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慌失措地在风中飞奔,把一只靴子跑丢了。草叶的尖锐与潜藏在其中的坚硬石子刺痛她的脚背,几乎要破出血来。那鲜血汩汩地流,温热得像是斯维蒂尔小镇的朝阳。那里的农民克罗斯腰背佝偻,面色被汗水浸泡得严肃愁苦,他向乌克里娜提起了自己在卡秋狄求学的儿子,谈话间笑容无比自豪。
“他是我们家第一个越过卡秋狄之门的人。”克罗斯哈哈笑道,笑声张扬而豪迈。
卡秋狄之门共有三座,其中求道者之门坐落于最外围,是所有求学者首先要越过的第一试炼。但只要能够给予学宫足够份量的资助,贵族子弟即可任意跨过门扉。求道者之门肃穆非凡,求学者需赤足低头前行,除非你的家里位高权重,并且买得起马车。
乌克里娜·佛狄米尔坐在马车上遥望那些赤足行走的人。她的双脚刺痛。
求学者抬头看她,那脸庞既像老农克罗斯,又像发出短促惊呼的凯尔提。赫尔之子,凯尔提·查图拉的尸体在夜风中慢慢失去温度,散发出刺鼻的血腥味。她的双脚刺痛。
大火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燃烧的,但可以确定的是马蹄声与尖叫声一定紧随其后。高大的骑士全副武装,披戴着在希卡迪亚甚为罕见的闪烁银甲,手持修长尖锐的骑枪。他们如洪流般踏碎营帐,冲杀正在四散奔逃的寇斯平民。另一边,身着皮革护甲,手握大刀的角马骑士则从另一侧冲向班·萨莫卡的最深处,这部分士兵皆背披那乌鸦翅膀一般的漆黑大氅,速度比全身重甲的银骑士更加迅捷,斩下头颅的效率也更为高效。
乌克里娜摔倒在地,叫喊声顷刻间于她脑海中撕作一团,如同眼前染血的黏土草屑。角马骑士向她袭来,手中刀光锋锐。她凝视刀光,直到有一片更阴沉的铁色将刀光击碎,骑士落马,而角马被削断前腿,猛地砸倒在地。海德尔将双手长剑轻轻舞动,最后笔直竖于脸侧,将他坚毅的面色衬得血亮。角马骑士爬起身来,仅迟疑了片刻便迅速捡起大刀,朝着前方大步奔来。海德尔挥剑与之交锋数下,很快便将其完全封死。他逼迫骑士跪倒在地,随后快速抹断了其咽喉。
“还能走吗?”他回头对乌克里娜问道,语气平静,仿佛一切都是司空见惯,“如果需要帮助的话……”
她的尖叫声穿过了燃烧着的尸山血海,和那些愤怒的吼声、悲伤的哀嚎协奏在一起,狂乱在骑士们撕破风声的冲锋中,好像从来不存在似的。烈火烧得营帐劈啪作响,而拉尔提全然没有半分恐惧,他提着还在滴血的狼头走近赫尔·查图拉,他年迈的父亲。他将那颗头扔了过去,正好砸在了突然出现的塞内提身上。塞内提灼灼地盯着自己的伯伯。高抬着的双臂微微颤抖,她深呼吸,只能闻到砸在自己身上,气味呛鼻的黑色狼血。
“让开,塞内提。这和你没有关系。”拉尔提冷酷地说道。
“你走吧,塞内提。这是我们的事情。”正当塞内提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赫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赶快离去。
塞内提无力地跌坐在地,双手像鹰爪般死死按住自己的嘴巴,强迫自己不要发出抽泣。她瞪着眼睛,眉毛凝起剧烈的波纹。
“我很抱歉。”拉尔提向她点了点头,很快便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父亲身上,“他爱你胜过爱我,赫尔·查图拉。”
“为什么?拉尔提。”赫尔的声音扯得嘶哑,但仍然听不出丝毫的怒意,“他是你阿弟。”
“未来?”赫尔低声嘶吼着,双手猛地揪住儿子的衣领,“看看你的周围吧!”
血与火在夜空中喷涌,颠了狂那般张牙舞爪,女人抱着双瞳涣散的儿子痴痴的坐着,旁边大概是她丈夫被拦腰斩断的尸体。所有人都在奔跑着,声色嘈杂,气氛却一片死寂。
“这是必要的牺牲,冬天来的时候,我们需要腾出更多的粮食给军队。”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你这个在北境之王的座下跪地求饶的孬种!”拉尔提一拳将父亲打倒在地,“阿哥被你出卖,战死在了狗啸林,阿姐则被你当贱奴一般卖给了北境人。我们曾经是骄傲的狼,却在你的治下沦为了法明提亚的狗!”转瞬间,他的情绪又平静下来,“要怨,就怨当初由你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吧。”
“我只是、我只是为了……给寇斯带来和平。我……”父亲好似顷刻间泄了气。
赫尔·查图拉轻浅笑笑,双手慢慢划向了拉尔提的脸颊,“你确实,长得很像你阿妈。”
他倒了下去。身躯恍惚间变得十分卑小,跟一具骷髅似的。海德尔与乌克里娜驾马而来,踩开环绕拉尔提周身燃烧的营帐布条,击倒了一名前来阻拦的角马骑士。海德尔跳下马背,而乌克里娜仍旧坐在马上,向正跪坐在地的塞内提伸出手来。
拉尔提挥剑奔去,漆黑大氅伴随着他的身形摆动,发出呼呼风声。只听一声尖昂的铿锵,海德尔持剑抵在了他的身前。
“黑狼主拉尔提。”海德尔对他微笑,那张笑脸在宝剑狼锋的映照下阴险狡黠,令他极其不适,“这剑不错,是从哪搞来的?”
“哪里来的无名小卒?”他挥剑与来者挑开距离,调整了站姿,转动手腕,将剑尖对准目标,“哦,我想起来了,那两个法明提亚人。”他冷笑了几声,“很好,那我就在这里把你们两个意图绑架公主的小贼杀了,以向南方人展示狼的獠牙。”
“别逗了,到底谁是贼啊!”乌克里娜策动缰绳,尖声怒骂道。
“哦?”拉尔提的眉毛骤然锁紧,“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亲爱的南方小姐。把塞内提放下来。”
“不可能!除非她自愿跟你走。”乌克里娜继续高喊着,不让自己从气势上落下风。
“乌娜。”可就在这时,塞内提却拉拉她的衣角,轻声说道。
“你们只有一匹马,可这外面还有很多士兵。我的伯伯已经完全掌控了萨莫卡,带着我,你们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可是!可是……”乌克里娜张大了嘴,却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她回头恶狠狠地瞪向拉尔提,而拉尔提只是还以她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微笑。
“嗯,我会留下。”塞内提·查图拉跳下了马,她在马背上所待的时间如此短暂,甚至还尚未留下余温。
“塞内提小姐,”海德尔慢慢朝着乌克里娜以及马匹所在的方向后退,途中与塞内提擦肩而过,“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塞内提没有回答,她默默地回到了拉尔提的身旁,身后是爷爷还在渗血的尸体。停滞片刻后,她才再次开口说话,乌克里娜说不清楚那话语间的颤抖究竟是哭腔还是决绝。
“乌娜,对不起,我很感谢你的以身犯险。在你向我伸手的那一刹那,我真的充满了勇气。但……这里是我的家。”她抬起头来,眼神锐利得像是两把尖刀,“我是塞内提·查图拉,班·萨莫卡的主人。”
乌克里娜策动缰绳,快马踏过草地上波光粼粼的银火。海德尔骑着另一匹马紧跟其后,这是塞内提赠送的,她将他们送出了城寨的正门。大门是木头造的,那时已然焦黑得不成形状。她又想起求学者之门下那些赤足行走的人,想起了在营救塞内提时,那散落在四周的残破尸首。母亲抱着双瞳涣散的孩子,正欲用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老农克罗斯一边弯腰锄地,一边向他人炫耀自己前往卡秋狄求学的儿子。求学者之门下有条长长的阶梯,夏天时格外滚烫。乌克里娜猛踢马刺。
王家理所当然地执掌着这个世界的秩序,为荣誉而浴血拼杀、为利益而勾心斗角,而这背后的所有代价却都是由百姓承担的。有的统治者这辈子都不会理解赤足行走者心中的苦涩与坚强,有的却可以,他们大多从民间走来,并从未遗忘自己来自何方。
“卡塞瓦尔氏族,去找卡塞瓦尔氏族。”离别时,她在乌克里娜的耳边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如此坚毅深沉,一字一句都成了烙在乌克里娜心中的灼热铁片。
云游诗人乌克里娜,旅居寇斯,遇尊者之师入侵希卡迪亚,与友人塞内提·查图拉作别时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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