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并不排斥自己的想法作为一种极其私密的视角,从这种意义上说,总体的、技术的、看似客观的评价已然和我无关,毕竟我已经换出了一副无赖式态度,但重点难道不应该是我的真诚吗。好吧,说白了,这段话是在叠甲(笑)。
但毕竟,我想要谈论是“创伤”,嗷!难道有什么是比创伤,更私密的东西吗?
“创伤”这个东西,它让我着迷,始终的着迷。正巧,它也是我进入这部电影的入口。
有两处台词的提及,让我印象深刻,第一次是主角“狗哥”回忆自己在儿童福利院的生活,他终于逃出魔窟,却也无法和同病相怜的孩子们一起融洽的生活。他如此评论:孩子们已然伤痕累累,以至于学不会相处,不懂团结,只顾为自己的生存考虑。
但,在影片最后的最后,医生临别前问狗哥,为什么他会向自己,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袒露心声?狗哥又如此回答:因为两人共享着一些共同点,创伤。
你大可以说,狗哥童年不幸,少年不幸,成年依然不幸的生活,处处是创伤,老爹的暴力、亲哥的变态、女神的缥缈、事业的受挫,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老天搞针对,一定要狗哥痛不欲生。
但我想说,“创伤”并不仅仅是“生活处处不如意”这么简单,当我们说创伤时,我们标识出的是一场冲突,在某种疯狂的信念和荒芜的现实之间,有一场持续的冲突。
举一些影片里的例子说:养十七八条狗,隐居废楼,是一种疯;唆使老爹把自己的弟弟关进狗笼是一种疯;抛弃自己的孩子是一种疯;带着几个马仔统治一个街区是一种疯;跟一个需要做矫正的男人结婚生子是一种疯……
人们总是一样的疯,之所以说他们疯,不是说真的精神有病,而是一种狂妄,或是说盲目,认为自己能够作出正确的选择,孤诣一种生命的意义,坚持一套特立独行的行动准则,秉持一种既神圣又疯狂的执著。
当一个人以上帝之名将一个他拒绝了解的他者,贬斥为“异类”时;当一个人相信自己嫁给某个男人后,可以无忧无虑地获得一辈子幸福时。他们都是疯狂的,他们都企图以某种不完全理解的方式来解释自己的生活,掌控的自己的生活,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没办法比较谁更疯。
但疯狂中似乎有某种真实的信念,在疯狂的抉择过后,这种信念会被赋予了现实的力量,贯彻到行动之中。人们是疯得如此认真,甚至影响了现实。
而疯还有另一层意思,是说,这里不存在一种严格定义的、不可置疑的“正常”,你不能要求这个,至少这个电影不会说这些。
所以为什么说?在这部影片里我们不能讨论一种正常,或者换一个更好理解的说法,为什么我们不能要求,出现一个法官——一种客观的、完全的权威——出场,对狗哥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大快人心,还大家公道呢?
这并不是什么徇私枉法的宣告,不是公开反对法制。在我看,是这个故事自己,从一开始就把外在的律令抛弃了,还是故事中的人物亲自下的手。
父亲作为家庭的权威,亲手将狗哥关进狗舍。心理变态的哥哥,又以上帝——世俗权威的名义,将这个行为加以肯定。此时,对于狗哥来说,外在的权威完全失落了,“人渴望被保护”,但显然,你无法期待任何权威施以援手,不会有一个所谓公正的法官给予你救赎,即便有,他也不可能发挥任何的用处,那些概念,公正、友爱,都已经不可挽回地变得虚伪而空洞,它们本来就是案件里的帮凶。
在那个狗舍中,上帝(GOD)翻转成了狗(DOG),这代表一种内在决断将要代替掉外在的权威,势在必行。因为神所许诺的爱无法实现,如不听从自己的内心,那么人就要无家可归了。当狗哥在父亲面前郑重地宣告,自己喜欢狗胜过自己的家人时,他就已经选择了接受、笃信,自己内心中的决断,接受疯狂,以支撑起新的信念。
要了解,那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现实,是一种荒芜的现实,它被包裹在名为生活的幻相之中。
这里的荒芜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毫无意义、毫无道理。生活是所有人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但在生活某些间隙中,我们会突然惊醒,陷入困惑,发现眼前的现实是如此陌生、如此不可理喻,这就是与荒芜的遭遇。
生活是某种人工制成的外壳,上面绘有温暖、浪漫的图案,我猜这里面也有疯狂的手笔。这种外壳被制造出来,用以遮掩其中的某些残酷。这时候可以说,“神”“上帝”“小确幸”“诗与远方”等等,皆是生活的幻相,它们或坚硬而易碎,或羸弱而延绵,因人而异,因地制宜,但无论如何,它们是某种“正常”的残余,看似无缝,实则断裂。
当我们一不小心从生活中惊醒,就会突然看见在幻相里面,残酷是现实的真相,它荒芜而干涸。
这也就是为什么,前文说权威会死掉。比如,听着唱片做饭起舞的母亲是一种家庭的幻相,那种使人怀念的,和睦、温馨、柔软而愉快,家的感觉。偏执的父亲会打破它。正如神会宣扬爱的可贵,但神不保证爱的降临。
同样,美丽的装束、风华绝代的演出、热情的玫瑰,会使得某种期待复苏,在舞台上狗哥也许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使人敬仰和爱戴。可是最后,冰冷的手枪和诘问,又无情地将这层幻相打破,对啊,说到底,事情“总是和钱有关”。
所以我们得到了两组对子,一组由内而外,一组则相反,由外及内。我们看见心中有某种疯狂,通过决断将它外化成信念。我们遭遇现实,眼前的荒漠,也用一种幻相去掩盖它。
在某些行动的场域中,信念和现实,疯狂和生活,会遭遇在一起。这时候,假的会变成真的,而真的也是假的。太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做出了判断,却实际是在逃避,我们以为自己的认识了某种真相,但其实进行了妥协。真假变换,盲目和明辨总是形影不离,使人捉摸不透,分辨不清。
但在真假的拉扯之间,会产生某种裂口,信念总会受挫,幻相总会破裂,这时候创伤产生了。有意思的点就在于这里,真假混为一谈时,创伤却疼的实在,这种感觉如此确凿,使创伤变得比所有东西更真,它浮出水面,告诉人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水下真假打成一团,谁也不能再分辨谁。
又或者,真和假,它们本来就是彼此的倒影,你不必想要分辨什么东西,因为真实的是冲突,转换和抉择,以及作为反馈的创伤。这些创伤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我们可以凭借它去伤害某些人,亦或是,去选择相信某些人。
这些创伤又是如此的不可言说,如此的私密,而只能体会。即便我将它们掏出来展示,你也未必理解,我的故事。
有趣的是,狗哥也有着一定的防御姿态,他喜欢说一种漂亮话,用来粉饰自己的所作所为,弱肉强食、财富再分配云云。当然,很明显的是,他自己根本无所谓的哦,其实也不相信,一旦遭人反驳,漂亮话就立刻被他抛弃了。
记得影片里一段,在被捕后,狗哥企图用某种决定论给自己开脱,说自己的行为不过是应激反应,迫不得已,万事都不由他——这个说法就还挺生物学的(?)。这时,医生马上反驳道,有一个东西叫做“自由意志”,它告诉我们:人总是在自己做出选择的。对,人总是自己做出选择的,它将帮助狗哥迈出这最后一步。
似乎有一些生物学者会反对“自由意志”这件事情,但并不是重点,我们要说的不是一种生物构造,而是一种“伦理姿态”,即,“我们总是自己做出选择的”,就算我们会搬出一大套大套的理论,以上帝之名,以科学之名,以经济规律、道法自然、习俗规定、道德操守……,不管什么东西的名义,作出选择,都无所谓。
这也可以联系影片紧接着的一个情节,狗哥向医生坦露了自己的杀人行为,似乎轻描淡写,但医生立刻重复了这件事,并问狗哥,他是否知道自己犯了一场凶杀。
这个诘问,在我看来,并非出于一种刑事意义上的问罪,而是在拷打狗哥的内心,他自己,他是否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害去了一个人的性命。是否,是他自己选择了杀死一个人。
再回到之前所说的,这时候确实不存在一个法官,只有在一间封闭囚室里的两个人,也并不存在什么人证物证的罗列,什么证明链条的搭建,不,有的只是狗哥第一人称浪漫又创伤的自我叙述,敞开心扉。这里没有空洞的公平正义,没有上帝的坐席。只有一个活成狗的男人,他将抚摸着自己的创伤,一一历数,讲它们的故事,关于他自己的真实的故事。
他将说自己做的好事、坏事,说自己如何被命运捉弄,如何生不逢时,如何把握机会,如何失足悔恨。但故事结尾,还有要做的事情,虽然没有法官,但这里确实有一场审判,狗哥要接受自己所做的一切,正如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当他打扮妥当、在狗狗们簇拥下,蹒跚走出警局,这场审判开庭。当他对着太阳怒吼,手舞足蹈,他宣判自己的罪名。当他燃尽,倒下,与十字的阴影重合,“狗”重新变成了“神”,他是自己的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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