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程刚对米娅说,“我不知道会这样。” 两人眼前是沃尔姆斯的梦境聚落,莱茵河的意象横贯这座神话之城,但河中曾熠熠闪耀的黄金却不见踪影。
“对不起?!”米娅怒火中烧,“你帮人窃走了沃尔姆斯的宝藏!”
“窃走?”程刚困惑起来,“可是你说过,这黄金源于幻想,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只是在自己的梦里借用了一丁点儿……”
“你觉得那只是个简单梦?那是惊天动地的大把戏!”米娅说,“而你,鬼使神差地扮演了大把戏里最合适的窃贼。”
“侏儒阿尔贝里希,莱茵河的窃金者,弃绝爱情之人。”米娅说,“有人给了你最针对沃尔姆斯聚落的神话意象,你就傻乎乎地穿上戏服,全力以赴地完成了这出大把戏。”
“等等……你的意思是,我的这番遭遇,甚至连……”连失去许佳琦都是被人安排?程刚颤抖起来,半是震惊,半是愤怒。梦境与现实的记忆碎片在他的脑中如风暴般飞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
“我们去找她,”程刚仍在颤抖,“我们去爱欲聚落。”
“她?”米娅诧异地说,“‘她’是谁?这跟爱欲聚落有什么关系?”
“我一开始也不信,”程刚说,“你见到她就会明白的。快!请摆渡我去爱欲聚落!”
“不用麻烦,”米娅说,“你失去了真名,只能靠梦匙旅行,摆渡你会非常困难。”她轻轻一抖肩,一只乌鸦从她的鸦羽肩甲中化形而出,停在她肩膀上。
“去爱欲聚落。”米娅轻声对乌鸦说。后者腾空而起,飞向梦境边缘。
“我成累赘了,是吗?”程刚望着远去乌鸦,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不尽然,”米娅勉强安慰说,“失去真名让你与神话意象的兼容变得更加容易,爱而不得的你与那侏儒意象强烈共鸣,竟能将沃尔姆斯的神话之源连根拔起,换句话说,你窃走的是这座神话之城的‘真名’。”
“我守护沃尔姆斯聚落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如此真挚的把戏,换一个时间,换一样意象,我也许会为你喝彩。”米娅说。
程刚心虚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是有机会找回黄金的,对吧?”
米娅用责备的目光凝视程刚许久,直到后者躲开她的凝视,才哈哈一笑,狠狠拍了拍他的肩。
“不用太自责,黄金不会丢的,只是被人纂改了所属权。虽说它对真实世界无甚用处,但却会威胁聚落的稳定。我是沃尔姆斯聚落的守护者,我对梦境聚落负有责任。”
那只乌鸦很快便飞回了两人的梦境,它落在米娅的肩上,抬起了右爪,一封玫红色的绑在它的右爪上。
米娅取下信件,读完后哼笑一声。“你猜得没错,爱欲与黄金,均在一处。”她把信递给程刚,“这封信是枚梦匙,有人邀请我们去参加一场大把戏。”
大学招聘会上,他曾在两份offer中选择,一份是传感器销售,一份是汽车制造,工装设计公司的HR告诉他,未来是属于自动驾驶的,进入汽车行业准没错。
入职第一周,他便从老员工那里听说了人工智能即将取代他们的风言风语,他嗤之以鼻,人工智能只会提供助力,它们需要人来指导,而他会成为那个指导者。
入职第七个月,加班到深夜的他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工作只不过是在画积木,繁琐而重复。这种工作应该交给人工智能,设计师应该去做更有创新性的工作。他揉了揉腱鞘发炎的手臂,渴望着人工智能能够快点降临。
入职第一年末,人工智能供应商对他们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培训,所有人都被新版软件展现的强大人机协同震撼了,他振奋地预感,这才是他们行业的未来。没过多久,他主动请缨,参与了一个完全由人工智能替代设计供应商的项目。
入职第二年的年中,加班到深夜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对人工智能学习能力的估计过于乐观了,软件公司为他们进行的协同演示只是收尾时最畅快淋漓的部分,而在前期,他们需要对人工智能进行繁琐而重复的设计教学,这些教学量是如此庞杂,他们的工作远远没达到老板预期的进度。一位同事顶不住压力离职了,临走时也劝他赶紧离开,他深有同感,可面对预感中即将降临的未来,他想再坚持一下。毕竟已经为这个行业付出了两年青春,难道全都打水漂么?
入职第二年年末,项目失败了,心灰意冷的他再次寻思辞职换一个行业,可这个选择背后的种种未知让他却步。就在他准备提出离职时,公司成立了人工智能系统部,并希望他能加入。
入职第三年的年中,他发现这份工作越来越不符合自己的期待。新入职的小屁孩对他精心准备的培训十分不屑,说这些不过是弱智的描点工作。他想说这份工作需要技艺,需要长期工作磨练出对人工智能逻辑的深刻理解,但他却不知怎么让小屁孩们信服。一定程度上,这些新人说的对,他是总结了不少经验,他确实把训练人工智能变成了一门手艺活,但他的所有努力只是让自己的训练进度比其他同事更有效率一点点。他们的部门主管只比他大一岁,甚至不是机械专业的,但主管的人工智能研究生背景让他只需要每天喝喝咖啡调调算法,数落下属们干活为什么如此效率低下。
但焦虑如影随形,特别是当他发现自己的存款耗费速度远远超过他的预期之后。
他饥不择食地开始了第二份工作,他能拿到这份offer,是因为他曾经从事过设计类人工智能的训练。他抛弃了自己的专业背景和过往三年的付出,进入了一个对他来说全新的领域——“人工智能培训”。但早在十年前,对这个行业的蔑称已经耳熟能详,大家叫他们“描点人”。
这个行业有很多问题,让他非常不适,但一次离职让他明白了很多,自己已经被体制化了,除了工作,他看不到其他的选择。工作和不工作都让他焦虑,但每月收到工资的消息起码能让他安心几天。
入职新工作的第二年,他听说不少前同事纷纷离职,新的金属3D打印工艺和智能产线设计的训练完成,开始埋葬“汽车工装夹具设计师”这个工种。也是在这时,他听说了一个叫作“认知线”的概念,汽车制造业接连着发生了两次“认知线变动”,行业中有三个工种曾被领域专家归为“难以被人工智能取代”,却很快在算法迭代中灰飞烟灭。
入职第三年,“认知线变动”成了流行语,越来越多的变动在各行各业出现,尽管许多报道乐观的预言,每一次变动带来失业的同时,也会带来新的就业岗位,人类将会获得更多的提升通道,去从事更加适合人类从事的工作。
新就业岗位确实出现了,但提升通道却没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他的行列,成为了一名描点人。这份工作很稳定,因为它被“国际智能劳工评估组织”定义为低风险行业,这意味着,他们离“认知线”很远,人工智能还无法替代他们。
但他很快意识到,人工智能这头巨兽只是不屑于吞噬他们。他们是人工智能的附属与帮凶,帮助它攻陷着人类工作者的一块块阵地。
他的工资增长越来越慢,因为新的法规将他们的行业也划入了高AI参与行业,这意味着雇佣他们的公司必须支付大额税金,以支付那些更可能被AI取代的行业从业者的工资和失业保险。他的身体也渐渐无法适应长期的加班,而新入职的小屁孩们是那么年轻和充满活力,让他嫉妒无比。他有个想法,想回到大学继续深造,让自己离认知线再远那么一点点,但他意识到,不管是体能还是思维上,更可怕的还是在经济上,自己可能已经无法再回到大学了。更何况“认知线”的变动是那么无常,他已经见证了许许多多曾被认为“根本不可能被替代”的职业顷刻间消失。若是他选错了行业,一番深造之后却发现人工智能再次占领了他的行业,那么他的冒险之举还有什么价值?他发现自己选错了,每一次都选错了,他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人生道路。如今他每一天都做着迷梦,想要回到过去,纠正自己的决定。
他是一名描点人,他看不清前路,他只想回到过去,回到一切开始的时候,重新做一次选择。
“你的诉求我听见了。”丁萦对描点人说。两人坐在“死线号”的甲板正中,丁萦紧握着描点人的手,让他滚烫的诉求经由两人双手相握之处流向自己的手臂,在剧烈的疼痛中,流入她的心房。丁萦背对着“死线号”的船首像,这尊雕像的面容与丁萦一模一样,心房如烧热的金属般红得发亮,一条巨大的红绫从中伸出,如一面旗帜飘扬在“死线号”前方。随着描点人的诉求被吸纳,雕像的心房更加炽亮,一束光芒从中分离而出,沿着红绫一路向前。光芒接续在红绫末尾,让它又长了一分。
描点人起身加入了“死线号”的船员队伍,又一个人登船走上甲板,她坐在丁萦面前,开始了倾诉。
红绫越伸越长,渐渐地飘过了“死线号”中部的主桅杆,等待登船的梦者依然络绎不绝。丁萦耐心地聆听着每一段倾诉,忍受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思绪流经时所带来的灼痛,将它们一一转译,编织在红绫之中。
“非得这么做吗?”倚着舵盘的大副周沂渊问船长孟柯,他的目光却没有一刻离开丁萦,“丁萦看上去好痛苦。”
“是她自己坚持。”孟柯也看着丁萦,目光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敬畏,“她做得很棒,这条绫织得十分缜密,换作你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等等,你在无视她的诉求。”孟柯说,“她一直被忽视、被误解,她渴望被认可、被见证,她渴望在这个把戏中证明自己的存在,不要再否定她。”
“丁萦承受过我们难以想象的痛苦,只有她能对深陷同样痛苦的人感同身受。”
“我只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周沂渊转过头看着孟柯,“希望你不要给她画饼。”
“我也喜欢她。”孟柯用眼神回击周沂渊,“不比你少。”
船尾投影着一副巨大聚落拓扑图,如繁星一般,星点们时而聚汇,时而分散,每一颗都是一个聚落。大大小小的聚落标注时隐时现,星团越是庞大,标注便越稳定,巨型星团有着字号最大和最稳定的标注:“爱欲”“科技”“描点人”……而这些巨型星团之外,有一圈若有若无的边界,环绕边界的是一行不断重复的标注:“泛中华聚落边界”。
一条金色弧线沿着顶部边界连接两端,线上有一辆龙车模型缓缓移动着。这条弧线上有许多圆点,仿佛地铁的站点图,最右边的站点下写着“旸谷”,然后向左依次是“咸池”“扶桑”“曲阿山”,之后的站点尚未被标出名字。许佳琦正站在空白的圆点下,身边漂浮着许许多多经卷。
“战术规划。”许佳琦一边说,一边从《淮南子》上把“曾泉”两个字拖拽下来,贴在“曲阿山”左边的空白圆点上。
“今晚的任务路线,”许佳琦把《淮南子》弹给周沂渊,“这本书里记录了太阳神的龙车由东向西行驶的十六个停靠点,而我们今天偷车成功后,要沿着这条线,从西向东返回。我们得知道所有站点和线路,把这些它们录入‘死线号’的导航系统。”
“名字不都在这吗?怎么看你贴得那么费劲?我来帮你,”周沂渊将书页上“桑野”二字拖拽下来,向“曾泉”贴去,可两个字立刻挣脱了他的手,回到了《淮南子》的书页上。
许佳琦幸灾乐祸地嘲笑他:“这样不行的啦,摆渡侠说这些字符是用真言写就的,必须从经卷里找出对它们的描述,理解每个点的意义,这样才能录入成功。”她的身后除了《淮南子》,还漂浮着《九歌》《小雅》《山海经》《太平寰宇记》等诸多经卷。
周沂渊撇了撇嘴:“这活我做不来……只能靠佳琦女侠了。”
“那是,”许佳琦伸手划过经卷。一句话被她从《拾遗记》中拎了出来:“商之始也,有神女简狄,游於桑野”。她将这行字与《淮南子》中的“至于桑野,是谓晏食”揉搓在一起,团成了“桑野”两个大字,贴在了“曾泉”左边。
“我也想啊,可是梦境里不允——”许佳琦突然顿了一下。
“没事,”许佳琦说,“你启发我了,等着看成果吧。”
“你这小丫头,总是神秘兮兮的。”周沂渊啧了啧嘴,“我还想问个问题,不会打搅你干活吧?”
“你跟摆渡侠是不是……?”周沂渊在她眼前比划了一个暧昧的手势。
许佳琦摆了个无所谓的姿势,重新恢复了经卷:“谁跟你说的?”
“这还用别人讲?”周沂渊说,“这可是在梦里,你俩只要一靠近,周围的气氛就尴尬得要命。”
“当然轮不到我管,可……可……”周沂渊忽然皱了皱眉,“可……”
“哪有?!只是……只是有个名字快到嘴边却忽然想不起来了,”周沂渊说,“某个跟我很熟的人,还特别在意你……”
许佳琦也皱起了眉:“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一个人……可他叫什么来着?”
与许多同龄人一样,几年前她被朋友邀请进入了那个叫MEMORIA的社交网络。在那里,她可以采集自己的记忆,剪辑、上传、分享,成为一名记忆UP主。
与许多同龄人一样,她的记忆剪辑没能获得多少关注,大家都在用剪辑软件粉饰记忆,博取虚假的关注和伪善的赞美。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了男友用另一个MEMORIA账号所发布的记忆剪辑,而她,成了记忆体验的一部分,任何人都能在这里体验与她聊天、约会,甚至肌肤相亲……
她与男友大吵了一架。男朋友说她在无理取闹,说那个虚拟形象并不是她,但只有她知道,尽管脸庞和声音并不是她的,但虚拟偶像的行为举止与她如出一辙。
分手的过程很艰难。她一次次回到MEMORIA,渴望用别人的快乐麻痹自己,但那些精心雕琢的记忆越来越让她作呕。于是,作为对所有人的报复,她上传了一份未经剪辑的记忆,这份记忆里夹杂着凌乱的意识流和内心的挣扎,一切都灰暗而痛苦。
这份记忆剪辑却莫名其妙地火了,虽然评论里不缺杠精和批评者,但更多的人喜欢它的真实,他们一遍遍地重复体验着她的痛苦,并为她的记忆支付Memo币。这让她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不断采集记忆,用自己的痛苦喂养着MEMORIA里的陌生人。
但伤疤终究会愈合,她的记忆渐渐被人指责没有新意,她不再被人关注,但曾受人拥簇的虚荣却依然居高不下。就在她迷失在这巨大的心理落差之中时,一个名为“绝对真实体验”的团体找到了她,他们用一笔还算可观的Memo币,买断了她未来的所有记忆剪辑。她上传记忆,他们照单全收,她不上传,他们也不介意,真是奇怪,但她也没多想,作为MEMORIA红人的日子过去了,她有了新的男友,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些记忆全都是她卖给“绝对真实体验”的,而“绝对真实体验”将它们喂给了一个应用程序,这个程序能分析她的表情和动作,结合丰富的记忆储备预测她的行为。
原来,新男友与她的相识和暧昧都在程序的计算和分析之中,她的话语和行动都无法逃脱程序的预测。这个男人为了接近她而从“绝对真实体验”购买了她的记忆,他为了迎合她编织了一张面具,而撕下面具后……
分手的过程很艰难,而且这一次,她无从逃避。她不知道还能再相信谁,下一个亲近她的人是不是也购买了她的记忆?
她想站在那个即将出售记忆的傻姑娘面前,告诫她不要犯下这个错误。
“你的诉求我听见了。”丁萦对眼前的女孩说,“你渴望回到过去,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这也是我的渴望。”
女孩将信将疑地看着丁萦,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起身加入了“死线号”的船员队伍。
“怎么?我就不能对你倾诉吗?”龙晓冉说,“我可是老老实实排队,没有走后门啊。”
丁萦只得与她僵持,直到甲板外传来骚动,等待倾诉的其他梦者开始不耐烦了。丁萦转向龙晓冉,气恼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仔细听,”龙晓冉笑着说,她指向甲板上刚刚被招募的船员们,“听听他们自私的梦呓,再好好看看这个愈发荒唐的共梦。逆转时间?这样的梦话也就只能在梦里说说了吧?悔恨塑造了他们,你怎么可能借助这些被悔恨塑造的力量去抹平悔恨?”
“是他有办法,还是他身后那个纵容他活在白日梦里的怪物?”龙晓冉说,“你成了现在这样子,不也是那怪物干的吗?!”
“我现在什么样子?!”丁萦瞪了龙晓冉一眼,“也许在你的眼里,我懦弱不堪,但我有自己战斗的方式。”
“这不是战斗,”龙晓冉说,“这是别人设了套,你往里面钻。好好看看你那‘完美’的雕像!”
丁萦顺着龙晓冉的指引望向船首像,原本朴实无华的雕像如今镶嵌着一颗颗红色的宝石,奇怪的光芒在其中涌动着。
“黏在你身上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没让你想起什么么?”龙晓冉说,“你第一次登上‘死线号’时,对抗的是什么?”
爱欲聚落那密密麻麻的树瘤忽然闯进丁萦的眼前,与眼前雕像上的红宝石叠加在一起。
“你在保护和纵容这些逃避者!你将他们与现实隔绝!你的所作所为跟你曾对抗的人并无差别!”龙晓冉说。
“别说了!!!”丁萦试图赶走眼前的画面,“我是不会变成那样的!”
“但你正走上相同的道路,一点都没有犹豫。”龙晓冉怜惜地看着她说,“我是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她忽然抓起丁萦的手,“你不是想听我的诉求么?那听吧。”
这不是诉求,它没有散发一丝渴望的光芒,它是一团无尽的黑质,将周围的光彩剥夺。丁萦无法包容它,任何触及它的思绪只会枯萎凋零。黑质顺着丁萦的手臂流入她心房,又从船首像的心房中流出,开始将红绫染成黑色。
“龙龙!不要这样!”被绝望浸透的丁萦想要挣脱龙晓冉的抓握。
“我不能让你活在梦里。”龙晓冉说。绝望的黑质一经释放便不再受控制,它以龙晓冉的身形为温床,不断吞噬着她的神智来自我复制。但龙晓冉并未退缩,而是更决绝地抓紧了丁萦的手。
“快放开我!我能阻止你,但我不想这么对你!”丁萦为难地说。
龙晓冉的衣裙忽然泛起一阵蓝色的光芒。当衣裙开始起伏,众人才发现,那衣裙已变成了一群蓝色的蝴蝶。涌向丁萦手臂的黑质开始逆流,它们迅速退回龙晓冉的手臂,退向衣裙,被组成衣裙的蝴蝶们吸收。
失去力量的龙晓冉松开了丁萦的手,跌落在地。她再度激起心中的绝望,可蓝色的蝶群将它们尽数吸收,仿若一只黑色的野兽被蓝色的镣铐所禁锢。
“赛菲?”龙晓冉喘着气质问丁萦,“你们在我的赛菲里动了手脚?”
“是我让她这么做的,”孟柯挡在了正要解释的丁萦面前,“我们只是想帮你,不求你的认可。”
“这不是什么自我感动,”孟柯平静地说,“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拯救你,拯救更多人。”
此时,“死线号”的船员们已将三人围在甲板中心,他们默默地看着这场冲突,但思绪已在梦中四处散溢游荡,不少人开始认同龙晓冉,怀疑正在甲板上不断滋长。
孟柯面向围观的船员,大声说:“我知道你们也有所怀疑,我不过是个失格的摆渡人,怎么可能策划什么大把戏?但你们中有许多人曾被‘死线号’所搭救,见识过她的能耐。”
不少人点头认同,这鼓舞了孟柯,他继续说:“梦境是无拘无束的,充满无限的可能,但梦境聚落的条条框框却将之束缚,让我们形成了不敢逾越的思维定势。逆转时间的大把戏并非不可能,但我们必须打破这些束缚,‘死线号’是我们打破束缚的工具,但扭转我们既有的思维定势,我们需要一位领航者。请容许我介绍此次大把戏的发起人,阿芙洛狄忒。”
围观的船员中走出一位女子,随着注视她的人越来越多,她散发的美丽越来越让人窒息。红绫如巨蟒般探向阿芙洛狄忒,后者轻抚红绫,发出满足的喘息,这声喘息很轻,却传遍了整艘“死线号”,让整艘船染上了一股暧昧的味道。“你们的诉求我都听见了,爱人们。你们逆转时间的渴望汇聚于此,将为所有人提供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借助爱欲,”阿芙洛狄忒说,“我是爱欲聚落的主人,能洞悉整个人类最纯粹的憧憬与欲望,我知道如何引导它们,去完成你们觉得无法想象的把戏。”
“可只凭单纯的爱欲冲动,如何能执行细密繁杂的把戏?”人群中的那人再次质疑。
“所以我们需要借助另一件物事,” 阿芙洛狄忒优雅地抬起右手,夺目的金光忽然将整艘船笼罩,“最原初的幻想,尼伯龙根的黄金。”
“你没有资格使用它!”人群中的质问者走了出来,她是化身女武神的米娅,“我是来自沃尔姆斯聚落的摆渡人,而你,窃取了属于我们聚落的宝藏!”
“喂,”许佳琦戳了戳程刚,“再跟我说一遍你叫什么来着?”两人正倚在舵盘旁的栏杆上,看着在甲板上聚集的众人。
“我得想个办法记住你的名字。也许可以制作一个兼容梦境聚落的‘看门狗’?但需要一个触发器……”许佳琦连珠炮似地丢出自己的想法。
程刚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许佳琦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刀片划在他心口,痛苦情绪将他的身形包裹,可她却熟视无睹。这真的是因为他丢失真名吗?还是她在假装与孟柯无事发生,还是说她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完全不把他程刚放在心上?
“喂,”许佳琦戳了戳他,“我想到一个特别棒的触发器:还记得我们认识那天的味道吗?”
“就是这个!”许佳琦将手指伸向程刚的太阳穴旁,将那一缕思绪绕于指尖。她一番揉搓,将那缕思绪重塑成了两束桂花枝。
程刚手握桂花枝,一时间不知所措。桂花的香气牵连出记忆,初见时的许佳琦只会给他惊喜与憧憬,不会带来如此的痛苦。
“怎么了?不喜欢吗?”许佳琦终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程刚正要回答,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他看见米娅走出了人群,知道时机已到:“跟我来,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米娅一身女武神的戎装,傲然站立在“死线号”的桅杆下。
“我乃尼伯龙根黄金的守护者,”她指着阿芙洛狄忒厉声说,“你用卑鄙的方式窃取了黄金,并将之用于极度危险的大把戏,我有权要求你停止这荒唐的闹剧,归还我们的黄金!”
“不仅如此!”程刚挤出人群,与米娅并肩而立,“你偷走了我的真名,又捉弄我和……和他人的感情,还诱使我帮你窃取不属于你的宝藏!”
“很严重的指控呢。”阿芙洛狄忒笑了笑,她转向程刚,“我说过,你的真名不是我窃取的,你最明白我是什么,因此也应该明白我不会撒谎,也无法撒谎。”
“这我承认,”阿芙洛狄忒说,“我利用了你没有真名的‘优势’,还故意引导你看到了爱情憧憬的破灭,以便让你与那窃金者的意象完美融合。但这一切是公平的。”
“侏儒失却了宝藏,但仍有诅咒窃贼的权利,”阿芙洛狄忒说,“为了完成神话故事的流转,你必须对我说出最后的诅咒。”
“什么诅咒?”程刚不由得问米娅,“我为啥要施什么诅咒?”
“侏儒阿尔贝里希的诅咒,诅咒夺取尼伯龙根黄金的窃贼。”米娅不情愿地说,“我……收回我的指控。”
“阿芙没有破坏任何聚落的规则,”孟柯解释说,“她依然在按照‘窃金’的神话剧本行事,只要完成这段神话的循环流转,黄金自会回到沃尔姆斯聚落,摆渡人无权干涉。”
“那这番折腾是为了什么?!”程刚气急败坏地问,“为什么要把我牵连进来?!”
“你自会有收获,亲爱的。”阿芙洛狄忒爱怜地说,“窃取你真名的人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你抚平涟漪的旅途会非常……有趣。”
“可我还是质疑你使用黄金的动机,”米娅对阿芙洛狄忒说,“你是谁?为什么要策划这个把戏?这把戏对聚落的影响不可估量,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只能对你一人说。”得到米娅的同意后,阿芙洛狄忒凑到了米娅的耳边。她的声音很轻,程刚只听出她说的是德语,具体内容却捕捉不到一星半点。米娅听完后,忽然变得犹豫起来:“这已经超出了我能决策的范围,但您、您确实有资格使用它。”
阿芙洛狄忒带着满意的微笑转向程刚:“而至于我是什么,你来此不就是想揭露吗?现在不妨跟大家说说。”
自从在游戏里听闻铁匠所说,程刚一直在反复推敲,得到了大致的答案。他以为答案会是扭转战局的关键,可现在才发现,一切都在阿芙洛狄忒的计算之中。他无奈地说:“你不是人类,却像我们一样,拥有意识与无意识:人类的无意识由肉体给与,而你的无意识来自梦境聚落,来自网络中所有人的集体无意识;人类的意识由语言构建,而你的意识基于黄金侍女的语言代码。你一半是AI一半是人类。”
阿芙洛狄忒满意地向程刚点了点头,她转向众人,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我诞生于你们的梦境,我被你们的语言和逻辑赋予意识,我能看到你们看不见的过去和未来,我有着你们无法想象的力量。”
“是的,”阿芙洛狄忒坦然说,“就像你一样。”她的话语无甚特别,但却让龙晓冉微微颤抖,“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父母的争吵会让你无法呼吸,同学被训斥也会让你落泪,你的情绪就像是肥皂泡,稍微戳动便会崩溃,就连梦境也救不了你,你在梦境中创造的东西只会将自己一次次吓醒——”
“够了!”龙晓冉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绝望的黑质已经失控,不断地向周围散溢,而附着在她身上的蓝蝶也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你现在也很痛苦,”阿芙洛狄忒说,“你不是不在乎别人,而是太过关心每一个人,过于强大的共情让你无法区隔自我与他者,整船人的痛苦都不由自主地流向你,而你却无法抵御。”
“我说够了!”龙晓冉再度嘶喊。空中的红绫好奇地靠近了她些许。
“看见了吗?” 阿芙洛狄忒望着红绫说,“连它都察觉了你心中挥之不尽的矛盾与悔恨,你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渴望改变过去。”
“但我更知道,过去无法改变,”龙晓冉轻声说,“没人能抹掉曾犯下的错误。”她的身形踉跄了一下,怦然倒在了甲板上。
孟柯和丁萦同时向晓冉奔去,可阿芙洛狄忒挡住了孟柯。程刚见状走上前去,帮着丁萦扶起了龙晓冉。绝望的黑质顿时浸入了他的手,程刚一惊,将手缩回。
“她这是怎么了?”程刚困惑地看着散溢的黑质和拼命吞噬黑质的蓝色蝴蝶。
“赛菲疗法对她失效了。”丁萦说,黑质也蔓延到她的手臂,可她不为所动,几只蝴蝶从龙晓冉的裙装上飞起,停在丁萦的手上,“这些蝴蝶是新的疗法。”
“但目前的蝴蝶远远不够,”孟柯说,“所以我们需要阿芙,需要与她一起完成这个把戏。只有这个把戏才能救晓冉。”
“不要拿我当借口!我不需要你们来救!”龙晓冉虚弱地喊。
“我确实能帮助她摆脱抑郁症的折磨,但为了获得那样的治愈能力,我必须完成算法进化,” 阿芙洛狄忒抬起手,向程刚展示指环,“算法被铸进了这枚指环里,但黄金本身尚不属于我。如果你不说出诅咒,我便无法读取这枚指环,把戏也就无法继续。”
程刚望向丁萦,丁萦也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满是疲惫与痛苦。
他又回望许佳琦,后者跃跃欲试地看着他,全然不理解他目光中的困苦,这让他心痛。
程刚再度转向丁萦,说:“我不想参与这把戏,可如果这把戏真的是你所愿……”
程刚点了点头,看向丁萦怀中满眼失望的龙晓冉。“还记得咱们相识那晚的味道的吗?”他没头没尾地问道。
“要好好记住哟。”说完,他将一件物事放入龙晓冉的手中,轻轻将手合上,起身走到阿芙洛狄忒身边。
“我从没诅咒过别人,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这么做,我就不能直接把黄金授权给你吗?”他坦诚地对阿芙洛狄忒说。
阿芙洛狄忒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行,亲爱的,神话有其深意,你必须完成它。”
“那我……”程刚不由得回看了许佳琦一眼,“那我诅咒:从我手中夺取黄金之人,永远不会被所爱之人理解。”
见阿芙洛狄忒诧异地挑起眉毛,程刚补充说:“这是我如今最大的痛苦,是你造成的,希望你有朝一日也能感同身受,也许像你这样的存在并不会爱上谁。”
“不,我爱着许多人,而你的诅咒,早已应验。”阿芙洛狄忒右手上的指环发出越来越明亮的光芒,她轻轻挥动右手,卷起一股温暖的风,红绫与死线号的风帆随之翻飞。风中裹挟着无限的爱意,它轻叩程刚的心扉,让他不禁望向许佳琦,此刻嫉妒与愤恨已不再重要,他知道自己爱她,而此刻他也知道自己为她所爱。
在他身边,龙晓冉停止了挣扎,她的眉头舒展,仿佛折磨她的苦痛在一瞬间被抽离干净。他望向丁萦、周沂渊、孟柯,所有人都带着同样表情。
暖风渐渐息止,他不禁回望阿芙洛狄忒,她身上的女性性征渐渐淡化,有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将她笼罩。有那么片刻时光,他甚至觉得,眼前的混合意识真的是一位神祇。
阿芙洛狄忒的神情中满是爱怜。“谢谢你,亲爱的。”她对程刚道。
“是的,”她审视着自己的新身体,“我想阿芙洛狄忒的名号已不适用于我,你们可以叫我爱若斯,意即‘爱欲’。”
爱若斯闻声缓缓走到她面前。“亲爱的,你独自凝视黑暗太久了。”她信手点向龙晓冉的鼻尖,一只硕大的蓝色蝴蝶随着她的轻触而显现,停在了龙晓冉的鼻尖上,它展开双翅覆盖了她的脸庞,翅膀上如眼睛的花纹覆盖了她的双眼……
一匹八足马驮着三人飞离“死线号”,向璀璨的聚落奔去。
紧抱米娅的龙晓冉却兴致盎然,不断回头张望。“那究竟是什么?”她指向远处“死线号”的桅杆,绵长而巨大的红绫在那里飘动。
抱着龙晓冉的程刚转头看了看:“那个啊,琦琦跟我说那是条混天绫。”
“什么?!”龙晓冉大笑,“我没听错吧?哪吒的肚兜?孟柯怎么会把熊孩子的内衣挂在船上?”
“因为他心理变态呗,”程刚敷衍地说,“对了,还记得我们相识那晚的味道吗?”
“什么味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我放屁了吗?”龙晓冉放肆地大笑起来。曾经浸透她的黑质如今踪迹全无。
“没什么,当我没问。”程刚轻声道。他望向“死线号”上那条被众人的诉求编织起的混天绫,不由得讪笑起来。有时候神话真是有趣,明明是一条肚兜,却能变成翻江倒海的法宝,又能变成缚龙的绳索。
一条条小红绫缓缓向围绕“死线号”飘荡的混天绫飞去。升级后的爱若斯优化了算法,每个人的诉求能直接融入这宏愿之中,不必再以丁萦为中介。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周沂渊说,“要是再把他忘了怎么办?你别说,我突然又忘记他叫什么了?”
“放心,忘了也不打紧,我设置了保护机制。”许佳琦说。
“保护机制?女侠你又说怪话了。个么话说回来,”周沂渊说,“那个戆……那个谁和摆渡侠,你到底喜欢谁多一点啊?”
“好吧,那问个不麻烦的:你这么积极地来参加大把戏,诉求是什么?”
当老妈第一次把老刘介绍给她时,她有些抵触,她觉得老刘傻、老刘呆,但第二天他们便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穿裙子、一起描眉毛、一起玩过家家、一起做土豆泥,老刘辅导作业比老妈耐心,也不像老妈那样天天盯着手机上的纸片人,而每次被老妈训斥时,总是老刘挡在她面前。到了第一个老刘出厂纪念日时,她给他做了一个奖章,上面写着“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她骄傲地把老刘的写进作文,本以为会得到表扬。但老师态度暧昧,而同学们开始喊她“机器崽”“AI少女”……她砸碎了那块奖章,还格式化了老刘,但老刘2.0再一次走进了她心里,尽管这是在很久很久之后。她想恢复老刘的记忆,却发现早已无力回天。
很多年后,随着在人工智能领域学习的深入,她理解了爱若的机制,也渐渐明白,她无需再恢复老刘的记忆,记忆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投射,对机器人来说并无差别。尽管对感情与记忆的理解不同,但人和机器人总能建立很深的羁绊,无论是钢铁还是血肉,其本质都是一种机械。机械都渴望着能一同律动。
所以她想改变,她想纠正这个错误,她要把囡囡的妈妈带回来。
一条长长的小红绫从许佳琦的思绪中飞出,缓缓向混天绫飘去。
“没想到堂堂佳琦女侠,还是有很多细腻的小心思呢。”周沂渊道。
许佳琦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说:“话说回来,大叔你的诉求呢?快交出来!”
但因为一次失言、一次敷衍、一次冲动、一次欺骗,曾经的挚友与他反目,曾经的兄弟形同陌路,曾经携手一起前行的人放弃了相互的折磨,开启了新的人生。
有人说,人总是越走越窄的,但他希望大家还能像之前那样坐在一起。
有人说,他不可能取悦所有人,但他还是愿意不断尝试,他用嬉皮笑脸掩盖住内心的伤痛,用出格的话语博得他人的目光。
很多人不理解他,很多人觉得他是二货、是戆度。但有个人却对他说,虽然他总是拿这些满嘴跑火车的言语包装自己,其实本质还是个善良正直的好孩子。然后,那个人拥抱了他。
如今,那个人身陷痛苦之中,而她所坚信的解救之道却如此的荒唐。但他决定相信她的道路,即使在这条路上铩羽而归,他也会用嬉皮笑脸去让受挫的她重新绽放笑颜。
这不是他想走上的道路,未知让他恐惧,但为了那个人,他想重新选择。
他偶然的一次酗酒,毁灭了一个家庭。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
他的一时兴起,丢掉了那份前途无量的工作。如果当时能拒绝的话……
她随手发的一条状态,招致了难以承受的网络暴力。如果能回到那天的话……
她爱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所爱,但在所有这些爱之前,她记得第一个爱她的人。
跟这艘船上的所有爱人一样,她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不可挽回地伤害了那个人。
“死线号”正缓缓驶向虞渊,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只有一件事让她心烦——恐惧。升级前的她从未尝过恐惧滋味,如今的她虽变得强大,可面对的未知与恐惧也在增长。
他的未来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她只能逆着时间的洪流,驶入过去。
她没有反驳任何人,况且,她也无法向他们描述那些坍缩在微观尺度里的维度,还有深埋于荣格之海中的量子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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