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里娜与海德尔顺着居民长年踩出来的大路前进,很快就接近了那阵低沉的歌声。眼前的道路轰然隆起,乌克里娜往上一爬,低头远眺。不远处,营帐在夜色下爬满草地,摇曳着点点灯光。这是班·萨莫卡,查图拉氏族的母亲城寨。
海德尔昂首吸吸鼻子,“嗯~我想我闻到了酒的味道。”
佣兵的话语拂过乌克里娜的脸庞,随风涌入云海。月光在云海间起落,又洒向城寨中的各色营帐,为其镶嵌上一层轻缓的银雾。寇斯人在银雾间飞快穿行,欢声笑语和那歌声一同永不停歇。这些包含生命力的声响汇聚在班·萨莫卡的中心,一座被营帐围成的圆形空地。他们又举杯、又舞蹈,不分男女老少,与法明提亚截然不同。海德尔举起了一杯酒,哈哈大笑。在他对面,一名与他比试酒量的寇斯战士刚刚倒下。
乌克里娜很少喝酒,这种烈酒更是碰都没碰过。凯洛安的酒喝起来很清甜,凯洛安人的宴会端庄典雅,从不放声大笑。
塞内提在空地的中心起舞,腰肢有力碗转,发辫像马鞭那般挥打飞旋。这和她料想中的舞蹈有很大差异,是另一种饱含着烈风与血腥气味的野性美。塞内提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尖刀,浑黑的双眸带着浅浅的暖褐色,其深处仿佛颤抖着头狼拱起的脊背。
低沉的歌声恍然间抬高,好似狼吼,又像没入海浪的大风、燃烧的铁与砂砾。
乌克里娜忽然哭了。她想起了外公,想起了修剪庭院的父亲和查阅账本的母亲。想起了繁杂的群鸟,色泽晶莹的柳月花茶。
她用力地擦拭眼泪,但难以驱逐咽喉的刺痛和双手的颤抖。
“你为什么哭了?”佣兵海德尔看起来喝得烂醉,但不知为何,乌克里娜觉得他此时的眼神尤其清醒。
“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去写什么诗,我现在会不会更幸福。像寻常人家的小姐一样学习园艺和刺绣,和父亲练练马术,和母亲修习社交之道……”她用双臂紧紧环住膝盖,“诵什么农啊……我又懂什么农民?只是把当时心里的情绪写出去罢了,我懂他们什么?我从小喝的就是从远东进口的柳月花茶……”
“但懂不懂很重要吗?”海德尔哼地笑了笑,“那些称颂王家贵族、英雄豪杰和宗教殉道者的人,他们未必就很了解他们所称颂的东西,但自古以来,类似的诗文他们写了不知道多少。别对自己太苛刻。为弱者发声总是需要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接下来有可能到来的,一切的身败名裂和自我怀疑,但无论如何,你的初衷都是伟大的。若是连这点都要否认,那我看人类还是趁早完蛋吧。”他对乌克里娜举起酒杯,“当然在我眼里,人类早就完蛋了。”
这种哀伤转瞬即逝。在人们的欢笑声中,塞内提最后一次跳入夜空。
草地好像在伴随着人声颤动,乌克里娜没碰一点酒水,但也被这氛围熏得头晕目眩。她起身想要远离纷闹的人群,一步两步,而后快走起来,穿过几堵人墙与色彩明亮的帐篷,耳边充斥着鸣响与孩童赤足踩踏草地的声音。身后传来几声喝彩,但她没有回头,径直奔向了一处寂静,背靠着营帐坚硬的布面跌坐下来。她长叹一声,又忍不住气喘吁吁,所熟知的那些人的身影不停于眼前晃过。包括那些斯维蒂尔小镇里的农民,他们有的面色红润、笑容明艳,极富生命力,有的死气沉沉,表情阴狠狡黠。
“有钱有希望的时候就善良慷慨,没钱没希望的时候就邪恶狡猾,他和我们没什么不同。都是血肉之躯,能有什么狗屁差异?”亚塞迪米斯曾对她这般说道。
一声嘶吼从近处传来,吓跑了幻想中愤世嫉俗、扯高气扬的亚塞迪米斯,也吓得乌克里娜赶忙低下身子。
“阿弟……就连你也不理解我吗?”另一个男人回话的声音阴沉沙哑。
“你是在掀起叛乱啊!”第一个男人死死揪住另一个男人肩头处的漆黑毛领,并将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刻意压低,“若是让族长知道……”
他们躲在城寨竹编围墙的阴影下,与乌克里娜之间只隔了一条圈养幼马的矮篱笆。第一个男人的声音乌克里娜认得,凯尔提·查图拉,塞内提的父亲,赫尔氏族长的幼子继承人,高大魁梧,发梢前端有一挑银白,因而被世人称之为“白首狼”。但另一个被称作拉尔提的男人,她就没有太多印象了。
“我无法忘记他们给查图拉带来的屈辱,阿弟。我们是狼,不是看家护院的狗,奔狼生来就要驰骋四方。而父亲大人?哼,他也不过是个可悲的失败者,而我,不会失败。”
“和平很虚伪。希卡迪亚养不活这么多人,我清楚,你也清楚。南下掠夺是我们的宿命,也是诅咒,我想要彻底终结这种诅咒,去为寇斯人寻找一片水草丰茂之地。”
“再一次血染南方?”凯尔提低声尖叫起来,“再一次害死阿妈、阿哥和阿姐?再一次,让全寇斯人为了那点可笑的野心丧命?再一次……变得屈辱?”
“你倒也知道这是屈辱。是啊,那就是无知的世人强加于查图拉的屈辱。”被称为拉尔提的男人笑了笑,“加入我吧,凯尔提,有了你的帮助,我们的军队将势不可挡。我们要扫除的障碍,只有一个……”
“你说什么?”凯尔提惊恐地看向拉尔提,他的阿哥,“不!”他用力推开拉尔提,怒声吼叫,“我绝对,绝对不会和你同流合污!”
在围墙的阴影之下,他迈动了步伐,大氅的毛领一颤一颤,仿佛乌鸦行将展开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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