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会议室,否则灼痛会愈发剧烈,否则绵延不去的偏头疼会紧随而至。
但这不是工作中那将他淹没的焦虑。他已经做出选择,那种焦虑随即烟消云散,而一切都随之动荡。大项目的稳定、名声与年终奖都已跟他无缘,他换得的是自主创作的节奏和自负盈亏的风险。他也不用再瞻前顾后,拼了命向前跑就是。
空荡荡的会议室中,他正襟危坐,面前是一台早已调试好的DTAT梦境投射仪,他要为客户展示他的作品小样——记忆剪辑与梦境技术的混合——“蓝睡莲”。
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穿着黄色拖鞋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您好,孟柯?我就是之前跟您对接的戴谟,”男子随和地与他握手,“会议室这味道真是抱歉,我们刚刚装修完。实际上,敝公司也是刚刚成立。”
“没事没事,”孟柯连忙说,“贵司选了个好名字,Sumeru,是梵语里的‘须弥’吧?帝释天的住所。”
“哦?是吗?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哎,”戴谟笑了笑,他在孟柯对面坐定,继续说,“我们等一下我的同事傅泊,他负责概念创意。”
做足功课的孟柯只好收住话匣,点了点头,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接下来就是本作品最核心的机制。”孟柯在投影上演示,“在现实中,我们还无法对引发情绪的特定记忆溯源,但却能在梦中做到:我们的无意识能以量子计算机都难以企及的速度和量级,将相关的记忆编排成梦境。本作品能识别这些梦境并反向追溯,再通过DTAT的梦境渲染技术,在无意识层级抵消掉不快回忆的释放。当然,毕竟是通过梦境来影响记忆,这个过程会很缓慢。”
丁萦花了差不多一年才忘记。这对客户来说太慢了。孟柯回过神,微笑着看着对面的客户:“不知二位有什么问题吗?”
“可以恢复,”孟柯连忙回答,“当然,人总有自己的遗忘曲线,一份记忆太久不去回想而被遗忘的话,就不是本作品能恢复的了。”
“整个过程都是在用户的主观意愿下进行的吗?”戴谟问,“我说的也许有点夸张啊,但不会被用来犯罪吧?”
“不会,”孟柯渐渐自信起来,“记忆采集、梦境干涉,这些都需要用户的主动提供和配合。”
从进会议室以后一直沉默的傅泊看了看投影,慢慢说:“为什么用蓝莲花?”
“这是古希腊史诗《奥德赛》里的一种花,它代表着‘遗忘’,这……这是一种梦境意象,我是从……”
“我知道什么是梦境意象,”傅泊打断了他,“我只是问,为什么从希腊神话中选取意象?这个作品是面向国人的,你有没有考虑过认可度的问题?据我所知,认可度在梦境投射中很重要,希腊的意象在国人的梦里能有多大的作用,这个你考虑过吗?”
“当然,这个……我……会调整的。”孟柯惭愧地回答。作为一个资深摆渡人,他犯了一个最低级的错误。不,其实这个错误他早就意识到,只是急功近利地忘了调整,而好巧不巧,对面坐着一个行家。
“您不会也在玩梦境聚落吧?早知道就不用多解释了。”孟柯立刻调整了策略,但屋子中的甲醛让他头疼,让他急躁,他站起身,伸手挥向梦境投射仪的感应开关,“我直接向二位展示我在梦里做的一些本地化……”
可他们的制止慢了半拍,投射仪的开关已经被孟柯激活。
稀薄的梦境渐渐覆盖在眼前的实景上,蓝睡莲对面的二人身上,一朵朵玫瑰生发,绽放。
“怎么回事……?”困惑让孟柯陷入了更深的梦境,他看到了牵连着二人的玫瑰藤,而玫瑰藤的另一端伸向了远处的玫红色光点。无意识为他将远处的光点渲染,那是爱欲聚落。而眼前的这两个人……
但手的目标不是他,投射仪感应到傅泊的手,关闭了投射。玫瑰渐渐从众人身上褪去。
一时间,会议室陷入了沉默,孟柯无声地看着眼前的两位“客户”。
傅泊的vLens镜片上忽然闪起来电通知,他连忙起身,走出会议室。
“……是个意外……”会议室门合上前,孟柯隐约听到他说。
“你们……”孟柯转过头来看着戴谟,慢慢地说,“到底是谁?”
“她在哪儿?!!”孟柯激动地站了起来,“那个什么嫦娥还是阿芙洛狄忒?!!”
“孟先生,”戴谟的语气平静,“你要浪费掉你最后的机会吗?”
戴谟指了指蓝莲花。“你这份孤注一掷的作品,只有我们懂得欣赏。如果你还希望它能发布,那就请坐下。”
“孟先生,我们觉得你的作品很有潜力。”戴谟这才继续说,“贵司在投入大量资金人力开发大型项目的时候,能有你这样的人敢于跳出舒适圈,做出这样标新立异的作品,实属难得。这次的评审我们很满意,我们会向贵司支付预付款,并追加投资。但你也必须按照评审意见,对作品进行修改。同时,我们会指定你为这个作品的制作人,如果你交付他人制作或中途退出,我们便撤回资金。你同意吗?”
他也许点了点头,也许没有,只记得戴谟上前了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协议已经达成。
“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跟她是什么关系?”戴谟苦笑着说,“不是每个人的梦都值得她开一家公司的。”
“好消息?我感受不到一丝喜悦,只有头痛。”孟柯斜背着设备挎包,站在地铁月台前,默默对隔断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说。
“不!这不一样!她是伤害丁萦的人!又害我被聚落驱逐……”
借口,借口,借口……你对自己说话也要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诚实点,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怕什么?
“我倾注了太多,牺牲了太多,我怕这到头来又是一场空。”
明亮的地铁车窗不断从他面前掠过,扰乱了玻璃中的倒影。一扇车门渐渐停在他面前,与滑移门同时缓缓打开。这一幕似曾相识,梦中的玫瑰在一瞬间爬满了车门框。
这扇门,是你的选择。你走过太多一无所得的死路,打心底里明白这条路与众不同。
“这门只是她恶意的把戏。”孟柯转身,从另一扇没有玫瑰的车门上了地铁。
你还不肯承认吗?她没有恶意,只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之前那些都是误会,她已经在向你道歉了。
你认真的吗,哥们儿?就连对自己说话也要套上虚伪的谦卑?你他妈的牛!逼!疯!了!好吗?!没人的梦会比你做的更牛逼!你的梦会改变这个世界!你所渴望的人会臣服于你!
没事的哥们,她会满足你所有的渴望,那一扇扇玫瑰门后代表着无限的可能,你只需要……
列车缓缓停靠在桂林公园站,车门缓缓打开,玫瑰随之爬满了门框。
孟柯诧异地挑起了眉毛:“这……”梦怎么会入侵现实?
恍惚间他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手指正在梦境投射仪上摩挲,投射仪已不知在何时激活,为他投射出眼前的玫瑰之门。
“今晚……能去你家吗?”丁萦小心地问孟柯,“我不敢回那个‘家’了。”
孟柯惶恐地抬起头,眼前只有空荡荡的秘密基地,哪里有丁萦的身影。
他的头疼愈发剧烈,哪怕最轻微的一丝转动,都会让疼痛翻倍地蔓延。每一波疼痛,都会在他眼前打开一扇玫瑰门扉。
“你……想要吗?”龙晓冉跨坐在他身上,双眼中闪着欲望的火焰。
许佳琦取而代之,她如看猎物一般看着他:“你到底是想救我呢?还是想睡我?一次机会,五秒钟内告诉我答案……”
一张张脸庞,一句句饱含暗示的话语,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头痛,占据了他每一缕思绪。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孟柯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质问。
他按着玫瑰门扉的指引,一路从桂林公园来到JOE的秘密基地。一开始只是如梦境般闪回的门扉,但渐渐地,她们开始在门扉后说话,先是丁萦,然后是晓冉,接着是许佳琦,以及更多他曾渴望过的异性……每一句话都带着引他遐想的承诺。
“你说,时光真能倒流吗?”酒吧里,丁萦面色憔悴地问。
“狗屁个梦,是你本性如此。”丁萦的家里,龙晓冉失望地说。
“没……没什么,你……你……你怎么来了?”孟柯连忙调整状态。
“我……我……我怎么就不能来了?”许佳琦模仿着他的语调,“这地方你开的呀?”
孟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面孔如此生动,让他想要靠近,而如果一切如幻象所示,他甚至有可能……
“怎么魂不守舍的?”许佳琦凑到了孟柯面前,近到鼻尖都几乎相碰,“哦!是不是丁萦姐跟你说了?”
“诊断的事情,”许佳琦说,“我帮丁萦姐家做了个全面隐私安全诊断。不得不说,便利店开发的智能公寓管理系统真是垃圾,监控记录能被店长随意修改也就算了,更恶心的是无人机坪,安全扫描器被偷偷换成了七浦路改装货,丁萦姐的快递信息都被完完整整地发给了‘前男友’们,她衣服的尺码品牌估计就是这么泄露的。”
“非,常,淡,定,”许佳琦说,“不过她今晚要连夜搬家,搬去嘉定新城的新房。她说那个家她不敢回了。”
玫瑰门里的丁萦说过这句话。这会是今晚的下一扇门扉?还是一扇他已经错过的。如果已经错过,那他选择的门扉是否就在眼前?这一切究竟是预测,还是有人刻意操控?
“我是想问,大周五的,你怎么没去找朋友玩什么的。”
“嗨,其实我朋友不多的。”许佳琦的声音忽然有些落寞,“跟你们一起搞事情的时候才是真开心。现在案子结了,大家也不常来了,但……”
“但蹲守下去,肯定还有机会搞事情的对吧?”孟柯接过话头。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么丁萦……?那么晓冉……?他的选择对吗?这里面的利与弊、获得与伤害,究竟……?
“不过,”许佳琦再度开口,点亮了孟柯的目光,“附近好像新开了家日料店,我想去尝尝来着。”
“我也觉得你跟程刚挺般配。”孟柯透过寿喜锅的腾腾热气看着许佳琦。
“哦?你瞎了吗?”许佳琦大大咧咧地说,“你难道看不出我喜欢的是你啊!”
这是句玩笑话,一定是。孟柯强作淡定,笑着说:“我们?在一起肯定不会长久。”
“就说你们10后是群老古板吧!”许佳琦说,“喜欢就非得在一起吗?我跟刚哥,就特么不能一直做好朋友吗?明明能一直开开心心下去,为啥要压缩成两三个月的鸡飞狗跳?得不偿失啊哥哥。”
“好吧,也许我是真不懂了。”孟柯顿了顿,试探地说,“可在梦里,你好像更纠结些。”
“你最近就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见许佳琦摇了摇头,孟柯继续描述,“我们从梦境端口潜入爱若斯服务器时所做的那个梦,你误触了一扇玫瑰门。”
“哦,那扇啊。”许佳琦的语气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腾腾热气朦胧了她的双眼。
她此刻在想什么?是那一扇扇门扉后的一次次缠绵吗?它们仍不断出现在他梦中,可为什么……?“你真的没再做过那个梦吗?”孟柯好奇地问。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许佳琦扭捏起来,她忽然皱起眉头,“咦?你的意思是……”
“等等!”许佳琦打断他说,“我拉一下那天的日志!”
雪花般的数据忽然在许佳琦的vLens镜片上流动起来,谈话戛然而止。
“摆渡侠,”许佳琦认真地看向他,“那些梦……我怀疑你‘踩屎’了。”孟柯未及发问,她已共享了几张日志截图,“这些都是攻击爱若斯服务器那天的日志,我俩在入侵梦境端口时,爱若斯的防火墙发来了许多乱码。也许,乱码只是对我而言,既然是梦境的防火墙,也许是针对摆渡人的。”
“差不多这个意思,”许佳琦说,“我们今晚约个梦,帮你检查一下呗?”
他察觉到许佳琦眼神异样,随即强作镇定说:“你想多了,梦境聚落并不存在这样的机制。”
“那些梦,是我渴望梦见的。”孟柯认真地看着她,故意在眼神中填满了暗示。
“呃……”许佳琦的眼神闪躲起来,“那……好……吧……” 她不再追问,默默地看着翻滚的寿喜锅。
“不再去哪坐坐吗?”许佳琦意犹未尽地问。两人站在日料店外的无人出租车站内等车。
“谁敢动我?本姑娘可是反侵害专家!”许佳琦握了握拳,“你怕吗?”
“怕了怕了,”孟柯敷衍着说,“改天吧,我有点工作上的事情,今天必须得处理。”许佳琦的无人出租停靠在了站台上。
“那好吧……”许佳琦走向自动打开的车门,突然回过头来,“那改天哟,不准画饼。”
是吗?你心里清楚,明明可以发生的,只是你在怀疑,在拒绝。
因为你的怀疑和拒绝,有些门不得不关闭,有些门不得不打开。
他看见了一扇被金线缠绕的门扉,门扉打开,金线应声断裂,而程刚在其中,深陷漩涡,快要溺毙。他想要一看究竟,却被另一扇门扉吸引了注意,衣衫不整的许佳琦蜷缩在门内,门在慢慢闭合,渐渐隔绝了其内的惨呼与淫笑。
“这是怎么回事?停下!怎么才能停下?”孟柯激动地说,“好吧,我信了,我信了好吗?!停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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