拨鼠,也没有夜枭,连风也没有了,就像,就像是罗伊所说,那还剩下什么?还剩唐、尸体、帐篷和没有边际的黑暗,那片黑暗来自最遥远的天空,也从闪耀的群星中来,他安静的吞噬着,吞噬着一切安静,不,不能说是安静着,不能说是黑暗着,从无光之光中逐渐现身的可怖身影,越发的清楚,这个生物全身漆黑,闪烁着吞噬所有光芒的光芒,他有手,有口,有足,有首,只是数目难以计量,他行动缓慢,比不上一只蚯蚓的速度,同时又迅捷灵动,能利用草丛里任何用以行动的间隙,这个生物靠近了,带着无法言说的黑暗与安静,停在了那具尸体旁边,他是什么?他要干什么?连唐也不清楚,他本能地保持着这个生物到来之前的动作,他根本无法对此有所反应,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但他看见了,他听见了,他要把说出来,说出那个名字,就在这片寂静、这片黑暗之中,他清楚地知道,他要在这个生物面前说出这个词,不是因为勇气之类振奋人心的事物,没有勇气可以和这个视所不见,听所不闻的生物所抗衡,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这是本能,他没办法,他非得这么做。而这个生物的名字,长久以来,响彻这片土地,扎根到最深彻的岩层,回荡在最悠远的天空,潜伏于最安静的安静、最黑暗的黑暗,他就是,
唐无所预料,他倏地从地上跃起来,用力掐着罗伊的脖子,
“是我,是我,不——”唐粗着脖子,涨红了脸要掐死眼前这个“朋友”,他几乎都能听到脖子碎裂发出的咔咔声,但这完全没有影响到那个名字从罗伊的嘴巴里发出来。
真可惜,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但他没有机会了,那个生物,无人敢于直面的生物,黑暗之中蠕行攒动、吞噬一切的生物,已经来到他的身后了,唐感觉到了,他无法直面这种感受,正如他难以直面这个生物一般。
时间确实是脆弱的,就如唐的生命一样,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叫醒罗伊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有尸体,没有帐篷,也没有唐。罗伊躺在草地上,觉着喉咙有种难以言说的疼。
“我不知道,是幻境中的现实,还是现实里的幻境,我怀念那位和我一起喝酒的向导,我记得他的名字,唐,即使除我之外没人记得了,他就像黑夜一样隐去了。那当黑夜再次升起的时候,人们还会再想起他吗?他是否也在黑暗中伺机而动呢?换句话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伺机而动呢?对了,那个名字,我想,不管多少次的宿醉都无法将它从我脑海中抹去,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是为什么而来的?他真的来了吗?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的头和我的喉咙一样痛,我得走了,但我想我还会再来的,因为,他就在那儿,他无需掩藏,不必声张,他从安静黑暗之中走来,前往黑暗安静之中,巴托耶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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