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电视电影会让你欲罢不能?也许是因为它的剧情走向出人意料出的反转,又或许它饱含对现实的辛辣讽刺。但无论如何,我们对它们的喜爱抵消不了现实到故事的距离,因为我们深知画面那端永远是触不到的童话。而之所以大家选择心甘情愿被欺骗,是因为虽然经历的是一次不真实的旅程,但收获的情绪和情感体验依然是真挚的。
视听的神奇之处在于,哪怕我们看见的是异于自身肤色的面孔,听到的是来自另一个族群的语言,却依然会被打动。因为声光电的目的不是刺激感官,是服务于表达。创作者想表达的核心,永远围绕着根植在我们基因中的情感共鸣。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会被画面里角色的善举打动,也会为他犯下的错而感到惋惜。
但个体间的差异始终存在,我们能够读懂却不一定感同身受,我们感动却不一定同样无法释怀。恰如声音的传播离不开介质,创作者意图的传达也离不开特定的土壤即个体本身。每个人的成长背景和生活经历都在不自觉的决定着他多大程度,甚至能否接纳作者的意图。说白了影片「如何与我有关」潜移默化的决定了我们在观影时对待它的态度——你一定经历过他人对你的推荐的片单无动于衷亦或是你对他人的推荐嗤之以鼻的情况,因为说到底观影是件私人的事情。
一位在英国土生土长的友人在和我聊到这部剧时,告诉我她两集之后就放弃了,挫败感之一是她无法确定应该带着什么样的期待来观看这部剧——喜剧?悲剧?的确,相比剧集后半段主角丹尼和艾米的命运跌宕起伏的紧密交织在一起,前半段的手法平铺直叙,笔墨着重描绘的是他们各自的困境以及步履蹒跚前行:艾米千方百计想让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被顺利收购;而丹尼只不过想要更好的活下去。在两者疲于奔命的同时,都还要应对来自家庭内部的危机。
但我却沉浸其中,因为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一群似曾相识的人,甚至是自己。
「困境」是电影故事不变的主题。有一类困境我愿称之为「个人问题」,即抛开科幻、悬疑、搞笑等类型片元素的层层包裹和宏大叙事,把目光只聚焦在角色本身,用现实主义甚至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呈现角色在挣扎。电影《鸟人》中被纷至沓来意外事件折磨的迈克尔基顿,以及电影《巴顿芬克》中苦于寻找灵感的约翰特托罗皆属于此。
可它们中的大多数正如我在文章开头所说,是掉落在现实之外的。在电影《美国丽人》中,凯文史派西反抗中年危机的方式之一是选择辞职, 他决定离开他工作了十四年的杂志社工作去麦当劳打工,并用掌握的公司黑幕和性骚扰罪名逼迫老板付给他更高的遣散费,在转投蓝领工作之后还不忘买一辆梦寐以求的跑车。电影与现实在这里照应:主角潇的背面,恰恰是生活中那些实实在在经历中年危机的绝望男人们,凯文史派西不过是这群可怜虫意淫的化身,他替他们放下责任、家庭以及妥协,把压力尽情释放——精神在另一个世界得以短暂喘息,我不确定这是可喜还是可悲的事情。试想如果电影没有以悲剧收尾,主角会不会再次面临「生活的压力和生命尊严的哪一个更重要」的困扰?对不起这个问题并不成立,因为电影的目的是造梦而不是兼容现实,在九十分钟里它带我们走完了一段自洽且精彩的旅程就足够了
随着我们一次又一次被拽回当下,你终究会发现电影不过是越难越兑现的谎言而已:努力不会有回报,爱的人不会回心转意,转折不会到来——那些你得不到但是又频频出现在你眼前的美好则变成了嘲讽,不怀好意的提心你生活本质是一场无止尽的大萧条,于是你无比愤怒。
对于成年人来说,戳破他不甘心承认的真相,比善意的欺骗有时候更能带来慰藉。也许是因为终于有理由释怀了,也许是因为得到了一丝共鸣,也许是因为不用再徒劳。
我们可以将另一部有关个人问题的英剧《伦敦生活》(Fleabag)与之作比较:剧中女主角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她需要周旋在神经质的姐姐和姐夫之间,还要应对来她继母的百般刁难。当然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善茬,不停的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制造麻烦。你无法否认它是一部喜剧,但是你也无法否认它每一集骨子里都透着悲凉。
我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爱上这部剧,第一次接触时甚至是排斥的。其中首要的阻碍是剧中大段关于性的讨论和描写,自小形成的保守观念让我即使在一个人在观看时也觉得尴尬。但我在和那位英国友人聊到这部剧时,她毫不吝惜的向我表达对于这部剧的喜爱。不过也提到会小心的向她的中国朋友推荐这部剧,她理解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露骨内容。
幽默是《伦敦生活》的另一个特色。我想强调的是,在一部用西方视角拍摄的影视剧中,用如此大剂量的幽默去苦中作乐是自洽的。因为这与我在和国外客户的交流沟通过程中感受到一股难以置信的乐观体验是一致
。这里的难以置信并非讽刺,而是切实感受:例如即使是在处理令人焦头烂额的线上问题会议中,你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们轻松的谈话氛围,以及听到冷不丁冒出的几句玩笑,这与 Zoom 会议另一头国内团队如临大敌的压抑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
另一个例子来自于主创的线下采访:在 《Beef》 大火之后,主演之一 Young Mazino 登上了吉米脱口秀,并在节目中聊到他演艺事业中的挫败经历,包括父亲的不理解,包括对自我的怀疑。有意思的是,即使面对的是一段如此不愉快的经历,你会发现无论是主持人还是嘉宾,都是在以一种戏谑的态度对其调侃,仿佛完全置身事外。可以想象如果同样的谈话内容出现在国内的访谈节目中,尽可能赋予它重量、设法为之煽情才更符合我们的叙事逻辑。
《Beef》里当然也有今人啼笑皆非的情节,但幽默绝不是它的主题,而是时不时的调味剂。考虑到演员的亚裔背景和剧中亚裔角色的家庭境遇,点到为止的「幽默」剂量在此恰到好处,你在观赏中体验到的种种不安才是更符合全局的基调
为什么艾米已经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依然整天闷闷不乐,惶惶不可终日?
为什么艾米的丈夫在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之后仍旧选择出轨?
为什么丹尼会对艾米丈夫说,西方的心理疗法对东方头脑不管用?
你多大程度上理解主角们?这里所说的理解,并不是指随着剧情推进而产生的与主角之间的情感链接;而是懂得为什么他们会在剧中做出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绝大多数人对此并不在意,只是将影视作品中主角的种种行径,看作是为情节服务的铺垫而已,无论它怪异或是合理,不过是编剧的奇思妙想,不如就接受它吧。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某天某部作品的某个角色会让你感受到,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也以某种面貌也在你身上出现过,无论你最终做出的事与主角相同或者相悖的选择,我相信这部作品一定会带给你不同的意义。
我觉得我至少在25岁之前,是理解不了电影《美国丽人》的——怎么可能让任何一个还在享受大好时光的年轻人,去理解至少十年甚至更久之后才会降临的中年危机?换个说法,当下如果有一位没有孩子以及伴侣的年轻人跑来告诉我他看懂了杨德昌的《一一》,我的态度会是不置可否——我相信他是真诚的,我也相信他的确被电影所打动,但我会告诉他,如果他有机会他能够在十年之后再看一遍,我相信他能得到和现在不一样的体验;甚至二十年以后再看一遍,他的感触又会与今日不同。
本剧的导演及编剧 Lee Sung Jin 在接受一档播客节目 Fun With Dumb 采访时,聊到了他创作本剧的一些背景:Lee 出生在韩国,童年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需要同时来往于两国接受不同背景的教育;他也曾经陷入过虚无,剧中有关丹尼至暗时刻的剧情,来源便是 Lee 的个人经历。所有这些来自真实生活的折射,都是本剧与众不同的原因。
我想表达的是《Beef》的难得可贵的之处:Lee Sung Jin 在剧中向我们所呈现的不仅仅是主角的狼狈不堪,更是你我面临的相似困局。例如当我们有机会随着艾米去拜访她的原生家庭父母时,目睹的不过是一场曾经发生在你我每个人身上的中国式家庭冲突:子女不满父母对自己的不理解;父母则一味强调自我的牺牲、强调为子女取得成绩感到骄傲,哪怕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在丹尼这边,他与弟弟的矛盾之一便是来自两代人生活观念上的冲突,丹尼希望弟弟同样遵循他所信奉的传统价值观,先成就一番事业,然后娶一个好韩国姑娘,而弟弟对于哥哥的建议则是「Just live」。
在编写本文的过程中,我特意查阅了国外媒体对于本剧的剧评。遗憾的是,多数剧评都将推荐的重点集中在演员精彩的表演和充满张力且跌宕起伏的剧情上。诚然它们的确是值得推荐的理由之一,但对于东亚人来说特殊观赏体验更为珍贵,这是他们无法体会的。
在一段丹尼拜访教堂的段落中,随着 O Come to the Altar 的音乐响起,他在人群中独自开始落泪——我理解丹尼,因为那个时候我同样也哭的泣不成声。
为什么东亚人活的如此之累?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也许丹尼的观点可供参考:你觉得是忙忙碌碌的生活让你不开心,其实它们并无关联,压抑的种子早就根植在你的心里,从一个群体传达给另一个群体,由一代人影响着另一代人。
有意思的事情是,在剧集的结尾,两位主角的个人问题非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更加棘手。但相信观众此时的情绪和主角们一样,与本剧开头两人剑拔弩张时的段落相比,已然平静与释怀。在经历过一系列混乱之后,本剧施舍给我们的仅仅是让情绪恰到好处的在此时得到释放——因为编剧并非是在打造一部向生活复仇的电视爽文,而是关注现代人起伏的现状和不安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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