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盛都对直面千军万马也只有一瞬间的恐惧。因为那些马蹄很快就能结束他的生命,使他的痛苦不会等待太久。
千军万马从他的身上碾过,他将给世界留下一滩烂泥。这堆烂泥也许随着马蹄的奔跑能布满整座草场。
死后变成一滩烂泥也许会减损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光荣形象。但他不会在意。
因为那些细碎的身体组织曾经支撑着一个绚烂的梦想。在它变成烂泥之后也能支撑这个绚烂的梦想。他的死亡是实现这个梦想的必经之地。变成烂泥更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轻轻吟唱着这句诗。
因为他的死亡是课题的一部分,所以他的死亡可以有庞大的经费支持。而审计也不会不通过他的申请。
他不想安乐死那种死法。他是浪漫主义者,他追求更加绚烂的死亡。因为经费充足,他想要追求千军万马践踏而死的死法。
千军万马是因为他崇尚孟夫子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
践踏而死是因为曾经鞭挞整个世界的屠夫在他死后,由亲信在草原上挖了坑掩埋,据说在埋葬他的坑上,他的亲随会在母马的面前就地屠杀一只小马驹,使母马将悲痛与此地绑定,这样即使被践踏过的草地重新被萋萋芳草覆盖,母马从无穷无尽的草原中巡游至此仍旧会悲痛莫名地啼哭起来。这样,人们就会知道这里就是那位屠夫的陵寝。他们会看护着这头母马,让它的子孙保留着到此啼哭的习俗,已让屠夫陵墓前的香火经久不息,而屠夫的敌人则无从知晓这漫漫的草原何处是屠夫的陵寝。这个残酷的故事让林盛都一直记忆犹新。当然,不会有小马驹死在他的烂泥之上,这样世代相传的痛苦也不会蔓延。
“先生,我们凑不足那些马匹,能否使用坦克抑或是装甲车来替代?”负责他死亡的行刑队如此询问。
‘至少得一百匹马,不然,我绝对不会让步,我要全白的,剩下的可以用那些装甲坦克替代。”林盛都回道。
林盛都自然想全是马,最好一千匹往上,全部是白马最好。但这个的成本是在太贵,他也要为审计着想。
使用马来处刑是一种浪漫,但是使用坦克和装甲来处刑就是践踏浪漫了。
马蹄镶嵌的马蹄铁固然和履带算是相同的材质,而且坦克比马匹更有气势。自坦克出现以来,骑兵就被替代是自然的道理。冲向坦克比冲向马匹当然更具气势,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他是在为自己的理想而献身,不是因为犯了滔天大罪才被处刑。所以他拒绝被坦克碾压成烂泥的死亡。
“你们知道马祭这样的仪式吗?在巴拉特神话中,这是最高的祭典,据说千百亿年来,只有天帝完成了这个仪式。我们要对巴拉特神话报以敬畏,他对全世界的神话传说都有影响。而我们正是有赖于那些神话的滋养,才发展至今。“他向负责他死的人解释道。“这其实就是一场马祭,成功之后,将开启无与伦比的未来。”
“先生,我尚存疑问,能否请您解惑?“负责他死的人询问道。
"那么这样绚烂的死法也足以匹配我的人生。"林盛都的情绪未见低落。
负责他死的人已经知道了道。他看了下时间。“我们会好好准备的,在10个小时后一切就能准备妥当就开始,请您好好等待吧。”
“好的。在这段期间,请不要打扰我。”林盛都端坐在可以容纳千军万马的草场之上。他不喜欢他现在的这处草原,因为它植被稀疏。他喜欢边上有树林的草原。
他喜欢树林、也喜欢森林。最喜欢的应该是雨林。雨林是丰富的动植物宝库,是他永远的心头好。不过那里的生命太多了,他想给这乏味的草原增加生命,用自己的死亡开始。
他盘坐在草原上,神游于天。意识飞速地略过光与暗交织的水面,穿越辽阔的大地,穿过那些他钟爱的森林,最后回到了他的城市。在他的城市的有一间高楼大厦内,楼顶有巨大的球体,球体里全是泥土浇筑的洞窟。球体仿造巴西坚果而建。 巴西坚果的巴西坚果树,这些树可生长至超过50米高,寿命可以超过1000年。它们属于亚马逊雨林中最古老和最高的树种,是他最喜欢的树种之一。
他喜欢洞穴,喜欢泥土墙面的洞穴。人类最开始就是在这样的洞穴里生火、开启了自己的文明的。洞穴让他感到安心。
洞穴很大,有古建。有佛教石窟。他喜欢躺在石窟里睡觉。“诸神也会眷顾我,因为我赤子一般袒露在它们眼前。”
他不信仰宗教,但他喜欢宗教元素的艺术体,尤其是各种各样的佛教洞窟。这个球体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洞窟,还有三个大匣子当中坐定。每个匣子内里面都是广阔的天地。第一个匣子是全木制结构的两层的书斋的。第二个匣子是一艘独木舟之外全息投影的白墙,它们可以设置很多种自然景观,独木舟下的一整个地面也能模仿各种河流的流动,他最喜欢选择热带雨林中大河这一选项,他有时就躺在独木舟里面,感受满天星斗下大河在雨林之中的流动,让他感到了一种永恒的宁静。第三个匣子里面是帝都祈年殿的复制品。
在第二个匣子可以模拟所有地方景象的前提下,他还需要再造一座祈年殿的原因在于他真心喜欢。
他喜欢它,而且有实现自己梦想的它的能力。他为什么不能再造一个呢?
“我喜欢它,不止因为它的美丽,还在于它承载了我重要的回忆。“
祈年殿承载了他和女朋友打肿脸充胖子和她穷游帝都时最美好的记忆。那是他还不知道这位她未来的妻子出身于富裕家庭,以往的寒暑假在周游世界之中度过。
祈年殿不止承载了他们婚前甜蜜的回忆,在他们婚后,还以另一种样子存在独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夜晚。在他家乡的天台之上。
他家乡是海滨城镇的一个村庄,村庄户籍上还有生产合作社时代的印记。他家在村子地势较高的坡上,站在地上时,他的视线被民居和掩映民居的树木所遮挡,但是登临他家二层小楼的天台,就能望见与海洋间隔着两个小时脚程的田野、围塘、盐场。以及在村庄之中扮演重要作用的无数棵巨大的榕树,民居环绕榕树而建,作为社树,榕树下青石板铺地,旁边还有清凉的水井,是村里人最钟爱的聊天场所。铺展开有半亩地的大榕树枝叶是天然的遮荫棚,下面有各种话局、牌局不停歇地进行着。
随着榕树边的楼房兴建,榕树仿佛和悬崖相依。树边的楼房一推开窗户,榕树的枝叶就像云一样的在他们的面前展开,在阳光下显得青翠的叶子如翡翠一般镶嵌在他们嫩的窗边。雨天雨水打在榕叶上的声音像悬瀑一样动听。
他家屋后是数百亩被城镇和他们村庄环抱的青翠土地,站在他们家的天台上,可以望见从她们村子东边、北边、西边穹顶一样的白色城镇的模样。他们村子正建立在白色城镇南望海洋的翠绿色的土地之上。白色城镇上的人羡慕他们村子为青翠的树木所环绕。但它们不知道的是,即使是这些树木,仍然不能阻挡夏日的闷热,住在二楼的林盛都在夏天只能在风扇恒定的转动声中入睡。二楼的闷热在于它顶上的天台没有任何遮挡物,凉棚可以起到隔热作用。但是他们嫌弃这种方式的不美观。搭建玻璃的阳光房是别出心裁的不错的选择。但始终比不上在上面竖起一座祈年殿。如果不是天台无法支撑这种重量。那么如果是充气城堡一般的祈年殿呢。这种东西在白天会太显眼,那么在夜晚绝对再适合不过了。
充气城堡一样的祈年殿是很好的想法,但制作过程却并不那么容易。成本或许已经远远超越了天台阳光房,天台的阳光房的玻璃温室是令人艳羡的存在,而祈年殿的充气城堡只能昙花一现在夜里。
他父亲认为那是很小孩气的想法,不是他这种大学教授还存在的幻想,即使它是一座祈年殿。他父亲是要搭上棚子的,才不要那样可笑的充气城堡。夏日的晚上,正是有赖于棚子的存在,它们才能在天台聊天烧烤,在中秋的夜里,仰望那海天之上的明月大放光明。也许还能有轻轻的一首老歌相伴,“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意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父亲以为他是象牙塔尖的人物,应该志存高远。远离那些幼稚的想法。
他并不觉得那样的想法幼稚,天台上的棚子固然有很多的优点,但在他看来,他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它太矮,显得局促,而且铺满整座楼顶的棚子使其上的人无法在看见高悬于棚顶之上的月亮。建筑的层高太矮,容易使人气短。在天台竖起一座祈年殿,它的层高能到达33米,可以使他们家一跃成为村里最高的建筑,而且祈年殿这一建筑的底蕴深厚,可以使父亲的好胜心得到满足,没有其他的人家可以做到这样的建筑。因为这充气城堡一般的祈年殿拥有不可复制性。这是他雇佣了最顶尖美院的学生历时一年在巨大仓库之中通过各种影像资料和实地考察来临摹而成的伟大作品。他不是简易的充气城堡作品。村里人没法像他那样拥有这样的作品。即使是他伯父家也一样。
他伯父家是村里最早盖楼的一批人。除有钱外,也德高望重,是为他父亲所羡慕的一类人。他父亲曾经立志超越伯父,但伯父始终是他难以逾越的高山。他儿子也是由于伯父的慷慨解囊才最终上了大学,他们家是承了伯父的恩情。他父亲因此在他伯父面前总是显得英雄气短。
他认为他父亲需要一座祈年殿来镇镇场子。父亲最后还是选择了搭建棚子,不过在动工前,他还有一点时间。他请求父亲,就在他孙子回来之后再动工吧。
他和妻子和儿子在那时已经在城市中生活了很久,他的家乡和儿子的联系已经很淡薄了。他儿子那年七岁,就像红木家具那样走了很远的车,在暑假不情不愿地回来,全然不知道他父亲给他准备的惊喜。
在家乡夏日的夜晚,在儿子朦胧的睡眼中,那时已经进入深夜,大地上、村里面、白色城镇之中已经很少有灯火点缀,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包括它们周围的邻居,于是悄悄的,经过两个小时的充气准备,一座高大的祈年殿建筑就立于他们家的天台之上、他实现就在穹顶位置点上了几个荧光棒用作照明,于是当衙门带着睡眼朦胧的孩子走进外面漆黑,里面光明的祈年殿内,们仿佛在升空的孔明灯内。
等到黎明出现的时候,那座祈年殿已经收了起来,之后,棚子修建,那一晚也许瞥见这座祈年殿升起的人已经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了。白色城镇或许有人彻夜未眠,他们或许看见在古色萦绕的村庄之中曾经升起一座祈年殿吧。
他喜欢祈年殿,喜欢这座代表着时间的神殿。早春黎明时分大海上玫瑰色的晨光,夏日黄昏流光溢彩的晚霞,秋日绮丽的山林,天地之间,所有事物一律平等地共存在这座神殿之中。霜落蒹葭,草木凋零,在自然的死亡与腐烂中,新的生命也正默默地孕育着。时间根植于无边际的自然万物。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深处升发出来的姿态,草木在文明的感受中,延续着这份鲜活而古老的生命。草木就是在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万物之间的圆融交汇。
他曾在伯父的院落中和那些侄子侄女讲述他成为一名植物学家的过往。他想使他们认识到他们的叔叔所学的专业不是园丁,也不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家边上的植物叫什么名字这种在小时候就应该懂得的事情。而且即使是他们常见的植物,他们真的了解在这些植物面庞大的谱系和悠长的岁月吗?
在他年少时和伙伴在一处杨桃园玩耍的时候,村长带着一群陌生人路过了那里。那群陌生人衣着时髦,样子年轻,身上带着贵重的相机,他们不只是游客,他们还采集一些植物制成标本。村长把他和伙伴叫了过去,询问他们是否曾看见一种蛙类。充当村长和陌生人翻译的是他村长儿子。陌生人们找一种蛙,他们是来自省研究所的科学家。这群陌生人来自于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担负着伟大的科研任务。为了寻找这种蛙类,他们不辞辛苦,乘坐飞机、火车、汽车、来到这里。这种浪漫他今后才算懂得。
因为在杨桃树上积满水的坑洞有过一种蛙类,所以他们便指给了他们。多年后,他在帝都自然院里看到了那只蛙类的照片才知晓了它的特殊。有一个庞大的蛙类王国就生长在他们之间。杨桃树坑里的水是王国汪洋的一部分。这而以前他们却不知晓这渺小的宏大。
他指着院中的草对他的侄子侄女们说,别小看那些草,他们陪伴天地的历史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久远。而后,不屑一顾的侄子就把挖了起来,然后扔掉。他不止是在轻视那颗草,也是在轻视他的堂叔只靠给人讲述那些花草的故事维生。
他说堂叔是大学教授,可他爷爷说那和啤酒厂的工人一样,他们几块钱就能买一杯啤酒。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
当林盛都又在白纸上用水彩画上几株植物出来的时候,他们又崇拜他们的堂叔是伟大的画家。“那些植物才是伟大的。"
林盛都是植物教的教徒,他发自内心地去赞美世间的所有植物。
他们发现了一种可以不断重生的植物,他赞叹到,所有的人类都渴求这种生命力。人类要怎么打通自己与这种植物的界限呢?
在十个小时后,他将会被被踏碎,在他被踏碎后的土地上,将播种他精心培育的种子。只要有一颗种子能够发芽,那颗发芽的种子要是能够找到他发呆中的那处洞穴,对人类来说,不,对他来说都是希望。。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