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雍和宫是藏传佛教寺院,却仍不妨碍海内外有着不同信仰背景的人来参观甚至参拜。歌词里写到过「在北京,烧香去雍和宫」,烧香就是有所求,需要和神明说说话,交交心,最好能办事。我周三去雍和宫,阳光明媚,大风不燥,恰逢马上感恩节,宫里香火不断。游客比散落在地上的银杏叶还多,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能得到神明的聆听,被神明随手眷顾。
拜神也是有顺序的,在我游览之余就听到了好几个版本。有个大姐模样的人在排队处游说,说先拜主殿,从前往后,然后再拜东西。不同神明管不同的事,这种拜法不会遗漏。僭越顺序就是一种大忌,如果先拜了左右再拜中轴线,大概率会失灵,因为神明会不悦,面露难色,神明也有脾气。在神明的眼里,这是没有规矩。拜神从仪式上就开始筛选,先抛弃那些不懂规矩的人,信不信其次,场面流程必须走。首要的拜神要求是「懂事」,得规训,再得保护。在殿前烧香,叩头,要心中默念自己名字、来自哪里、生辰八字,否则神明会「找不到你」,不好把握。神明忙碌起来也很容易慌乱,一不小心把A的愿望落实在B的身上,一是不好交差,二是有损清誉。好在神明的绩效只有更高的神明清楚,凡人不了。A会抱怨自己心不诚,B会感叹天降好运。A不认识B,无人知晓,人间看上去是笔糊涂账,也无法追溯。
在我站在风中思索之时,有人为我套上红色手绳,然后离去。我先感叹雍和宫的好客,接着就开始警惕是否是骗局。当年在南普陀寺时也遇到过类似的事,那时我涉世未深,以为社会都是善意,尤其是在佛门如此清净之地,要是寺院里没好人,那这世界真是完蛋操。有个和尚模样的人,未经我的允许迅速将一串细珠套在我的手腕上,接着一嘴恭维,几句流程之后我明白原来是要钱,我当即把手串还给他,并示意并不是我不想买,而是你普通话不好,我听不懂所有的恭维,这些祝福被你稀释,我听完也不够上劲儿,更无法上头。手串你就拿回去,也祝你吉祥。和尚骂骂咧咧地走了。雍和宫的这位为我戴上后就离去,我开始还心存侥幸,心说确实社会进步,风气变好,现在是纯加持,祝福免费了起来。过了五分钟,这个人又绕了回来,拿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自己是聋哑人,接着把牌子一翻,露出二维码让我扫描。我随即把手伸出去,让他把手串拿走,还质问他为什么不去跪求神明让他能说话,这样可以去录播客,把二维码放在shownote里面。聋哑人也骂骂咧咧地走了,很是明智,避免了普通话不好的尴尬。神明能允许这些小鬼在自己的地盘招摇撞骗,也有自己的考虑。
我前面的一个大哥模样的人逢神就上香跪拜,他跪得虔诚。双手合十,低头露出了后脖颈的十字架纹身。我再次讶异神明的多元和包容,不过又细想他的愿望大概率会被如同实习生的简历一样筛选出去。他大概只是出于虔诚,拜一个拿不准,再拜一个另外体系的更保险一些。这么一想,大哥的心事太多了。在人间,他是榜一大哥,在天上人间,他的烦恼也挺多。我不禁再次以凡人之心度神明之腹,他们会满足什么样人的愿望?或者说,以什么样的形式去祈福才能得到神明的眷顾,这都是不可知。以所谓「虔诚」的态度只是普通人自己的揣测,这种揣测有着类似于「我这么干了那他们肯定会喜欢」的功利。神明们是否吃这套完全取决于神明们是否乐意,因为以上的所有揣度都是人间单方面认为恭维就是获得认可应有的态度,我们觉得神明喜欢马屁精。
不过倨傲也一定不可行,有事相求就要谦卑一些,有点像和别人借钱,开口的一瞬间就低人一等。想起《老炮儿》里面冯小刚和别人借钱,别人领了意,把事情挑明,他自己反而不乐意,起身要走。那一刻他自己就变得渺小,不想被人戳破,拧巴又矛盾。人间这类事就没那么好商量一些,想获得就要屈尊;寄人篱下时,总要看着别人的脸色,也总想多问几句,否则心里没底,乱了章法。香客们心事不一,有求财,有求健康,有求事业,有求姻缘 —— 有所求,无非就是期盼落空,生活中的失意无法平复。如果寺庙是一种生意,那它的模式是稳赚不赔 —— 得名利的人来为了巩固,求名利的人来买期望。事实也是这样,好像坏人更容易春风得意,其实坏人更坚韧,更努力一点,神眷顾更执着的人,论迹不论心。
但我还是拜了的,我环顾四周,看到持国天王手拿一把乐器,当时还没做功课,想当然地认为天王管文艺,能保我灵感不断,练琴不辍。所以我当时虔诚地讲了自己的诉求,持国天王前没有跪垫,人也稀少。他在这里好像也不太受待见,我想倘若他无人问津心情低落之时,那他看到一个失意青年和他谈心,他也会高兴一些。我的想法略显鸡贼了,因为我还是有所求,凭持国天王的法力,保我人生的某个阶段更顺利一些应该是轻而易举。
我站了许久,和他说了不少心事,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亦或在和我假客套,走面儿。回来的路上,我查了一下,这一查不要紧,原来持国天王住须弥山,尽管拿着琵琶,却和音乐文学并无关联,拿着琴单纯是因为想靠音乐的传播让众生皈依。我误会了天王,他又听了我不少心事,希望他也不要往心里去,我体会到了天王的无奈,他大概把我当成知心不换命的酒友了吧。
雍和宫门中牌匾写有:现妙明心。我理解的意思是把握眼前,因为外物皆是心的体现。眼前的生活不是问题的答案,也不是问题本身,更多的是停止追问生活后留下的空白与尴尬。生活就像包装成中古精品的二手商店 —— 充斥着假货,又以昂贵的样子示人。神明收了法器,也玩起了廉价的塑料玩具。东方人善于从自身归因,你走错了路,抱怨自己方向感不好。你买了一套房子,烂尾了,被说成是认知不够。好像既定的外力不可以质疑,它们不会做错一般。这套逻辑很劣质,又密不透风。
那平凡的人可以求助于谁呢?平凡的人求助于稳定,三支香燃烧起来,买的是神明保一下生活别起太多波澜。没有太多的姐姐可以乘风破浪,也没有太多的哥哥可以披荆斩棘,我们都是不由自主地随风摇摆。自走棋的棋盘随机落子,局势忽明忽暗,这是神的游戏,版本的更迭不由人的意识转移。
在雍和宫里面,大家俯首,充满崇敬。我会抬头仰望这些如万丈高的雕塑,法相庄严,它们能不能听到已然不重要,可总感觉那些俯视着人间的淡然眼神表露出的是:今天就到这里吧,有点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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