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声如雷,把于桦震得脑壳疼。谁会被自己震醒?哦……大概也只有我了。
说好少喝点的,却还是在酒宴收场时断了片。宿醉难受,胃里不停地涌起酸汁。于桦想再睡一会儿,可床单有股霉味,恼人。他很生气,那些什么助理、朋友、书迷粉丝之流,给自己安排的是三十元一晚的招待所吗?
头疼。于桦想起身尿尿,发现人麻了。看来真是醉的厉害。他意识到自己整晚都是趴着睡的。而两手则交叉在胸前并压在身下,已麻得失去知觉。他用力翻了个身,刺眼的阳光锤得他无法睁眼。但也就在这时,于桦意识到他身处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于桦着急地吼了两声。不稍片刻,他隐约听见门外传来脚踩地板的嘎吱声,越来越近。他忽感紧张,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耶稣保佑希望这是一场低俗的恶作剧。
门渐渐开了。于桦默不作声,但心里还是想着,是不是等会儿有人给他送来“HAPPYBIRTH DAY”的惊喜。
喂!快啊,快说HAPPY BIRTHDAY 啊,我已经想好了骂你们和原谅你们的台词了,快啊!
于桦瞪着眼看着男人偏着头走到了自己面前,可这瘦秃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于桦的额头,似乎在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只见这男子戴着游泳用的潜水镜,歪着脑袋对着于桦傻笑,他发黄的牙齿带出酸腥的口臭,险些让于桦吐了出来。
想骂人,想吼叫。但最终于桦悄声地憋出了三句话:“这是哪儿?你是谁?你想干嘛?”
男人满意地笑了笑,又转眼瞧向床边的书架,于桦跟着他的视线,看到书架上有两本书,一看书名,他顿时明白了八成。
于桦盯着书架上的两本小说,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滚下。其中一本是美国金蒂芬先生的知名作品《顶级书迷》、另一本是声名显赫、中国当代之文学大作《活ING》——作者就是自己。
为何会这么想?于桦深觉可笑,恶作剧哪儿有这么容易就暴露的?这帮小兔崽子太能玩了。
哎,于桦叹了口气,他回忆着《顶级书迷》里的剧情,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的肥婆绑架了知名作家,然后逼着作家续写了原已完结的小说,并要求让小说中已经死去的主角再次复活。
清醒不少的于桦看到捆绑自己的是精神病院专用的束缚衣,心中一坠。他们为了给我过生日,鬼点子真多。但无论他如何安慰自己,不安感还是蔓延开了。昨天是他六十大寿,也是《活ING》这本小说出版三十周年纪念日。这场双喜临门的酒宴,即便再如何特别,他们也没必要折腾一个古稀老人。虽然平日里自己保养得像个中年男子般健壮,但设计此等游戏捉弄老人还是太过草率。
昨天,于桦宣布封笔了。想起这档事儿他便开始整理起了思绪。知道封笔决定的只有《丰收日》杂志的责任编辑,还有苏哥、多言等几个老哥们。
如果说“封笔”公布得太突然了而惹恼了某些粉丝的话……这也太扯了,在豪华酒店中这么轻易就把我给绑走了?于桦把自己都逗笑了。他心里一边怪着苏哥给他灌酒的事儿,一边仔细拾着记忆的碎片。
想着想着,于桦便感觉冷,十月天里,竟然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刚才脑袋里闪现了一段画面。他去上厕所,出来时有个人搀扶他,嘴里说了句:“于先生您好,我是您叫的代驾。”后来,自己就没了记忆。
此时,于桦的内心也跟着身体直打颤,连心里话也说不利索了。都说酒色害人,这酒更是误人大事!总而言之,自己定是稀里糊涂上了贼车。他想起了早些年看过的电影《拯救吾先生》,讲述某知名演员遭遇绑架差点被撕票的事儿……想着想着,又看着简陋破旧的屋子……
你们干吗不去绑那些网文作者他们比我有钱得多我就一过气的会写些酸文的小老头你们还是放我回去要钱也是可以的我家有现钱我想办法给你们取了反正我无儿无女的……
想象力是作家的武器,也是把双刃剑。现在于桦在心里编织了一长串台词。因为那个男人再次进了屋。但直到男人坐在他床边时,于桦还是沉默着,刚才设计好的千言万语早已灰飞烟灭,只留下了深深的惶恐。
霞凤和有祝埋在了一起。那时大雪纷飞,遮天蔽日,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树木摇曳的声音都被盖着了。埋了霞凤,我和喜二抱着锄头铲子站在原地,大风把我俩吹得快要站不住了。可这卷人的大风不知怎得,把地上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只有霞凤的坟头压着白皑皑的雪,看着湿漉漉的泥地,我和喜二谁也抬不动脚走开。喜二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爹,我死了埋这儿。
我叹了口气对喜二说:“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现在,男人正开着手机播放着《活ING》的有声书,双眼含着泪水,就差掉下来了。而于桦嘴里嚼着男人喂来的鸡肉饭,感觉鸡肉不太新鲜,但调味却不错,看来这男人没少下厨。
于桦想问他,但恰好男人又送上了一勺鸡肉饭把他的嘴给堵上了。于桦看着男人身边的尿壶,嘴里的饭难以下咽。就在刚才,男人给自己把了尿,让他提前体验了老年瘫痪在床后让人护理的感觉。有点像在被人强暴,如果等会儿自己想上大号,他绝对不会让这男人碰自己的!于桦默默发誓。
男人说话了,直言于桦的《活ING》写得好,每每读到埋葬霞凤这段,自己便再也忍不住流泪。男人说话的语气倒是有那么几分温柔。
见此,于桦不再沉默,便问:“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男人又送上一勺鸡肉饭,说:“听闻您写《活ING》时,边哭边写,纸巾堆满了您的书桌。”
男人打断了于桦,他大笑道,说什么老师吹牛,说什么作家的话只能信服一半之类的。
于桦看着男人摘掉了潜水眼镜,这奇怪的潜水眼镜上还有两块凸起的小镜片,就像在车的反光镜上再安上个弥补死角的小反光镜。然后,于桦看见男人的右眼球慢慢地倾斜,直到眼珠子有一半钻进了眼眶边缘里。这应该患了斜视眼吧。男人说话时,眼神会看着房间的其他地方,这让于桦觉得屋子里还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
“手写的纸张很宝贵,这是您在电视里说过的话。”男人开始整理餐盘,他拿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帮于桦擦起了嘴。而于桦则在苦思冥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男人则解释道,说《活ING》是在80年代末创作的,既然那个年代是个连手稿纸都非常紧俏的时期,怎会在擦眼泪这事上如此奢靡?
于桦抿着嘴,皱着眉,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侃侃而谈,心里则确定了一件事:这人有神经病。完了,我落到了个神经病的手里。庆幸自己刚才乖乖地吃饭了,指不定金属调羹在哪一秒就会扎穿他喉咙。
男人擦拭了眼眶中的泪水,又戴上了那副奇怪的潜水眼镜。于桦特地观察了下,发现男人歪掉的眼球在戴上眼镜后,又归了位,像个顽皮的小孩儿被妈妈叫回了家。
“我老婆擦屁股,都要把草纸撕成三份!于桦老师您太奢侈了!”
刚想骂出嘴的话又被于桦吞进了肚子里,男人质问自己的表情像从油画《呐喊》中走出来的,扭曲真实让人瘆得慌。
男人见于桦呆呆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抚摸着书架上的《活ING》,嘴里嘟哝道:“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沉默片刻后,为了确定这人是不是疯子,于桦又试探着问:“那……你叫啥名字啊?霞凤……爹?”
于桦心里舒了口气,看来这家伙不是一个把自己想象成书中角色的疯子。只要不是疯子,那就可以沟通,什么条件大家都可以谈的嘛,或许他太喜欢小说中的霞凤了,所以给已经过世的女儿取了相同的名。当然前提是他确实有一个过世的女儿,而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佳珍,绝代佳人的佳,珍珠的珍。男子边说边在自己手上比画着汉字,神情中渗出了幸福。
完了,这家伙果然是疯子!他虽然没把自己想象成《活ING》的主角富贵,但他把女儿和妻子都幻想成了小说中的角色!
于桦看着跟前叫吴穷的斜眼,想骂娘,但还是压制了冲动,只是犯恶心。他反而觉得被正儿八经的绑匪掳走更好,绑匪贪财而已,大不了把现钱都给了图个清静;但和精神病在一起,你不知道下一秒他到底想干嘛。
吴穷拿下了书架上的《顶级书迷》,在于桦面前晃了晃,问他看过没。于桦示意自己读过一二。
“那老师我有个愿望。”吴穷的脸瞬间严肃认真了起来。于桦感到有股无形的压力扑到他脸上。“哦!要把霞凤写活啊?没问题,我给你重新写个结局,你看哦,就从霞凤生孩子那段重写。”于桦识趣地接上话茬。但吴穷的脸还是阴沉着,甚至开始显出了恼怒。
突然,吴穷剧烈地摇晃起了床,他满腔愤怒地冲着于桦吼道:“您这是作弊!赤裸裸的作弊!您以为是平行宇宙吗!这不是我要的霞凤,不是!小床被摇得吱吱作响,如同巨浪中的小船。于桦被吓得心脏乱跳,还差点从床上翻到地上。但他心里还是不明白吴穷为什么如此愤怒。
吴穷拿着《活ING》的小说扔在于桦面前,他郑重地说,要于桦把故事继续下去。“没写完!您没有写完!”吴穷歇斯底里地嚷道霞凤必须活着,如果于桦在他有生之年不能让霞凤活着,那就等于谋杀。没错,于桦老师,您谋杀了我的宝贝女儿,这一辈子忍受苦难却心地善良的霞凤在她成为妈妈的当天死了,她甚至没听见甜根(孩子的乳名)的啼哭。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您手上染着霞凤的血。可是,您昨天-居-然-要-封-笔!
于桦不知如何应对,霞凤死了,产后大出血死了!尸首烧了骨灰盒葬了,还是她爸富贵和丈夫喜二亲手埋的。要把霞凤给整活了,那还不变成恐怖小说了?
老天爷哟,这疯子怎么不把刘辞新绑过来?逼他写本《四体》,让霞凤担任女主角,四体人需要一个纯洁善良的灵魂,于是找到了霞凤的坟头,把她弄活了,然后霞凤带领着新世纪的人民联合四体星人对抗五六七八体星人的入侵……总之,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太离谱了,就像离谱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于桦直冒冷汗,内心早已被恐惧浸染。冷静,一定要冷静。于桦强摁住自己的心跳,告诉吴穷,至少先给朋友亲人们报个平安。而吴穷立即拿来了于桦的手机,于桦打开手机发现电是充满的,看来吴穷这家伙早就准备好了。
突然,吴穷抢过了手机,他告诉于桦只要开机解锁就行了,至于发微信的事儿得交给他代劳。
昨天,我被绑架了,也可能是今天,我搞不清楚。于桦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心里默默地写下了这句话。是从自己意识到被绑架的日子开始算?还是从昨天断片时候开始算呢?这间屋子的窗户很大,就像中学教室里的一排排“大眼睛”;蓝天看得清清楚楚,飞机划过,轰隆隆地响,地上除了一大片小白菜,还是一大片小白菜;远处有几栋零星的农家小屋,有的三层楼,有的两层楼。美得像幅画,就是没见过有人闯进画里头来。
吴穷高兴地刷着于桦的手机。他给于桦看了微信朋友圈的消息——早上吴穷代自己在于桦的朋友圈报过平安了。
喝多了,醒来难受,想休息一阵,去山间小屋清净段时日,再沉思下封笔之事是否过于冲动,这段时间请勿扰……(结尾处几个可爱的鬼脸表情包)
吴穷拿着手机认真地朗读留言来信——于桦老师别忘了带上高血压的药。读完后便调侃于桦的学生真孝顺。
这让于桦难为情,关键这是吴穷第三次朗读朋友圈留言了。从早上到下午,吴穷对播报留言不厌其烦并显得很兴奋,似乎成功窥伺了大作家的生活。还有让于桦烦心的是吴穷扛着他去厕所拉屎,其间会开着门,给于桦点支烟,盯梢着他。关于擦屁股……于桦难以启齿,总之这让他很愤怒。
我倒不嫌脏,您倒是难为情了。吴穷竟然用安慰的口吻说这事儿,脸上洋溢出质朴的笑容,仿佛看着老父亲。不过于桦也借机简单地和吴穷聊过几句,知道他在疗养院干过,帮病人屙屎把尿早已熟能生巧。
我老婆佳珍不好走路的时候,也是我服侍她这些事儿。吴穷说起他老婆时,往右偏的脖子会自动扳正,很有趣。反正于桦也不太清楚,他说的佳珍是《活ING》里的,还是他真有个老婆。总之,他没兴趣知道,因为在上大号的时候,于桦就一直在琢磨逃跑的事儿。
这疯子瘦得像只猴,力气倒很大,还是等他外出后再想法子。这房间在二楼,跳窗?饶了我这老头子吧。
先稳住凶手情绪,从长计议。所以在吴穷问他是否可以动笔《活ING二》时,于桦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同时也提出了条件。当然他明白条件不能提太多,也不能太苛刻,免得惹恼吴穷。
“我不喜欢别人代写,我写作的时候你把我双手解了。”
于桦心想只要能释放双手,哪怕是一时也好,总能盘出些机会。而吴穷认为这个条件不过分。他拿来一台黑厚敦实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于桦面前,示意于桦可以开始“动笔”了。
就这?于桦看着比砧板还厚实的笔记本电脑,哼哼了两下。这让吴穷有些措手不及,家里只有这么一台,吴穷慌忙解释,这台二手的畅享牌笔记本电脑性能不错,只是开机要3分钟……
不不不,于桦摇摇手,嘴角微微上扬。“给我笔和纸。”吴穷说:“您是要手写?”
看着吴穷犯错般诧异的表情,于桦有些暗爽,好像这轮他扳回了一局,占了便宜。“我写作的时候要记灵感笔记,有用的时候翻起来方便。”说罢,吴穷便飞速下楼翻箱倒柜去了。
轻松片刻的于桦躺在床上,仰望发霉的天花板,写,还是要写的。《活ING》中,霞凤之死的剧情于桦连标点符号都记得清清楚楚。人物鲜活便有了灵性,霞凤的命运早已在故事的推进中注定。他并非刻意设计悲剧,只是怀着敬畏之心将她的结局展现在读者面前。
死去的人又怎能复生?于桦越看越觉得,天花板上的霉斑变成了尸斑。
吴穷又飞快地回到他身边,小心并整齐地把笔纸摆放在床边的书桌上。他又一把抱起于桦,这记熊抱毫无预兆,于桦差点被勒岔气。吴穷把于桦摁在椅子上,打开电脑,等待开机。在此期间,吴穷又找来三根皮带,每根都有锁头,他把于桦的双脚缠在了椅腿上,从脚腕、小腿、大腿依次上锁。在麻利地做完保险措施后,便放心地解开了于桦的手。
于桦盯着桌上的笔,脑子里想象着自己拿起笔来反击吴穷的剧情,但下一秒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半吊子的反击只存在电影中,现实里估计只能伤到吴穷皮毛,无法致命。反而会进一步激怒他,这没有好处,更会让吴穷愈发防范自己。
老古董笔记本电脑终于完成了开机,于桦看见电脑居然用的还是XP系统。吴穷羞涩地说这是第二次开机,上一回是在二手商店买它的时候。于桦摇了摇头,打开WORLD,随便敲了几下键盘,像钢琴家演奏前调试钢琴。确认键盘都没问题,他便陷入沉思。
怎知我一走霞凤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刚才还自信满满的小护士跑进了产房,几个医生又推着氧气瓶进进出出。霞凤大出血了,天黑前断了气。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霞凤死后躺到了医院冒着冷气的小屋里。雪花飘落下来,我坐在门口,只听见喜二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叫了好几声,他才走到门口,对我说:“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只说:“回家吧。”喜二听了我的话,我们两个人往家走。
于桦坐在电脑前已至傍晚,WORD页面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他反复回忆《活ING》中霞凤落幕的片段,不知怎样才能找到反转的空隙。
楼下传来炒菜的声音,闻闻味,回锅肉,这手艺。于桦馋得肚子咕咕叫,乡里的农家菜勾人馋虫,当这香味越来越浓时,他意识倒有个期待的眼神从身后扎过来。
吴穷把回锅肉放在床上,于桦小心地撇了吴穷的脸,炒菜的油气把他那幅潜泳眼睛搞得雾气腾腾。但于桦依旧可以察觉吴穷的眼神中透出的急躁。
我整个下午一个字没动,这家伙肯定生气了。我要先发制人!
“吴先生,真是谢谢你啊!”于桦握着吴穷的手上下摇晃,像老友见面般亲切。而吴穷一脸诧异,不知于桦为何要谢自己。“你这盘回锅肉让我想通了,我都理顺了!谢谢你!”吴穷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受宠若惊,便赶忙把回锅肉端在了于桦桌上。于桦看着热气腾腾的回锅肉,又说:“我构思了非常感人的故事,我刚才想着想着自己都差点哭了。”类似的话于桦常在编辑催稿的时候拉出来应付,他这辈子说得最多的谎便是拖稿的谎。
“她将会书写新的人生,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于桦借坡下驴,“可以帮我更好的写作。”
看着吴穷情绪稳定,于桦便大胆了:“明天一整天可不可以让我独处,我要安静才能写作。当然啦,你可以把我继续绑着,上厕所我喊你,饿了也喊你。”
吴穷连连点头,嘴里喊着“您吃您快吃,我老婆最喜欢吃我的手艺了,快尝尝。
我可没有在《活ING》里设计佳珍喜欢吃富贵烧的什么回锅肉,莫非他真有老婆?
但当于桦看见吴穷拿着自己的手机离开屋子后,心里还是有几分失落。不过,给自己争取了脱离绑匪视线的机会,那自己就有策划逃脱的空当。于桦相信,凭借他充满想象力的大脑,必能谋定胜天。
至于小说……于桦早已有了备用方案,他想好了个开头,自信可以糊弄过去。接着,于桦便在电脑上敲打了几个字——《活ING之霞凤还魂记》后,便端起回锅肉的碗,嘿,下面有饭,回锅肉盖浇饭,真香。于桦扒拉起了饭,满嘴都是油。
《活ING之霞凤还魂记》
——备用方案
农村里,唢呐声响起的时候,便知又有哪户人家没了亲人。
村委安排的几个壮丁把装着骨灰的小土陶连带着些衣裤和随身物品放进了坟里。村里给这坟头插了个石碑,上头写着:富贵。
听说富贵是抱着棵大树咽了气。
后来村里活着的老人猜测,富贵知道自个儿要死了,便又吓尿了。曾经有一天,村里枪毙叛徒,打死的汉奸名为“大天二”,富贵那会儿怼着树在撒尿,只听五声枪响,他抖了六下,尿湿了一鞋。路上的人看到他没命似的往家跑,最后把自己锁在屋里两天没出门。
往后的个把月里,他逢人便说,如果不是当年大天二靠出老千赚走他的家产,那五枪便打在自己身上了。随后,去他家坐客的人就会看到,富贵把“革命证明”挂在了屋中正堂,裱得像皇帝老儿家挂的“正大光明”匾。
而今日,富贵终于睡在了佳珍、有祝、喜二,还有他最心疼的霞凤身边。他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赚他家产,所有的一切都回归黄土。
一个老头路过这家人的坟头,看到富贵养着的大黄狗还守在坟前,他摇摇头,嘴里说着:好狗啊好狗。老头走去了半公里,抽了口烟,想了想,又折了回去。他想着这么条好狗还是牵回去吧。回到坟头后,老头却看见一个女人牵着黄狗朝自己方向走来,他总觉得擦肩而过的女人有些眼熟。老头一路想,回到家后还在想。他的老婆见老头心事重重,便问他又遭谁欺负了?老头便说富贵的坟头前有个女人眉头间和富贵很像。他老婆便问富贵还有哪门子亲戚?老头直说都死完了。他老婆又问说佳珍娘家的呢?老头连连点头说,有可能,那女的和佳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突然,老头拍了拍桌子,大骂道:“就她,害得我今儿没狗肉下酒了。”
好,这里再来个转场。于桦敲打着键盘,边自言自语道。
牵着老黄狗的女人从长途巴士上下了车,司机原本不让狗上车,这让女人多交了一笔清洁费。现在女人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坐在床上,豆大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上周,派出所的人来了,说是终于找到女人的家人和遗失的身份档案。而当女人回到老家,看到一家人的坟头,她失去的记忆也如潮水般涌了起来。
我叫富霞凤。
那一天,霞凤知道自己是有亲人的人了;但也是同一天,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
现在已是被绑架的第二日的黄昏。夕阳的红光让于桦感叹,自己的笔力也如落日的余晖,有温热但缺了力量。整个白天,于桦根本就没写出半点东西,他原本自信必能写出让吴穷感动落泪的文字,没想到最后还是搬出了备用方案。于桦心里明白,备用方案只是一种技巧,是写悬疑故事的布局方法——把“结果”放在开头用以勾住读者,让读者有探索原因的欲望。
问题是,吴穷不可能轻易接受这种偷奸耍滑,他的精神病是否有可以克制到自己写出原因的那一天呢?今天下午,吴穷看着于桦干净的WORD页面,已是满脸严肃,不知他的情绪何时爆发。
天逐渐黑了下去。于桦吃饱喝足,也不去多想了。总之,吴穷开心也好,憋着气也罢,故事是自己写的,他有啥不爽也只能憋着。于桦偷笑,他甚至觉得,隐藏霞凤复活的原因看起来是个好主意,这是“要挟”吴穷的好法子。吴穷要霞凤活,自己就像上帝复活了霞凤,他永远不告诉世人霞凤是怎样活的,那吴穷你只能把我好生供着,等待老子公布真相。
于桦终于躺到床上了,他在椅子上被绑了一天,偶有让吴穷帮忙下地走动活络筋骨,但腰酸背痛还是让他筋疲力尽。他指着笔记本电脑懒懒地说:“喏,这点你先看着。”便转过身,闭起了眼。有什么大事睡一觉再说吧。
于桦从未感觉睡得这般扎实。梦里,他躺入一叶孤舟,驶过千山万水。老了就喜欢回忆过去,向别人倾诉。其实,哪来这么多话,无非是离死亡更近后,从心底泛起的恐惧。于桦躺在小船上,随着梦中大河飘向远方,他孑然一身,已活至古稀,即便在此遭遇不测,人生也够本了。随意啦,随意……。
大河波涛汹涌,山峦中的质问声推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打湿于桦,而小船也快要翻了!
于桦猛地睁开眼,床被吴穷像推磨般摇着。吴穷不断吼着:“霞凤到底是怎么活的!”他嘴里溅出口水,糊在了于桦脸上。
“我……我没灵感。”于桦看着吴穷歇斯底里的状态,便老实交代了。
“灵感?谁是灵感?是灵感让你不写的吗?灵感在哪儿?我去劈了他!”说罢,吴穷跑下楼,只听楼下传来金属敲击的声音。
于桦还未缓过劲,又见吴穷提着菜刀站到了床头,他举着刀向着于桦,问着灵感藏在哪儿,并扬言找出灵感后定要把他从头劈到脚。于桦赶忙说,灵感是他过世的老朋友,想人家了,所以影响了写作。
“我、我很抱歉。”于桦说,“其实早就想好了,只是在酝酿情绪。”
“吴先生呐,这是小说中的人名儿,这人姓秦,单名一个煦字。是霞凤的恩人。”
于桦立马接茬,说这秦煦发现了霞凤当时是假死状态,从太平间把她救出来啦!然后霞凤因为低温症伤了大脑失了忆,又恰逢当时医院着了火,把档案材料都给丢了。所以才没法子回去认亲,就是可怜那富贵哟,收到的是别人家的骨灰盒,帮别人家埋了尸骨。
“吴先生啊,你这样狂躁,明天怎么招待人家啊?”于桦舒了口气。而吴穷听闻后,便放下手里的菜刀,嘴里说着只是要帮恩人烧一桌子菜好好感谢人家而不是要砍人家的话。
这时,于桦脑袋像被灵感造访了,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说秦煦是个四川人。吴穷便问:“四川人喜欢吃啥?”
鱼香肉丝啊,吴先生,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于桦调侃着说,楼下的大白菜还能烧一盘干锅白菜呢。这不,有素有荤的。吴穷连连答应,便开心地像有女婿上门的老丈人离开了屋子。
于桦倒在床上,便再也睡不着觉。他发现自己裤裆湿湿的,意识到自己漏了尿。他顿感委屈,头一次感觉上了年纪,膀胱就像漏了气的皮球再也接不住自己的元气。想着当年和初中同学比谁尿得高的场景,于桦湿了双眼,可恶的想象力充斥着大脑,他幻想着十年后自己不再是人们口中的老顽童,而是像现在这般瘫痪在床,护工帮他扣着屁股里早已硬成石头的屎,满脸嫌弃地骂着老不死。
我还有几个十年?去他的《霞凤还魂记》,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桦仿佛感受到活着的岁月在手中流逝,就像把手放在流淌的小溪里,感受水流从指缝中溜过。
吴穷一早便忙东忙西,他先帮于桦刷牙洗脸把屎把尿,又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接着又是擦窗扫地的。全部鼓捣完,正当吴穷要出门之际,只见他看着手机,脸上有些挂不住。后来得知,是信用卡的额度用完了。
“这、这哪行,怎么能用老师的钱。”吴穷摸着自己的秃头说着。
于桦告诉吴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是庆祝霞凤归来以及感谢恩人秦煦的日子,说不定秦煦和霞凤还结婚了呢。
“啊……是啊,你看霞凤命这么苦,也该有好姻缘了。”
你这疯子,你就出去多买一些会儿时间吧,最好别回来了!
随着底楼一记响亮的关门声,于桦盯着窗外,看到吴穷开了辆小摩托便离开了。小摩托的屁股吐着黑烟驶向远方,直到于桦再也看不见黑烟后,他便立即行动起来。
吴穷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松开于桦的双手,于桦仍旧像具木乃伊躺在床上。他心里默数了好几次“一二三”,在纠结了一番后,终于狠下心让自己滚下了床。当摔下去的那一刻,牙齿磕到了嘴唇,鼻子磕到了地板,他感觉像吃了一管芥末,泪花直冒,鲜血从口鼻中流出。他因疼痛蜷缩了起来,就像遇到危险的西瓜虫。稍加恢复,于桦便开始蠕行,他先爬到门口,试图站起来,但束缚衣将他捆得异常结实,无论他如何找支撑点,都无法站立。
于桦不再纠结,而是继续像条蚯蚓蠕动,之前上厕所的时候,他就默默地观察好了二楼的结构,他坚定地向楼梯口爬去。
口鼻的血流在了地上,于桦又从滴落的血液上爬过,脚跟留下了淡淡的红色爬痕,让他看上去像条巨大的鼻涕虫。好不容易蠕动到楼梯口,于桦吸了口气向下爬,但他的头刚越过前三格台阶时,直感觉胸口被膈得疼。于桦开始呼吸困难,仿佛觉得眼前的阶梯就像牙齿在咀嚼自己。当他的膝盖磕到“牙齿”上时,疼得让他龇牙咧嘴。他想加快下楼的过程以减少受苦的时间,于是身子缩起想发力,就是这个决定,使他身体的支点发生偏移,致使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还好于桦已经爬出了一半,没滚几圈便落在地上。但这一跟头还是摔得很结实,他感觉天旋地转,但庆幸自己终于下了楼。吴穷家的一楼很逼仄,于桦摔下的时候头撞在了楼梯口的柜子上。他忍痛慢慢向大门口爬行,突然,从柜子上掉下的相框砸中了于桦的脑袋,他定神一看,相片里是个又黑又胖又丑的女人,穿着婚纱,和吴穷并排站在一起傻笑。
从相框里掉出了一张写满字的手稿。于桦看了看,继续蠕行。可这时他感觉头越来越沉,刚才是不是撞到了?他的身子越来越不听使唤,扭动了半天还是在原地打转。于桦愈发着急,身子开始乱使劲儿,就像离开水的泥鳅。他的脚甩在柜子上,又打翻了些东西。这次掉下的物件吓了于桦一大跳。
夏日大学的操场上,最美的风景莫过于热裤白腿的女生了。
于桦漫步在洒着青春之光的天堂里,无数双敬仰的眼神向他投来。曾经他的老师告诉自己,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于桦一直觉得,支撑他写作的根本动力,是埋伏在心底的、但自己又不愿直视的名利心。成功的作家都有一颗大名大利之心。这是他写作生涯里总结的真理,只有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看到,才可能去塑造人类的灵魂——这是残酷的事实,名利和理想本身是一对高度统一的整体,而非割裂与独立的个体。他经常偷偷享受着被粉丝敬爱和簇拥的感觉。你看,不远处冲过来一名粉丝,拿着笔和纸来要签名了。眼前站着青春的女生,像偶像剧里的傻白甜。
于桦欣然拿过书籍,封面上写着《活ING之霞凤还魂记》……顿时,于桦傻了眼,他抬头一看,眼前的女生变了样,她又黑又胖又丑,裤裆里流着血,眯着芝麻般的小眼睛冲着自己痴笑。
这时,于桦闻到一股香气,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眼前则是一张方桌子,上头摆着爆炒肉片小白菜、番茄炒蛋、三黄鸡。于桦头还是晕晕的,他环顾四周,自己应该在吴穷家的一楼。身体像是被人打了一顿,到处都疼。这时,从他左边的厨房里,吴穷端着盘盘鱼香肉丝走了出来。
吴穷看了看于桦,只是微笑,没有说话,便坐在了于桦对面。这让于桦犯怵,担心吴穷因自己逃跑的事儿光火。但吴穷笑着打开电饭煲,刮了一坨饭放在于桦面前,然后给于桦松开了双手。
吴穷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温柔地嘱咐于桦吃饭。但于桦浑身难受,根本吃不下,他只是疑惑地看着吴穷。
突如其来的感谢让于桦更加疑惑,甚至有些恼怒,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招!
此时,于桦再也按捺不住脾气,用严厉的口吻质问吴穷:“你是不是在我早饭里下药了?吴穷点点头,表示肯定。真是心机重重啊!于桦进一步肯定了疯子和傻子完全不是一回事。
于桦心里为自己白白挨了那些磕磕绊绊而感到不值。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纵使再憋屈,也只能咽下这口气。现在,于桦想着先搞清楚状况再说,便问吴穷为什么谢自己。而吴穷则拿出一板药告诉他,若不是那一千来块钱的资助,这缓解精神疾病的药就买不起了。吴穷为昨日在于桦面前撒泼而道歉。说自己发了病,控制不住。
“那,吴先生啊,既然你现在清醒了,就把我放了吧。”
话音刚落,吴穷便从衣领里拿出了个吊坠,于桦瞬间憋住了呼吸。肉干上的红绳套在了吴穷的脖子上,他温柔抚摸着肉干吊坠,并摘下了滑稽的潜泳眼镜揉了揉红润的双眼,对于桦说:“我女儿,霞凤。”于桦差点吐了出来,他怀疑吴穷的正常一面其实是个变态杀人狂。
吴穷边吃着饭,边说着肉干的来历。那天,他老婆打电话给吴穷,直喊自己肚子疼,吴穷当时在跑外卖,顾客恰好在催单,前几日他老婆吃了过期的桃子,导致肚子好一阵坏一阵,吴穷让她忍一忍,先吃个黄连素顶一顶,等他送完这单便回来带她去医院。但当吴穷赶回家时,却发现他老婆半瘫在厕所里喘大气,肥胖的身体像团棉被盖在马桶上。吴穷闻到一股腥臭味,看来老婆拉得不轻,而吴穷老婆嘴里叨念着:“快、医院,孩……”吴穷使劲儿扛起她,站起来的瞬间,只听见“噗通”一声,吴穷以为他老婆又拉稀了,但回头一看,白色的马桶早被染成红色,一团肉块漂浮在猩红的血水中。
吴穷第一次见到何佳珍是在他初二时的秋游,那天返程回去时,大巴突然上来五个人,说是别的班级车抛锚了,需要挤一挤。于是,何佳珍便坐在了巴士中间的加座上。
吴穷第一眼感觉这姑娘皮肤好黑,他想起学校前几天的荣誉橱窗展示着黑妹拿了市游泳比赛的冠军的照片,现在黑妹便坐在他右边。之前吴穷的眼镜掉了,也没什么心情,想着回家又要挨骂,所以大多数时间就发呆。他只记得黑妹全程都在看书,不像随行的女生早和自己班上的男生嬉笑在了一起。
第二天上学时,吴穷去厕所,要路过何佳珍班级门口,几个女同学簇在一起对着他指指点点。这场景他见怪不怪,反正他的偏头斜眼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笑了的。
突然,何佳珍站在他面前,吴穷看到她黑黑的脸蛋透着红,像颗黑皮西瓜。
旁边的女生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还模仿起了吴穷耿直的模样,呲笑说“天生的天生。”
何佳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吴穷后来回到教室,坐在他前排的女生对他八卦了一阵,说外头在传,8班的黑妹要和9班的斜眼谈朋友了。吴穷说他已经和黑妹解释过了,一场误会而已。
不过这场八卦还是持续了个把月,吴穷烦得都不愿意经过8班的教室,因为只要他路过,8班的教室里总会有几个女生出来叽叽喳喳瞎起哄。搞得他撒尿都特地绕个弯去楼下放。吴穷不明白这小小的误会为何搞出这么大动静。
知道原因也是在吴穷与何佳珍结婚后,想起来也是何佳珍赌气,8班那些早就学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经常比谁的男朋友有腔调,如谁的男友是哪个技校的F4、谁家的男友唱周杰伦的歌很像……当然这种攀比会伤了闺蜜间的感情,所以久而久之她们就开始调侃起何佳珍,说女人要像小黑皮,肯定没男人会喜欢。有人就起哄说隔壁9班的“歪哥”对小黑皮有意思,秋游回来盯着小黑皮看了一路。何佳珍冷冷地说她对男人没兴趣,她妈告诉她女人要靠自己,男人都靠不住。有人又说了:“你妈从农村来上海做小三,男人靠不住都指望你啦!”何佳珍被激了,她想着拒绝吴穷来证明自己的“独立”,没想到吴穷的态度像是先把她给拒绝了,让何佳珍才像要表白的一方。
初三那年何佳珍的游泳成绩一落千丈,不久便被游泳队边缘化,学校惋惜她失去了中考加分的机会。外头传何佳珍早恋了,而且是单相思,这事儿自然和吴穷扯上了关系。初三的学生分两种,一种准备中考,一种准备技校,按照老师的说法,准备中考是集中精神向上攀登;准备进技校是躺下身子随波逐流。所以,躺着的人不流汗,带不出盐,“闲”得慌。几个人从调侃何佳珍和吴穷升级到了做媒,试图撮合他俩的姻缘。但没多久何佳珍便请了长假,一晃眼就是半年。
快毕业没几天了,吴穷走过8班的教室,里头的人又开始唏唆偷笑。吴穷猜到小黑皮又回来了,转头却看到一个黑胖的姑娘坐在教室里看书。教室里一个女生上来说:“歪哥,你的黑雪公主在那儿。”原本健瘦的何佳珍胖成了个球,据说是心脏瓣膜出了问题,吃了药不知怎的内分泌失调,成了这幅样子。
好事者激吴穷,说还喜不喜欢她?吴穷觉得本来就是误会,都是别人瞎传,没意思。好事者又说,哪能证明呢?要不你证明一下?
证明有的容易,证明没的难。吴穷本不想理会,但觉得要毕业了,开个玩笑也无妨。看着周围人“期待”的眼神,吴穷思考了半天,憋出个脑筋急转弯——
随后走廊里大笑声不绝于耳。吴穷很快便离开,他没有去看何佳珍的脸,但当天晚上睡觉时,他满脑子都是何佳珍的几千几万张听到“合肥”后的表情。
于桦把吴穷的故事记了下来,做成了笔记,他忽然觉得自己写作这么多年,今天竟然有了落地的感觉。他想起伟人曾经说过的话:“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自己早年不过一穷苦家的孩子,靠着抠字眼、扯故事,最后成了受人敬仰的大作家。可自己离上回出书至今已经过了十年,而那本连自己都忘了名字的小说销售惨淡,导致他不再……应该说不敢再写新的作品。本质上他的封笔在十年前已经开始,不过是晚了十年宣告而已。他曾经面对采访时说,自己小说糟糕的销量是读者不行。这句话让他陷入过一阵舆论风波。但时至今日,当年的论调,不正是“离人民而去,成为了人民的对立面”吗?现在,给吴穷创作故事,仿佛回到了创作的初心——吴穷虽是疯子,但也是人民,自己正在执笔创作人民喜闻乐见的作品。
于桦在吴穷家已有五天,期间吴穷对于桦确实不错,不知所以的人如果看到他俩的关系,还以为儿子照顾老子呢。于桦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些可笑,但也很真实,他确实在吴穷家里持续地创作《活ING之霞凤还魂记》,他敲打键盘的速度也越发迅捷。可冷静一想,自己被绑架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他仍然在吴穷会发疯的阴影下。
经过出逃的事儿后,吴穷愈发小心起来。他已不再出门。虽然吴穷吃了药,暂时压住了他的发作,但每每房子周围有路人经过,吴穷都会异常紧张。
于桦昨天闹,说要吃麦当劳,不然脑回路堵塞写不动。这是于桦试探吴穷底线的法子,看看能不能让外人接近这间屋子,自己再找机会呼救。事实上这招差点成功,但刚下单,吴穷又取消了外卖,他还是叨念着作家的话只能信一半,于桦肯定有什么邪招,比自己的头还要斜。于是,吴穷便亲自操刀擀面粉做汉堡包,当成品放在于桦面前,于桦看着眼前的东西便大叫:“这是肉夹馍不是汉堡包”。吴穷拍着桌子说:“都一样!”于桦扳开两片焦黄的面饼,指着肉馅说:“这是剩下的鱼香肉丝!”吴穷又说:“都一样,都是面饼夹肉!”于桦又骂:“为什么还有番茄炒蛋!”吴穷摔门而去,嘴里念着:“是酱,番茄酱。”
吴穷每天都会坚持用于桦的微信去打卡,发发朋友圈报平安。看起来,只有把呼救消息发出去才能脱困。想到这儿,还有那味道奇特的“吴穷牌汉堡”,于桦头开始晕,这种头晕像锅盖罩在自己脑袋上。
《霞凤还魂记》
厂里传,厂医秦煦看上了个聋哑女。
秦煦是他家的独苗,厂里人喜欢喊他“秦少”。这“秦少”举手投足间倒也有几分柔弱文人的气质,总有人说他长得像电影《小花》里的唐国强,上了岁数的寡妇说,秦煦身上有股子奶油的香味,恨不得把他含在嘴里。有些情窦初开的小女生,胆大的,老故意往医务室跑,编不出理由就说自己头疼,若恰好来了月事,那可美了,你看这理由多好啊,既能博得“秦少”的暖心慰问,又能骗碗热腾腾的红糖水喝。
仿佛进医务室的姑娘先是林黛玉,出来后又立马变回了花木兰。
但让爱慕秦煦的姑娘们糟心的,却是杀出个扫厕所的哑巴女。厂里的人喜欢在哑巴女身上嚼舌头,因她有传奇故事,是个死而复生的人,像是棺材板盖上又被人从里面推开。想想这事儿差大不多,据传秦煦那年未满十八,有一日他父亲被叫去县医院救个难产的孕妇,秦煦为了混口医院的大白馒头,也就跟着去了。可他们刚到,孕妇就被推进太平间了。好巧不巧,第二天医院失了火。慌乱中,秦煦一激灵,哪儿凉快躲哪儿啊!他便躲进了死人房里。
哑巴女和秦煦的缘分,就像坟地的泥上开出的小花。大火烧烂了医院,就在快要波及太平间时,一切仿佛上天注定似的姻缘。当秦煦的父亲焦急地寻找他儿子的时候,就看见秦煦背着个女人冲出火堆,语无伦次地喊着“女鬼活着啊!救人啊!”他爸箭步上前,一巴掌拍醒了秦煦,像是给他身上浇了凉水。“死了的才是鬼!你这小鬼死哪去了!”说着,秦煦他爸赶紧去救晕倒在秦煦背上的女人。
历经大火摧残的医院早就乱成一锅粥,材料没了,谁是谁就对不上了,会说话的活人可以自报家门,死人谁还管呢。而死了又活了的女哑巴,脑子还被冻坏了,没了记忆,只能转去别的医院将就下。死者家属来认领尸体,就统一发了骨灰罐,外加些补贴做赔偿,也不知那陶罐子里掺着几个人的骨灰,总之就应付了过去。
人们说哑巴女是真女鬼,为什么呢?因为秦煦当年从大火中突围,除了些许皮外伤,竟没大碍。若不是哑巴女使了什么妖术,怎么会有如此神迹?
于桦很纠结。在他面前摆着两个选择,秦煦与霞凤再度见面,到底是恰好的缘分,还是秦煦家从头至尾的帮照呢?他有想过去问吴穷,听取读者建议。可这样一来,故事便丧失了惊喜,没了惊喜的故事,就像这几天吴穷烧得菜,索然无味。被困在吴穷家已有一周,由于吴穷不再出门,也不愿叫外卖,食物开始变得单调,吃得最多的就是各种炒白菜。都说人老了嘴巴会馋,于桦想吃肉,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想吃肉的欲望更为强烈,也就更想出去。于桦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足月的孕妇,躺在产房里卸货,而卡住的文,就像难产的胎儿让他痛苦。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霞凤还魂记》是有期待的。写至今天,《霞凤还魂记》好似老来得的子,铁树开的花。于桦在剧情上的纠结、拉扯,心底里其实是他开始在乎了,已非先前的敷衍。
于是,他诞生了个非问不可的念头,他喊来吴穷,一脸严肃地问道,《霞凤还魂记》写完后,吴穷会如何处理?显然,吴穷被这问题搞愣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被绑架的人质不是应该问“会不会放了我”这样的问题吗?可于桦的表情像家长在询问孩子的情况一样认真。吴穷顿时上了火,霞凤是属于自己的,于桦没有任何权利剥夺自己身为霞凤父亲的资格。于桦在《活ING》里早已赐死了霞凤,他作为霞凤父亲的角色早已结束,而《霞凤还魂记》是吴穷的要求,于桦只不过是把他的想法化成现实的工具罢了。就像为孕妇接生的医生,即便救活了生产中遇险的胎儿,也不可能妄称自己是孩子的父母。
“《霞凤还魂记》会和我一起,直到我死,也会和我一起烧成灰。”
吴穷坚定地告诉了于桦自己的态度,并说《霞凤还魂记》不会给任何人看,不过吴穷却又戏谑地表示,或许他会在网上散布信息,让大众知晓《活ING》存在正统续作,自己会流出部分小小的碎片,欣赏人们捕风捉影的样子,让霞凤成为书迷心中永远放不下的牵绊。
于桦暴怒,他举起笔记本电脑朝着吴穷砸去,可却击中了吴穷身后的墙,三两颗按键飞了出来,就像被击中嘴巴蹦飞出了牙齿。吴穷惊恐地大叫“霞凤!我的霞凤”,惊慌地跪在地上试图修理笔记本电脑。于桦看着吴穷手忙脚乱的模样,也很疑惑自己为何没控制住情绪。刚才吴穷得意洋洋地诉说自己将来如何对待《霞凤还魂记》的时候,于桦只觉得头晕难耐,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往脑子里挤,大脑像是烧开的水壶正在噗噗地往外冒气。
这时,于桦才记起,他高血压犯了,头顶一口锅的眩晕感会使他易怒,他惋惜没砸中吴穷,可转念一想,又担心吴穷报复,不禁打了个哆嗦。与此同时,方才焦急万分的吴穷转瞬变脸,随即露出诡谲的微笑,他拿着满身是伤的电脑走到于桦面前,像个胜利者喊着:“霞凤活着,她活着!”。于桦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对吴穷私自占有《霞凤还魂记》的态度感到丧气,如果作品不能向大众展示,创作它还有什么意义呢?顿时心中泄了气;但另一方面,苦思冥想的续作,依旧完好的保存在电脑中,心血没有白费,又觉庆幸。
笔记本电脑因受到撞击,屏幕坏了一半。于桦瞅着半黑了的电脑显示屏,突然发现,右下角显示时间的小格栅,闪出了个不同的图标。
三根小竖条若隐若现,突然又变成了红色的叉号。同时,吴穷裤子的口袋里传出响亮的音乐声,是于桦手机关机的提示音。手机没电,关机,红色叉号出现,手机、电脑、网络……是热点!(手机网络分享功能)。于桦震惊,老爷爷级别的破电脑,却有自动搜索WIFI的功能,看来二手电脑也有妙处,它留下了前主人调教过的痕迹,仿佛娶了二婚的老婆,平日里哪儿哪儿都别扭,却又能在某些地方让你感到贴心与默契甚至意外和惊喜。
忽然,吴穷解开了椅子上的扣锁,于桦正纳闷,吴穷又粗暴地抱起于桦,将他摔在床上,并把束缚衣缠紧。吴穷焦躁地来回踱步,朝于桦嚷嚷着修电脑要花许多钱。
不,电脑不能修,如果修了导致自动连接功能关闭的话……
“我手写!”于桦告诉吴穷,说能写手稿,大可不必浪费钱去修电脑,如果自己需要回顾剧情,半个屏幕的文字也足够他翻阅细节了。吴穷听闻后,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但还是瞪着埋怨的眼神看着于桦。
“我寻思着,我俩嘛……没什么深仇大恨。”于桦开始东拉西扯,“我是霞凤生父,小吴,你承认不?”吴穷点点头。于桦见状又说,“那么,你是霞凤的养父,是这个道理不?”吴穷似要反驳,但觉得有道理,便只能不情愿地“嗯”了声。
“俗话说,养恩大于生恩,你的恩比我大,我俩犯不着为孩子争风吃醋。”于桦说。
“于桦老师,太感人了!”吴穷在一旁抚摸着手稿,激动地难以言表,“秦煦和霞凤的感情,真是一波三折,但秦煦被霞凤的善良吸引,就像铁被吸铁石吸引,我真的……很难用语言表达我的心情,反正就是……您真是太伟大了。”
吴穷的过度赞誉听着让人害羞,于桦也没太在意,他敷衍着吴穷,眼睛依然盯着秋景,回味自己十天的监禁岁月。上回试图逃跑导致磕伤的部位仍旧隐隐作痛,而吴穷的监视逐渐变本加厉,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他每天都和于桦待在二楼的这间“创作室”里。以前听说,香港有个写低俗小说的作家,滥赌欠了高利贷,被人关在小黑屋里写文还债,后来写出的小说质量太差卖不了钱就把人转移到东南亚后从此杳无音讯。创作本身和环境息息相关,更和心境密不可分。于桦想到自己年轻时,在没有供暖的房间里伏案写作,右手拿着笔,左手压在屁股下面,一手暖洋洋,一手冷成冰。外头鹅毛大雪,工厂里的同事们收工后躲在小馆子里喝大酒,偶尔会聊到名叫于桦的小闷骚,他不合群,按现在的话讲小伙子缺乏职场情商,没娶媳妇儿下班后却急吼吼地回家,好像破屋子里藏着什么宝贝似的。于桦平时不爱说话,但不代表肚子里没有话。话头就像吃撑的胃,再塞就得吐。男同事聚在一起喝酒聊别人,女同事聚在一起嗑瓜子也是聊别人,于桦则用笔写下来,就是和自己在聊,聊得还是别人。时间久了,故事里还原了多少真掺了多少假,自己也分不清。
厂子里宣传部办了份名为《工人的家常》的长报,面向工厂上万人征稿。于桦当时老兴奋了,可真当提笔创作,刚写几个字就堵住了,往后数日,于桦总是魂不守舍,工作的时候也没了劲儿,大脑像是得了便秘,吃了辣椒屙不下,两头难受。
有一天,一位工友的老婆来厂里闹,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说要领导主持公道。这女人还叫来七大姑八大姨,坐在厂门口,阵仗很大。于桦挤入围观的人群,见这群女人要厂里交人,她们要拿勾引女人丈夫的狐狸精,医务室的女助理,工友口中漂亮的小厂花。女人的丈夫是医务室的厂医。工友们笑着说,医务室的门关起来,谁也不知道里面干着什么勾当。女人便在厂门口嚷着,医务室那张床比家里的还舒服。围观的还有人劝,没凭没据话说得别这么难听。女人便哭着说自己脸上的伤就是自家男人心虚的证据。怎么还打起来了?厂医那天正好下班和同事喝了点酒,回到家老婆就扬言要去工厂拿人。拿什么人?医务室那小骚货!女人说厂里私下到处传,医务室里玩得可花了。医务室除了种了点花,还有什么花?厂医说女人胡闹,尽信了流言蜚语,女人说无风不起浪。厂医说妖言惑众,女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厂医说夫妻间要信任,女人说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女人要厂医把小助理开除,厂医说他不是领导没权力,女人说他心虚,厂医说不过,酒气上头,便倒头睡觉。女人说狗改不了吃屎,厂医火了,说自己吃过什么屎?结婚那晚,你我都是头一次,而且那小助理刚毕业参加工作,态度认真,怎么就是屎了?自己怎么就是狗了?女人跳脚,你看你看,开始偏袒小骚货了吧,嫌弃糟糠妻了吧,男人终究喜欢年轻的……没过多久,两人便打了起来。
年轻时候的于桦哪见过这阵仗,他听着女人诉说着纠纷,顿时感觉大脑被疏通了,灵感就像屎壳郎遇到窜稀,赶巧了。他立即回家,一个晚上便写完了故事,第二天兴冲冲地去宣传部投稿。那时,负责厂报的领导看完于桦这篇短篇小说,大为震撼,故事彰显才华,反应了普通工人们在高速变化的社会里产生的家庭矛盾……可是,领导却担心,于桦这篇作品中涉及医务室偷情的段落尺度太大了。“单看这段像色情故事,恐怕……”领导皱着眉头说。一看这架势,于桦急了,他解释道,过去的文章都端在天上,现在是新时代了,我们要学会走在地上,所谓食色性也,写老百姓爱看的故事有什么错?《金瓶梅》尺度大不大?谁敢说它就不是经典了?于桦头一次说这么多的话,他也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滔滔不绝。领导觉得于桦说得有道理,厂里的工人是什么学历?文学和他们很远,厂报的初衷不就是拉近人民与文艺间的距离嘛。最后,于桦的文章顺利登在了厂报的“故事汇”栏目,标题为《白色之屋中的欲望》。
我们总以为,那间充满白色的房间是纯洁的地方,是救人伤病的地方,是生命为之延续的地方。可事实上……
以上是这篇小说的开头。文章一经刊登便在厂里传开了,工友们夸小闷骚憋着大劲儿,这文看了两个头都肿了。于桦还收到厂里姑娘的情书,有夸他文笔像诗;有说他懂女人,他的故事里,出轨厂医的妻子善良可怜,默默隐忍,让人心痛。于桦沉浸在众人的赞誉中时,也他忘了这篇故事是以自家厂里医务室的人作为参考的。这不,文章刊登后的两周,于桦在食堂打饭时,有个人从背后拍了拍他,于桦转身看见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拿着厂报问他:“这篇文是你写的?”于桦昂首挺胸说“有何指教?”,话音刚落,他被一拳放倒,脸上像开了酱料铺,酸的麻的辣的都涌了上来。
事后得知,打人的是小厂花的父亲。原本厂医和他老婆那件事儿早就经妇联的同志调解好了,事实上确实是个误会。但于桦的文章又让这事儿变得云里雾里。现在,人们早就不关心厂医和小厂花有没有实质上的出轨行为,就像谁也不会关心历史上真实的武大郎和潘金莲是个什么形象。厂医受不了压力,便打了辞职报告;小厂花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是镇上一所小学的会计,看到这文后,便骂小厂花是公厕,断了关系。就在前几天,小厂花下班晚,在小胡同里被一群人堵了,领头的女人说她害自己家男人丢了工作,便打了小厂花,她的衣服也被那群人剥了下来,打她的女人说要让大伙都看看这勾引有妇之夫的妖精是个什么骚样。
小厂花经过这些事儿后便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她父亲气不过便来找于桦理论,怒气攻心就没压住自己的拳头。事情闹大后,厂里的领导便让于桦解释。解释什么呀?文章中人物都是虚构的,名字也没对上,都是他们臆想。领导便问了,这文怎么这么巧了,正好厂里出了医务室那档子事后你就写了?于桦理直气壮地说,艺术都是取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嘛。
正当厂里对如何处理这事儿犹豫不决时,省里的文学大刊《丰收日》来了消息,说是《白色之屋中的欲望》获得了第一届省文学大赛短篇小说头等奖。原来厂里宣传部的领导拿这文参加了省里的写作比赛。于桦瞬间成了厂里的大才子、小镇中的大作家。医务室的那点事儿还是事儿吗?厂领导三下五除二就给摆平了。不久,于桦被调到市文化宫上班。小厂花一家不久离开了小镇,不知去向。
于桦告诉吴穷第一次发表小说背后的故事是真的,也是他心底的秘密。吴穷依旧调侃着作家的话只能信一半。于桦的这篇《白色之屋中的欲望》被誉为“先锋派的代表作”,作为顶级书迷的吴穷自然拜读过,他说于桦心里有愧,才构思了秦煦这个人物,让他和霞凤有了一段纯洁而美丽的爱情。故事里,秦煦动了小心思,每次把医务室的垃圾桶塞得满满的,然后让霞凤来收拾。这种小把戏幼稚可笑,却显得秦煦单纯,他不像霞凤的原配丈夫喜二,是质朴有力的男性,是把整个生活扛在肩膀上的汉子;秦煦更像夏日的细雨,偷偷地浸润霞凤的内心。他每次会额外准备一份午餐后的水果,然后告诉霞凤自己不爱吃,水果很贵,不要浪费,然后偷偷地看着霞凤吃。
吴穷推着一把轮椅,把于桦抱了上去,他说这轮椅是他老婆病重时用的。当于桦来到楼外,秋日凉风竟然如此舒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养老院度假,推着轮椅的吴穷只不过是个行为古怪的护工。
门口的白菜油亮亮的,吴穷笑着说,他老婆生前最喜欢吃辣椒炒白菜,每次裹着饭能吃两大碗。于桦说这菜地方方正正,四边还贴着瓷砖,怎么看上去像个游泳池。吴穷说于桦老师猜的对,原本吴穷就想在家门口挖个泳池,他老婆劝他不要浪费乡下的地,种种菜还能换些钱。吴穷表示,池子里可以养些鱼,既能游泳又不耽误赚钱。他老婆便说等自己病都好了一定要教会吴穷游泳。
吴穷指了指自己的眼镜,说这副“游泳+斜视眼”的眼镜是自己改造的,如果他老婆还活着,泳池也就造好了,就能戴着它去池底摸鱼了。
“我有次溺水,我老婆……”吴穷话还没说完,一阵小孩的嬉闹声闯入进来。于桦察觉吴穷的呼吸开始急促、沉重,抓着轮椅的手握地更紧了。周围的空气变得凝固而尖锐。吴穷突然推着于桦朝着小孩们走去。在小孩们的视角中,看到的是一个斜着头、戴着奇怪泳镜的光头,他推着个被绑得像木乃伊的老人向他们走来。
眼前的景象有些滑稽,孩子们一开始哈哈大笑,毫无顾忌。但吴穷的脸阴沉得像暴雨天巨大的黑云随着他的脚步压了过来。木乃伊老头惊慌地朝着吴穷呢喃,不知说了什么。幼童避害的本能被悄悄唤醒,嬉闹之声停了下来,只留下凉风划过耳边的呼呼声。
木乃伊老人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像卡了口痰,背后的瘦秃子歪着头,像戴着小丑面具一样笑着。只听木乃伊老人用颤抖的话告诉孩子们,去别的地方玩,别影响他睡觉。
于桦背后凉飕飕,汗水打湿了内衣。他问吴穷,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如果自己向孩子们呼救,那些小崽子一个也跑不了?吴穷笑着说,这只是个玩笑,他老婆生前最喜欢孩子,孩子的天真总能给在泥泞中挣扎的家庭带来清流。于桦听不出吴穷的话里几分真假,只觉他笑中带着抽风,丝丝寒意。
突然,吴穷说他改变了注意,于桦看着还未远去的孩子们,快!孩子们快跑!他想冲着孩子们吼……
“霞凤应该有个孩子。”吴穷望着逐渐走远的孩子们说。于桦舒了口气,但同时也发觉,吴穷的幻想像斜阳下的阴影越拉越长。吴穷推着于桦进屋,他告诉于桦,《霞凤还魂记》只是霞凤新的人生的开始,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于桦知道吴穷的意思,疯秃子希望霞凤会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写完《霞凤还魂记》,还会有《霞凤结婚记》,还会有《霞凤育儿记》……总之,《活ING》在吴穷心里是一部永远不会结束的篇章。
七天时间,于桦写了76734个字。《霞凤还魂记》进了入了最后的篇章。于桦自己也很吃惊,用手稿竟然可以完成这么多字,右手的食指仿佛练出了肌肉,不知疲倦地生产故事。“高血压”像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头上,脑血管在这七天里,像被刚揍过的顽童暂停了胡闹。
每写完一张手稿,吴穷便饥渴地阅读起来,在剧情推进到较为激烈的冲突时,吴穷的情绪也会跟着过山车。于桦写到霞凤因流产不孕致使秦煦的父母反对婚事的剧情,吴穷读后就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嘴里满是脏话咒骂着秦煦,说他不是男人,在爸妈面前屁都不敢放。后来他又读到了秦煦放下一切,追上了长途汽车和霞凤去了乡下,又泪流满面,说秦煦天下最好的女婿。
作家的笔可以控制人的情绪,于桦许久没有找到这种感觉了。他甚至一度觉得,待在这儿也挺好。吴穷就像长在了于桦身上,在一旁不停地催,甚至有时候忘了烧饭,而于桦也没在意,即便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也只管写。对故事进程的渴望让吴穷像个偷窥狂,愈发疯魔,这也同时提醒于桦,《霞凤还魂记》该结束了。
于桦从未如此坚定,他想要悲剧,他也迷恋悲剧。曾经有人质疑他的文为何总是描写苦难,于桦从未对此解释,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的风格。
吴穷津津有味地阅读着,说自己非常喜欢霞凤和秦煦在乡下的生活,赞叹于桦把两个人琐碎的农村日常写得如此浪漫。特别是秦煦在农村担任兽医后的件件趣事,啼笑皆非,充满欢声笑语。
“于桦老师,真希望这故事永远在这些琐碎的日常中继续下去。”吴穷说,“霞凤协助秦煦治疗奶牛的便秘,最后两人都被喷了一身粪。这段我最喜欢了。臭烘烘的,但开开心心的。”
但于桦不这么认为,他告诉吴穷,琐碎的日常之所以迷人,是之前矛盾冲突的铺垫产生的效果。大风大浪走来的人,会珍惜平淡的时光,但一直平淡的人,却也向往追风逐浪。如果两人本身就贫穷而困苦,任何生活中的不顺都是给天秤上加砝码,总有一天会倾覆。
“是啊,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于桦说。
沉默片刻,吴穷满头大汗,他紧握手上的稿纸,走到于桦身边,他表情惶恐。于桦则直视吴穷的脸,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不对劲!吴穷质问于桦,现在的剧情都是美好的日常,是不是后面就意味着,会降临一场巨大的灾难?天灾?人祸?于桦不说,只是告诉吴穷,自己早已构思好《霞凤还魂记》的结局,这是一个“好”结局。
吴穷蒙了,见于桦不理自己继续写文,他一把夺过于桦的笔,贴着于桦的脸吼,口水喷了于桦一脸,但于桦只是用手轻轻地擦了擦,两手一摊,笑着说没笔怎么写故事呢?面对于桦若无其事的样子,吴穷感觉自己被反制了,秦煦和霞凤成了人质,但你却不知道绑匪要什么?他开始恐吓于桦,如果《霞凤还魂记》不是美好的结局,于桦永远会在这屋子里,直到他写出满意的结局为止。
于桦毫无惧色,甚至略带戏谑,吴穷的渴望便是于桦的筹码,就像握住了男人的卵蛋,动弹不得。吴穷哭了,跪下磕头,他的光头像弹珠敲在地板上;吴穷怒了,他不断挠自己的脸和脖子,皮肤上交叉着红色的抓痕。于桦平静地指了指掉在地上的笔,说:“会是最好的结局。”
吴穷捡起地上的笔递给于桦,他没想到于桦提出的只是改善饮食,他细细想来,这些时日,饮食上只不过是炒大白菜和蛋炒饭加些榨菜,再仔细瞅瞅眼前的于桦,他的确瘦了不少,有些心疼。可要说于桦心里没点歪脑筋,打死吴穷也不信。从上次出去透风回来后,于桦目前专注写作的状态和先前判若两人。吴穷早已和于桦表态,自己不想放走他。按照道理,于桦应该表现出别的情绪,但眼前的于桦拿着笔,像一个提着枪的老兵。
悬疑是什么?你断定这人有目的有想法,可你却猜不透他将会干嘛。这种感觉会让人产生恐惧。
吴穷无奈妥协,明天就去买菜下厨。说完,于桦只是“嗯”了一声,但……于桦停下了笔,不再书写了,气定神闲,闭目养神了起来。
吴穷在厨房忙着烧菜,红烧肉的香味四溢。于桦坐在饭桌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厨房。坏了半个屏幕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他左手边,右边是空白的稿纸和笔,从昨天傍晚到今天中午,他一个字也没有动。
很快,厨房传来吴穷的抱怨,他刷着于桦的手机,仔细观察储存在于桦抖音收藏夹里的红烧肉教程。今天清晨,天还没亮,于桦一反常态,啰里吧嗦地在吴穷耳边唠叨,说的都是关于吃饭的事儿。吴穷心里清楚于桦动了歪脑筋,他绝对策划了阴谋。但于桦就像台复读机,把吴穷的脑袋赛地满满的。刚才烧了盘炒豆苗,由于放了些糖,于桦就唧唧歪歪了好久,吴穷只能回锅重炒,等重新上桌后,于桦又说,咸了,吴穷怒火中烧,他想扇于桦,于桦见状便说,霞凤看到两个爸爸吵架会难过的。
昨天吴穷失眠了,于桦停笔,吴穷的心便被吊了起来——这是一个“好”结局。这句话挠着吴穷的大脑一整晚,转眼天就泛起了鱼肚白。随后在于桦的催促中,他匆忙地去买菜,于桦坚持要烧红烧肉,而且必须按照他收藏的做法烧。这是疲敌战术!吴穷倒想看看,于桦会耍什么花招。
“都一样!”吴穷冲出厨房,对于桦说,“我倒要看看您在搞什么把戏!”
吴穷拿过来一根绳子,把于桦两条腿盘在了椅子上,一圈又一圈。于桦没有反抗,平静地看着吴穷把自己倒腾成了个盘腿菩萨。“呲啦”一声,于桦吼道:“焦啦焦啦!”,吴穷赶紧冲进厨房,炖着的红烧肉差点糊了。
一顿补救后,吴穷走出厨房,只见于桦满头大汗,呼吸急促,面部潮红。
吴穷笑着走上前,说:“嘿,装,真像那么回事儿哈。”
于桦喘着气,嘴里支支吾吾的。吴穷把耳朵贴了上去,从于桦嘴里冒出三个字:“血压高。”
不会是脑袋炸了吧!吴穷想起来了,他第一天看于桦微信时,就有同学提醒他吃药。这下糟了,如果于桦脑溢血,自己就是杀人犯了。主要是,霞凤还被囚禁在于桦的脑子里,他的脑袋可不能炸。吴穷慌了,他想扶于桦上屋,一碰到于桦身上,于桦便哎哟哎哟地哀嚎,吴穷的手像被烫到,赶紧缩了回来。厨房的红烧肉又在噗噗响,吴穷赶紧去关火,于桦又痛苦的呜咽,他又赶忙放下手机去查看于桦的情况。
这时,于桦竟要求松开他的双手,嘴里直呼要写作。吴穷犹豫,于桦说不写就要忘了,脑袋里构思的结局正在变得模糊。吴穷急了,他坚信于桦在耍诈,但《霞凤还魂记》的结局使他不敢冒险,他松开了于桦的右手,把左手绑在椅子后并打个结实的死结。纵使于桦有天大的本事,一只手也翻不了天。
“我给您去买降压药!”吴穷准备出门,他告诉于桦,自己清楚这是故意支走他的阴谋,但在《霞凤还魂记》还未写完前,这风险他冒不起。
于桦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厨房,头是真的晕,高血压来的正是时候,不然以他三脚猫的演技,是不能支走吴穷的。但要说脑溢血……于桦觉得意识清醒,没有到这一步。但刚才他使劲儿憋气,把自己也整得够呛。
机会来了,没想到于桦粗糙的计策真的实现了,他的手机在厨房里,紧挨着那锅美味的红烧肉,吴穷匆忙之际把手机落下了。于桦抬起右手,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右下方的小格栅有一格信号。他激动不已,可面对半个黑屏的电脑,他又没了自信。你这没用的老东西,屏幕坏了,但程序是好的!你还磨蹭什么!
点击小格栅,一会儿跳出个“输入密码”的小框,于桦输入自己的生日——连上了。随后,他用力回忆起,XP系统底下的任务栏,那个蓝色大e形状的图标,它的位置在屏幕靠左边——恰好是电脑黑屏的区域。于桦先把鼠标移动到右边下方任务栏这儿,这块区域是看得见小箭头图标的,然后他再慢慢把这可爱的小箭头移进黑色区域,像是小飞船驶入宇宙空间,他脑子里想象着鼠标配合着自己的手同步到他想要的地方,感觉大概到了那个蓝色e时,决定让小飞船着陆,他点击了下,没反应,然后稍稍往前进一点,再点一下。突然,笔记本电脑发出嗡嗡的风扇声,于桦不敢动,电脑卡着,他不自觉地憋住了气,心里骂着破电脑赶快用力。
突然,半块屏幕闪出了白色的框,定神一看,右边有一串排行榜,是搜索界面的广告栏。于桦兴奋地大叫,就像自家的足球队在最后时刻射进绝杀球。
搜索栏露出半截,把小箭头移到长条形框框里,图标立马就瘦了身,变成个细长的“工”字。点击鼠标左键,手指仿佛传来按在泥巴中的错觉。虽说黑色区域无法知晓界面的变化,但于桦还是凭直觉单手输入了“weibo(社交网站)”。稍等片刻,电脑右半边中间偏上的区域出现了“相关艺人”。右上角是“首页 设置 登录”。
这一连串的尝试都太顺利了,于桦心里祈祷,不要出意外。这不是写小说,不要正好来意外!妈的千万不要那么巧。屏幕左边的搜索结果看不见,他只能再次让小箭头飞进黑色的宇宙中,他在左上角偏下方的位置点了下,突然跳出新的框,治疗阳痿不举,就到幸X福医院。
于桦大骂一声,关闭新弹出的页面,他又往刚才点击的地方向上移动了半寸,再次点击……
弹出了新的窗口——相关股票、营收趋势。于桦大叫,他心中骂着科技落后,那些个互联网公司整天不干正事!就在这时,电脑发出“嘎吱”一声,于桦发现屏幕上的小箭头不动了,电脑不会卡住了吧,他顿感恐慌,开始焦急地移动鼠标,见没反应,食指不自觉地按了几下左键。又一声“噶吱”,于桦发现了神迹,他意识到刚才的胡乱操作,小箭头恰好游移到了窗口上方的“标题栏”,这一拖,整个窗口就位移到了屏幕完好的区域。
看清了,都看清了!拨开云雾见天明,哈哈。于桦发誓,出去后一定会把这台笔记本放在家供着,而自己也一定会报名社区老年大学的计算机应用课。天佑老子。
屋外开始下雨,雨点发出的白噪音恰如其分地让于桦平静了下来。于桦愈发感觉有股神秘力量在帮助自己。他拖曳着网页窗口,很顺利地登录到了微博。随即,他开始掏内裤,吃力地从内裤中摸出了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这就是于桦上一次逃跑时,撞翻的小相框里掉出的手稿,他当时便看到这张手稿的落款处写着地址,这地址能否和这间屋子匹配还不好说,但起码是个线索。于桦当时的双手被束缚衣缠着,他用一种很奇怪和羞耻的动作,把这张手稿纸“拱”进了裤子里。之后的经历也能确定,吴穷并不知道这张手稿纸的存在。
【我被绑架了,不是玩笑,地址:本市XX区XX路XX村XXX-XX号,快!】
输入完,潇洒地按了下【回车】键,于桦成为钢琴大师,在终曲之时凹了个潇洒的造型。
还是没有动静,于桦心悬了起来,但他也不敢动,怕给老爷爷电脑施加过多压力导致崩溃。
突然,一个频闪,笔记本电脑发出了声悠长的“呜哧”,像汽车熄火,没了动静。于桦头麻了,他看见笔记本没有连接电源——电池没电了。到底有没有发出去?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屋内寂静无声,一个响雷,于桦朝着门口大吼:“老天爷,下屌吧,操死我吧。”
吴穷打开门,看见于桦发着呆,桌上敞开着张手稿。“于桦老师您没事儿啦那就好。”吴穷走进厨房,于桦的手机没电了,静静地躺在原地,他松了口气,赶紧喂了于桦降压药,重新温了温饭菜,紧接着去温了温饭菜。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哟。”吴穷给于桦盛饭,然后拿了条毛巾擦着自己的光头。
顿时,吴穷愣住了,他心中合肥两个字像记重拳打在他胸口。吴穷扔下毛巾,几步来到于桦面前,拿起手稿,赫然发现,落款处写着——作者:河肥
这是一篇散文,于桦盯着吴穷,眼皮颤抖,他说:“孩子,我欠你们的。”
那年,于桦四十。踱步在上海苏州河的岸边,他很烦躁。2010年世博会,文学大刊《丰收日》联合官方举办了一次名家散文赏析,意在用文字描述基层人民的各色生活与形象,配合世博会展示人民风貌。
对于桦来说,随意挥洒几下文采的事儿,却也变成了难事儿。于桦卡文了。他的灵感便秘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回头想想,平日里到处讲学,和各级领导交杯换盏,谈不上纸醉金迷日日笙歌,也算灯红酒绿的常客。
他不知病因在哪儿,苏州河岸往来的人群,一股莫可名状的陌生感油然而生,人群擦肩而过,却远得像虚影。年龄上去了?这句话刚想说出嘴,又憋了回去。沿街商铺的落地窗,映照着他肥硕的身形。
正在他苦恼之际,突然,前方100米处聚起了人群,于桦跟着躁动而去。只见河里有个10岁左右的姑娘挣扎着,平静的水面霎时成了泥潭,就要吞没眼前的小生命。人群中有几位青年已准备跳下救人。就在这时,一道影子杀出人群,跳入水中。
是个光头!于桦站在稍远处,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清那闪闪发亮的头顶。
光头的泳姿很滑稽,像条落水的狗。他入水的那会儿很猛,非常迅速地游到女孩儿身边,他抓住女儿嘴里说了几句,女孩儿便苟着光头的脖子平静了下来。岸上的人们欢呼鼓掌,很多人纷纷拿出手机记录这英雄的一刻。另一群人找来了晾衣竿伸到光头身边准备把他们拉上岸,光头伸手一抓,空了。他的脚用力一蹬,再想去抓,咦?为什么离岸边越来越远了?他转眼看了看身边的小女孩儿,随即便像扔沙包般把小女孩儿甩向竹竿。
人们将小女孩儿拉上了岸,看着小生命安然无恙,大家松了口气,突然,有人大喊,光头沉下了去了!人们的视线再次扫视河面,“大生命”不见了。
扑通,又传来一道入水声,一个肥腻的身体越过人们的视线,在河水中快速游动,不稍片刻便在光头沉下的地方一头扎下。于桦在岸边惊讶,他恍若看见了一头海牛甩了一尾巴潜下水底。
岸上的人们紧盯着河面的,突然,一只手自里向外劈开河面,抓住了施救的竹竿。几个青年拉不动,又有一群人自发跑去,人挨着人,将两个人从河里拉出河面。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肥硕的姑娘摇晃着光头,见光头没了出气,姑娘深吸一口气,给光头做了人工呼吸,嘴对了嘴,再压了压胸口,光头还是没反应。姑娘一急,一个大耳刮子抽在光头脸上。光头吐出了满口水,睁开了眼,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刚要说话,又昏死了过去。周围的人围了上来,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还有的人拿起手机想要拍照。这一动作似乎惊吓到了姑娘,她推开人群,捂上自己的脸就要走。
见姑娘快要在下个十字路口转弯,于桦急忙赶上前去,不承想姑娘不似看上去那般笨拙,于桦追了两个红绿灯后,才勉强跟上,他叫住了姑娘。
“好人好事,为什么着急跑啊?”于桦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叫住了胖姑娘。
胖姑娘一眼认出了于桦,她惊在了原地:“是、是于桦老师吗?”
于桦很高兴被人认出,他很快递给了胖姑娘一张名片,希望她空下来能联系自己,作为人民的作家,他会介绍一位记者,让姑娘的善举广为人知。
经过这事,于桦心头热血沸腾,跳下河中救人的光头小子,再次救人的胖姑娘,岸上齐心协力的群众……灵感来了!于桦满心欢喜地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手放在键盘上,突然,又什么也写不出,像个早泄的中年人垂头丧气。
过了三天,于桦在自己的工作室收到了封匿名的快递,里面装着一本书,是自己写的《活ING》,还有一封书信,于桦看了书信后,便知是那天救人的胖姑娘。信里表示,胖姑娘不愿曝光在人们的视线中,她大方地承认这源于自己的不自信而非高尚的品格。最后,信中希望于桦帮他在《活ING》中亲手签个名并寄还,这便是对她最好的激励。
于桦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就在这时,书中掉下一张手稿,看笔记,原来是这姑娘写的散文。这份手稿被折叠成了小方块,看来是她遗忘在书中,成了书签。于桦好奇地打开阅读,渐渐地,他感觉时间变慢了,自己沉浸在了这篇五千字左右的散文里,他看见了一位姑娘发自内心给这座城送上了自己最纯甄的憧憬。
于桦把签好名的书寄了回去。随后,他把这篇美丽的散文誊录在电脑里,做了些许修改,落款处写上了——作者:于桦。
他们俩都明白,《霞凤还魂记》到了故事的尽头,就像窗外红色的夕阳,人的故事终将要落幕。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写到动容处,于桦不自觉地念出了诗句。
“于桦老师?”吴穷瞪着眼盯着手稿。于桦说:“不急,还有两三页。”
桌上放着《活ING》,是二楼书架上的那本,于桦翻开第一页,上面有自己的亲笔签名。吴穷说这是佳珍的宝贝,是于桦老师亲笔签名的真迹。于桦笑了笑,说自己还没活着呢,怎么就成“真迹”了,这词是给死人用的。
“给我点支烟。”于桦说。吴穷乖巧地给他点上,他察觉于桦的气场变了,也不知道刚才于桦说“欠”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桦终究没勇气告诉吴穷,自己当年偷窃了何佳珍的散文。他把所有的愧疚凝聚在了笔尖上,原本构思的《霞凤还魂记》的悲剧结尾被搁在心中的角落,他想给吴穷写份美好,了结这段缘。
有三两只麻雀飞过,你仿佛能听见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
吴穷和于桦都意识到,敲门的人不简单。他出奇地冷静,倚靠着大门,笑着说,“门外的朋友别急,于桦老师还有几页就写完了,我不会……”
随即,屋外传来严厉的警告,吴穷仍旧重复刚才的话。不稍片刻,靠在门上的吴穷突然被掀了起来,巨大的冲击像莽撞的公牛险些将他顶翻。
吴穷侧了个身,用身体的右边顶在门上,斜着的头也正了起来,他清楚一切的抵抗都是徒劳的,在争分夺秒之际,他望向于桦,问:“霞凤和秦煦,怎么样了?是个好结局吗?”
砰一声,像是点燃了炮仗,木门被掀起,又被吴穷生生地按了回去。
吴穷喘着气,说:“于……老师,又……骗……”砰砰砰!像一大串足球大的冰雹砸在了门上。
于桦从裤子里摸出一张纸,他告诉吴穷,这个结局,是“坏结局”,是他早些时间就偷偷构思好的大纲。
“孩子,这不是你的。”于桦大吼,“相信我,我现在写的是好结局,人人都是开开心心的,人人都是幸福美满的。”
吴穷快要撑不住了,他把头顶在门上只听“嗙!”的一声巨大的冲击袭来,吴穷的脸像挨了记拳王的重拳,一边的鼻孔里流出鲜血。
《霞凤还魂记》
虽说是迟来的婚礼,可一大早,秦煦和霞凤的新房前就游出了条红龙,几串鞭炮头咬着尾巴,排着队把身子从大院探到了弄堂里,又从弄堂延伸到了堂口的大马路上。在这条红龙的身边,每隔着一米的距离,便摆着高升爆竹,像穿着红衣的士兵站在两边。
街坊邻里全挤在了弄堂里,刚成年的小姑娘指着房里的婚照说,新娘子的白色长衫真漂亮了,旁边有人便笑着说,那叫婚纱,洋玩意儿。
秦煦带着十几号人来到弄堂口外,要不是他胸前别着红花,还以为是哪个领导下访体察民情呢。鞭炮声此起彼伏,几个大叔大爷凑上前去,秦煦很识趣地递上香烟;几个孩子往前挤,秦煦向他们的小手里塞了满了糖果花生。嘭!嘭!嘭!秦煦敲着门,“红包红包”,几个女青年笑着堵在门里,秦煦拿出红色的信封,像传递告密信一样交给了她们。
屋外是鞭炮的轰鸣,是人们的欢声笑语。屋里,身穿红服的新娘静静地坐在床上,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笑,却犹如红日暖着屋子。
秦煦走上……
哐嘡一声,吴穷飞了出去,他的头砸在门前的桌角上,脖子里挂着的肉块甩了出来,掉在地上,一群人压着吴穷,另一群人踩在肉块上,冲向于桦,将他保护起来。
于桦看了看柜子上的照片,何佳珍的婚纱和霞凤的一样漂亮。他又望了望被压在地上的吴穷,屋外忽明忽暗的警灯闪着他的眼睛,于桦觉得双目生疼,闭上了眼,泪水从两颊流下。
某个冬日的下午,于桦从市区的一所精神卫生中心出来,他想点支烟,寒风袭来,一阵哆嗦,便钻进了车里。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出版社的编辑,也是于桦多年的好友。他感叹于桦竟然还会去看望绑架他的疯子。于桦平静地说,吴穷的病恶化得很快,已经认不出他了。于桦把《活ING之霞凤还魂记》的正式出版书交给了吴穷,书的封面画着身穿红服的美丽新娘。于桦笑着说,这封面越看越像恐怖小说。编辑也笑着回道,经历绑架的于桦,是否考虑写几篇恐怖小说?说到这,早已封笔的惊悚小说大师金蒂芬先生,听闻于桦的经历后,便由一家大媒体牵头,在上个月做了场面对面的访谈节目。
在于桦被救出后,出版商火速编校《霞凤还魂记》,并且理所当然地以小说奇特的写作背景作为卖点,几家龙头视频网站上,读书主播、带货主播们,更是把于桦被绑架并被强迫续写小说的事儿炒得火热,直至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言甚嚣尘上,更有阴谋论者认为一切都是卖书的营销布局。而网文作者们也不甘人后,纷纷紧追市场,创作出“绑架体”,比如什么【绑架《诡道魔仙》的作者】【绑架《秘密复苏》的作者】【绑架宋家三少】【绑架《三体》的作者】等等。在这热度上,出版方决定首印500万册,这在当今实体书市场上是空前的。该事件连带着于桦往日的作品,也再次荣登图书畅销榜的前列。
“我去这里。”于桦给编辑发了个地址,是郊区的墓园。
路上,编辑发给了于桦一份策划案,有个导演希望拍一部《拯救于先生》的电影,希望于桦担任顾问,并指导编剧团队创作。
“于桦老师,我说了您别生气。”编辑咳嗽了下,“真是发了,感谢天感谢地,所有在这件事里发财的人,都要感谢您。”
除了这部电影外,由于《霞凤还魂记》存在另一个结局,出版公司决定在第一版发行后一年,推出《活ING之霞凤还魂记精装典藏版》,其中收录男主人公秦煦被狗咬伤后感染狂犬病死去的另一个结局。以及在书尾刊登,于桦亲自写下的《我的忏悔,剥开这个欺世盗名者的内心》一文。
“欺世盗名?谁的人生不犯错呢,于桦老师,您言过啦言过啦……”编辑笑着说。
于桦的胳膊夹着一个文件袋,他询问了服务台后,便找着那块墓碑而去。
墓碑上是个老太的头像,从眉宇间,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个清秀的美人。
只见于桦找来一个铁桶,他打开文件袋,从里面取出几张A4纸丢在了桶里。于桦取出打火机,点燃了纸张,顺手又点上支烟,他蹲在火堆前,看着青烟升起,飘向天空。
“这是《我的忏悔》的原稿,是我手写的……”于桦说。
于桦皱了皱眉,说:“以前人们叫她小厂花,我有愧……”
某精神卫生中心,护工们嘱咐病人吃晚饭了。吴穷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他的桌前有把剪刀和一本书,《活ING之霞凤还魂记》的封面上,红服新娘被精细地剪了下来。吴穷用一根绳子把红服新娘串成个吊坠,挂在胸前。
桌子周围没有人,他微笑地凝视着对面,说:“佳珍,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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