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共舞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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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雨将一切淋得泥泞。残垣断壁中不死人呆滞孤立，转头看着同一个方向。东北方，玛索洛缇斯的破败神殿。
铁铸的楼骨拔地而起，在向四方生长的同时直通天际，血红色的神之源泉在楼顶最尖端熊熊燃烧，往天边泼洒血色。这座神殿曾经富丽堂皇，如今却像是被彻底烧过似的，留予世人的澎湃情绪中，仅剩恐惧和惊愕。
雅克雷不曾见过神殿辉煌时的模样，因为那时他还没开始流浪。
他曾是效忠于米兰希尔之王的近卫骑士，首要职责便是扮演环绕在王身旁的铁甲苍蝇，举盾抵御一切来犯，挥剑砍倒所有敌人。王去哪里，他就跟着去哪里，而王从未踏足过西方这片神陨之地，尽管此地距离王宫仅仅相隔了一座山。
如今雅克雷为一笔丰厚的赏钱越过了那座山，在土路中穿行，砍倒一个又一个朝他扑来的不死人。不死人手握血黑色的锋利农具，稍一蹭到身上，便会带来火烧般的灼热。这里的土地亦是如此，漆黑松软，一踩即碎且带着灼烫，好似刚被大火整片烧过，因而余温尚存。
这片土地的确曾被大火燃烧。在巫师拉格蕊亚对他讲述的故事里，那是一位新神降生时的磅礴怒火。但这也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怒火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焦黑的大地、带着血腥味的黑雨，残破的楼房和雕像，以及盘踞其中目光如炬的不死人。这些人过去都是侍奉玛索洛缇斯的神民，手持农具的是农民，披甲持剑的是军人，玛索洛缇斯是司掌农业与战争的女神。
雅克雷挥动宝剑，拦腰劈碎了面前那名身材高大的着甲将兵。眼见着他轰然倒地，如灰烬般湮灭。烧红的面甲下传出声声悲鸣，声音又闷又沉。即便镇守的国度早已万劫不复，这些无神的兵士依旧为自己未能御敌而感到悲伤，亦或者，他们仅仅是惧怕自己的消亡。拉格蕊亚交给他的这把宝剑，号称“破死光尘”，能够彻底驱逐在凡间驻留的死者。
“拿走这把剑。去完成你的伟业，为你的王尽忠吧。”冈特坐在王位上，身子枯瘦得像把生锈的长矛。他的神情无比愁苦，全然不像当初谋害布兰希尔德时那般意气风发。
黑雨灼热，打在铁盔上铿锵作响、蒸腾冒烟。
雅克雷的持剑手感到刺痛。于是他松懈气力，双手依旧握着剑把，但剑刃稳稳地扎进土地。他在原地矗立着，忽然间四顾茫然。
巨木镇也是荒凉多雨。布兰希尔德站在穹顶般的树梢下，雨点透过叶片的缝隙坠落，洗亮他银白如镜的盔甲。那里倒映着雅克雷面无表情的脸。
布兰希尔德，米兰希尔之王，高贵的兰希克之后。他看着黑龙骑士团团长冈特带领亲卫缓缓走来，面色阴狠，手握兵刃，听到了来自风中，有关骑士团团长密谋造反的流言蜚语。
但他依旧展开双臂，向着自己的骑士兄弟大步走去。
冈特一刀划开了他的咽喉，将他从高高的树枝上推下。巨木镇的大树高可通天，人从上头坠落，必定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雅克雷在心里如此叨念着，纵身一跃，从一座小教堂的楼顶跳下。
眼前视野开阔，黄金麦田环绕着神殿的残躯，不死人在其中漫步，假装自己的劳作仍有意义。
“来人啊！”冈特将染血的链甲手套轻轻一脱，扔了。
神殿残败的大门口，身披金甲的战士从废墟中缓缓走来。他左手挥舞着银色重剑，右手持着一把金色的锄头。
“此人谋害了我们的国王！”
冈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而身前的的战士呼啸着，朝他疾驰而来。重剑与锄头敲打卷起的烈风，破开了那些就连神的怒火也不曾将其毁灭，坚不可摧的金色麦田。
在久远的过去，每至丰收之时，玛索洛缇斯都会身穿由落叶和谷物编织而成的礼服，在农民与军人的环绕下高歌起舞。在那时与她一同舞蹈的，是身姿高挑且歌声嘹亮，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他们会以银剑敲打锄头，以象征女神农业与战争的二元性永不磨灭。
武士的剑朝他挥打而来，他拔剑抵挡。
武士怒吼，发出嘶哑凄厉的细长尖叫。从她的咽喉处冒出黑烟，燃烧起幽黑的毒火。
雅克雷沉着应对，不断抵抗来自武士一招紧接着一招的凌厉攻势，直到整座麦田都在毒火的侵蚀下燃烧殆尽，暴露出此地原本的可悲模样。
雅克雷无暇顾及周围环境的变化，但持续的防御姿态总会因为疲惫而出现破绽。直到有一刻，武士的攻势终于奏效，那把锄头凶猛地击碎了他的左肩甲，而后亮闪的银光与耀眼的金色一齐缭乱，将他击出好远，胸甲震裂、口吐鲜血。
他往后踉跄了几步，却随即立刻向前，避开三四道足以将他粉身碎骨的致命挥砍，抓住了武士还未来得及回防的空当。宝剑“破死光尘”径直刺入了武士的胸甲，强大的魔力即刻冲溃了束缚与包裹她破碎身躯的黄金。
黄金变形熔解，天色骤变，那是神之源泉正泛起悲伤的波澜。
武士仰面跪倒，发出最后一声嘹亮的哀号。毒火消散，四面八方仅余死寂。
雅克雷叹着粗气，整个人躺倒在地。黑雨打在他的面甲上，声响刺耳又沉闷。他想要大口呼吸，却使不上任何力气。宝剑脱手，滚进麦田的泥泞残骸。
他的耳边再次想起拉格蕊亚对他讲的故事。那是一个神对自身的二元性感到质疑，决心背叛一侧来救赎另一侧的故事。
玛索洛缇斯，愚蠢的女神。认为自己的神国所沿袭千年的这套传统过于迂腐，对农民的压迫太残忍，对军人的称颂太无情。她毁灭了自己的神性，让农民不再束缚于黄金麦田，让军人放下刀剑，回归田野乡间。
人们对生活迎来的巨变感到无所适从和恐惧，而祭司与将军对此感到不满，他们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于是乎，他们集结军队与神交战，被神击败，并在不解与仇恨中塑造了新的神明。
燃烧之主、复仇之焰，流浪兵团蚀骨热风的至高督军，司掌复仇与权力的弑神之神，霍特里格.克鲁伐斯。
愚蠢的女神成为了霍特里格刀下的第一个亡魂，据说霍特里格斩去了她持剑的右臂以羞辱她，并将她的国度彻底焚烧、诅咒。
雅克雷重新拿起了宝剑，站起身来。慢步走向神殿。
“你就快死了。”冈特的声音再次于阴影中出现，“在那之后你流浪诸国，在这片与神共舞的大地苟且偷生。阴谋不曾击败你，刀剑更不用想。”他冷笑了几下，“可最后。呵呵，真没想到啊，雅克雷。我觉得你我二人当初肯定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不会死于对方的剑下，而是死于同一种……疾病。”冈特奸笑着，笑得肩膀耸动、呼吸困难。
“你就快死了，雅克雷，我也是。”王冠在他的头上显得很沉，几乎要将他的脖子压断，“何不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你我二人携手，再为这个该死的国家，尽最后一份力呢？”
雅克雷大步走进神殿焦黑的楼骨之内，越过重重废墟。
“替我去，杀死一个神。”
废墟堆积起的高台上方，银甲的女神优雅地拔出长剑，在她断裂的右肩膀处，由银铁拼凑而成的手臂正盈盈摆动。
玛索洛缇斯透过碎裂开来的银甲望向下方，她的双眼与飘飞的长发一样血红。而雅克雷就在她的注视下爬上废墟，迅速抵达了高台。
他们凝视彼此，绕圈行走。
黑雨下落，灼烧凡人与神明各自的灵魂，与破烂不堪的肉体。
他们迈步，他们叹息。
然后他们相拥、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