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夜色里,二月的小河边,一个中年男人脱得精光,正准备结束他的生命,原因是,三个钟头之前,他的妻子和他开了个玩笑。
“她呀,找了个家境不如他的老公,她老公为了给她挣面子,花大钱办婚礼,买钻戒,结果自己欠了一堆债。”
“后来啊,欠的多了,实在瞒不住了,还是我闺蜜帮她还钱,哎,她呀,真是遇人不淑啊。”
“也是,但这兄弟也不好受啊,把自己逼成这样,你看,我就不会给你找债。”
他们经常在晚饭的时候谈论这些事,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取笑别人,实际上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确实都有些不忍,是她想要找些话题来让他轻松点,现在,她和他都笑了,起初他只是挡住嘴轻轻地笑,他是为这件事情而笑,有点苦笑的意思,但他仍能边笑边往嘴里填饭,后来,饭填不进去了,因为他的嘴总是不能长时间的合上,他的双手只能用来稳住碗筷,他笑得有些放肆了,再后来,他开始大笑起来,嘴很大幅度咧开了,推着脸颊的肉,把眼睛都挤成了弯弯的缝,他很想站起来,捧着自己的肚子,一边跺脚一边转圈一边笑,但立刻就被她喊住了。
“完了完了,发傻了这是,笑成这样子,赶紧吃,吃完我洗碗了。”
她不是在催他,只是想到,再有一会儿,孩子就该醒了。
“好...好...,我吃...吃完了...,我...去...喂猫,去喂...猫。”
人要做到一边笑一边讲话是不太容易的,但是他做到了,他还是在笑,边朝院子里走边笑,只是不像刚刚那么癫,但嘴还是很难压得下去。
他走到了院子里,而他也终于不再笑了,因为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笑声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回荡,他不喜欢这样,这样会有点吵,而这个时间点的小镇,应该是很静的,这个时候,上了年纪的人已经不需要上班了,正值壮年的人还不能下班,而那些还不到年纪的人正在房间里为了上班而作准备,人们都不应该弄出声响,即使是那些轰隆轰隆,运转不停的冷冰冰的机器,也没有办法透过窗户,透过三合板,透过围墙来破坏这一份安静,大家都应该是安静的。
对于他来说,打破安静的,通常是猫的叫声,他已经和这些灵巧的生物达成了默契,每晚的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拥着他给他们吃食。他和他们之间没有圈养的关系,他知道他圈不住他们,这些生物会爬树,会翻墙,也会出现在你的屋顶,但是你如果试图用笼子去关住他们,那只会加快他们生命的损耗速度,或者得到一个坏掉的笼子,而这些难以驯服的生物,现在正乖乖地围着塑料盆,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又想自己有没有和他们建立更深关系的可能性,但那是行不通的,他们只会通过在你身上留下疤痕来回应你,他这次又想试,可他们马上又变回难以驯服的状态,爬上树,翻过围墙,钻到屋顶上去了,而这个不大的院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又想笑,而他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他甚至不太明白刚刚自己为什么会笑,他又变得开始有些可怜那对夫妻了。他最终决定把这个院子还给这个院子本身,因为他也想到了,孩子再有一会儿就该醒了。
婴儿也是灵巧的生物,但婴儿的灵巧和其他生物的灵巧又有所不同,婴儿的灵巧是有迹可循的,他们不会说话,他们只会哭,肚子饿了会哭,屙了屎尿会哭,玩不到玩具也会哭,但是哭的程度又大相径庭,而这些哭声,在当爸的这第二个年头里,已经能很清楚的被他分辨出来了。
现在,在他粗糙、宽广手掌之上的稚嫩之物,已经不再哭闹了,他安详地躺在那里,像是一尊佛像,而又具有泥塑金雕永远不会拥有的温度和柔软,这让他想起了她的乳房。
他一伸手就关掉了房间的灯,但他却拉不了月亮的闸,月光精准地绕过两层薄纱窗帘,冷冷地刺到了他的脸上,他不喜欢这种没有温度又亮的出奇的光,他喜欢有温度又柔软的东西,比如她的身子,这是他特别喜欢的,但他知道她累了,而他也累了,可还没有到一沾枕头就着的程度,他有点受不了这月光了,因为它让她的轮廓在黑暗中明显起来了,那是会让他疯狂的,他拉了些被子,背过身去,但在床的边缘向下地方是大片被照的反光的瓷砖,那些反光很轻松就穿过了他的眼皮,他开始讨厌这月光了,他索性钻到了被子里,但被窝里满是她的味道,他更加难以忍受了,他尝试憋气,但他不能一直憋气,他每过一段时间就得呼出气,又得大口吸进气,那些一进一出的气里,全是她。
“你啊,你啊。”他这样想着,一直在想,翻来覆去地想。
她确实是累了,即使他在自己身边这么来回折腾,她竟没有一点察觉,她只是均匀地呼气和吸气,身子也在一呼一吸之间均匀地摆动,她现在成了一根海带,海浪往哪边打她就往哪边摆,完全不抗拒自然的节奏。
而他已经在出门买烟的路上了,他走的有些急,连厕所的灯都没关,他其实不抽烟,可他总得为自己出门找个由头,就当是说服自己,他只想散散步,散散心,等买到了烟明天就散给同事,干脆就找了个两公里之外的商店开始走起来,他就是这么打算的,也确实开始这么做了,但他终究没有买到烟,他只看到了店主转让留意的电话号码,他有那么一刻很想打那个电话,很想让店主从被窝里爬起来卖他一包他根本不会去抽的烟,但他又不是那种刻薄的人,他更愿意祝他好运。
小镇还是很静的,即使有过短暂的热闹,但那最后的一分热闹已经被最后一批回家的人带走了,现在只剩下了静,这是一种很具体的静,是你能听见动物与植物的摩擦的静,也是他能听见自己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击的静,他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他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听过这些声音了,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厌烦,令他厌烦的是,他的每一步,每一跳,每一次呼吸声都是在月光下完成的,他埋下头,月光就跑到他的前头,每一步都在他之前,他不看地面,月光就跳到树叶上,跳到窗户上,跳到车子上,而他又不可能抬头直面这月光,不管他的头和地面是什么角度,月光都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冲进他的视野里,他能做的就是快速地变换头的位置,尽量减少月光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间,他很讨厌这些他无法解决又在他身边一直出现的事物,现在,月光也算一个。
月光终于把他逼得没法走路了,他停在了一座小桥上,桥下的河水正从太湖里缓缓地流出来,又正缓缓地流回太湖里,而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间,也是他目光的正中间,死死钉着一轮弯亮的东西,那正是跟了他一晚上的月亮,他有些生气了,抓起了一把小石子狠狠地甩了下去,“扑,扑,扑...”石子一碰到水面就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但他们很快就穿过了月亮,穿过了水面,静静地往下沉去,他们实在太小了,以至于他们努力发出的动静竟直接成为了静的一部分,而那个让他讨厌的东西,在一小阵涟漪之后又完好无损地出现了,他显得有些激动了,找了一块半碎的板砖狠狠地砸了下去,而板砖虽然是板砖,但那也只是半块板砖,在沉闷的“扑通”两声之后,也沉到月亮里去了,他确实激起了不小的波动,但对于毁坏这个月亮,毁坏这份静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板砖虽然不大,却有一定的重量,但他却沉的出奇的慢,甚至比不上刚刚那把石子,他就这样,借着月光,望着他一点一点消失在冰冷的月亮里,由大到小,由清晰到模糊,直到他变成了一个大水泡泡升到了月亮里,最后又很快破灭,而那个月亮,从始至终都绣在水里,和他刚来时候没什么两样。
他身子也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慢慢摊了下去,直到他地躯体完全和桥面融到了一起,就彷佛刚刚他丢下去不是石子,不是砖头,他把自己丢下去了,而他现在应该快沉到水底了,就沉在月亮的正下方,在玻璃瓶和塑料袋的泥淖里,望着他发呆。
他很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在地上躺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他想,自己是一个不能给她买钻戒的人,是一个不能和她亲热的人,是一个买不到烟的人,是一个连走路都走不下去的人,那自己就应当是一把石子,是一块板砖,应该沉到水底去,也许自己应该这么做,自己也只能是这么做。以前他总觉得那些自我了断的人,都是遭遇了重大的打击,承受不来,才会走到绝路,但他现在好像有些理解了,他们也许都有稳定的工作与和睦的家庭,他们只是和自己一样,在不三不四的日子里,在不清不楚的道路上不明不白地走着,哪天只是觉得走不下去了,就不走了,就想歇歇,而有些人,再也没有缓过来,他的这些想法里没有涉及到她,因为他对她很满意,她已经做的很好了,他不满意的是他自己,他不能允许自己像现在就这么停下了,但他好像实在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真的很想停下来歇歇。
二月的江南不需要风,就能让人裹紧衣服,但他不会这么觉得,他很顺当就把外套外裤摘了,接着是毛衫棉裤,再是内衣内裤,他就觉得自己成了一条蛇,每脱一件,就蜕了一层皮,他很乐意这么做,他最后脱鞋的时候是光着屁股的,因为他觉得他的脚比脸蛋还要重要,他能走到现在没有这双脚是行不通的,是应当最后脱。
现在,他终于把自己扒光了,就这么温热地站在了冰冷的河岸边,旁边是他整齐摆放的衣物,衣物上面放着他的手机,他想即使是要沉到河底,也不能让手机浸水,进了水,便不能再用了,关于衣服,沾了污泥,便很难洗干净,而他的这双鞋,是他每天都会擦,每天都会穿的鞋,他希望他们还和平常一样,就算他们再也找不到他,也应该找的到他的鞋。他觉得他准备好了,他现在是3米跳台的国方参赛选手,在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之后,他终于可以去争夺他的荣誉了。
他确实准备好了,但是没有把接她的电话准备进去,因为对他来说这不需要准备,这和呼吸一样平常,是没有力气也能完成的事情。
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她挂的很快,没有给他时间,她确实发现他不在了,但她没有发现厕所里没有手机震动的声音,她并不是对他漠不关心,她现在做的事,是她的呼吸,是她和他的默契,她知道他应该有些自己的时间,即使只是和几只她不喜欢的野猫在院子里,或者是在厕所里。
他只花了三分钟时间,就把自己整理的和三小时前一样了,
而他现在,正迈着轻快的步伐,静静地走在月光下,朝他们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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