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列河的支流自夷播海顺着起伏的山麓流淌而下,冷冽的河水像流动的绿翡翠穿过草场。
草地间大大小小的积水潭已然绯红,血水混杂着泥水,汇入伊列河的支流中,飘向远方苍凉的天山。
死了一地的,有突厥、有匈奴、有回鹘,更多的是钦察人的残部。这或许是最后一支敢于正面抗击党项人的钦察部族了。
党项人的士兵默默打扫战场,或许是对手太过孱弱,他们甚至没有心思割下敌人的鼻子充作战功。士兵将刁民们的尸首堆到一块儿,又将周围的杂草犁掉一圈,而后点火烧了堆积成山的尸体。此举是为避免出现尸瘟,即便是在荒无人烟的草场上,也有数不清的野兽可能携带着瘟疫进入人的聚居地。
擒生军则三五结队,由战场外围向内,搜寻装死的敌人。如果遇到只剩一口气的,就补上一刀;四肢还算健全,估摸着能救活的,就拷上九斤半,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而刚刚打完遭遇战的党项军将领们,面面相觑,心中皆是十分纳闷。
这群刁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在如此宽阔的草场上伏击他们的部队?这群乌合之众手里的铁器加在一起都不超过二十件罢。
男人迷蒙着,艰难地睁开双眼。灼烈的日头当空,在稀疏云层中漂浮着,宛如举着红色毒矛的天神。
他感到浑身酸痛,背部被碎石子戳地生疼,他想坐起身子。
“还能坐起来,看来恢复地不错。”蹲在他身旁的是一位蓬头垢面、削去顶发的老者,嗓音低沉,老态龙钟。
男人想开口说话,但嘴里似乎有异物,致使他只能发出“呃啊”的艰涩之音。
老者勾勾手指,但见一条竹节长虫撑开男人的双唇,从他口中逡巡而出,又绕着男人的面庞爬行一圈后,六足发力一跃,蹦向老者的掌心,以极快的速度隐入老者破烂的衣袖之中。
男人觉得口齿生涩,但好歹舌头恢复了知觉。他尝试着发声:“唔——这、这里是哪?你又是谁?”他说话磕磕绊绊,甚至于还说了些自己都听不懂的字眼。
“此地?”那老者环顾四周,指着身后简陋的棚屋打趣道:“此地是地府的边缘。老夫嘛,反正不是孟婆。”
男人觉得老者和自己当中一定有一个人是疯了。并且老者那光秃油亮的头顶让他感到极为不适。
“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老者笑着问道,露出发黄的漏风齿。
“无妨,在这儿的人,无名无姓倒是细枝末节。瞧你的面相,不似大食人,亦不似匈人,倒是有几分像大秦人士。被人拖来时,似条死狗,真是奇也怪哉。”老者捏住男人的脸颊左右端详,接着又拿出一块肮脏的布条递给男人。
“别嫌它臭,你身上烂肉的气味比这还骇人。怕你不识字,喏,从今往后,你就叫这个名字了。丙、巳。”老者指着布条上绣着的字说道。
远处那座宛如洪荒巨兽一般的建筑物内传来震天响的欢呼声。
丙巳倚靠在勾栏二楼的栏杆上,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你已经看了半晌,太阳要下山哩。”僧人嘬了一口浊酒,百无聊赖地说道。
丙巳不想搭理僧人,此人每天都有说不完的闲文冗词。若回应他一句,他能呱噪许久。
“可瞧出什么名堂了,丙巳施主。咱们可没有太多时日耗费在勾栏,尤其是,像两个痴傻之人一样干坐于此,而不是在女施主的床榻上寻欢作乐。”僧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严肃些,但他不敢和丙巳对视,那会让他产生下一刻自己就要身首异处的错觉。
僧人的话不无道理。他们落脚纳霞堡已有些日子,但等待的目标却迟迟未出现。即便丙巳相信自己的情报来源万无一失,可连日扑空多少也让他心中犯嘀咕。
在过道里流连的一位流莺大抵是实在忍无可忍,这两人已经吃光了十几盘花生米,可就是对她的存在无动于衷。她走到两人之间,微微俯身,努力卖弄胸前的沟壑:“二位客官,夜幕已近,良辰美景,切莫要空寂寞啊。只需十枚银币,奴家就能将裙子翻到头顶,包您满意而归。”
僧人狠狠地剐了几眼流莺的胸脯,然后问:“可有缘乎?”
忽然,丙巳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如一柄嗜血的利剑般直勾勾指向下方——一位大食学者打扮的老人出现在十数丈开外的街角,在他的身旁还跟随着一位素衣剑客。
下一瞬,丙巳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仿佛刚刚那如同惊兽一般的反应只是旁人眼中的幻觉。
丙巳颔首,又摇摇头:“从长计议。”他的额头渗出一滴冷汗,若非他即时收敛气息,或许此时他已然暴露行藏。
“客官,您弄疼奴家了。”流莺面色难看,拍掉僧人不老实的手。
丙巳心中已有计较,他瞥了僧人一眼,不耐地挥手。僧人如临大赦,赶忙拉着流莺离开。
梼杌瓮自五年前开始动土,此时已完成了大半。这座集十数万奴隶、日以继夜堆砌建造的食人囚牢,坐落在繁华的碎叶城东郊。
大夏绿洲王不满于建造进度缓慢,在梼杌瓮刚刚修葺过半时,便开始搜罗各地的战奴与异兽,置于其中,驱使人与兽互相残杀,以满足其猎奇的欲望。
尘土飞扬的备战室中,丙巳将简陋的皮革护具穿戴齐备,反复检查护具的牢固程度。
“别费事了。皮甲只是样子货,只有这东西还算有点用。”一名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捡出一面铜制护心镜丢给他。
丙巳默默将护心镜佩戴好,目光在琳琅满目的武器架上徘徊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一柄大秦短剑。不知为何,短剑握在手中的感觉颇为熟悉。
虫医神神叨叨地从备战室外的甬道走进来,他的到来让所有奴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所有人向他点头致意。
丙巳这些日子也算知晓了一些情况。先前救他的老者,自称虫医。是这座竞技场中的一名医师,此人医术可说是出神入化,但并非所有奴隶受伤后都可以得到他的医治。
虫医救人只看眼缘,若是不顺眼,就算是这座梼杌瓮的主人来求情,也无济于事。
“丙巳,此番是你首次上场,切记莫要慌张。只要你没有被当场枭首,下了场老夫都能把你救活。你可记住了?”虫医拍拍丙巳的肩膀,勉励道。
丙巳其实不太明白虫医为何会对他青眼有加,但身处残酷的梼杌瓮,有人照应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周围的战奴们皆是打量起丙巳,但一声急促过一声的钟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十数名奴隶角斗士整齐待发,通过狭长的甬道,来到地面。铁栅栏徐徐升起,巨大的竞技场中,看客们的欢呼呐喊声震耳欲聋。
半圆形的竞技场此刻座无虚席,湛蓝的天空中飞洒着花瓣,竞技场的墙根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壮阔的景象下,危机四伏。
丙巳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将小圆盾架在胸前,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早已被竞技场中央的敌人所吸引。
那是三只壮硕凶狠的狻猊,它们恐怕已饿了数日,六盏瞪圆的凶眸中,只能看到择人而噬的狠辣。从它们的血盆大口中呼出的臭气直扑奴隶们的面皮。
几名瘦弱的奴隶显然也是初次参加斗兽,被这样的场景吓得瞬间失禁,湿热的尿液滴答拍打在黄土地上。
那名昆仑奴显然知道,若是继续这样僵持下去,所有人的士气都会丧失殆尽,他用手中的链锤狠狠捶打地面:“该死的,如果你们不想立刻就魂归冷湾,就拿出点真本事吧!”随后他发出奇怪的战吼,企图唤起其他人的战意。
丙巳被其举动所感染,同样用短剑敲打着自己的盾牌。心中的恐惧确实消散不少。
那三只狻猊见眼前的猎物竟还想反抗,纷纷仰头嘶吼,弓背伏低,下一瞬便要飞扑上来。
拂晓时,僧人从温柔乡回来,给他捎带了吃食。羊肉烤包子,新鲜出炉,升腾着白色的热气和沁人心脾的肉香。
丙巳握着滚烫的烤包子,生出一种虚幻之感。他觉得很奇妙。似乎耳畔错落的雨声凝成一线,在他的神识中飞奔,如游龙入水,好不畅快。
僧人抖落僧袍上的水珠,舒舒服服坐在藤椅上,津津有味地享用天光。
“妙哉妙哉。不曾想,大夏人征服塞尔柱旧土才多少年,便已将这片土地经营地如此繁荣。小僧在那西方蛮夷之地布道时,可不曾吃过如此人间美味。”僧人摇头晃脑地说道。
丙巳只知僧人是吐火罗人,鹰钩鼻有赤色鬤须,所从道统未明。在他看来,这个荤腥不忌的秃头,只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和尚。反正没听他谈过什么佛法,他所说的在西方布道,想来也是信口胡诌。但他的消息确实是异常灵通,虫医将此人介绍与他,不无道理。
“丙巳施主从七河地域来,那边厢风景如何?”僧人问道。
“有所耳闻,那里的蕃族前些年偶有骚乱,似是受居心叵测之人的挑拨煽动,反抗朝廷,着实是死了不少人。真是罪过、罪过。”
僧人提起骚乱,似乎不经意间拨动了丙巳心神中某根心弦,让他不由得神色一紧。一段记忆即将浮出冰面,但奈何冰层实在牢固,根本无法穿透。
僧人见丙巳并不接自己的话头,心中猜想也便作罢,正经回答:“咱哥俩说不定被虫医摆了一道。奥玛珈音此人,大有来头,绝非妖言惑众之辈那般简单。小僧前头还心中疑惑,怎的不请鹰巢的同行好手来操办此事,丙巳施主你料想是如何?”
“何止啊。若有鹰巢的愣头青接了此暗杀令,那便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可曾听说过野芒先哲?”僧人见丙巳摇头,便继续说道,“野芒曾是塞尔柱人的大哲,受万人景仰。他座下有三名弟子——尼让牟,曾是塞尔柱王庭的宰相;哈桑,也就是鹰巢的主人,如今成了大夏朝廷的鹰犬;这最后一人,便是此番暗杀令的目标,奥玛珈音。他在塞尔柱尚存时,便担任大天官,擅长术数天象,也写了不少诗词,总体来说,闲云野鹤一个,比起前面那两位声名远扬的同门,算是混的不温不火。”
“所以,鹰巢的主人与他是老相识。虫医是不放心鹰巢的刺客,认为他们会手下留情?”丙巳倒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系。
“是也,也不尽然。那尼让牟官至宰相,却被同门的哈桑摘下首级,作为投名状献给了大夏人。所以哈桑的反复无常,才是虫医最不放心的。”
丙巳抬头看着屋檐上不停滑落的水帘说:“即便他们是同类?”
僧人抚掌而笑:“正是如此。猜忌,同样存在于他们当中,和咱们普通人无甚分别。正所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只着眼于他们神通广大的一面,又如何与他们相处呢。”
丙巳沉默半晌,正色问道:“未曾问过大师,法号是什么。”
“小僧法号削瘟,丙巳施主可要记好了。”僧人乐呵呵地笑道。
丙巳从昏睡中惊醒。他抬起手臂,发现断臂已经恢复如初,新生的皮肤还有些发红。
他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奄奄一息地抬出梼杌瓮。正如虫医所说,只要他的人头还在脖子上,一夜医治之后,他的躯体总能恢复如初,只有那些斑驳的疤痕在提醒自己,自己曾无数次与鬼门关擦肩而过。
忽地,棚屋外走进一位异族女子。这女子素衣金发,缠着麻布头巾,一双勾魂的秋水眼眸从进来之后便直直盯着丙巳。
丙巳起初有些疑惑,但待他看清楚女子的面容后,霎时间头痛欲裂!
自己一定在哪见过她,可是脑海里除了撕裂的剑戟清鸣声,一点儿有用的信息也不曾唤起。冥冥之中有种感觉,此女子对他而言,绝对意义非凡。
片刻后,丙巳的大脑逐渐恢复平静,仿佛汹涌的海潮退去,留下一片狼藉。待他抬起头,站在他面前的哪还有什么异族女子——
晚风吹拂着营帐的门帘,外头窸窸窣窣,是虫子的鸣叫。
丙巳步行至纳霞堡最大的一座大食教寺院,在一位阿匍的引导下,进入礼拜厅。
此时金乌初升,和煦的阳光透过五彩斑斓的玻璃窗扉外照射进来,在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上倾洒一片梦幻的天地之光。
大厅内安静异常,晨礼拜已经结束,所有信徒都在专注自身,默念经文。
丙巳很快便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奥玛珈音。如今他官至纳霞堡刺史,相比起塞尔柱人当家的前朝,已算是登高不少。
这位纳霞堡最德高望重的学者,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如此形象与丙巳来此之前的设想大相径庭。奥玛珈音真的如虫医所言,是一位用言语蛊惑人心,妄图掀起混乱的野心家吗?
年事已高的奥玛珈音正虔诚祷告,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步步接近。
丙巳环顾四周,再三确认,那位让他极为忌惮的素衣剑客的确不在此地。而后他才踱步到奥玛珈音身旁,跪坐下来。
不知为何,在行动之前,丙巳忽然想和他的猎物闲聊几句。他并不介意在寺院中行凶,他没有信仰,亦无意冒犯哪位神明。
这让他有些费解。在双手沾满鲜血之后,他的内心竟还能寻到一丝残存的宁静么。
“曾有一人,他在某一天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从何而来。那么,他是否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他?”
奥玛珈音皱眉思索,可能从未有人向他提过这样的问题。
“你的提问,让我想起了先贤们曾经提出的思辨。恐怕我无法告诉你准确的答案。但就我所知,人是有有原初自我认知的。它是最基本的、先天固有的、连续不断的且无需任何条件的。失去记忆的人,只是暂时丢失了对于原初自我认知的认知。旧的‘我’离开了,新的‘我’来了。他仍然是他,但他又不再是他。”
良久,丙巳才说:“那么,至少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他就是一个,无法与从前的自己等价的个体罢?”
丙巳很想说,这当然重要。可他知道,只是对于他重要罢了,对于旁的人,无关紧要。
他的心已经不再平静。而素衣剑客恰巧也从厅外走进来。
这才看清,剑客是位汉人老者。老者精神矍铄似是沙场名宿,而他的剑没有出鞘便已让丙巳如芒在背。
橘黄烛光中,丙巳转动手腕,一剑点在身前男人的眉心。
身着寝服的男人还未看清来者何人,便栽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床榻上,只穿着肚兜的女人瞪圆了双目,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声响。她害怕眼前这个可怖的刺客会再送她一剑。
丙巳拿出一张字条:龟兹行军司马陈朝元,监守自盗,中饱私囊,诛杀。
恐惧情绪占据头脑的女人被丙巳的问话拖回到现实,她很想反问丙巳,你连自己杀的人是谁都没确定?但她委实是不敢,更是差点没忍住呼喊出声。仅剩的一点理智驱使着她,点了点头。
正当他想要离开时,那女人压低声音喊住了他:“大人——大人不杀我?”
丙巳不解,没有立刻回答女人的问题。他环顾四周,此屋装点颇为精致,陈朝元一介行军司马,本不该有如此家底,看来中饱私囊一事确如情报所说。
女人慌张地从床上爬下来,胸前双峰摇晃,差点儿就要从那肚兜里掉出来。她爬到丙巳脚边,先是双手合十跪拜,继而又抱住他的大腿:“大人带奴一同走罢。”
丙巳想要抽开身子,怎料这女子气力颇大。借着烛光,他这才看清女人的脸庞。是个胡人女子,长相还算清丽,嘴唇发白,不停地发抖。
“奴只不过是最低贱的小妾。龟兹那么大,奴能逃到哪里,即便出了龟兹,大漠更是大得没边,奴又能往何处逃?”女人声泪俱下。
女人很会察言观色,见丙巳已有了松动之意,赶紧顺着他的身子往上挪动,用滚烫的肉体紧贴着丙巳。
“大人,求你带上奴吧。奴最会伺候男人。”女人说罢,没有血色的嘴唇已经吻上丙巳的面庞,手更是伸向丙巳两腿之间。
丙巳见状,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雪白剑刃已经搭在了女人的脖颈上。
“请自重。我可以带你走,但是劝你一句,收起你那些无用的小心思。”丙巳见女人点头,才收剑入鞘。女人的脖颈上已是留下一道殷红的血印子。
两人匆忙离去,此时乌云蔽月,偌大的龟兹城里静悄悄的,只有路旁的灯笼在夜风中摇荡。
丙巳嫌弃女人腿脚慢,拦腰抱起她扛在肩头,几个起落便出了城。那女人被颠簸得狠了,在心中腹诽丙巳,怎的一点都不怜香惜玉。似乎已经忘了扛着她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当丙巳带着女人,骑马来到城外数十里处的藏匿之处时,天已经蒙蒙亮。
丙巳翻身下马,也不管马背上的女人如何,抖落一身的沙子,进到岩壁下的小山洞中,找了些水和吃食。
待他走出山洞,却是瞧见那胡人女子已然翻落在地,七窍流血而亡。
丙巳没有愤怒,他只是忽然有些遗憾,还未曾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老子跟了你俩一路,愣是什么想看的都没看到,晦气。”那人啐出一口沙子。
丙巳不以为意,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观其面相,实非中原人,倒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深目高鼻梁,肤色苍白,口音听着却是很纯正的大夏官话,颇有西北悍匪之气,垂在腰间的一双大手长满老茧,想来手上功夫不会太差。
丙巳继而又在心中想,眼前这位,是否孤身一人背井离乡,从那极西之地,穿越茫茫大山戈壁,来此陌生国度讨一口饭吃;又或者,他祖辈早年间举家迁徙,他从小便在异乡摸爬滚打,这才操着一口流利的大夏官话。
真是怪哉,一种微妙的感触爬上心头。丙巳依旧没有记起自己的来历,然而面前这位异乡人却让他感触颇多。仿佛一面镜子,映照着自己,镜中人摸不着头脑,镜外的人也看不清前路。
那人见丙巳愣神,嗤笑一声:“老子来之前,还道‘一剑太岁’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是个痴傻的。”
“倒是不至于,只不过是想借老兄你项上人头一用罢了。到时候老子得了官爷们的赏银,自会备上好酒好菜来祭老兄。”那人颇为自信。
丙巳将手中的水壶与吃食放下,那人立即低伏身子,双手如钩爪,手臂上青筋如虬龙隐现。
“杀了我,你是否会名声大噪。”丙巳问了一句不相干的,那人兀自冷笑一声。
冷笑声中,那人猛然一扑,如大鹏展翅,从空中俯冲而下,一双鹰爪锁住猎物,下一刻便要破空来到丙巳眼前。
那些线贯穿对手的躯壳,时而柔软、时而坚韧,犹如对手的命灯在风中摇荡。
丙巳取人性命只需要顺着那些线出剑便可,因为线就是对手的破绽。对手实力越弱,线便越多。
那鹰爪好手只觉得脖子被疾唳的夜莺啄了一口,紧接着四肢就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半空径直砸在沙地上。
他压根都看不到丙巳拔剑,他实在无法想象怎么有人出剑的速度可以如此迅捷。难怪道上都叫他“一剑太岁”,果真没有叫错的绰号,他杀人真的只需要一剑。
而丙巳只是叹气,他觉得惩奸除恶有时候真的挺累的,自己为了还虫师的恩情,恐怕已是深陷巨大的漩涡之中,会有愈来愈多的麻烦找上自己。
待丙巳将两具尸体掩埋,骑马奔出几里地后,他忽然拍了拍脑门。
这位道上号称“一剑太岁”的绝顶刺客,自出道以来,未曾有过失手败绩。怎的今日宛如丧家之犬?
丙巳瞧了一眼僧人面前堆叠的石块,问:“这是何意。”
“在吐蕃,这石堆叫做曼扎,意为曼陀罗。是为一种寄托之法。”
丙巳并不懂佛法,他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什么信仰。“大师寄托了什么?”他问。
“我所见,果真是我自己凭借双眼看到的吗。”丙巳轻轻将经石摆放在石堆最上层,稳稳当当。
“以小僧拙见,看到什么不打紧,凡人的六识最不牢靠,唯有一颗真心,可破红尘万象。本如来藏,妙真如性。施主若是执着于外在,恐有心患。”僧人在丙巳放置的经石上再添一枚。
而僧人浑然不觉,竟开始和他说起昨夜春宵一刻的种种细节。
丙巳又一次被虫医从鬼门关拉回来,醒来时,老头正在一旁捣鼓着气味难闻的草药。
见丙巳醒转,虫医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瓶陶罐放在丙巳面前,开门见山说道:“丙巳啊,你在这梼杌瓮,待了也有些时日了。怎么样,想离开这里吗?”
丙巳不知那陶罐中是何物,只听到晃荡中发出水声。他抬眼观察虫医神色,觉得没有必要隐瞒:“起初想过,现在不在乎了。”
“嗯,老夫也看出来了。近日来,瞧你在场中搏杀愈发不要命起来,隐隐有赴死之意。怎么,见惯了生死,念头通达,想要一死了之?”
丙巳倒没想如此多,他只是厌倦了这种死而复生的感觉。即便他不记得前尘往事,但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不过是虫医的玩物,生死皆在此人一念之间。
“丙巳”这个名字,仅仅是一个代号,在他之前,或许有千百个奴隶曾用过此名。倘若没有这个名字,他甚至连奴隶都算不上。
在梼杌瓮,与人斗,与兽斗,确实凶险残酷。但那些都来得直接,而在虫医的手中,他的生死不由他自己掌控。他不知道自己在失忆前是怎样的人,可现在的他,的确已经厌烦了这样活着。
“甲丑呢,我记得他同我一起被抬下来的。”丙巳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他说的甲丑,是那个昆仑奴。
丙巳默默点头,在他们这些战奴中,去冷湾的意思便是死亡。他不知道冷湾在哪,可能那里只是奴隶们之间口口相传的一个传说。据说在那里,没有压迫,不会挨饿,人和人之间不会互相猜忌,所有人都能自得其乐。
不知怎的,他想起甲丑其实特别怕疼。昨日的厮杀异常激烈,甲丑的四肢都受了不同的伤。原本以为,他们还能并肩作战,可惜了。
他没有感到特别强烈的伤感,可能这种可贵的情绪,已经渐渐从他身上消失了吧。他也知道,虫医是能治好甲丑的,但治与不治,真的只依着虫医的心情。
“小子,老夫知道你心思弯弯绕绕。那甲丑,抬下来的时候叫喊地像个正在生产的婆娘,老夫嫌他呱噪,便晾了他一晾。谁曾想,再回头看他时,人走茶凉咯。你是否觉得,老夫随意掌控他人生死,十恶不赦?如果你知道甲丑在来梼杌瓮之前,遭过什么罪,你就会知道,他以战奴的身份战死,何尝不是件幸事。”
虫医被丙巳的混不吝给气笑:“他娘的。那甲丑,从西边被人贩来。起初,被关在地窖里充当种奴,一天须得和其他女奴配种六七次才算完。后来嘛,他瘦到皮包骨头,又被人贱卖到了梼杌瓮。”
丙巳心中五味杂陈,此种非人的经历,他却是从未知晓过。若真是如此,战死对甲丑来说,的确是个解脱。
“但你不一样,丙巳,你可万万不能死啊。”虫医的语气隐约带着兴奋。
“以老夫之见,你在失忆前,必定是个习武之人。你和其他战奴不同,你仅靠身体的本能便可以应付绝大部分危机,可想而知你从前身手定然了得。况且,你并非随波逐流之辈,性子颇为耿直。可能你的失忆与此也不无关系,或者是遭人暗算,又或者厮杀中受了重伤。”
“你说我被人拖来时像条死狗。那时候我身上可有什么能够证明我身份的物件?”
“你当时衣不蔽体。”虫医摇摇头,继续说道,“老夫在这梼杌瓮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非人,你的身手与心性可说是万里挑一。老夫起了爱才之心,不忍看你就这么籍籍无名地死去,你值得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虫医指了指地上的陶罐:“喏,机会就在你面前。喝了它,而后便可以离开梼杌瓮了。”
“需要我做什么。”丙巳说话间已经拿起陶罐,揭开封口,一股血腥之味扑鼻而来。
“你倒是拎得清楚,这会儿不打算死了拉倒?也不问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丙巳盯住虫医,将陶罐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少倾,他只觉通体发烫,四肢百骸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
虫医绕着他转了两圈,啧啧称奇:“好、好、好!你果然骨骼惊奇,这‘永恒之酒’药效猛烈,寻常人服用,十有八九裂肤流血而亡。老夫观你只不过气血翻涌,竟如此快地吸收了药力,不枉费老夫一片苦心呐。”
“这酒有何用。”丙巳努力压制体内翻涌的气血,问道。
“这个嘛,如果老夫没有出错的话,你会获得天下间所有剑客都梦寐以求的能力。”虫医颇为神秘地笑了笑。
丙巳见虫医话语模棱两可,便不再追问,待自己稳定下来,一试便知。
虫医绕着丙巳走了几圈,心满意足,说道:“从此往后,你便不是战奴。你需要以一个杀手的身份进入市井江湖。老夫需要你去杀几个人,怎样,你可愿意。”
丙巳有些不解,这老东西,绕来绕去,就只是想让自己替他杀几个人?随即他意识到,这些目标,可能都不简单。
“放心吧,老夫让你杀的都是该死之人,违法乱纪、妖言惑众之辈。普通人根本不值得你出剑。你的剑,本就该替天行道。”虫医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我有一个条件。”丙巳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底气,或许与那药酒有关。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能够战胜任何人,尽管他已经在极力控制这份躁动的情绪。
“帮我找回记忆,我不想做一个糊涂鬼。”丙巳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复又睁开。这一刻,天地在他眼中变得不一样了。
他似乎能看到棚屋外的人影绰绰,以及他们行动之中的各处破绽,此刻只要他出剑,便可一招取人性命。
他看向虫医,想要寻找这老人的破绽——老人浑身上下处处都是破绽,但下一瞬,又毫无破绽。
虫医笑道:“若是在道上闯出了名堂,自然会有人找上你,说不定,便有认识你的人。”
其实丙巳今日还没有准备好刺杀奥玛珈音。只不过,他还未去寻自己的目标,便先与素衣剑客在城内不期而遇。
河不宽,若以身法跨越,几步而已。一旁的石桥上,行人络绎不绝。
大概对视了半柱香有余,丙巳有些摸不着对方的意思,那老者好像在打盹,抱着剑一动不动。丙巳打算离开。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一瞬间,仿佛有一双大手从背后擭住了他的心脏,那是被气机锁定的感觉。紧接着,他催动自己的心神,想要看到对方的攻击会从何处攻来。
他能看到敌人的破绽,同样也可以用那些不存在于现实的线来判断敌人的攻势。
如此场面,他前所未见。正当他分神之际,素衣剑客越过河道翩然落在他身旁,伸手轻按在他蓄势待发的右手上,死死封住了他出剑的可能。周围的行人对两人的交锋浑然不觉,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
“怂娃,你身上怎的有毗舍遮的气味。”老者笑呵呵地问道。话音未落,丙巳视野内所有的线都消失不见,似乎刚刚所见的皆为错觉。
“前辈说的是什么,在下不知。”丙巳感觉冷汗浸湿了自己的后背。老者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
“咱们见了三次面,你一次都不敢出剑。瓜怂一个,白瞎了这身本事。”老者毫不客气地呵斥,接着鼻翼微动,“我道是谁派你来的,原来是野利合台那个老鬼的手笔。”
丙巳猜想,老者口中的野利合台约莫便是虫医的真名,两人竟是老相识,且关系匪浅。
那股莫名的压力在逐渐消失,丙巳知道对方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自己,如果不趁此机会奋力一搏,自己很可能无法囫囵地离开此地。
“想杀奥玛珈音的话,娃娃你恐怕要无功而返。最起码,我离开之前,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老者自信非常,丙巳也毫不怀疑他的话。
丙巳的视野里,一根若隐若现的白线正在缓缓从老者的头顶蔓延而出。正是此刻!丙巳锁住自身所有气机,拇指猛然顶开剑格,长剑出鞘——
天旋地转之后,丙巳的头颅已然和脖子分家。老者持剑将丙巳的头颅停于剑尖。两人再一次对视。
僧人从街角匆匆赶来时,丙巳的尸首躺在及腰的草垛里。那颗不瞑目的头颅还在老者的剑尖上。
“你给他喝的永恒之酒里,是不是掺了老子的血。”老者皱着眉头,骂了些不入耳的粗话。
僧人知道这位杀神不喜腌臜之物,起初,老者压根就不想参合那永恒之酒的事宜,他也是花了老大的功夫才从一件旧盔甲上弄来一块老者的血痂,加入药酒中,喂与丙巳。
“沙槐子老哥,这事是我做的不地道了,跟你赔个不是。”僧人双手合十弯腰一躬。
沙槐子侧过身:“受不起,你可是皇亲国戚,我只不过一个大头兵,担不起此等大礼。”
“老哥觉得,此人的本事,能有你几分风采?”僧人指指丙巳的头。
“可惜了,‘一剑太岁’到头来被人一剑斩杀。那太岁星本就假星一枚,终究不过是具替身,再如何都无法成为真正的岁星。”僧人摇头,语气惋惜。
沙槐子不屑道:“皆是你一手操控,莫要假惺惺。这可怜虫你是从哪寻来的,根骨其实不错,只是运道不济,落在你这疯子手里。”
“好像叫什么卡西利乌斯,大秦那边的游民。不知为何在七河撺掇钦察的残部伏击军队。被人贩到碎叶城,恰好又被我撞见,便心生一计,先是抹去他的记忆,再以各种幻象重塑他的心性。如此,我的塑梦之术可谓大有精进。”
僧人大笑:“小虫子如何分辨真假,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沙槐子骂了一句疯子,然后将丙巳的头颅甩落,正好落在他的尸首旁。
“闹剧一场,告辞。”沙槐子懒得和僧人多说什么,话不投机。
待沙槐子离开后,僧人的脸庞扭曲着变成了虫医的模样,他蹲下来用手抚摸着丙巳的头顶,仿佛丙巳是自己的孩子般,浑浊的双目里竟是有几分慈祥。
“虽是闹剧,可你还真别说。他真的已经很接近真相了。或许今日没有碰到那杀神,假以时日,他便可勘破幻象,破茧而出,找到那颗属于自己的真心罢。”
丙巳合不上的双眼,死水般的眸子里倒映着无限好的夕阳。
他似乎想要看尽人间,却恍若一场黄粱梦,醒来后双翅忽闪。
评论区
共 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