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晕船,腹泻,开错处方和剧烈颠簸后,威廉·詹姆斯对现在正坐着的平稳火车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在火车上的“归乡”之旅从熟悉的树木开始。橡树林,桦树林,逐渐变成针叶林。建筑的风格也逐渐从四方八整过渡到乡村别墅。他还能偶尔在某一站下车,舒活舒活筋骨。这在船上根本做不到。
和他身体上的平和相比,他的情绪却非常糟糕。如果说船上生活把他的肠胃弄得翻江倒海,他的思绪则全体协同一致,抵御着这份痛苦。而现在,失去了外敌的大脑就像希腊城邦的分裂,开始了相互之间的倾扎。无数思绪在他刚刚有所缓和的大脑中轮番占领高地,折磨着他。
终于到站,威廉下车,指挥着装卸工人们将自己带回来的整整一车厢物件分装到来接他的马车上。
这一车的行李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威廉所在的历史与考古系此次远征的收获。大大小小的物件被层层包裹,每一件上都挂着不下四五个标签。威廉首先对不看标签就开始搬运的装卸工破口大骂,之后对每一件物品都反复核对才给出搬运指示。他的认真显得对自己的这些货物并不甚了解,为了有足够时间搬运货物,还提前给BERy(波士顿铁路)付了一大笔钱。
第二类是历史与考古系其他成员的遗物。如果不是装卸工拉住他询问,他都差点忘了。
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首先并没有司法权,其次也不像海德堡大学有自己的学生监狱,以及威廉也并不是学生。这次“被告”出庭的威廉·詹姆斯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历史与考古系的副院长;“公诉人”是大学的师资委员会;“法官”是大学的校长和其他管理人员,以及全员都扮演着“陪审团”的角色。
委员会的主要质询是威廉作为原历史系主任,是否因为在与原考古系合并过程中被考古系主任马克·奥莱尔·斯坦因挤为副院长而对他有所不利,导致此次探险队集体遇险。
威廉在得知自己要面对大学自己的调查时异常震惊。他这次带回来的“圣诞礼物”足以让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原地升天,一跃成为常春藤翘楚!而这帮人非但不感恩戴德,居然还倒打一耙!而且这谜之操作让他毫无应对头绪。他已经上交了所有相关资料,包括当地的调查报告。以及自己联系其所有资料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报告,他根本没想到还能有这么无耻的问题。
“庭审”进行了三天三夜,威廉反复解释着当时的情况。认真与对方提出的各种问题针锋相对。探险队是如何因为斯坦因着凉生病减慢进度的,助教们如何为了赶进度派了太多人进入地宫的,这个地宫又是怎么坍塌的,以及斯坦因又是如何在打击之下犯了中风,最终去世的。其中的无数细节他至少重复了七八遍。
“他自己中风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威廉激动地喊起来,跑到主席台附近,翻找着那份死亡证明。“你们自己看!”他拿起那张粗制掉渣的纸。“‘死因:受凉引发的中风。葬于基督徒墓地!’连行政官的签名都有!还基督徒墓地!他本身是个犹太人!”他重重地将这张纸砸回桌面,咆哮道:“我确实看不起他,他真有什么学术能耐?一点专业廉耻都没有!我这次回来把所有收获都留在了大学!他呢?!他买来自己主任头衔用的不还是自己倒腾文玩的钱?”
“镇静。”校长这三天来第一次开口。“我想各位先生们都已经累了,特别是您,詹姆斯教授。如此之多的同袍轮番和您对峙实在有失公平。但密斯卡托尼克失去了一位栋梁,我们都深以为憾。我建议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们都休息一下,反思反思。后天我们再会。”
威廉的对专业廉耻的抨击显然有扩大化的倾向,没有任何额外的反应,与会人员全体离席,甚至连互相打招呼都没有。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地方要去,而每一个人都未曾注意到上一秒钟,身边还坐着一位同僚。校长关切地表情几乎让威廉相信他真的在同情自己了。镇静虽然不是一个命令,但确实点醒了自己。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自白,而他有一天时间搞清楚他们真正要的是什么。
用不着一天,休会当天晚上,威廉家即有访客敲门。而无论威廉怎么不予理会,对面的人却一直坚持。内心混乱的威廉只要下楼开门。
“医学院来找我干嘛?你们想解剖斯坦因我不反对,到阿富汗敲门去!”威廉粗暴地打断对方,重重把门摔上。
敲门声再度响起,沉稳,从容,就好像之前的对话从未存在过。镇静。威廉想起了这句话,再度打开了门。
“你是坎特,我是威廉,什么事?”威廉仍然没有好气。但是对面的年轻人依然彬彬有礼,微笑着回答:
两个男人躺在各自的沙发上,分享着杰克丹尼镇静剂。按照坎特的说法,牛津剑桥那种历史系发展套路不完全符合密斯卡托尼克的理念,但斯坦因对考古的理解就很复合校方的需求了。和书卷气质缭绕的威廉相比,那个倒腾文物的家伙总能找到其他学院也趋之若鹜的财富。
比如坎特自己的例子,医学院从斯坦因那里拿到了很多东方医学的典籍,给他们的粉末制剂带来了极大启发。
而这次探险队几乎全军覆没的电报一到波士顿,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马上想到了当初和斯坦因不相上下的伯希和。双方一拍即合,伯希和已经迫不及待要接手斯坦因的发掘工作了。然而经过上次的事故,原本考古系的助教和骨干学员已经所剩无几,历史与考古系现存的学生绝大多数是威廉以前历史系的学生。这次调查本来就是想让威廉让出学院,留下学生,逐渐把这个合并系变成更加符合校方要求的考古学院。
“我还有一个问题。”威廉再次抿了一口威士忌,“为什么是你来?谁叫你来的?”
“当然是医学院院长。”看着威廉盯着自己的眼睛,坎特不再微笑了。他舔了舔嘴唇,“校长也知道。”
留出来的一天哪是休息?根本就是煎熬他,消磨他的意志。
坎特看了眼杯中物,仰脖喝完。“但我是自告奋勇来说服您的,只是并不是为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您的学生们需要您。”他的眼里反射着壁炉里的火光,“不光是历史与考古系,还有其他一些学生……”坎特挠了挠下巴,组织了一下语言。
“您是剑桥出身,教学也是剑桥标准,大家都很仰慕。历史系独立存在期间,大家都管您的学院叫新剑桥。”坎特的微笑又回来了,威廉则不置可否。“历史与考古系要引进新院长的消息出来的时候,很多历史系的学生都想重演牛津剑桥之分,和您一起出走。”
“然后?您回来之后可曾见过任何历史系的学生?如果您指的是出走成功之后的事情……”坎特的落在威廉身上的眼神变得充满期待,“我希望能成为您在新学校的助手。”
确实,自他回到密斯卡托尼克之后,一直忙于和调查团周旋,学生是一个没见。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是个精英社会,优秀的助教与优秀的学生可以得到教授们无限的关爱,但天赋稍微一般点的学生经常遭到忽视。而他也是经过了这次发掘工作才发现原因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擅长的那些研究,职业道德值得商榷。
但如果能一走了之,校方又何必如此施压呢?哦,对了。他现在可能是唯一知道发掘地点确切地的人,也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在当地唯一的代表。还有这个坎特也很古怪,跳学院也就罢了,还鼓动从未蒙面的人出奔。想必在医学院也并不受欢迎。
“给我一天时间。”威廉也一仰脖,喝干杯中物。坎特知道这是送客,站起了身。威廉则示意他先别走,“你走之前……”
休息的这一天,威廉百无聊赖。早上他几乎一直泡在阿卡姆的咖啡馆里,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在镇子上的酒馆里,就好像第二天完全没事儿一样。
复会这一天,威廉难得穿的非常正式。没有丝毫疲态,也没有任何紧张感。面对委员会的问题,他耐心且友好的对答反而让对方显得紧张起来了。当问题再度来到他对斯坦因的态度时,威廉终于表态了。
“各位,我与斯坦因的关系大家心知肚明。我很不喜欢他,但我也同意,在考古发掘方面,他是专家,并且总能收获颇丰。”他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说道:“斯坦因因病去世是一个悲剧,我愿意为之前的不当评论道歉。作为历史与考古系副主任,我对考古本身不是十分精通,无法承担他留给我的重担,我提请辞职。”
委员会前一天得知他四处买醉时还是很欣喜的,他们以为威廉很快便会满足于保住副教授的位子,给伯希和做当地的和事佬。校方不是没有别的方案,只是他们并不想用。
“没想到吧?”威廉得意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对谁也不理,转身离开了“法庭”。
威廉一出门,一辆马车就停在他面前,使得他可以从容离开,让追上来的人望尘莫及。驾着马车的是坎特,他一边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狂奔,一边将一个包裹交给威廉。那是他去访问那夜威廉让他从密室中偷来的。坎特还向他报告,昨天一天,就在威廉买醉期间,以历史系为首的一众学生安排了交通工具,现在应该已经在前往码头的火车上了。
威廉打算带着学生们在发掘地自己另起炉灶。斯坦因生病期间,一直是威廉和当地政府纠缠和讨价还价。贿赂BERy这种事,跟着斯坦因出门之前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当然,还有复刻密室钥匙这种事。
阿卡姆的冬天黑夜来的很早。坎特勉强赶在还有阳光的时候将马车赶到了火车站。两人登上火车没多久,机车便缓缓发动,带着他们离开了阿卡姆。威廉和坎特都精疲力竭,威廉是因为在庭上做好好先生太久,坎特则是在泥泞的道路狂飙。夜晚的沉静与车厢里昏暗的灯光让他们的思绪飘摇,列车在铁轨上有节奏的声响让他们放松。车上很多人都开始打盹,只有列车员来回之间的脚步声不合时宜地扰乱他们的迷思。
另一个脚步声则惊醒了威廉。同样是皮鞋,但这双皮鞋的主人显然不太会走路。重重落下的脚步停滞许久,然后被拖着往前,发出刮擦的声音,之后随着一种黏糊糊的听觉被抬起。威廉和坎特对面而坐,而那声音的主人从坎特身后而来。威廉开始假寐,眯着眼睛看到了对面的来者。
它仍然穿着列车员的衣物,很有可能仍然是那个列车员的身体。但他的主宰显然已经不是那个好好先生,里面的躯体庞大肿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透明泛光的肿泡。当那个东西慢慢向他们移动时,一位女士叫住了它,开始和它说话。
威廉趁机弄醒了坎特,并让他不要出声。坎特困惑地回头看了看列车员,又看了看威廉,低声问道,“验票么?票在我这儿,不用着急。” 威廉担心的可不是验票,他示意坎特跟他走,两人匆匆前往下一个车厢。列车员发出了嘶吼,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
但两位学者毕竟先动,又离门口更近,成功把列车员挡在了车厢里。下一节车厢是货车,威廉一边吩咐坎特把门按住,一边开始动手把包裹拆开。他匆忙把一个看起来相当朴素的金属杯放在地上,并开始拆几个零零散散的小包裹。
车厢连接处的门被使劲敲打着,声音越来越重。坎特死命用身体抵着门,回头看向威廉。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偷出来了什么东西,这之前一直都被布料层层包裹着。他看到威廉往金属杯里倒东西,那是一个刚刚发育的胎儿,从玻璃樽中取出。他是医学生,不会把血的粘稠和红酒的丝滑弄混。可即便作为医学生,那个胎儿也让他一阵目眩。
砸门声依然持续,他已经快要阻挡不住。他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壮汉列车员能打出如此重击。
“快!我快撑不住了!”坎特大喊,再次回头看向威廉。
他看到威廉取出一把柳叶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臂。后者丢掉手术刀,用另一只手将血挤到金属杯中。画面过于震撼,坎特开始尖叫,威廉捡起杯子和刀子跑向坎特。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坎特急促地呼吸着,点了点头,威廉低头开始给坎特放血。
坎特看着威廉晃了晃杯中物,大口喝了起来。想到其中都有什么东西,他的胃里一阵抽搐。这一抽搐让他在一个瞬间里失去了阻挡大门的力量,列车员终于砸开了这道门。
他终于明白威廉惧怕的是什么了。列车员已经不成人形,捶打着车门的早已不是他的铁拳,而是勉强能被称之为鞭子的肉状突起。反复的捶打使得这些突起溃烂,但似乎丝毫不影响它继续甩动其他鞭状突起来威胁他们。好在此时那曾经勉强拖动它的腿脚已经不见去向,曾经的列车员,现在看起来就像一盆茂盛的,溃烂的,肉状的水仙,缓缓向他们蠕动。
坎特接过威廉递来的杯子,忍着十二万分的不愿意,仰脖喝光了剩下的东西。
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药理学课程非常有争议,院方对学生用自己做实验有一种不成文的鼓励。坎特曾经尝试过各种药品,其中不乏按照斯坦因带回的东方药典自己制造的。但那毕竟是药品,药理学上还是有点基础的。而现在喝下去的就不一样了。
当他睁开双眼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失明了。然而并不是。周围依然是黑暗,但并不是黑天的黑暗。黑天的黑暗可以概括成光的缺席,而现在的黑暗则是黑暗本身笼罩了他。他发现自己可以看到一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当他看向威廉本来的位置时,那里只有非常混乱的线条。
他想发声说点什么,但却发现自己失音了?也不是,因为失音患者让然可以感觉到喉咙的动作,而他则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喉咙的存在。他也不是听不见,因为他可以明确感觉到自己向威廉表达出对现在状况的疑问,也能感觉到威廉对自己的答复。这些感觉都不是声音,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他的感官不是被剥夺了,而是被转化了。他看到的是粒子的进动,听到的是磁场的切割,闻到的是熵的流动,尝到的是时间的凝滞。他感到威廉要他跟着自己走。但是自己要如何走呢?他感觉不到双腿,当他向下看的时候,他又丧失了对引力的感觉。
然而这种感觉也很快被另一种感知所取代,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的形体在以太中滑行。他看到威廉已经走远,他如何在一个车厢里可以走这么远?没有关系,因为他似乎已经掌握了在以太中滑行的窍门。
曾经是列车员的那个东西发出了暴怒的能量。以太被搅乱,磁场被指向,粒子顺着磁场被拉扯,被卷向暴怒的深渊。可最终,暴怒耗尽了水仙的生命,磁场再度回归混乱,坎特继续跟着威廉的粒子团,向着不知名的方向滑动。
新大学的建立非常顺利。等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知道威廉已经另起炉灶时,他们已经在当地站稳了脚跟。
坎特并没有立刻被任命为助手。即便他们一起经历了致命的追杀,威廉仍然坚持要让他充分明白自己秘密的未来计划之后再做决定。后者并没有让他多等,建校活动尘埃落定之后,威廉带着他前往了之前出了事故的发掘现场。
地宫的入口已经清理完毕,周围有威廉雇来的人在巡逻和维护。进入地宫之后没多久,坎特便失去了时间认知,只知道他们在一直走,一直走。
这趟旅途的终点站并没有什么铺垫,也没有什么仪式感。威廉指着前面挡路的石板门让他推开,迎面便是威廉三缄其口的所在。
“这就是我们发现的最大秘密。”威廉充满敬畏地看着前方。人类的语言中没有名词可以概括祂,甚至祂的组成部分都不能明确用任何名词来类比;人类的语言中也没有形容词可以描述祂,祂不是大,因为大可以测量。也不是恐惧,因为恐惧需要本能,而祂的存在已经容不下本能存在;人类引以为傲的语言中似乎只有概念可以勉强与祂有所重合,而这些概念的精华,从祂不知在哪里的内部,汇成涓涓细流来到他们面前。红的好像燃烧的火,红的好像沸腾的血。
“我从这里看到了人类的未来……”威廉稍稍一顿,“坎特,你还愿意做我的助手么?”
“劳伦斯,”后者说到,“劳伦斯·坎特伯雷,我的全名,一直没机会跟您纠正。”他看着眼前庄严伟大的存在,问了一个非常渺小的问题:“威廉大师,真的是你干的么?”
威廉大师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伟大存在之上,轻描淡写地说:“敬畏古神之血。”
写给没有玩儿过《血源诅咒》的读者。文中出现的 “威廉大师” 和 “劳伦斯” ,都是游戏《血源诅咒》中的人物。《血源诅咒》是一款非常贴近克苏鲁神话大系的作品,威廉大师在游戏中是一个研究型学府 “拜伦维斯” 的领袖,劳伦斯曾经是他的助手,后来由于某种原因与威廉大师分道扬镳。
我在玩儿这个游戏的时候就一直觉得密斯卡托尼克与游戏中的拜伦维斯,曼西斯这些高神秘学的学府可以有点关系。而这种总觉得他们能有点关系的基础,则是游戏中对大学沿革的巧妙处理。游戏中围绕着拜伦维斯的研究方法和威廉大师的教义在学府逐渐壮大之后与不同思潮冲击并以不同方式分裂成迥异团体的隐喻,就非常符合现实世界中教会教育与王权,民权斗争之后的结果。
如果您对克苏鲁神话系列,或者仅仅是对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感兴趣的话,请一定试一试《血源诅咒》,体验沉浸式的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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