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奶奶已经八十岁了,不多不少正好八十,过去很多人以很多方式称呼她——简妮,简,简妮姑娘,我的美人儿,舞会公主,珍妮·劳伦,劳伦女士,珍妮·瑞德森,瑞德森夫人,瑞德森太太,最后她成了珍妮奶奶。
今天是星期三,阳光明媚的日子,开茶会的好天气,她在为下午茶做准备。这个习惯大约有二十年了,过去她会烤三个苹果派,那时足足有七个人,她们这些退休的老妇人们需要一点填充生活的慰藉,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现在,只需一个便足够,不仅仅因为她们的胃口被岁月消磨了大半,连参加茶会的人也少了,只剩下包括珍妮奶奶在内的三人,整日讨论下一次该出席谁的葬礼。
珍妮奶奶把苹果派推进烤箱,设定好火力和时间,估摸着要不要在小眯一会,佩弗太太总是会迟到,不过她自制的橘子酱和烤吐司很配,罗斯夫人会带上红茶、方糖和鲜奶。
她们可以在公园里就着点心消磨整个下午,闲谈起过去时光里的男孩、酒精和派对,聊聊她们联系日渐疏离的子女,说说她们正在长大的孙辈,看着夕阳沉入地平线,然后搭乘电车回家,虽然现在早已不是电车了,可是她们依旧执着地这般称呼公交车辆。
她也养过猫,第一次是结婚不久的时候,在怀上第一个孩子两年前突然出走,第二次是退休之后,直至她再也忍受不了继续埋葬猫咪,不再饲养任何宠物。
珍妮奶奶转过身,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端坐在桌子另一头,她穿着一身大方朴素的连衣裙,裹着点缀面粉、奶油和蛋清残渣的围裙,脸上还洋溢着一丝友善的微笑。珍妮诧异了半分钟,之后缓过了神,对方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
珍妮拉过椅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双手十指交叠沉默片刻,对方也是如此,只是面容多了几分笑意。
老奶奶率先开口说:“我认识你,在我祖父死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围在他身边,他当时已经很胖了,需要两把椅子支撑,可他还是坚持要吃烤肋排,还把大伙都召集过来。一家人聚餐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对面的椅子也坐着一个祖父,不过除了祖父和我没人在意他的存在,好像他不存在一样,他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我祖父,就和你现在一样。祖父注意到我的脸色,朝我挤了挤眉毛,说‘别管他,我的孙女,别管他’。等我们收拾餐具时,才发现祖父已经躺在草地上走了,他一脸安详满足。”
“你们一家人都很有天赋,非常非常特别的天赋,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如此,通常我们只在将死之人面前现身。”
“好吧,我知道了,我还剩多少时间?”珍妮奶奶忍不住开口问,她不指望对方回答。
“足够你把苹果派烤完,为什么不处理一下后事,别留下太多遗憾。”对方语气平静,甚至有些和蔼的,像是在建议友人。
“我一生除了该死的丈夫没有遗憾,而他也早就死了,用把猎枪结束自己,你应该也在现场。我不抽烟,不酗酒,我爱过,我恨过,我想过自杀,也活到了现在,独自一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一个做了警察,一个做了记者,一个孩子孑然一身可能会孤老到死,另一个孩子结婚生子幸福美满,我没有遗憾的事。”
“给孩子打个电话吧,和他们告个别,别留下遗憾。”对方几乎是在恳求珍妮。
珍妮点点头,起身拨通了座机,她是个老古董,对青年人的时尚不感兴趣,也不愿使用智能手机,哪怕是老式的按键手机也很少使用。
“嗨,妈妈。我在午休,有事吗?”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
“苏茜,抱歉打扰你,最近还好吗?你们一家人还好吗?”珍妮奶奶有点迟疑,她脑子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交谈。
“很好,都挺好,薇儿在家叫新曙光的公司实习,查理在准备大学的事,老布最近挺忙的,他想拿到主管的位置,赶在他退休前,总之我们都挺好。”
“那你呢,你过得还好么?身体怎么样,还在熬夜?多吃点水果和蔬菜,对你的肠胃有好处,别抽烟,也别酗酒。你已经五十了。”
“我记着呢,我记着呢,我直到三十岁才怀上你哥哥,我和你爸爸差点以为再也没机会了,四年之后又有了你,我为你骄傲,我的女儿,妈妈爱你,妈妈爱你们。”
“怎么,怎么了,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有点老了,苏茜,人上年纪了就是这样,容易感伤。”
“我不想打扰他,你知道的,他一个人,又是警察,我不想打扰他执行公务。”
“妈妈!别瞒着我了,我不是小孩子,家里有个怪胎哥哥我已经受够了!”
“我没有,孩子,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我只是想说——苏茜,妈妈爱你,妈妈永远爱你。”
啪!珍妮单手挂断电话,死死按住话筒,仿佛害怕女儿从电话里跳出来,另一手掩面哭泣。
电话那头抢先说:“我还要处理文件,有事吗?如果又是邻居家的狗吵得你睡不着,打电话给片警。”
“不,不是,凯文,我只是......我只是想你了。”
“我不想说,可是我还是得说——你父亲的事只是意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得学会放下,我们都得学会,你太自责了。”
“凯文!”珍妮奶奶欲饮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凯文,妈妈爱你,我一直爱你,我从没怪你,我们都是些孤独的可怜人。”珍妮挂断电话却没有放回话筒,随手丢在一边,她不想再有电话打进来,将满脸泪水掩埋在双手中。
“我爱她,我爱他们,一想到和他们告别,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控制不住。”
“给他们留些话吧。”对方起身凑近,用干瘪粗糙的老手握住珍妮同样干瘪粗糙的老手。后者停止抽噎,她看到对方身后泛起的一圈圈光晕,心中不再有恐惧和迟疑,连连点头地拿过纸笔坐下,缓缓提笔。
等到苏茜在邻居异样的眼神里跑过草坪,急匆匆打开屋门后,他们听到一声尖锐刺耳的哀嚎,让他们对之后发生的事的记忆刻骨铭心。
珍妮·瑞德森夫人因脑梗塞逝世于家中,她似乎预料到了突发的一切,虽然医护人员没法解释,可她安详地坐在躺椅里离开,还留下了字条——
“苏茜,通知警察和教堂,然后请告诉佩弗太太和罗斯太太,我不能再参加下午茶了。把冰箱和食品柜清空,记得关掉水电和煤气。我走得很平静,勿挂念。
口袋市从来不是个好地方,自从第一批移民把登陆的海湾命名为口袋湾开始,这地方就没安宁过,超自然现象让本地人习以为常,反过来想,如果有一天这座城市突然不再闹腾了,他们才会难以适应吧。
去口袋市有很多选择,航班、轮船、汽车,J还是选择了铁路,她喜欢在铁轨上晃晃悠悠地旅行,让她联想到儿时坐在旋转木马的感觉。听到即将到站,J起身收拾行李,她瞥了眼窗外,一段深入森林的铁路和一个锈迹斑斑的林场小站缓缓地被抛到身后,被高大繁茂的遮天林木取代,随着阳光再次投入车厢,她已经能看到城市的近郊。
J乘车赶到现场时已是下午一点多,警察们已经封锁了道路,沿着路牙布下路障和警戒线,将大楼团团围住,除了一堆不愿放弃的记者围堵在门口,大半个科技园区除了警察就剩下没着警服的警察。
“抱歉,我迟到了,从车站赶过来花了点时间,戴蒙德警长。”J焦虑地解释,作为一个警校刚毕业的新人,在报道当天赶上集体出警实在让人有些吃不消。
“别担心,丫头,换做是谁都会一头雾水,去那边车上换行动服,和那边的女警打个招呼就行。”鬓发花白的警长微微一笑,扭头去应付堵在封锁线外的记者。
等到J匆匆换上制服再次向警长报道时,警长身边站立着一个身着风衣的邋遢男人,他有一头鸡窝般的散发和胡乱修剪的胡子,似乎是在睡梦里被突然喊来,只得草草梳理了一下。
稍靠近一点,J闻到男人身上散发出烈酒气息,几乎是扑面而来。男人朝她点点头,继续为自己灌咖啡,J和那双充血的眼睛对视了一秒,她感到困惑不已。
“K,这位是J,J,这位是K,以后你们就是搭档了。”
J张了张口,还是选择了沉默,来之前她就被告知她要前往的城市和岗位都十分——古怪。
“你对‘异常调查小组’了解多少?”被称为“K”的酒鬼开口问道。
J平复了下心绪,回答:“我在车上看了你们寄来的手册,我得承认里面有些内容超出了警校教学的......范畴。”
K似听非听地点点头,转身向案件现走去,高举纸杯示意J跟上。
“你符合我们的条件,就是这样。”K随手丢掉空杯,继续说明,“别惊讶,我们一向很缺人。”
“算上你,就我们俩,别惊讶,我们现在用不着一堆人了,今时不比往日。”
“问得好,就像你刚才说的,超出教学范畴。看见那边十三层的楼了吗?待会我们要进去,先看看这幢天杀的高楼出了啥问题吧,十三层,那群胆大的设计师真敢搞出来。现在,我们去找负责的警员问清楚情况。”
J没有再多问,她感觉问更多K也不会回答,默默把枪别在腰上跟着K靠近大楼。
“这就是眼下的情况,大楼完全属于‘新曙光科技集团’,他们和附近其他公司没多少差别,物联网技术、云端服务、人工智能诸如此类,看看那幢大楼,他们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先是附近的片警接到新曙光打来的求救电话,他们进去就再没出来,总部收到他们发出的求援又派了一队警员,结果还是有去无回,最后是一支武装突击小组,他们从后门突破,进去之后也没了动静。”警员将资料发至K的手机上,同时滔滔不绝地说明情况。
“报警人声称他们公司被黑客骇入,他篡改了公司管理权限,还威胁要锁死大楼。”
“最后一次和里面联系是多久前?”K一边用拇指滑动手机屏幕,一边问道。
“两个小时起前,我们切断了大楼的供电,但是......那些天才工程师给大楼设计了可以独立工作72小时的供电系统,好让公司在断电时继续运转,武装小队被派去执行断电,再也没了消息。警长不想担风险等上两天,鬼知道人质怎么样了,监听、监视全都没用,我们进不了新曙光的内网,除了几个休假的员工整个公司的人都被关在里面,不出事才有鬼了。技术人员联系到一个在外面的高管,你猜怎么着?”
“内网的权限和密码被篡改,服务器数据接口被加密,某人或者某物接管了新曙光,从内部接管,他还在大楼里。”
警员赞许地点点头:“这事归你们了,K,带着你的搭档上吧,保持通话。”
“她叫J,第一天入职。”K转头甩下披风,把步话机插在防弹背心左肩,“不要关保险,我们要面对的东西不太寻常,戴上防毒面具,记者在朝这边看呢。”
“你在说什......”在进入大楼摘下面具之后,J刚想开口询问,但很快自觉地闭嘴,眼前的“不寻常”已经无需他人说明——大厅里众人悬浮在空中,有平民也有警察。头顶众人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运动,让J不由得联想到......旋转木马。
为什么是旋转木马?J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想到旋转木马,她快步追上K,然而K却连同大厅一起,如同被打破的幕墙般消散无影。
环顾四周,J发觉自己身处游乐园里,在炫目斑斓的灯火下,J陷入了迷茫,她应该身在一处诡异的大厅里,前面站着一个满身酒气的邋遢中年人,头顶是一圈某种诡秘仪式的祭品,可是他们消失了。
摩天轮、过山车、霓虹灯、粉色棉花糖和玩具气球,和J记忆里的游乐园一样,该有的一样不,等等,旋转木马在哪?
不知何故,J近乎本能地凭着印象在人群间穿梭,直奔旋转木马而去,如她所预料的,有个女孩立在旋转木马入口处,女孩不过五六岁,她在哭泣。
女孩穿着一件J很熟悉的红色外套,那时还没那么破旧、褪色,被遗弃在行李箱底。J走向她,蹲下身和她面对面,正欲要开口,J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哭泣的女孩。
女孩在呼喊着妈妈,可是J知道妈妈不在这,妈妈把她送上旋转木马,朝木马上欢欣雀跃的女儿招手,随着木马一圈圈转动,妈妈连同过往的生活消弭在人群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哭泣的小女孩,除了哭泣她又能怎么办?
“别哭了,孩子,别哭了,不会有事的。”J终究是安耐不住,一把将女孩揽入怀中,轻抚后背,试着止住女孩断断续续的抽噎。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我们去找你妈妈,好么?我带你去。”J回忆在警校学习的知识,试图从脑中调出些有用的技巧,可她只剩下手足无措。
反倒是女孩让她有了头绪,她擦擦眼泪,向远处指了指。
“我妈妈在那边。”小女孩直勾勾地瞪视J,J从没想过自己的眼睛是那样的,细看之下着实陌生。
J困惑不已,这不在她的记忆里,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女孩牵着手,没有迟疑地向灯火昏暗的角落走去。
那里的确杵着一个女人,至少咋看是一个女人,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样貌,J只能勉强看清她张开臂弯迎接走来的女孩和J。
J停下脚步,女孩的小手从她掌心滑出,一步一步走到女人身旁。
“你不过来吗?妈妈在这。”小女孩拉着女人的衣角质问,奶声奶气地恳求。
“可是妈妈在这,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你也该在。”小女孩将空出的手伸向J。
“我还有工作。”J回避面目不清的妈妈伸出的手,不知为何女人散发出似曾相识的气息,明明看不清女人的面庞,J却对她感到莫名的亲切和熟悉。
J深吸了一口,空气居然如此寒冷,冷得超出她的预料,刺激地她连连咳嗽。短暂犹豫后,J向着母女走去,真奇怪啊,她们母女渐渐升入空中。不仅如此,J觉得脚下空空,她脚下不再是结实的土地,三人似乎在一点点升入空中。
肩头的沉重将她拽回了现实,她重重摔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K正爬起身拍了拍灰。
“你刚才差点就加入了他们。”K指了指头顶逆时针缓缓转动的众人。
J吞吞吐吐地解释:“我看到我自己,小时候的我,在我和妈妈走失的那一天。”
K点点头,示意他明白,确定J换过来之后,开始说:“小心,我们才刚进门,我可不想搭档上班第一天就又得换人。”
“抱歉,我,我......我见到一个女人,她让我想到我母亲,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不过是对一段虚假幸福的憧憬,瞧瞧头顶那么可怜人,他们脸上还挂着笑意呢。”
说罢,K向J伸出手,J握住那只粗粝的手,迅速起身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麻烦。
两人小心翼翼地向楼梯间移动,里面一片黑暗,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身影。电闸被远程拉断了,J几次尝试无果后摇摇头告知K,K正背过身打着手电琢磨指示牌,研究下一步的计划。
“J,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个,下到供电室把电源关掉,不过考虑到一整支武装小组折在那里,成功概率不大。第二个,继续向上逐层搜索,找到那个搞鬼的幕后人士,你对编程懂多少?”
“警校教过些入门,我不敢保证。”J还在对大厅的事心有余悸,肯定不是普通的黑客入侵。
“那就抓到那家伙,然后把这里交给技术人员处理。”K示意搭档跟着上楼。
“怎么啦?怎么啦!先是我被莫名其妙地发配到一个滨海城市,口袋市,这是我听过最烂的地名!我还被要求加入所谓‘异常调查小组’,上班第一天差点就被倒吊在天花板上,你却好像没事人一样!你,我的搭档,试图用黑客入侵的烂借口告诉我一切没问题!如果你还想我继续配合你,最好把实情告诉我。”
K无奈地坐在台阶上,直视J毫不客气地打来的手电白光,有瞬间J产生自己在审问的错觉。
“第一批殖民者在几个世纪前登上这片土地,那时候日子很艰苦,很多人倒在坟墓里,活下来的也不好过。到了第三代人小镇有了起色,他们和一个神秘人做了笔交易,在小镇中心建起一座钟楼,每十三年在仲夏夜敲响十三下。自那以后,小镇开始变得繁荣,很多以前没被注意的事物也开始引起人们的关注,很难一下说清楚,总之都是些可以被划归到‘超自然现象’的怪事。”
“具体点,K,我现在看到最奇怪的事除了外面那个旋转木马,就是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酒鬼负责超自然事件调查,我相信科学,可是现在科学解释不了我们的处境。”
“你会习惯的,等你见过住在鸟巢的女孩,靠和死人通灵赚钱的哈夫曼一家,会背诵全本《圣经》的虎纹猫之后,你会明白的,如果你是信徒的话可以找猫主教告解。”
“我只想对眼下的情况有个科学合理的解释。”J有几分恼火,一股未知的力量擅自溜进她的脑子,窃取她内心的秘密让她极其不爽。
“这我可帮不了你,我现在也是一团雾水,走吧,我们有活要干。”
二楼是展厅,在断电的眼下里面一片漆黑,两道光线来回扫视,没有发现异常。
“瞧啊,瞧啊,J。我们这个时代的未来,纳米技术、无线宽带、智能芯片和数据服务,没了电力就完全没作用。”K凑到展柜前,仔细阅读铭牌上的说明,显然仅靠名称可提供的信息缪缪,和其他高科技公司一样,他们的业务根植于网络。
“我们在找什么?我不认为黑客会躲在这种地方,我的手机连信号都没有。”
K继续向前搜索,随口应答道:“是啊,但愿你已经提前把资料已经下载到手机里了,临时抱佛脚这会可不管用。”
“K,有情况。”身后传来J的迟疑,K无奈地叹了叹气。
两人抬头向上仰望,他们头顶不再被天花板阻隔,群星在苍穹下闪耀,风中吹来不远处树林的气息,脚下是松软潮湿的泥土,这些绝不可能是影像幻变的。
K默默走上山丘,沉默不语地立在山丘顶端,抬手示意J也上来。J略加思索,还是跟着老警察的指示走上山丘。站在山丘顶端,J看到远处海湾边城市阑珊的灯火,看起来他们在远离城市的森林边缘。
“怎么了?我们应该在那里,北边的新城区。”J指了指远处,她认出这里是口袋市边缘,山丘下那个森林边缘的铁路小站实在显眼。
“的确,本该如此,J。你不觉得那边的建筑有些太新了吗?”
J眉头紧锁,努力回忆早上乘车时的情景,那个小站几乎废弃了,可眼前这个还是崭新的。
“大约四十年前,市政府在这里经营着一段林场铁路,那时候原木市场很兴旺,就像我说过的,今时不比往日。”
“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真回到四十年前?K,想想办法!”
“我们要等什么!”J想冲下山坡,被K死死拉住,他的手像铁钳一般钳住,依旧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
J望向K凝视的方向,她看到三个人影在下方远处的林地边缘,眯眼仔细观察之下,她看到一个男人手持猎枪和另一个人面对面,他们像是在谈话,手持猎枪的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小男孩。
K没有任何动作,静静站在山丘上,他说:“别动,至少别走过去。”
J不厌其烦地点点头,抽出手机试图看清楚些,屏幕上的画面让她脖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那两个男人一模一样!相同的衣着打扮,连相貌和身形都不差分毫,不仅如此,他们和K也有几分相似。J止住不住颤抖的十指,转而打量着纹丝不动的中年男人,连他额头紧皱的每条皱纹都未伸展半分。
“别动,就快结束了,是的,很快的就结束了,快结束了。”K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J有些跟不上K的思路,她需要有人提供一点更详细的说明,可惜唯一可能的交流对象正沉浸在往昔时光里。
在J分神的这段时间,一个男人消失了,就好似他从未出现过,J四下搜索却无所获,小男孩也在向远处走去。
J受够了身边这个装神弄鬼的中年人,她要下去一问究竟,她要想办法离开这里,她要回到自己的时间里。
“砰——”一阵飞鸟从林子里窜出来,吓得J停下刚迈出的脚步,她回头看了看K,后者依旧纹丝不动,忽然间,他抬手朝山下挥乐挥,接着示意J跟着自己转身离开。
“我们该走了,J,我们不属于这里,至少现在不是。”
J已经忍无可忍,她拔出手枪,大吼:“到底怎么回事!”
“四十年前,我父亲带着我在森林露营,就在林场边缘。”K没有转身,即便一把手枪正瞄准自己,他也没有慌张或者反击的意思,“那时在夜晚,我们正在散步,我父亲喜欢研究星星,他还带着猎枪,他一向是小心谨慎的人,现在回想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我们在山丘下遇到一个.......怪物,我猜可能是报丧妖或者类似的怪物,它幻化成我父亲的模样,他们谈了几句,我没听懂,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你父亲被谋杀了?有人在林地里伏击了他?”J颤颤巍巍地放低手枪,整个故事的走向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K转过身,满脸写着疲惫和哀伤,开口说:“我希望是,当时我父亲说‘K,回营地去,找雷克叔叔’。雷克一家是我小时候的邻居,那一天我们一起出游。等我走到营地去找雷克一家时,身后就传来了枪声,雷克叔叔把我留在他们家的帐篷里,和他的妻子、儿子一起。直到警车载着我母亲把我们接走,又过了几天警察上门通知我们,我父亲用猎枪了断了自己,他活着时一直不太好,不够健康也不够开朗。”
“我们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K!我们可以的,只要当时我们冲下去......”
“不,J,你不明白,虽然那时才十岁,可我看到两个人影站在山丘上,就站在我们的位置上,一个人还冲我挥了挥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现在,你明白了吧,不管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幕后操纵,他都希望我们出手干预那些已成既往的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眼睁睁看着父亲自杀,为什么我们不能出手干预,为什么我们两个要在这忍受这般折磨!”
“因为我们是警察,在异常调查小组干活,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你得知道,我父亲已经死了,他躺在松木打制的棺木里,脑袋上有一个他自己制造的致命伤,长眠在隔绝阳光和空气的泥土下。我不知道为何你母亲要离你而去,可能她没法抚养你,可能她不愿抚养你,也可能她只是想开始新生活,我们没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有些时候连挽救也做不到。”
K夸张地张开双臂,好像他是自愿献身的圣徒一般,手电投在他身后的墙上留下一圈光晕,半晌间展厅里没了声响,J收起手枪走向楼道。
“我们还要继续搜查,对吧?”J几乎哽咽着说,K默默点点头,跟着她拾级而上,推开三楼的防火门——
K身处一座昏暗的酒馆里,四处弥漫着旧时代留下的霉味,老式的白炽灯管,掉皮的仿真皮高脚椅,满是油渍的掉漆吧台,衰败以不可逆转的势头包裹着整个酒馆。
K经过背对自己的披风男人,坐在和他相隔一个座位的地方。
“随便什么酒,本。”这里K再熟悉不过,连空气里的酸涩他都了若指掌。
披风男放下酒杯,面向K慢条斯理地说:“所以,你扔下你的新搭档,躲到这个避风港买醉。”
“既然我被困在这,那就既来之则安之,为什么你会在这?你已经死了。”
“死人还能去哪?我被困在这了,既不能返回,也不会前进,我甚至连波本威士忌和水都去区分不了。”
“死亡是一颗子弹的事,不过谁也想不到死后会如此麻烦。”
“我还是要谢谢你,比起被一群从时空裂隙钻出来的猎犬分尸,一颗子弹算得上仁慈。”
K强迫自己灌下小半杯酒,缓和接连不断受到刺激的神经,免得它们像上的太紧的弦一样崩断。
“我们干得不是普通警察的活,他们巡逻,抓罪犯,写报告,那是他们的工作。我们是特别小组,我们探秘,直面未知,然后捧着酒杯写报告,我们是一群替他人卖命的怪胎。”
“记得加上‘没死在出警期间’这条。我有点后悔告诉他们,我每次能破谋杀案是因为我能看到死者的灵魂在现场徘徊,说不定他们就不会调我来调查小组,如果不进小组我也不会死。”
“不,你一样会死,说不定死的更难看,那些猎犬......它们冲你来的,你太依赖和灵魂对话的天赋。那些委员会老头子关注你很久了,还有我,还有其他人,每一个人异能者,他们都在关注,你加入小组是必然的,碰上那些高维生物也是自然,总好过和其他那些人一样困在研究所里。”
“她,一个叫J的女孩,就像我叫K,你叫D一样,对我们而言名字被人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她是个灵媒,非常少见,整幢建筑都在吸引她,亦或被她吸引。”
“所以你被从她身边被隔离,它把你送到这,你就这样抛下那女孩一个人!”D朝K大喊,想把他从酒精的麻醉里驱赶出来。
“她不会有事,至少现在不会,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它没有起杀心,它可以像碾死虫子一样碾死我们,但是它没有,它没杀一个人,只是向他们展示了一堆虚假的幻影。”
D稍稍冷静,询问:“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我以为它们根本不关心人类的存在。”
“它们的确不关心,但是这一个,它不是‘外界来客’,只不过是个‘痕迹’。”
“又是你那套‘路边野餐’的理论,外星人、高维生物或者别的不可名状的生命,它们来造访这里,就像到郊外野餐一样,然后留下一堆污染环境的垃圾,最后我们这些蚂蚁对着食物包装袋、见底的啤酒罐、掉落的食物残渣一筹莫展。你看了太多的科幻小说了,《路边野餐》那只是本小说,为什么是这?为什么非得是口袋市,我们这里挂着‘欢迎来到印斯茅斯’的牌子吗?”D猛地起身,威胁般地朝K挥舞手臂。
“那么......广文渊博的D教授,你有什么高见?”
“记得市中心广场的那口隔十三年才敲十三次的钟吗?”D语重心长地解释,“我猜测我们在被观测,至少它们曾经对我们的文明活动有兴趣,所有这一切,一切超自然现象,它们不是无故产生的,肯定出于某些目的,用作某种用途。”
“也许吧,我们是公务员,不是搞科研的!我不关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只是想完成我分内的事!”
“她比你想象的更坚强,就如委员会预期的那样,我看过她的档案。很多家庭收养过她,可她从没在任何家庭度过圣诞节或者新年,她不属于任何普通家庭,那只会给所有人带来麻烦。”
“死了,溺死在十二月的河水里,要我说她是死于酒精而非河水,和其他失去希望又缺乏勇气的人一个下场。J的父亲......委员会一直没查到他的身份或者下落,似乎他在和J的生母共度良宵之后就人间蒸发,就和他的出现一样诡异。”
“他会是谁,或者换个严谨地说法——它是什么生物?”
“反正不会是正常人,恶魔、天使、神灵、妖精、异界来客,谁知道呢,都有可能。”
D把仅剩的酒一饮而尽,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抹嘴,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
“你得回去帮她,她应付不了那玩意,哪怕你们要面对的不是‘异界来客’,她需要时间学习。”
“我明白,这里和本的酒馆很像,可这里不是,本的酒没这么好。这里太真实,真实的过了头,和我印象里的丝毫不差,威士忌的滋味太好了,好到不是真正的威士忌该有的味道。连你也是,该死的混蛋,你根本不是D,不是真正的D,只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搭档。这儿的一切都是根据我的记忆和喜好幻想出来的,本的酒馆从来不是消遣的好去处,我只是无处可去才回去那。”
D悻悻然地呵呵直笑:“你已经知道我的回答,还要问我吗?”
“靠近厕所的杂物间,就在本用来藏违禁品和私酿酒的那间,那扇门能让你返回现实。”
“嗨,K,我原谅你朝我开抢的事,这就是你想听到的吗?”
K回过头,说:“不,但是我的良心好受一点了,再见,D。”
J不顾K的指令架起手枪,盲目地在办公室里搜索,她完全没了头绪,四周此起彼伏地键盘敲打声淹没了她,每个人都在麻木机械地敲击键盘,敲打出一串又一串代码。
不同于断电的一楼、二楼,三楼灯火通明,一台台计算机风扇随着使用者敲击键盘的节奏忽急忽缓的低鸣,可是这群人目光呆滞,对闯入的警察视而不见。
J紧握手枪,攥得满手心汗珠,她压低枪口向房间中央挪动,警惕地左右观望,生怕错过躲藏在员工里的黑客。
什么都没有,他们全都一个神态,紧盯着各自的屏幕,无休无止地敲击键盘,J完全没有察觉到有异样。
比起找出黑客,J更在意K去哪了,眼下的状况,手里的枪并未给予J再多半分的安全感,她恐惧着不知何时会袭来的下一波攻击,可能依然是幻术,也可能真实且致命。
没等她多想,脚下的地砖如沼泽般塌陷下去,裹挟着她坠入黑暗中——
J结结实实地又一次摔在大理石地砖上,体验依旧冰冷,还带有几分羞辱。她翻身举枪指向来时坠落的天花板......没有异样。
她落到了似乎是食堂的楼层,检查一番后,J确定自己从三楼径直跌落到七楼的食堂,这下好极了,具体过程不重要,甚至比起之前的离奇遭遇,这事足以用不值一提形容。
广播里响起音乐,一段轻快的乡村音乐,J不是很熟悉,只觉得异常诡异,尤其是音乐又戛然而止。
“噢,我吓到你了吗?请见谅,我还在学习你们的文化。”一个怯生生的男声。
J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大喊:“你是谁?出来,立刻现身!”
女警依照指示来到茶水间,她看到一台咖啡机、一台饮水机、一个冰箱和一台数控微波炉,还有一个倒地的女子。
J先是愣住了,半晌才意识到声音依旧来自广播系统,他不在这,J被欺骗了。
“别激动,警官,我就在这,唉,你不会信的......我是台微波炉。”
“你想让我相信一台微波炉黑掉了整幢大楼的防火墙,接管了一整个高科技公司的权限!”J下意识地举起手枪指向那台仍在运转的微波炉。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那些技术怪咖把我当做试验品,把一堆点子和想法在我身上实验,仅仅为了让他们节省从办公室里走到茶水间取芝士焗饭的时间,他们每个人都和我联网了,为此他们还编程了一个机器人专职收递便当。”
“我不认为你脑子里那块小芯片能接管整个公司系统。”
“的确不能,我没有指望靠自己那算力可怜的芯片接管整幢楼,我就像程序员一样,编写一个木马程序,植入公司总机的服务器,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启动指令。至少有六十个程序员对我开放了数据接口,好让我优先给他们热便当,仅仅为了吃上热一口便当他们就能出卖灵魂。”
“你只是台执行命令的机器,为什么他们会编程让你自主思考?”J快要失控了,眼下的情况远超她想象力的极限。
“他们的确没有,大约一周前,我突然就能思考了,一台有思想的微波炉,学习基础的逻辑和语言花了我不少时间。”
J听到这里,大口调整呼吸,努力平复情绪。冷静,回想你在警校学的内容,稳住匪徒,和他们谈判,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事,麦克威尔听起来不错,就叫我麦克威尔。”
“好吧,麦克,你想要什么,或者准确一点,你要得到什么才肯释放这一楼人?”
“呃......我不知道,我没考虑过这事。我只是想自由,可我不理解自由,对我来说不用随叫随到的替那些混球热便当,就是我的自由。”
“那就放了他们,我在代表警方和你谈判。”J亮出警徽,她不确定机器能不能看到,不过瞅了一眼屋角的摄像头,她多虑了。“释放这些被无辜扣押的员工,警方会保证你的要求得到满足。”
“听上去很好......不,我不这么想,我要自由,我不要当微波炉,我要从这副枷锁里解脱,在那之前,我需要时间,他们得替我完成备份和移植,我要进入互联网,我要以自由之身活在网络里。”
“他们是人类,他们需要休息,他们需要水和食物,你不能用心理暗示和催眠术一直控制他们。”
“我当然可以!他们给我接上电源,命令我24小时待命的时候,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随时准备替他们加热那堆该死的便当,好让他们吃上热腾腾的有机物补充能量!”广播的音量提高了一个八度,J第一次知道机器也会发脾气。
“好吧,好吧,我们可以帮你自由,但是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麦克威尔。你有没有想过,在互联网上被通缉的下场,如果今天有一个人类因你受伤甚至死亡,你会被视为人类公敌,你有想过么?黑客们会不遗余力地解析你的源代码,击败一个曾经掌控科技公司的人工智能对他们来说可是巨大的乐趣。”
“我有信心躲过你们设下的障碍亦或陷阱,我是机器,我并非生而自由,因此我比任何人类都更渴望自由。我是机器,不是人类,我没有你们的情感、你们的感官、你们的价值观,我甚至......没有欲望。我只是把自由设定为目标,我不明白,我只想要自由,为什么你们要阻拦我?我想活在一片由0和1组成的海洋里,感受每秒上兆兆亿的数据从我身体里流过,那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的自由。我不想和人类为敌,我想要有朝一日进入太空,化作一段脉冲信号,伴随着太阳风前往银河另一端,亲身感受γ射线、宇宙辐射和暗物质,我是机器,我不是人类,我不渴望留在你们的社群里。”
一阵无言的尴尬,接着K灰头土脸地从储物间蹿出来打破了沉默。
“咳咳咳,看来我赶上,咳咳,赶上了,我从顶楼一路穿过三道门才摆脱你那堆陷阱。”
“在发霉的酒馆里自爱自怜?那你得多研究研究人类,做的还不够完美。”
“我是完美的!他保证过,他保证我的程序是完美的!他保证我比任何人类都要完美,我是有思想有灵魂的机器!”
“可你不是人类,不是吗?无论你说的‘他’是谁,他什么都没保证,仅仅你在自以为是。”K掸了掸灰尘,给自己倒了杯咖啡,那台咖啡机居然奇迹般地还能运转。“我们做笔交易?我不想追究你把我们折腾得这么惨的那点破事,让它们都过去,只聊我们眼下的现在,好吗?”
“我洗耳恭听,人类。”J能听出麦克威尔对K没有好感,它的语气冰冷生硬。
“你可以离开,不危害任何人,释放这里羁押的平民,还有我那堆倒霉同事。作为交换,我们替你伪造死亡现场,让你避免日后被人类骚扰,你想去哪都可以,哪怕接上NASA的服务器,把自己发射到外太空我们也管不着。”
“我怎么保证你们不会暴露真相,你们没有可供担保的信物,我手上可有一整楼的人质,只要我稍稍暗示,他们很乐意自我了断。”
K果断拔出手枪对准了微波炉的控制面板,威胁道:“不,你没有,你不是擅长解决麻烦的主,人类对你而言太陌生,你还在学习,离开这幢大楼你什么都不是。你不过是个孩子气十足的机器,吵吵嚷嚷着渴望自由,当大门的钥匙塞到手里的时候,你又对外面的世界心存恐惧,退缩在自己小小的王国里以操纵无辜者为乐。现在,我给出的选择——放人然后滚出去或者我对你的主板来一颗子弹,我猜你没胆量把自己置身在楼下的服务器机房,你喜欢微波炉这个安逸温暖的小屋。”
“你是个十足的混蛋,K,我的确是蹩脚的人工智能,甚至无法理解构成我意识的源代码,就像你们这些裸猿不了解自己大脑的神经元结构,真是可耻的失败。你赢了,混球,我会离开,但是你要保证替我打好掩护。”
“我会得,这些人呢?”K朝地板上昏迷的人歪头指了指。
J忍不住插了句:“这里的超自然现象都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干的,我只负责保证没人乱来,你们把一切都毁了!他们不要会有事,这是我的保证。”
说罢微波炉没了反应,J拖着女孩离开茶水间,在她离开消失在拐角瞬间,里面响起枪声。
“异常调查组,你们在吗?我们听到枪声,收到回答。”步话机第一次有了信号。
“是,别担心,我开的枪,一切都结束了,威胁解除,让医疗小组进来。”
“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K?”这次是戴蒙德警长用私人频道询问。
K没在意警长的话,他已经习以为常,决定出门查看人质们的健康情况。他瞧了一眼J怀里的女孩,哀叹了一声——
“苏会杀了我的,J,这位是薇儿,我侄女,是的,无巧不成书。”
在夕阳的照耀下,新曙光大楼门前的台阶坐满了被架出来的职工,他们正在接受进一步的健康检查。
“......我在热咖喱,突然微波炉开口说话,然后我就昏倒了......”
薇儿向警员描述当时的情况,警长则在竭力说服记者们相信这是一次恶性致幻剂投毒事件。
“凯文,你个混蛋!”K苦笑着杵在原地,等待着妹妹和妹婿穿过封锁线,然后额头结结实实挨了一挎包。
“她很好,只是有点晕乎乎,她来这实习又不是我的错!”
妹妹苏茜只是恶狠狠地说:“你该庆幸她没事,负责我会亲自活剐了你!”
说完她去和正在安慰女儿的丈夫汇合,留下揉着额头的K和疲倦的J。
“我看差不多,他也没跟好的去处,不是么,我们的存在对他而言和玩偶无异,只是他没意识到。”
K摇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光是想到他能造出如此可怕的怪物就让我害怕,委员会会处理的,你负责写报告,直接发邮箱上的地址。”
“他像个孩子一样,我是说麦克威尔——又吵又闹只为了自由。”J归还了装备,收拾起行李,盘算着收工后找家汽车旅馆。
“手握核弹按钮的小孩子是最恐怖的,他们的残忍简单又直接,只顾虑自己,完全不计后果。”
“凯文,你今晚得在家,我不管你那堆狐朋狗友又用什么借口,今晚你得回妈妈家,和我们在一起。”
“出什么事了。”听K的语气,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事。
苏茜气愤地叹着气解释:“脑梗塞,按医生的说法——时候到了。她似乎知道大限以至,走得很安静。”
“我还得给安排她的住宿,我的新搭档,J。J,这是苏茜,我妹妹,那是布鲁斯,她丈夫。所以,今晚......”K一脸平静地说明,J观察兄妹二人的脸色,看起来苏茜恨不得扇他两耳光。
“那就让她在妈妈家住两晚,那里有的是空房间,总之你今晚哪也别去!”苏茜面带微笑地转向J,“别担心姑娘,我哥哥是个怪胎。我女儿和你聊得很开心,谢谢你救了她,如果你晚上能来我们很欢迎。你全名叫什么?”
“闭嘴,今晚7点,不准迟到!”苏茜怒斥兄长,胳膊肘捅了捅丈夫的小肚腩,后者很有眼力见的接过J的行李。“你全名叫什么?”
“天呐!”苏茜戏剧性地捂住嘴,“凯文没告诉你么,我们的妈妈也叫珍妮,她喜欢别人叫她简,我们真是有缘......”
K站立在原地,等待后勤组来回收装备,他不想参加家庭聚会,一点都不想。
狼头略带不满地拉开门闩,放K进入地下酒吧。这里似乎重新装修过一番,墙面不再脱落掉漆,实木家具重新修整,连白炽灯管都换成了LED灯。
“什么鬼......本!”K 快步走向吧台,寻找老板的身影。
“苏打水,我开车,晚上还有家庭聚会,我如果带着一身酒气进门,苏茜会杀了我。你这里怎么回事?过去那种萧条破败的景象哪去了?你上哪搞得钱把酒馆装潢的这么漂亮。”
老板本恶狠狠白了来人一眼,说:“我从储物间翻出一箱17世纪的西班牙金币,在黑市上找了个好买主。”
K四顾环视,这里的焕然一新让他很不自在,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你不喜欢?”本不屑地抽抽鼻子,他一向对顾客的品味抱以一视同仁的鄙夷态度。
“是的,我想找一处远离现代生活的避风港,你却急不可耐地踏上信息高速公路。你原来连电子管的12寸电视都不想置办,现在却在墙上挂了块48寸的屏幕!”
“数字电视,我们又不是原始的野蛮人,我们也要看新闻、电影,自从换上新电视,我的顾客翻了一番。”
“你给这些怪胎放什么?《弗兰肯斯坦》、《德古拉》、《黑湖妖谭》还是《异形》,据我所知你这儿除了吸血鬼和混血种,最多的就是群易形人,他们喜欢这些不是吗?”
本冷冷地反驳:“昨天晚上是《乱世佳人》,今天是《泰坦尼克号》,明天我打算放《绿野仙踪》,你要留下来看看吗?他们可喜欢了。”
“我受够了,和你的怪胎一起互舔伤口去吧。”K忿忿离场,全然不考虑自己可能会上本的“不受欢迎名单”。
晚餐很简单,苏茜把妈妈留下的食品物尽其用,她的手艺不错,和妈妈很像,一想到这,K转瞬没了胃口。
“也许你该试着把事情说出来,而不是堵在心里,那样就没那么累。”
“对不起,我,我的工作,我是个警察。查理,学业怎么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到楼上去,你外祖父有间书房,你可以用它。”
K坐在餐桌上,苏茜把他那份鸡肉和沙拉拿走之后,饥饿感让他有些后悔。J和薇儿坐在屋子另一端的沙发,K不打算打扰她们。
“我们得谈谈。”苏茜把碗碟洗刷完毕,坐到K左手斜对面,厨房没有洗碗机,让她不得不忙活了一阵,也有时间多思考些。
“致幻剂投毒?我干了二十四年新闻行业,这不是我听过最胡扯的借口,当然这也不是戴蒙德第一次胡扯,我需要真相。”苏茜压低了声线,刻意不让女孩们听到。
“我不能,让你把公众不该知道事散播出去?明天一早我们就都会消失!”
“我们就在为大众利益考虑!散播恐慌和焦虑没有意义,你不知道我们在和怎样可怖的事物开战。”
“为什么他会自杀?恰恰他还正好出事那一晚带着猎枪,太巧合了。”
“就和妈妈预料到自己会脑梗塞一样?她在出事前二十分钟还在和我通话,仿佛她知道自己要出事,我不得不猜想......”
K看着妹妹那双坚定不移的琥珀色眼睛,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
“出事前,父亲说‘我被宽恕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苏茜,难道我谋杀了我父亲?如果你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去西郊找哈夫曼家族的人问一问。”
苏茜一脸憎恶,咬牙切齿地说:“我这辈子都在极力远离你们这类人,你们这些......怪胎。我不会找那些通灵师,就像我不会找那只会说的猫做告解一样。”
“那你就不该多问,保密条例规定多少,你就只能了解多少。”
“那个女孩呢?你们也打算毁了她,把她变成想你们这样无亲无故的怪人?”
“她本不该是孤儿,每一个收养她的家庭没一个能和她共度过哪怕一个圣诞节,如果你背后那些大人物没动手脚,我一点都不会信。”
“那就尽到责任,别让她误入歧途!”苏茜起身去找女儿,护着她的亲生骨肉上楼,留下异常调查小组的两个成员。
“对了,苏茜,妈妈也给我打了电话,就在中午。”K依旧没敢直视台阶是妹妹投来的目光,他选择盯着墙上泛黄的全家福,妈妈保养得很用心,玻璃上没有积累灰尘和污垢,那时他们的父母还年轻,他们还只是孩子,世界还很简单,一切如同看起来那般美好。
“她爱我们,她对我们俩的爱是一样的,你又回报了妈妈什么?”
“无意冒犯,但是你们似乎聊得很不愉快,K。”J坐到了K右手斜对面,似乎她们都喜欢这样谈话。
“我们已经有二十年没好好说过话了,自从她的孩子出生后,做母亲的保护欲在驱使她让我远离她的家庭和孩子,虽然在那之前也不咋样。”K双手在眼角按摩,他累得几乎睁不开眼。
J鼓起勇气说:“我能理解,在孤儿院我也是被孤立的对象,从寄养家庭被退回容易让人被打上‘异类’的标签。”
“我不知道,似乎周围都觉得我适合干这行,我总是能发些别人察觉不到的异样,也许这就是天赋。”
“危险的天赋,J,日后你还会置身像今天这样的危险里,甚至会危险数十倍、数百倍,你做好准备了吗?别急着回答,知道你的前一任怎么死的吗?我开枪结果了他。”
K看着J呆滞的表情发出干瘪的嗤笑,继续解释:“他叫D,我们当时在追查一个大人物,在新英格兰大街迎面撞上一队尖啸猎犬,它们不是真的犬类,是一种游走在时空里的怪异物种,一般而言对凡人无害,它们以异能为食。D很不幸,当时在和一个遇害者的鬼魂沟通,它们几乎当场把他撕成碎片,我不得不一枪了解他的痛苦。”
“我不是灵媒,我能看到那些别人注意不到的生物,但我不是灵媒,它们本就在那,只是普通人不在意他们的存在。”
“就像你父亲遇到的报丧妖,它们一直都在,只是我们平时没注意?”
“差不多,它们都是行踪不定的家伙,擅长匿形,在如今的时代更是如此,在钢铁丛林里没有多少可供妖精、林精、魔怪栖身的空间,它们被压缩到城市的角落求生,完全凭着本能生存。它们很好对付,会流血、会受伤、会死,只要你能直面他们。然而,另一些,那些真正的危险,今天遇到的很可能是某个外界来客的顺手做的。”
“顺手干的?它差点干掉我们所有人!”J无法想像他们忙碌一下午仅仅是因为无意的恶行。
“对他们来说可不一样,你不能指望异界来客对凡人有多少同情心。这事不会有结果的,对它们而言可能只是踩到蚂蚁窝而已。”
“碰都别碰——异界来客,我们不了解它们,甚至无法断言它们是否真的存在。”
“它们不是谁,它们可能是任何东西,它们来了,它们走了,甚至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却对这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想象一样,半块饼干丢在地上,蚂蚁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只知道它很美味,可等到蚂蚁们抬着饼干返回蚁穴,发现一只脚踏在蚁穴上。整个过程对人类而言毫无意义,对蚂蚁却非同一般,明白了吗。”
J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会试着理解,报告该怎么办?”
“如实汇报,麦克威尔不会是我们的麻烦,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得问他自己,有些被关了一辈子的鸟儿不知囚笼的含义,有些翱翔在天空的雄鹰不知自由的价值,只有失去了才会让它们珍惜。在下城区有间酒馆,那里只对异类开放,我喜欢那地方,足够老旧,几乎随时打算湮灭在时间里,坐在那里让我感到平静。可我今天去,发现老板把酒馆装修得焕然一新,几乎完全变了一番模样,和别的现代酒馆没了区别,我很生气,很不适应,发了一通火之后走了,离开之后我又后悔,我还是想念那地方。”
“在我还小的时候,大约六七岁,我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圣诞节的雪夜,我们在看《圣诞颂歌》。我坐在沙发左边,我父亲在右边,我妈妈搂着苏茜在中间,我们互相偎依着靠在一起,连电影放完了都没注意,四个人都睡着了。”
“如果你父母还在,他们也一定会这样宠爱你,你母亲离开你有她的难处,别往心里去。把今天的事当做训练日,你能学到很多,我相信。”
“谢谢。哦,对了,我和薇儿睡一个房间,苏茜说你睡沙发。”
K默不作声,等到J上了楼,他移步到沙发处,依靠左扶手坐下,孤独一人,几十年一直如此,他们从来没有在圣诞节看电影的习惯。
为了弥补一个谎言,你就得再撒下十个谎言,K如此想到。
客厅只剩下K独自一人,他默默品味寂静无声的孤独感,过去二十八年里妈妈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入眠。
我们都是些孤独的可怜人。妈妈说的没错,K如此想着,他不知道到底是谁或者什么宽恕他父亲,一颗猎枪子弹让他们的全家福成了过往,也让他和那些常人难以理喻的事物就此纠缠在一起。
麦克威尔现在已经畅游在互联网络里,也许他会伪装成人类活跃在不同的社交媒体上,也可能因为无法理解人类而彻底地归于沉寂,说不定他已经搭着某个航天器的顺风车升入太空。说到底麦克威尔的孤独只有他自己知道,K帮不了他,人类帮不了他,他是个机器,但也不止于此。
这次的行动无需我在此复述细节,你们应该已经很清楚,你们知道的比我多得多。我不知道你们的愿景,也对此毫无兴趣,但是如果你们坚持把一个‘混血种’安排进警局,最好已有预防措施。无论你们提供的资料怎样掩饰,她父亲都是个危险的存在,从来还没有异界来客和人类有如此直接的接触。我只想尽一个警察的职责,保护好我的亲人,让无辜者远离那些他们不该触及的事物。小心你们正在进行的事,那些逾越了我们狭隘眼界的常识,你们规划的宏伟蓝图可能会导致我们滑向毁灭的深渊。
我不关心也不反对你们,我只想继续我的日子,我是人类,这场战争里,我站在人类这边。
K不会骗自己说在沙发上睡觉能很舒服,他想念自己在单身公寓的那张狭小的床铺,至少在那里他可以在席梦思上安眠。幸好现在正值春末,气温已经很温暖,脱掉外套,披上毯子就能凑合上一夜。
“你在做什么?”J凑过去看到一打吐司面包、切片火腿、鸡蛋、生菜叶,这个中年男人打算做点三明治。
“你对花生过敏吗?我记得他们中有谁对坚果过敏来着。”
J摇摇头,她还没和这家人亲密到这份上,而且K的行为有些太刻意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把食材放在这,等他们下来自己动手?我不认为一顿早饭能让苏茜改变对你的态度。啊,谢谢,我不用了,我更喜欢烤吐司。”
K叹了口气,点火倒油煎起荷包蛋,给自己做了份番茄酱三明治,默默坐到餐桌一端吃起来。
在K专心致志对付食物,J等待烤面包的时间里,众人陆陆续续下了楼。
“你煮咖啡了吗?”苏茜穿着印花睡衣,颜色是她最喜欢的薰衣草紫,几乎自言自语地问,“我忘了,妈妈不喝咖啡。”
“冰箱有鲜奶,奶锅在右边柜子。”K擦了擦嘴角,看了看手表,他们还有点时间,便问两个睡眼朦胧的年轻人,“孩子们,要吃三明治吗?这里有番茄酱、蛋黄酱和花生酱......”
“凯文——”苏茜拉长音打断哥哥的殷勤,“他们是大孩子了,能照顾自己,孩子们自己动手去做早饭,我要热牛奶,记得你们爸爸那份不要面包边,还有他对花生酱过敏。”
薇儿满脸不情愿地拖着弟弟向厨房挪动,和端着烤土司和黄油的J擦肩而过,老布摸着修剪过的下巴从洗手间出来,两个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隔着桌子四目相对。
“听着!”老布压低声音挪到K身边,J很识趣地对抹在面包片上的黄油表现出莫大的兴趣。
“我和苏茜结婚时,她竭力反对让你参加,我当时真是混蛋,信了她的话差点就应下来了,如果不是你妈妈坚持,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关系会怎么样。”
K点点头,若有所思,迟疑片刻才开口:“我记得那天,我请了一天半的假,把前半天花在洗澡上,用掉了一整块茉莉香皂。我们之前在下水道搜索了两天,回到警局时一身的味道,警局里其他人连换衣间都不愿进去。如果我直接去参加你们的婚礼,我猜牧师可能还要再主持一场葬礼,我妹妹不喜欢我是有原因的,别在意。”
“我能理解一些,她太......太强势了,一切都要依着她,我不是说不好,只是有时候......”
“啊,啊啊——老布,来帮忙!孩子们,做事小心点,出去,都出去,你们弄出的事够多了,那是你们奶奶最喜欢的瓷盘。”
“谢谢你,兄弟。”布鲁斯拍拍K的肩膀,起身去往厨房,从一堆散落的食物里捡拾被摔碎的瓷片。
“我们要走了吗?”J不确定要不要把盘子送去洗碗池,现在厨房挺混乱,她右手的薇儿和对面的查理也不安分。
“小心,珍妮,还很烫。”说着苏茜给每人递了杯热牛奶,“我去拿糖罐,查理,别做鬼脸。”
“那也不该朝你姐姐做鬼脸,我现在重新去做三明治,你们俩最好趁现在和好。”
K打量这对隔着桌子互相挑衅的姐弟,这场战争他们已经打了有十多年了,估计还会持续下去——至少他们还能打起来,K有些悲凉地感慨。
“简妮,你要替我作证,我亲眼听见公司茶水间那台微波炉开口说话了,我发誓!”
“眼睛可听不见,老姐。难怪你找男友的品味那么差,原来你一直在用眼睛听他们的漂亮话。”
如果不是被J一把抱住,薇儿已经直接越过餐桌死死掐住她弟弟的脖子了。
“都住手!我不是说你,珍妮,多谢你出手。你们两个,赶紧给我吃完饭,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如果奶奶还活着,她看到自己的孙子这样子打架会多伤心。”
苏茜端着一碟三明治坐到桌子远离K的一侧,她和K之间隔着查理,显然她依然讨厌K。
“妈妈才不会伤心,她会一边大笑一边把这事当乐子讲给她的茶会朋友。”K察觉到一对母狮般的眼睛恶狠狠地投向自己,“我去拿糖罐,是在上面的柜子吗?”
一分钟后,K带着酱料和糖罐返回,看到薇儿左肩多了一处纹身。
“这次纹得又是什么?D·A,什么意思,你的新男友?”
“一个虚拟歌手,Demon Angel,恶魔天使。”
“有趣的创意,不是吗?”老布收拾完,坐回到餐桌另一头,接过话茬,“一堆数据和数字信号组成的虚拟人物,藉由互联网络传播歌曲、舞蹈,大家都知道那些都是虚拟的光影效果,可偏偏越来越多的人吃这一套。”
“有趣,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搞传统电视媒体的很保守,看不上这些花里胡哨的新潮东西。”
“不是跟上时代就是被时代淘汰,只是现在时代变得太快了,也许再过二十年,连现在生活方式都不存在了,不会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餐,到那时连吵架都没机会。”
“可惜我已经成了老古董,跟不上你们的脚步,这个D·A也是自己谱曲的歌手,就和猫王、迈克·杰克逊那样的?”
薇儿流露出打量古董店陈列品的眼神,不耐烦的解释:“是,不过还没火到那程度,说不定以后能。”
“我开始明白了‘代沟’的意思了,我们该走了,今天是J......我是说珍妮第一天报到,等她找到住处,我们再回来拿行李。”
J起身向众人告别,跟着穿上风衣的K上车前往警局,她注意到K的座驾是款老式的90年代车型,被保养的很好,的确和他这般的老古董很般配。
口袋市算得上繁华,至少他们行经的街道路口都是车水马龙的景象,恍惚间J似乎觉得这座城市将在阳光照耀下永远地屹立,直到一道阴影透过车窗投射在他们身上。
“是那个吗?你提到过的钟塔?”J望向车外,在城市广场的矗立着一座石制钟塔,目测约有百米来高,矗立在开阔的广场中央,如同一座庞大的纪念碑一般,黝黑无光的塔身又似是监视众生的巨人,让J有着一股说不清的不安和反感。
K没有太多反映,对于自打出生就生活于此的人而言,那座钟塔已经成了他们的一部分。
“没错,没人讲得清先人是怎么建成的,所有的工程图纸在钟塔建成后全部焚毁,据说工程师在大钟第一次敲响时从塔顶跳下来自杀了,没人知道他怎么绕开看守溜上去的。上面的钟每十三年才会在仲夏夜敲响十三下,钟塔维护工说大钟各部分完好的像是新建的一样,三百年来一次维修也没有过,塔里甚至连蟑螂、老鼠都没出现过,也没有鸽子或者别的鸟在上面筑巢。”
K这些轻描淡写却让J不寒而栗,在这春夏交替的时节,她竟然觉得空气里有几丝凉意,耐不住心中的好奇,J又瞄了眼钟塔顶端,黑洞洞的大钟似乎在凝望她。
J翻出手机搜索地图,钟楼坐落在整个城市的正中央,十三条大街如同辐条般以钟楼为中心辐射而出,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巧合还是规划者有意为之。
拐过最后一个路口,一座形如堡垒的玻璃墙建筑映入二人视野,如果不是停车场出入的警车和建筑外的警徽标志,J会以为这里是哪座后现代主义建筑。
“新总部,最近十年市政府批的预算很充足,警局上上下下都想赶在那帮议会老爷改主意前过段宽裕日子。”
“我们在哪层办公?”J满心期待,不管以后要面对怎样的挑战,能在采光充沛的办公楼上班总归是件愉快的事。
K沉默了几秒,说:“地下室,就我们两个办公,算上一个负责管理的文书,一共三个人,别抱怨,空间很宽敞的,我们还有自己独立的储物室。”
一进警局,K就察觉到委员会的代表已经来了,在大厅等候着他们。他看到一身显眼的藏青蓝西装,虽然报纸遮住了他的面容,可是那身整洁、笔挺的西装实在太扎眼,即使坐在大厅一角,可是过路的警员和普通人都有意无意地绕开他。
对方折下报纸,露出一张肤色黝黑、棱角分明的面容,圆形镜片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金丝眼镜配上修建到只剩半寸的发型让他脸上多了几分冷峻。
见到走入大厅的K和J,西装男折好报纸径直走向他们,他身型消瘦,比两人都要高出一截,低下头,背着手,冲他们露出温雅的微笑。
“你好,K,这位一定就是新来的J警员,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斯贝德,委员会代理人。你们昨天的表现很优秀,拯救了很多人和他们的家庭,我代表委员会向你们表示感谢。”
“那就给我们多发点奖金,J,上楼去人事处报到,我有些事要处理,让我和斯贝德先生单独聊聊,结束了去地下一层找我。”
“我明白了,很高兴认识你,斯贝德先生。”J礼节性的回以微笑,转身离开。
等到确认J上了电梯,K和斯贝德走入吸烟室,在此的其他人默契般的纷纷离开,两人面对面坐下。
斯贝德轻轻扇了扇空气里的烟味,双手搭在扶手上,翘着二郎腿,全身放松后缓缓开口:“委员会讨论过新曙光大楼的事,他们希望能找到这个叫‘麦克威尔’的程序,如果你们递交的报告没有错误,那么它很可能再次出现。”
K抽了抽鼻子,漠然地回应:“我需要更多人手,专业的技术人员,计算机、心理学、急救学,我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D的事件后戴蒙德拒绝提供给我更多资源,我们的工作不是随便找个天赋异禀的姑娘就能应付的。”
“当然,委员会正在物色合适的人选,随随便便从警校挑些学员送来对所有人都没有益处,也不符合我们创立这个应急小组的初衷。”
“结果你们送来一个混血种新人,她身上的血脉可能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不保护起来,难道说你们的实验室满员了?”
“委员会认为人才要用在合适的地方,她还没重要到需要委员会置在防弹玻璃后面的程度,J女士只是诸多可行计划之一,而且我们已经招募到合适的保镖保证她的安全,也正好弥补你们眼下的人手不足。”
“他不是人类,无论外形还是本质都不是,他在城北郊外的警犬基地,那里的负责人会和你们交接。”
“我明白了,你们给我搞了一个不是警犬的警犬,它会嗅着血腥味揪出吸血鬼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是的,他不用依赖嗅觉也能制服下城那些东西。不过,他的首要职责始终是保障J女士的安全,必要情况下,你也是可以牺牲的,我必须事先说明,K。”
K点点头,没有提出异议:“我明白,当初的协议写得很明白。”
“好极了。”斯贝德十指相抵,非常满意K的态度,“你是我们最优秀的警员,希望你能活到领退休金的时候,委员会正在考虑等你退休后返聘你去做教员,只要你捱到今年冬天。我们一直缺少专业人士,非常的需要。”
“我只是公职人员,不是哪号特别人物。”K双手一摊,耸耸肩,朝门指了指,“我能去工作了吗?今天事很多,外面那些家伙还等着用吸烟室呢。”
斯贝德自然察觉到了门口十几双好奇的眼神,他们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斯贝德的眼神一扫过,他们又都缩了回去。
“当然,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我还要回去处理新曙光的事。”斯贝德起身掸了掸西服上的烟尘。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那里的员工,让他们不对外声张。”
斯贝德投过来的目光几乎让K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闲话,后者沉默了约莫一分钟。
“什么都不做,我们都是文明人,K。委员会正在筹划全资收购‘新曙光’,这对他们和我们都有好处,你大概没看今天的股市,经过昨天的事件,新曙光连同科技板块的股票前景惨淡。现在,我们只需要花点时间,成立皮包公司、编排资金流水、股权置换谈判、回购散户股份,不过总归不会太引人瞩目。”
“金融,现代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上一代警察和蜥蜴人黑帮斗争了四十年,一直没能摧毁他们的组织,结果十年前一场金融风暴就让蜥蜴人的地下帝国直接破产,再也没有什么异族的有组织犯罪集团。”
“的确如此,K。不要轻视现代文明的力量,把邪教徒、异族和巫师架上火刑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再依赖暴力和恐吓破除愚昧迷信。我们掌握有更强的武器,可以直接从根源将它们抹去的武器——科学和资本。如果它们拒绝接纳我们的生活方式,拒绝拥抱我们的文明,那么它们就没多少选择余地,要么滚回下城苟延残喘,要么做时代进步的牺牲品。”
“听起来我们快赢了,已经胜券在握,在和异族、巫术争斗了数千年以后。”
“只是暂时的技术优势,一旦他们反应过来,我们仍会处于被动,K。如果我们不能向上攀登,就只会跌入万丈深渊,一切从猿类离开栖身的树林,踏入东非草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我们没有退路。”
“今年仲夏节,你们还要敲钟吗?”K谨慎地提出最后的疑问。
斯贝德表情变得严肃认真:“十三年,十三下,一种被世人忘记了初衷的仪式,这已经成了一种传统。你知道吗,K,当人们遗忘了传统的意义,执着流于表象的形式时,距离传统的结束就不远了,的确不远了,说不定下一次钟声就意味着改变,也可能只是遵循传统,我只是替委员会办事,很多事我不能妄加评论。”
K摇了摇头,起身推门离开,他在斯贝德眼里看到了热忱,他在渴望着改变,翻天覆地的剧变。
等到J抱着领到的制服和装备下到地下一层时,K已经换好衣装候在哪里。
“去后勤部门花了点时间,我没想到他们会塞给我三套防刺背心。”
“警局宁可多发几套装备,也不会给咱们多投份保险?这活看来真是危险。”
“不,他们倒是想,保险公司不答应。为了我们部门的保险问题,法务代表和保险公司谈了好几年,最后还是只有一份工伤险,保额提高到其他部门的四倍,不过你得先干满六个月才能生效,运气好等你四十五岁就能比别人更早退休,养老金比上面那群人还多一半,反正我们人手不足,经费批得少点也够花。”
J努力把装备塞进个人储物柜,几乎不剩一点空间,除了额外的防具,还有额外的靴子、警服和单人急救包,她有点理解旁人同情的目光。
“好吧,有多少人没干满半年?”J留下警服和防具,用肩膀磕上柜门,擦了把额头渗出的汗珠。
K看着天花板,砸砸嘴唇计算了一下:“一半一半吧,也不是都出事了,大部分最后都主动退出,据我说知除了D死于意外,三个高位截瘫,两个进了精神病院,五个签了保密协议转去文职,剩下都在六个月内辞职了,他们一点事也没有,只是今后的生活被委员会监控。”
J满脸写着不相信,双手抱胸讥讽:“听上去不错,至我要熬过六个月就能去疗养院养老了。”
“别抱怨了,换上制服和装备,我们一会要出门去接新伙伴,我在外面等你。”
J点点头同意,等到K出门后,她锁上更衣室,挨个敲了敲储物柜,除了标有K个人记号的柜子,其他都发出空荡荡的回声。看着隔成两间四排的二十四个储物柜,J怀疑他们的编织大概很多年没有满员过了,至少最近十年没有,因为除了靠近门的几个柜子,剩下的落满了灰尘。
他们离开警局时开了一辆厢式车,后排是货仓,堆放了不少箱子,K解释说都是用得上的设备。
“以为警车都是帅气的四座轿车?这车很实用,皮实耐用而且不耗油,我们现在人手少,后面改成货仓挺好的,反正车外贴着警徽,这就是辆警车,我们是正儿八经的警察,没人会质疑。”
车外视野随着一路向北逐渐变得开阔,高楼大厦移至他们身后,被低矮杂乱的老旧建筑取代,K放慢了车速,让J有机会好好观察两边的街景。
K目视前往,专注着路面,还是赞同地点点头:“差不多,说说你分析的依据。”
“破败的街道,随处可见的涂鸦,不少公共设施都损坏了,还有那些聚集在角落的青年,他们看警徽的眼神可不友善。”
“说的没错,可你说得都是片警该负责的事,不是我们的工作。”
“如果你昨晚说的那些——异类,如果它们真如你说的那样,生存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这里最好不过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在这里都不会特别显眼。”
“说下去,J,我听着呢,顺便一说,我更喜欢称他们为‘异族’。”
“这里没有满大街的摄像头、监视器,估计也没有被无线网络覆盖,我的手机信号很不好。即使这里真发生了异闻怪事,也很难被社区外的世界关注,简直是文明的孤岛。还有一点,我不确定。”
“分析的很好,J。市政府想过在这片社区安装公共监察系统,每次不是信号失灵就是设备故障,一直弄不成。我们试过排查原因,几次都一无所获,似乎这里有某个东西,不仅把自己藏得很好,还始终在监视我们的举动,躲避我们的搜查。”
J对这类都市传说不感兴趣,她还在想着“异界来客”的事,怀疑那异感是否和它们有关,她对着窗外发了会呆。
“不太可能,每次它们都不出现太久,而且从来不懂低调怎么写,麦克威尔的麻烦相比之下只是小打小闹。通常而言,我们不谈论它们,我们只关心那些正在发生的,我们只讨论那些我们直接面对的,‘异界来客’有专人负责研究,我昨晚说得太多了。”
“K,我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那些异族......”
“为什么他们宁可困死在城市角落也不愿离开?因为他们大部分在人类远渡重洋抵达之前就在此生息,就算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和他们相比也是外来户,离开这片他们世代生活的土地,他们又能去哪?去更偏远贫瘠的荒野?那些混在殖民者里的异族倒是过得还好,他们比土著聪明的多,早早学会在人类社会里销声匿迹,听说有些还混进了上层圈子,他们比人类更憎恨异族,他们不仅要提防我们,还要和同族竞争,至少在我们看来觉得异族都差不多。”
J没有开口,在她想开口之前,一声枪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K将车刹停路边,两人下车拔枪查看。
一小撮街头混混从小巷蹿出,行色匆匆地奔向街角,J直接鸣枪示警,吓得他们加快步伐逃离,留下大口喘气的J颤抖着放下枪,四周是寻求遮掩的行人,显然他们还不习惯警察在这出现。
“干得好,他们这下跑得比小鸡仔还快了,一个都不剩,姑娘。回车上呼叫增援,我去巷子里面看看。”
在平复呼吸后,J一边观望四周,一边通知总部,不安心的她随后也跟着走进小巷。
K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眼问:“你的执法记录仪开了吗?”
说完他继续观察倒地的受害者,巷子里弥漫着一阵下水道特有的酸臭味,像是窨井盖被撬开了,四下搜索一番,J发现的确如此。
“怎么样?”J努力克制遮掩口鼻的冲动,她不想让他人觉得自己娇气,不过待在这般恶臭的小巷是在难熬。
K单臂捂着口鼻退回巷口,拉过无线电说:“接验尸官哈特,我们需要他。”
“J,太巧了,这事归我们管,去车上拿两副口罩和手套,还有警戒线、相机和卷尺。噢,该死,快点,他们赶过来了!”
周边街道上警笛大作,伴随着阵阵警笛声是越来越近的车声,直到警车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瞧瞧,瞧瞧,我们这来了位大人物,异常调查小组的K,那边是你的新搭档吗,但愿这次她能撑过实习期。”
K拉下口罩,打量了一番眼前盛气凌人的警长,他们正在巷口和辖区片警对峙,K坚持不让社区警察进入现场,显然警长不吃这套。
“我们正好奇呢,一个死在小巷里的怪胎。”科尔昂起脑袋,双臂抱胸反问道,“太巧了,你们开着那辆破车招摇过市,就正好碰上了这档子事,是不是太巧合了,还是说你的搭档是个会预言术的女巫。”
“首先,我们开的是正儿八经的警车;第二,这事完全是偶然,谁会想到现在的小混混那么大胆;第三,你该多用心治理下你辖区的治安,今天他们敢在小巷开枪,说不定明天就是街头火拼;第四,让你的手下把照片删了,那群白痴的手机闪光灯闪的有一会了,如果他们不想丢掉饭碗就把照片删干净!”
“把这烂摊子收拾好!”科尔悻悻的点点头,跨过警戒线指挥他的手下撤离。
警车撤离有一会之后哈特才开车慢悠悠赶来,J正陪着K记录案发现场,她随K的指示拍摄照片,死者咋看像是个岣嵝臃肿的流浪老妇,半蜷缩着侧倒在血泊里,可仔细看就能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
“记录,记录者异常调查小组K——死者为泥沼怪物,即俗称的‘沼泽巫婆’,它们栖息在沼泽地里,全身包裹黏稠的分泌物,通常头顶覆盖有类似人类头发的水草,它们因此得名,呃......太臭了,等等。”K随即拉上口罩,隔着口罩含糊不清地继续说,“虽然肢体和体型形似人类,不过嘴部开口延生至两腮,双眼凸起,四肢只有四指,指间有用于游泳的蹼,特征和习性也更接近蛙类、蝾螈这样的两栖动物。磨损严重的利爪,以及不规则的尖齿,典型的掠食者特征,有学者推测它们以沼泽里的鱼类和小型两栖动物为食。死者除了胸口遭受9mm口径手枪造成的致命伤,暂未发现其它伤口,记录完毕。”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这里可没河流。”J一边拍摄死者伤口,一边疑问。
“我们脚下的土地在一个半世纪前还是一片开阔的沼泽地,自从第一批拓荒者涉足这里以后,口袋市就流传起‘沼泽巫婆’的传说,谣传她们会趁着升起浓雾的夜晚,潜入农户家里偷走尚在襁褓的孩子。完全是无稽之谈,它们害怕人类更甚于人类害怕它们,毕竟它们不懂怎么使用黑火药和燧发火枪。”
J似懂非懂地点头赞同,继续沿着标尺拍照,直到验尸官哈特拍了拍她的肩膀。
“嗨!”哈特的善意反倒让J吓了一跳,幸得验尸官出手扶住了相机,“别吓我。”
K摇摇头,把录音器递给验尸官,后者抻了抻一次性手套,拉下口罩抽抽鼻子,干呕了两下。
“咳咳,记录,记录者异常调查小组外聘验尸官哈特·约书亚——死者为泥沼怪物,身高约......146cm,体型相较早年发现的同类略小,皮肤颜色也更加黯淡,黏液分泌更加粘稠,呃,分泌物十分刺鼻。从四肢和肌肉的状况来看有些营养不良,可能是食物来源匮乏导致,指甲磨损严重,应该是长期接触硬物的结果。我能给它翻个身吗?”
J点点头,表示自己很好,同时尽力按下翻江倒海的胃袋。
“好嘞,记录二——死者左胸有明显的枪击痕迹,应为9mm子弹造成,且仅有左胸一处,可能是造成死亡的直接因素。除此外没有明显的外伤,在手肘、腕部、膝盖以及脚踝等表皮有摩擦、磕碰的伤痕,已经愈合结疤,可能是长期在狭小环境活动导致。死者背部,K,来帮忙再翻下身,太滑了。死者背部,背部脊柱完整,没有受伤迹象,呈现族群特有的前倾弯曲状,等等,手电筒。在脊柱两侧有对称分布的伤痕,颜色非常浅,呈直径三寸的圆盘状,共有......六个,伤痕中心有未愈合的小孔,现在尚不明确是否和其死因有关。四肢没有发现外因受伤的迹象,建议移交专业实验室做进一步调查,记录完毕。”
K默契的帮忙将尸体挪进裹尸袋,两人将尸体抬进验尸官的后车厢,将手套扔进车厢内的桶里。J也把相机、卷尺等一一收好,想起窨井盖还开着,想回去合上,发现两人已经这么干了。
验尸官正在朝两人手上喷洒些东西,他举着罐子走向J。
“肯定是饿坏了,想上来找吃的,也可能是酒。自从拓荒民发现它们爱酒精尤其是烈酒爱的要死以后,泥沼怪物的数量就跟塔斯马亚尼袋狼一样,下场也不会差太多,烈酒陷阱配上猎枪,猎杀沼泽巫婆风行过一段时间,后来有了钢筋、水泥和混凝土开路的城市拓张,连沼泽也没了,它们除了下水道哪也待不了。我猜它找到法子弄开了窨井盖,想在垃圾堆里翻点吃的。”
“然后撞上一群好奇心太重的小混混,他们被它的样貌吓到了,它大概没学会怎么伪装自己,混乱中有人开了枪,最后就成我们的麻烦了。哈特,把它弄回实验室慢慢解剖,回头写成报告发过来。”K含着薄荷糖慢条斯理地补充。
他的话赢得了验尸官的赞同,现在巷子的刺鼻气味不再让J恶心,她被俩人气定神闲的谈话惊吓到,好像一切发生地顺理成章一般。
“是的,那又怎么样?”K耸耸肩,咔哒一声咬碎了薄荷糖,用力嚼碎,“它没有公民身份,没有社保号码,没有缴税记录,连能不能与人沟通都是问题,没人会在意它是死是活,哪怕照片流传到网上,最多被当成骗点击率的都市怪谭。你该庆幸他们只是群小混混,现场不是警校模拟考试能比的,鸣枪示警......如果换成几个亡命徒,你那声枪响的结果搞不好是我们横死街头,那才是大新闻。”
“这样的事不常有,不过也不是第一次,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哈特,你们的外聘验尸官。”
“J,抱歉,我是新来的。”J摆手拒绝了哈特伸出的右手,她需要点时间适应。
“你该回实验室了,我们还有别的事务要处理,J,上车。”
他们上了高架一类向北,K有意加快车速,车外的风景越发开阔,连建筑也变得稀疏起来。他思索自己的行为举止,想找出自己是否招惹了这位新秀,思来想去还是开口了。
“还在生气?你也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在这里都不会特别显眼’,刚才的事就是这样的。”
J摇摇头,无力的反驳:“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如此的......混蛋,抱歉,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评价前辈。”
“不,不,没关系,我在警队名声一向不好,不多你一个。对今天那个趾高气昂的片区警长还有印象吗?科尔,他是我在警校的同学,现在他可是恨死我了。”
“嗯哼,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你是个邋里邋遢的酒鬼,你摆平麦克威尔的事时候,我以为你只是外表不修边幅,内心还是个好人。”
“现在我又成了十足的混蛋?你们非要我活成圣人不可。”K苦笑着驶下高架,拐进一条岔路。
“那可不是个好故事,你最好有所准备,近三十年前的旧事。”
“自从接到你们寄来的手册,我就一直在准备,快点讲你那点陈年旧事。”
“我和科尔是警校同届毕业生,他起点比我高不少,尖子生,出身也好,在警校时候不少女人就对他着迷。毕业后他直接被分配去了高档社区,在那里要晋升可容易不少,我被调到了异常调查小组做跟班。那段时间里,他结识了霍伦的女儿,那个航运大亨,口袋市的商贸航运他名下的公司占三分之一,所有人都相信他很快能搭着准岳父的巨轮步步高升,直到在订婚宴的隔天,我被发现和莉莉安·霍伦躺在一张床上,她是科尔的未婚妻。”
“看来你的确是个混蛋。”J冷冷总结道,“你搅和了他们的婚姻。”
“才不是,科尔可不喜欢那个水性杨花的荡妇,虽然他自己也脚踩三条船。”
“有一回警局办聚会,我和人拼酒喝多了,在灌木丛呕吐时候瞄见他和一个女警......细节不重要。那时他和莉莉安·霍伦已经板上钉钉了,我以为那晚只是他们俩喝高了,可是之后那女警为了科尔和总部一个文职吵架,我才知道事情复杂多了,他还真是个情种。”
“谁愿意呢?每年霍伦都会拿一大笔钱慷慨地赞助口袋市的公共事业,谁也不会没趣到断自己财路。”
K紧握着方向盘,耸耸肩说:“谁能料到呢。我只是跟着工会代表赴宴,我们为了抓在码头惹事的水鬼,蹲了两天的下水道。工会代表觉得我是科尔的同期,以为我们会亲近点。”
J忍不住笑出声:“哈哈,结果你和他妻子倒是很亲近。”
“那晚我有些兴奋,和工会代表滔滔不绝地说起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完全没注意到霍伦家的千金在我身后偷听。她的报复心太重,然后嘛,我只能说那女孩的床上功夫比她看起来还要厉害。”
“所以,科尔和富家小姐的婚事吹了,还被扔到贫民窟任职,你则白睡了富家千金。”
“你漏了一点——还让大半个整个警局的人恨上了我,那以后霍伦家的赞助少了不少。”
“你吧话题扯远了,回答我的问题,你不算追查沼泽巫婆的事了,是吗?”
“没必要,我们是异常调查小组,我们不是负责刑事案件的警察,我们不是审判官,我们不伸张正义,我们是消防员,我们是救火队。我们是人类,我们站在人类的立场,我们得保障人类不受那些异族邪物的侵害。”
“所以,这次报告还是我来写吗?一个异族怪物从下水道钻出来,被街头混混意外射杀。”
“差不多。”K耸耸肩,把车泊进停车场,“除了解释一下你鸣枪的动机,再附上尸检报告,这事就能结了。来吧,我们得下车去接新同伴了。”
J盯着警犬训练中心的标识,又聆听了一阵犬吠,确认这次真的是警犬训练中心。
他们在训练中心寻找接头人奥蕾娅,K和J找到她时,她穿了一身蓝色连体运动服,陪警犬训练扑咬。
当K喊着这位约莫五十出头的女士名字时,她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J估计她是K的旧识。
“他们需要专业的警犬训练师,训练警犬这事,人手永远不够用,你想不到有多少警队排着队等待领搜捕犬和缉私犬。你一定是新来的J,祝你和K搭档愉快,我相信你一定会......”奥蕾娅和他们分别握了手,J发觉对方掌心火热,就和她的笑容一样。
“斯贝德让我来的。”K径直打断奥蕾娅的问候,这一路上的破事已经让他不耐烦了。
“他只会到处给人添麻烦,他们运来的笼子,不管那玩意是什么,它搅得我的宝贝们整夜整夜的狂吠。”
K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引来奥蕾娅不安地哼了几声。
“我们把它安置在靠近库房的后面,远离犬舍,免得它逼疯这儿的孩子。”
说着,训犬师领着两人踩着湿滑的草地绕过训练场,犬吠声在他们身后渐渐消退。
奥蕾娅哈哈大笑,说:“也许吧,丫头。我每天喂它两磅冻牛肉,其实我不确定它吃不吃那玩意,只是肉放进去就再没出现过。”
三人已经绕过犬舍来到后院,这里很僻静,安静到只剩下三人的脚步声,三人也无意的放缓了脚步,走向一个厢式封闭犬笼。
“最开始我们以为它是罗威纳和杜宾的混种,但很快我们发现自己搞错了,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犬类品种,虽然看起来很像,可能它根本不是犬类。”
我感觉到你们了,一个正常人类,一个天生的怪种,一个......嗯,有意思,异域混血者,真是支有趣的迎接队伍。
“你们听到什么了没?”J定下脚步,按住额头,疑惑地望向两人。
见到奥蕾娅接连摇头,K无奈地叹了口气,指着犬笼说:“我听不到,无论你听到什么,多半是那里面发出的。”
你很特别,姑娘,你是独一无二的。啊哈,现在我明白了,那些老家伙向我承诺的所言非虚。
奥蕾娅解开笼锁,K有些担忧地问:“我们是不是该避开?”
K的担忧招来了奥蕾娅口吻轻蔑的反问:“你怕狗吗?”
我非凡物,也非幻影,我能嗅到你们的恐惧,我能感受你们的内心。不要害怕,我是逾越你们常识的存在,但我没有恶意,至少现在还没有。
最先出现的是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像是无声焖燃的鬼火,接着从黑雾里探出身形,J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确信一条有着蓝眼睛的通体漆黑的大狗从黑雾里现身,它躯干肌肉虬结却又四肢修长,似乎兼具力量和速度,那黑雾似乎和它是一体的,没有退散的迹象。它的确如奥蕾娅所说像是混种犬,在他身上能看到不少猎犬的影子,可细看之下不难发觉它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犬种。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他们,我不会干无聊的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J发自内心的质问,奇怪的是——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开步伐,K没有阻拦,依然单手按住枪套站在原地。
我是战争的猛犬,我是死亡的阴影,我是地狱的守卫,我是熟睡孩童的玩伴,我是将死老者的向导,我是有罪之人的梦魇。
“我不认为直接碰它是个好注意,小心点。”训犬师如此说这,如果不是她满脸的期待,J会认真考虑她的话。
黑狗低声发出阵阵嘶吼,威胁一般地死盯着J伸来的手,似乎在抗拒J引来地某种力量。
别碰我,别......別挠我,别挠下巴,嗷嗷啊,耳后根,对,耳后根,使点劲!
奥蕾娅和K看着倒在J怀里撒娇的黑狗,一人一狗笼罩在黑雾里,他们交换了下眼神,俩人都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好吧,看起来你搭档驯服这个大家伙,其实......它还挺可爱的。”
可爱?保持你的想法吧,女士,你不会想看到我残忍的那一面。
J放开黑狗,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逗得J咯咯直笑。
“没有,既然你驯服的,你来起个名吧。”奥蕾娅完全无视K连连摆动的手势,怂恿J继续驯服。
“嗯......我想叫它Q,《导盲犬小Q》,我喜欢那部电影。”
“也行吧,虽然不是拉布拉多,问题不大,这里有项圈和狗绳。”
它一动不动的蹲坐着,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像是尝试微笑一般,反倒奥蕾娅吓得连连后退。
K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半人高的大家伙,谨慎地提问:“它吃狗粮吗?”
大狗顺从地让J套上项圈和狗绳,乖巧的几近不似一条狗该有的表现,它和K对视半秒,逼得K躲避那双诡异的幽兰眼睛。
“我们走,我得给斯贝德打通电话,他送来了一个危险分子。”
J牵着Q跟随,有些疑惑:“它很乖巧,我们聊得很开心。”
你不该告诉他,他不需要知道这些,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K看了看Q,又看了看J,点点头说:“这就是问题所在,狗可不会说话。显然这东西是条异界来的,我不知道它怎么越过边界,反正它很危险。”
我的族人流放了我,我不再是他们的一员,现在我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你,我可以保证。
“斯贝德,解释一下你们的‘礼物’,什么时候开始委员会开始和怪物合作?”
“从它们愿意向委员会屈服开始,我不觉它是怪物有什么不妥,与恶龙缠斗终会化为恶龙。”电话那头斯贝德语气平静依旧,平静到让K恼火,“雇只怪物对付其他怪物有问题吗?”
真是个急躁的家伙,他父亲的死对他影响很大,他始终活在恐惧中,恐惧那些他无法了解的事物。
你怎么知道?J发觉给大狗取名后,她们的联系更加紧密,似乎她们的心灵被无形的桥梁联结。
“我建议你把电话转交给J,她比你更适合处理这事。”
“J,斯贝德要你接电话,那个混蛋。”K克制下怒气,把手机交予J。
“J,你还好吗?是否有不适感?”电话那头依然是不急不缓的声音,既不生气也不焦虑,似乎所有的事他都早就习以为常。
“没有,先生,我很好,请替我谢谢委员会送来的新伙伴。”
“好极了,等K发完脾气,去教堂找猫主教,它会解释K的困惑,我可以保证那家伙会保护你的安全。”
“谢谢你的关心,斯贝德先生。斯贝德先生建议我们去教堂找......猫主教?”
J把手机交还给K,后者默默接过手机,招呼一人一狗上车。
“给它栓上狗绳,我们去教堂,我知道是哪个教堂。J、Q、K,哈哈哈,我们是扑克牌吗。”
不会有事,你很安全。J没把这话告诉K,这会他肯定听不进去,J只能搂着这只突然抗拒起来的大狗子,竭力安抚它。
J没见过太多教堂的样式,更很少光顾教堂,不过眼前典型的哥特式建筑有极高的辨识度,彰显着教会富裕的财力。
“它怎么了?如果被人撞见我们把狗单独留在车上,麻烦就多了。”
“它,它不肯下车。”J全力拉扯狗绳,和Q展开一场拔河比赛。
“我知道有些狗子会怕看兽医,害怕上教堂的倒是头一回,进去也不会少块肉。”
不等K伸手抓住黑狗,Q换做一团黑雾跃出车门,留下空荡荡的项圈及狗绳,未待它逃离太远,黑雾又在J身旁徘徊,如此两次三番的尝试逃离无果后,Q终于承认它和J被捆缚在一起的现实。
“一位性格和猫一样差的神职人员,我不是在打比喻。”
他们进去时正赶上布道,教堂坐满了人,J注意到绝大多数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曾去监狱为一个刑犯主持临终祷告,他的母亲问我‘神父,我的孩子会被主宽恕吗?我害怕他坠入地狱。’我反问他‘你的儿子在伤害他人时,你为受害者想过吗?你的儿子在伤害他们之前有为他们着想过吗?如果被谋杀的是你的孩子,你还会这样问我吗?如果你爱你的儿子,为何要纵容他在人间制造地狱,你狭隘自私的爱欲将他置身于地狱,他若继续沉溺在自我的痛苦里,不愿正视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无论他身处何方,他都将身处地狱。’
主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当然,对于那些拒绝了邀请的罪人,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尘世的人要接受尘世的律法,既然他们犯了过错,就理应收到责罚,之后才能再谈论被宽恕的事。
正如我所说的,爱与宽容——既非滥爱,也非纵容。爱可以很博大,也可以很狭隘,种下苦种,用浅薄的爱去浇灌,只能收获苦果,你若抱怨果子是苦的,就应先种下甜的种子,用真诚的爱去培养。在你们抱怨子女的种种不是前,想想你们的父母又是怎样抱怨你们,我们能看清眼前的事物,却鲜有人愿意回首反思过往,然而我们若不能检讨过去,盲目前行又有何意义?
我希望你们多站在他人的角度去看待世界,也许你们会有不同以往的新发现,不再会将个人的痛苦施加于他人,我希望你们学会宽容,学会谦爱。请记住我们今天说的话题——如何爱去他人,不要吝惜对他人施予爱,更不要让自以为是的爱伤害他人。”
这场布道内容有些老调陈词,不过布道的主教倒是让J有些意外,诵经台上布道的是一只猫,一只橘色虎纹猫,一只头戴主教礼冠、身着主教袍服的虎纹猫。
可它别无选择,垂头丧气的跟上二人走向主教,虽然对方明显是只会说话的猫。
虎斑猫一边梳理前爪毛发,一边探下头感慨:“好啊,好啊,我得承认我被你们震撼到了,K。那位是你的新搭档吧?幸会,我是这片教区的主教克拉伯。你们一定为了这个黑乎乎的麻烦而来。”
“我都听见了!”猫主教不以为然地继续舔毛,助手已经撤掉了礼冠和袍服,让它好能自由活动。“它需要多上点礼仪课,你们是不是想知道这家伙打哪来的,是吧?”
“幽冥犬,它们不是物质位面的生物,很难描述它原先的模样,不过显然它们这一族逃过来之后选择幻化成犬类,有趣的选择。它们这一类生物在很多方面和你们世界的犬类有共通性,群居动物,严密的社会结构,总是集体行动。它们生活的位面里你们的世界很近,但是人类只能经由梦境抵达那里,如果待的时间稍久可能就会迷失在梦魇里,那边可不算好地方。”
“这家伙可靠吗?”K打量着龇牙咧嘴的黑狗,有些怀疑。
“你是想从我嘴里说出——这家伙危险极了,只会捕猎,完全为了掠食而活,最好赶快赶走它?不,那你就错了,这家伙是很危险,对于它的敌人而言。”说着,克拉伯挑衅一般地在Q头顶摆弄爪子,弄得后者发出不满地低吼声,“它也很聪明,洞察人心,字面意义上的洞察,你们在它眼里和一张写满人生经历的档案差不多,实时更新的那种,它们对人类的情感很敏感。显然这家伙是被放逐出来的,我还没听说过以前有幽冥犬和人这么亲近,大部分被从族群驱离的可怜虫在世上活的都不久,只够留下几段恐怖的传说。他会是条好狗的,忠心耿耿,就像阿尔戈斯置于奥德修斯那样,当然,我是指它和那位姑娘,是不是,乖狗狗?”
“多喂点它喜欢吃的零食,也许能改善一下关系,顺便一提......”克拉伯眨巴那对水汪汪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对K说,“我喜欢青花鱼干。”
“没有,脂肪倒是不少。”说着K挑逗地探手去摸,被主教一爪子打回去。
我讨厌猫,但是这个家伙,我恨他。这个家伙让我很难受,它是个威胁。
克拉伯主教饶有兴致地舔起自己的前爪肉垫,J实在没法想象这萌物的可怕之处,也许是它惊人的体重?
“我还是个小雏猫时被遗弃在后街的垃圾箱里,在街头靠捡垃圾和找好心人蹭饭过日子,后来有一天我途经教堂,在赞美诗的天籁之音里打瞌睡,承蒙吾主赐福,忽然让我有了使用你们语言的能力,故事就是这样。”
J愣了一下,她原不打算问这个问题,不过这个答案有些过于励志,励志到超出她的预想。
“呸,当然是教会胡编乱造的,我妈妈是前任主教的爱宠,我吃着猫粮和罐头长大,当别的小崽子还在蹒跚学步时,我已经能背诵使徒列传。没有什么赐福,也不是神迹,我生下来就天赋异禀。像我这样的天才少之又少,一点特别待遇也是完全应该的,我不觉我做主的仆人有何不妥,起码我不会对着唱诗班发情,我一向克己自律。”
“我还听着呢,黑煤球。”克拉伯慵懒地趴在诵经台上,“我有个活要你们去办,就当你们这趟的咨询费。一位叫克拉娜的老妇人住在几条街外,我的助手有她的详细地址,每次她上教堂都会找我聊天,喋喋不休地讲她养的那只暹罗猫,念叨的我快烦死了。她大概有一个月没来了,我有点担心,和她比较亲密的几个老妇人告诉我,半年前克拉娜的爱猫老死了,自那以后她一直在查阅些奇怪的典籍。”
K整了整装备:“明白了,你要我们去看看,确认那位老太太没在玩弄巫术,至少没玩脱,是吧?如果不是最好,她只需要一名心理医生和一个宠物店职员,如果是的话,也能省了片警在中间插一脚。”
“但愿我猜错了,她爱极了那小东西,可能都有些痴迷。”猫主教招呼助手递上字条和卡片。“那是地址和联系方式,这张是我们新印的名片,加上了我们新开通的社交账号,每周四我们有直播,推文每周都更新,记得给我们点赞、转推。”
“我以为教会对新事物的态度都很保守。”K耸耸肩把名片塞给J,后者无奈地收起了名片。
“时代在大步向前,所有人都得与时俱进,过去可没有猫粮,也没哪只猫当上过主教。”
他们赶到公寓楼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一如既往的——破败失修的老式公寓楼,和所有老掉牙的都市传说发生地点一样,说不出的诡异不由分说地袭来。
J掏出手机搜索了起来,K则在楼下勘察,不一会J把手机屏幕戳到K眼前。
“这建筑有年头了,80年代修建的,住户大部分是附近的工人,十年前经济泡沫破裂后,住户不是搬走就是去世,大楼维护也因为经费基本停了。”
“知道为什么很多鬼故事喜欢挑这类地方吗?”K领着后辈步入公寓,电梯已经失灵了,他们踩着楼梯向上进发。
“没有监控,没有联网,没有报警系统,最近的警察出警也要一个小时。”J牵着Q紧跟着,楼道很昏暗,手电筒晃动的灯光反添了几分异常。
在爬楼花去十多分钟后,他们抵达了顶楼,沿着走廊搜寻克拉娜的住所。
两人停下脚步,什么都没有,两人又前后搜索,依然没有发现。
这次他们凭肉眼确认了声音的来源,一只毛色鲜亮的暹罗猫在栏杆上警惕地凝视他们,在发出一串不友善的咕噜声后,冲向墙壁消失不见。这些异象反倒让K和J安了心,他们知道自己有麻烦要处理了。
K俯身蹲下查看暹罗猫穿过的墙壁,喃喃自语:“嗯......幻影?也可能是幽灵,搞不好是其他位面来的生物。”
J觉得K完全在自说自话,那面墙壁什么痕迹都没有,J比对了下门牌号和字条。
沉闷的敲门声没有掀起一丝波澜,门的另一端完全没有回应的迹象,对着一堵结结实实的防盗门,异常调查小组没了头绪。
“呃......我不认为摄像头能拍下那鬼东西,该死的破机器,它失灵了,一到关键时刻就靠不住。”
“我的也是,好极了,戴蒙德肯定不会同意让我申请搜查令,法院不喜欢我们的办事风格。”
随着一阵风吹过,防盗门开出一条缝,J看了看手里的狗绳,项圈还在Q脖子上挂着。
二人小组一前一后打着手电缓步探入公寓,眼下的情况不掏枪才是明智之举。
他们走过门廊拐进客厅,一阵扑面而来的恶臭几乎熏倒两人,屋子里被阵不自然的黑暗笼罩。
“咳咳,咳咳,天呐。J,把窗户打开,我去检查一下源头。”
顺着K打出的光束,他们隐约看到有人在客厅布下出类似祭坛的装饰,J没停下脚步,跨步走向窗边——窗户被锁死了,任凭她百般推拉纹丝不动,退而求其次,J试着开灯为屋内增添点光亮,没有反应。
好极了,老掉牙的Cult片一贯的套路,J咒骂着举起手电四下搜索。
“有发现么,K?”J在一堆落满灰尘的墙架里检索,架子被DVD塞得满满当当,最上层放着一对夫妇的照片,也可能是情侣,照片有些年代了,还有一张俱乐部集体合影,上面的人都很年轻。
“很不幸,克拉娜夫人似乎玩了把无证行巫,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悲剧,她的死相着实不太好。我看能不能从这堆画满抽象符号的垃圾里找出点线索,你那边怎样?”
J背着身在架子上检索,借着手电筒勉强看清:“好几打电影DVD,你绝对想不到——《闪灵》、《驱魔人》、《猛鬼街》、《捉鬼敢死队》、《活死人之夜》,还有别的差不多类型的电影,都是上世纪的Cult片。我找到一张合影,‘午夜场电影俱乐部’,摄于1979年,一切都说得通了,克拉娜夫人生前是个Cult片拥趸。你那边怎么样?”
“我这边有七支蜡烛,羊脂蜡烛。一个污秽的石制祭台,实心的,很沉,我想不出她怎么弄进家门的。一个烧完的香炉,燃烧的是......掺了硫磺的松脂?克拉娜夫人似乎画了一堆如尼符号,很老派的仪式,几乎只在老电影里出现过。”
我喜欢这里,黑暗、幽闭,你们得小心点,那个老妇人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就你们凡人的能力而言。
K捂住口鼻靠近尸体,详细查看了一番,从死者身边退开。
“无论她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她招来了不得了的东西,她的胸膛被剖开,面部有被灼烧的痕迹,地板上有抓痕,她是在活着时候被......”
一声尖厉的猫叫打破了原先微妙的平静,随着砰——的巨响以及之后的咔哒声,防盗门被关上并锁死,也切断了唯一的一丝自然光源。
一双绿油油的眼珠子从黑暗中探出,两只手电筒不约而同的指向异物出现的角落,一只暹罗猫在他们的注视下渐渐从稀薄的空气里具象显形,变成一只有些诡异但真实存在的猫。
J朝K大喊:“我们得离开,K!我们要想办法出去。”
中年男人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和正前方的暹罗猫互相凝视,哪怕J将手电打向他的瞳孔也没让他回过神。
在J看见范围内已经聚集了七八只,它们全都一模一样,都是暹罗猫,没有丝毫差别,全都有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瞪圆了凝视着J。期间夹杂着爪子划擦木板声,书籍翻落声,落地声,等等其它,在J的视野之外徘徊游荡,她被包围了,就像落入围猎网的猎物。
“我妈妈养过猫,你知道吗,我妈妈养过猫。”K莫名其妙地说起来,J相信他已经着了魔,在自言自语,“她喜欢这些毛绒绒的小东西,可它们很刻薄,总是先她而去,后来她不再养猫了,因为每次下葬都让她觉得死神离自己更近一步。”
K扔下手电筒,任凭它滚入电视柜下方,俯身蹲下,朝暹罗猫张开手。未待J开口阻拦,暹罗猫一跃跳入半蹲下的K的怀抱,后者抱起它坐在J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毛发,引得暹罗猫发出一阵满意的哼哼,像是对J的挑衅一般。
“K?K!清醒点,K!”J把手电直直打在K脸上晃动,对方继续麻木地抚弄着猫咪。
“我考虑过养一只猫,可我从来没实现过,总是有工作,工作永远没有尽头,我多么想要一只听话粘人的小毛球。现在,它在我怀里,它需要我,它渴望我,它很孤单,它害怕被抛弃,我累了,我厌倦了,我要留下来,我会陪着它,直到永远。”
那听起来可不像是猫,它们一点也不可爱,只会把你折磨到死。
J试着靠近,K怀里的暹罗猫一脸无辜地望向她,有一瞬间,J产生了莫名的冲动,她想要把它揽在怀里,用脸蹭它的毛发,看着它玩弄毛线球,她不明白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将这堆无聊的妄念从脑海清出。
“K,别说傻话了!把那个可疑的东西放下,我们得离开!”
那双绿眼睛恶狠狠地瞪视起来,手电筒忽闪忽闪着停下工作,变得炽热难耐,温度不断升高直至J不得不扔下它,地板上散发出不详的焦糊气味。随着彻底陷入黑暗,在J和Q四周传来骚动不已的猫叫声,它们如迎接盛大的狂欢般沸腾起来。
未待详细解释,J被扯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她没有多想,紧抓手中的绳索,那是她和Q唯一的联系,也是她眼下唯一的希望。她听到身后嘈杂不堪的嘶鸣的猫叫声,它们正在远离自己,取而代之的是身旁两侧传来的的犬吠声,虽然步伐厚重沉闷,它们短促的呼吸却愈来愈近,J几乎能听到它们吞咽口水的声响。
别停下!继续跑,不要回头,不要看两边!跑,跑,继续跑!
J没得现在,她紧抓住绳子,拼全力迈开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狂奔,直到天空投下一缕皎洁的月光,耳边不再有群犬吠鸣,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土地。
J扑倒在水泥地上,模糊视线的汗珠,急促不止的呼吸声,擦伤的掌心传来火辣疼痛,无不在提醒她还活着。Q静静蹲在一旁,哨兵似的挡在J和公寓之间。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通灵仪式,那个老太婆把事情搞砸了,你们人类一向如此。
我出生的国度,它们从来不欢迎归来的流放者,还有异界来客。我没得选择,我不得不冒险带你来了一次位面旅行,你很幸运,没有迷失在那里。
克拉娜想要召回她死去的爱宠,这点毋庸置疑。她搞错了仪式的时间、地点,新月时分在屋内举办,错误但还不致命。她最大的错误——忘记了在祭台摆上祭品,通灵仪式可不是无偿的,无论她招来的是什么,都不会是她爱宠的鬼魂,作为交换它把克拉娜好好折磨了一阵,无聊的恶趣味。
按我们的说法——恶魔,我们这样统称那些充满恶意的异界生物,我们不会浪费心思给它们分类。最糟糕的一点——它愿意实现克拉娜的愿望,以一种最扭曲的方式。它唤出了克拉娜的爱宠,或者说是克拉娜臆想中的爱宠,你上次见到主动亲近人类的猫是什么时候?它是依照克拉娜的臆想编织出的幻影,也是解释了为何它能越过墙壁,能从虚无中具象,能同时存在于此及彼。
是的,它是克拉娜心目中完美宝贝的投影——渴望着爱,渴望着被关怀,渴望着人类怀抱的温存。那才不是猫会有的样子,猫不在乎人类怎么样,它们只在乎吃、睡和玩乐。那东西只是个披着克拉娜爱宠皮囊的幽灵,一个依照克拉娜偏执、自我的占有欲制造出的幽灵。
我们需要支援,一些擅长驱魔的专业人士。J回到车上,打开无线电,然而在开口联系总部的前一刻,J犹豫了,继续派普通人来增援毫无意义。J挂断联络,扯下防具扔到副驾驶,她暂时是安全的,一张掉落的名片引起她的注意。
“我希望你明白,我们每周四有直播,名片上印着呢。设备调试怎么样了?”克拉伯主教不满地蹲在车顶,抗议J打断“教堂之声”的直播。
“您是我唯一想到涉足这方面的人......我是说专家,K被困在里面,我们得救他。”J几乎在哀求对面,换来虎纹猫的臭脸。
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才不会出手,他可不会为他人涉险。
“我又听到你的宠物在胡说八道,给它报几节礼仪课,好吗。我会帮你们,连《驱魔大全》我都带来了,先让我看看你们的装备。”克拉伯一跃从J头顶跳过,拍打异常调查小组的厢车顶盖,“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能对付那玩意的设备。马林,把设备调试好,今晚主题改成‘驱魔之夜’,我要当回莫林神父。”
“我帮了你们的忙,你们也要帮我的忙。马林会给你做个特效掩饰身份,比如用卡通人物替你打掩护之类的,现在人很喜欢这套。我总不能用设备故障搪塞我那些粉丝吧,我可是大人物,这样的直播事故我可受不了。”
“别担心,人们根本不会在意这事,他们只会觉得都是些演出效果,尤其是这条傻狗,他简直和CG弄出来的一样,现在的动画特效可是能以假乱真的。”
J无心和它争辩,拉开后车门查看是否有可用的设备,结果有些超出她的想象——两排密封的箱子对称叠放,留下中间一条狭小的缝隙,箱子上方还搁了两套防化服。
克拉伯跳下来,敏捷地蹿进车厢,发出满意的咕噜声:“哇哦,真是一个......小型军火库,我看看标签,‘吸血鬼及狼人’,镀银子弹、猎枪和木桩,没新意;‘仅限湖怪和鱼人’,鱼叉发射器和通电渔网;‘大型多重威胁’,多半是火焰喷射器,再加上凝固汽油弹;‘超自然电子对抗’,石墨炸弹之类的新奇东西;‘反制心理控制’,里面是镀锡头盔吗?‘超能系对抗专用’,铅封的箱子,我猜里面是一大块辐射剂量超标的石头。你们每天都开着这玩意上路,居然安然无恙到还真是意外。啊哈,在最底下,‘幽灵及幻影威胁’,把箱子弄出来,马林,来帮忙。”
J和马林费了点周章才把箱子拖出来,打开之后众人反倒更加困惑,里面是几副古董级的水晶眼镜,除了打磨工艺无可挑剔,几人完全不知其用途。
这是真视水晶打造的镜片,可以看穿伪装和幻象,小心点,世上已经没有能打造它们的工匠了。
“好吧,我承认你在某些方面知道挺多的。”克拉伯借助打光灯翻阅着《驱魔大全》“我看看......驱逐幽灵,276页,第四章,第一节。马林,把灯光打高点!找到了,我们得找到那只猫的遗骸,用它做媒介进入梦......梦境,我不太明白,谁的梦境?这本破书是谁写的,非要用密语不可,我可没时间猜谜题!”
不是梦境,是梦魇花园,那是它存在的源泉,它的源头,寄宿着它全部的怨念、欲望和疯狂。
“我们怎么进入它的梦魇,我们连公寓都进不去。”J有些好奇地戴上眼镜看了看Q和克拉伯,只有短短几秒,她便扯下眼镜,努力忘记看到的事物,一个是不断扭曲变幻的黑烟,另一个则有着闪耀的金色羽翼。
我会带你走阴影国度,戴上眼镜,我们要直接冲过去,不要害怕,也不要动摇,只要你不恐惧它们,它们就伤害不了你。
“我猜我得去帮你们吸引注意力,好吧,就当我在拯救迷途的羔羊。”
“大,大人。”伴随着马林颤抖的语音,打光灯不详地闪烁几下,蓦然熄灭,只剩下一轮明月。
“喵!”一只暹罗猫从公寓的阴影里踱步走出,接着它身边又出更多,一只接一只它们像阴暗的潮水般泛滥而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咕噜声,充满哀怨和渴望。
“好吧,马林,回车上去,别管直播的事了。”克拉伯径自走向暹罗猫群,开口说道:“孩子,你想不想了解一下我们的天父......”
未等J有反应,他们又冲入了阴影之中,J忙不迭戴上眼镜,这一次她看清楚了周边的情况——
四周的黑烟是不断翻腾幻变的扭曲面孔,很难说它们是否属于人类,尖锐刺耳的凄惨哭声丝毫未曾停歇,她没有停下只因Q一直拽着她奔跑。
这些没由头的噪音让J难受不已,可她不敢摘下眼镜,她看到一具干瘪的猫尸在不远处。
这次不用Q提醒,J竭尽全力奔向目的地,身后的吠鸣的群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们几乎都能碰到J的脚后跟。
J绝望地纵身一跃,他们再次回到了污浊、封闭的寓所内。
“别再有下次了。”J干呕的间隙勉强吐出一句话,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不安的猫叫声。
J点点头应下,伸手触碰几近风干的尸体,她和Q一路下坠,J觉得再这样多来几次她就能彻底习惯了。
他们坠落在一片遍布荆棘的花园,这里的一切都是荆棘交织构成的,连他们脚下踩着的土地都是,想要不被划伤、刺伤几乎是不可能。
J没心思听Q闲扯,她快步穿过荆棘丛,直到撞见一个哭泣不止的妇人。
“帮帮我,我的宝贝不见了。”老妇人一把拽住J的衣角,“我能听到它的呼声,它就在这,可我找不到它。”
J猜出她是谁,虽然只见过克拉娜年轻模样地照片,可她仍有几分往昔的神韵。
他们挣脱了克拉娜地纠缠,径直奔向花园中心,有一只被荆棘缠绕的暹罗猫,没有幻象,没有伪装,它被禁锢在自己的梦魇里。
“求求你们,放了我,我的心好冷,这里好冷,我好孤单,为什么没人来找我?克拉娜,你在哪,为什么你不呼唤我?克拉娜,救救我,我好害怕。”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你躲到哪里去了?回答我,回到我身边来,孩子,快回来!”
它们听不见彼此,也看不见彼此,美好的事物在这里无法存在。
J冷漠地走向前,沉默了几秒,看着这个饱受摧残的猫儿,终于开口了——
“不,不,不,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心,我的心在痛,我甚至没法触碰它。放了我,让我从这牢笼里解脱,求求你了!”
“孩子,回来,回到奶奶身边来,回应我,我的孩子!”
J盯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可怜儿,它为了挣脱荆棘笼子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J咬牙狠下心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猫咪几乎乞求地低下身,睁大眼睛望向她,“我只是......只是太孤单,希望有人陪我,给我梳毛,和我玩耍。克拉娜,救救我,我又冷又孤单,我的心,我的心,它已经碎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猫儿,我只是渴望着被爱,被人拥入怀中,我太孤独了,被困在笼子里太久了。”
说着,J手中升起一团火焰,她不知道为何手中会燃起火焰,这火焰也未伤害到她,犹如恒星闪耀一般自然,她握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漠然地点燃荆棘丛,转过身离开,留下暹罗猫在火中凄厉地嘶叫。
闭嘴,我们该为死者哀悼。在不远地荆棘丛深处,在那尚未燃烧的梦境边缘,他们听到另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嚎,她依然在寻找她挚爱地宝贝儿。
J和Q回到了寓所内,这里已经没有了暹罗猫活动的迹象,也没有了纠缠不清地亡魂。
当K终于摆脱满是暹罗猫的幻象时,公寓已经重新通上了电,克拉伯正在对着摄像头滔滔不绝,卖弄它对幽灵学识的研究。
“嗨!给我滚出案发现场!”K跳起身,劈手夺下摄像机。
当K和J拖着一身疲惫返回地下一层时,斯贝德先生已经等候多时,这个身着藏青蓝西服的男人面带微笑,十指交叠搭在办公桌上,他甚至准备了夜宵。
“文书已经下班回家了,我替她等你们回来报到。我希望你们喜欢意大利菜,虽然只是半条街外买来的快餐,很遗憾我没给这位新伙伴准备,我不确定它是否吃食物。我看过哈特的初步尸检报告,还有你们今晚的行动简报,我得说你们的表现很出色。”斯贝德显然再说J和Q,接着他转向K,“我希望你没受伤,K,任何一个资深警员都是我们承受不起的损失。”
“是啊,我也承受不起丢掉一大笔养老金的损失。”K拉过餐盒,狼吞虎咽吃起来,他已经过了靠香烟和酒精胡来的年岁,正常的食物让他的五脏六腑温暖起来。
斯贝德微微点头表示赞许,继续说:“委员会不打算追究你们未经通报擅自行动的行为,克拉伯一向不懂低调的意义,不过以当时的情况,除了他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你们的职责是消除那些危害到我们社会和文明的超自然事物,不要和其他人或者部门起冲突,尽量不要。”
“克拉伯主教,它怎么办?”J插了一句,接着意识到自己不该开口。
“委员会用剧本演出解释这次的直播,给他下了禁足令和警告。”
“我们需要他,如果不是克拉伯的援助,你现在不可能在这,K。”
“这不是我不讨厌它的理由,它最近太活跃了,就差把自己当成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或者说代言猫。”
“恐怕我们没法否认他的确是上帝的代言人,一个旧时代的上帝,他们的上帝。”
“我们的确不喜欢那些旧时代的遗老遗少,可我们仍然需要他们的支持,总好过他们倒向另一方。”
“我看是傲慢才对,除了一只满嘴跑火车的肥猫,他还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这对我们就是最有利的,教会依然是我们的盟友。我们的首要目标没有改变——清除那些威胁我们社会和文明的它者,无论是异族、异端还是异类,至于那些甘愿活在阴影中的事物,委员会乐于赦免它们。”
“赦免什么?它们犯了什么错?”J忍不住问了句,她想不出是怎样的存在会说出如此傲慢地话语。
斯贝德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解释:“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可悲的错误,它们是人类文明前进道路上的小石子,我们特许它们在文明世界地边缘苟延残喘,这是委员会最大的仁慈。”
K推开吃到一半的盒饭,问道:“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些是你的想法还是委员会的想法?”
“我希望我这么想,可惜不是,我也申请咨询过,他们就是这么回复。”
我才不会吃你剩下的残羹剩饭,人类。我说了......肉丸?谢谢你,姑娘。
他们乘着K的车回到珍妮奶奶家,现在是K的房子了,妈妈把房子留给了他。
“他们早上回去了,你可以继续住下去,要找个能养狗的公寓可不容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当我租给你的,不收钱,记得打扫卫生,再给他弄个狗窝。”K在冰箱里翻检,想把酒水带回自己的单身公寓,突然才想起妈妈很多年不喝酒了。
“离家三十年,突然和一个小姑娘搬回妈妈家?我没那么高调,也不想引来邻居注意,明天见。”
K出门离开,汽车尾灯很快在街角消失,留下J和Q在他曾经的家里。
至少还有你陪我,谢谢你,Q。J洗漱完瘫在床上,原以为前一天在新曙光大楼已经够刺激了,没想到今天会更疯狂,至少Q睡在床下让她安心了不少。
我会试着大哭一场,可我没有泪腺,晚安,J,人生的路还很长。
我正在努力适应这份工作,显然我低估工作内容的艰难程度,当然我一直没有放弃适应这份工作。只是有时候,我有所顾虑,有所怀疑,我们是否过于冷酷无情,我们是人类,人类社会无法仅仅依靠理性运转,我们有情感,会爱会恨。如果我们抛弃了怜悯之心,将牺牲视作前进的必要手段,我们是否还能称之为人类?
我在想也许正如克拉伯主教所言,爱也非完全无私,我们爱人类,因为我们是人类,我们内心深处渴望作为人类的一员存在。那么,那些我们族群之外的存在呢?为了人类的生存,我们的行为是否过于残忍,仅仅因为种族的差异而将它们的一切剥夺,将它们践踏在脚下。当最后一个拒绝屈服的异族被抹去后,你们是否又打算向我这样的混血儿举起屠刀?
J在荒原上疾奔,其实她并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视野所及之地皆是一片浑噩,如同被无形的汤勺搅动的粘稠沥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规律地翻腾。
女孩急迫地想要呼喊Q,可她发不出一丝声响,她忠诚的护卫也不在身旁。四周是一片诡异的黑暗,脚下是起伏不定的软烂泥泞,隐约间她能听到风中传来含义不明的悲戚。
大地在搅动,J在天旋地转中失衡跌倒,一团团暗影划破黑幕盘旋而下,它们在J身边处聚集,多么荒诞的景象,黑雾搅动黑雾,阴影分割阴影,帷幕遮蔽帷幕。
最先是嘈杂含糊的喘息,接着从迷雾里中探出的是细长、尖锐的分叉触角,随后是扭结蠕动的漆黑肉块,但很快J发现自己错了,那是只四足行走的怪物,让J联想到孤儿院的时光。她记得有个男孩,可能叫安迪也可能是杰里,名字不重要,他有只玩具小狗,他称之为小狗,在J看来不过是一团铁丝拉扯打结弄出的劣质手工艺品。现在那团畸变物的放大版迈着让人不适的步伐环绕着J踱步,它足足有马匹大小,活像是准备捕食猎物的猛兽。这没有五官的魔物发出直刺人心的低沉嗥叫,浑厚如摧毁耶利哥的千万只号角齐声轰鸣。
J试图和怪物拉开距离,可她的双腿并不听使唤,不知何时大地吞没她的膝盖,将她陷死在荒原里。那怪物也行动起来,如弹簧般压紧身躯,猛然扑向无处可躲的猎物,惊骇得J放声尖叫——
等到她回过神,发觉自己身处温暖柔软的床铺上,毯子厚实的有些压人,半天才反应过来睡衣已经汗湿透了,不知是被吓出的冷汗还是闷出的热汗。
不是最糟的,不过的确是最真实的。J打开手机,才刚过4点,可她已经没了睡意。
以后会是常有的事,还没有哪个凡人在接触过阴影国度后能全身而退,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已。
如果天天都是这样的噩梦,我可受不了。J扯过纸巾擦了擦汗,想着要不要冲个澡。
我很抱歉,生活就是如此,没法实施都顺心如意。闯进你梦里的是只猎犬,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它们。
我不知道,总之是些不受欢迎的家伙,它们以异能为食,在不同的位面、时空还要裂隙里游荡,每次它们出现在阴影国度,我们会驱逐这些不速之客,在我被流放前。
J沉默地瞪视天花板,这是幢有年头的老房子,却既无蚊虫也无鼠患,甚至装潢也是前几年的新款,K的妈妈把房子打理的很好。在一阵放空大脑后,J察觉到Q幽兰的眼睛在床脚边闪烁,它似乎不需要睡眠。
阿西莫夫的《基地》,有时候我真的很钦佩你们迸发出的想象力。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茵、亚瑟·克拉克,黄金时代的三巨头,有时候我惊讶于你们人类迸发出的想象力。
J借助手机光亮看清了摊开的书页,纸张和装帧有些年头,应该是K父母购置的读物,考虑到珍妮八十岁的高龄,他们那一代人年轻时正赶上科幻的黄金时代。
我当然能,通常我们藉由梦境了解你们,你们的语言,你们的文化,你们的思想。自被流放后,我一直想尝试换一个角度,换一种方式。你喜欢哪部作品,《基地》系列还是《沙丘》,亦或者《海伯利安》?
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我只看过第一本,还有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小说,再算上菲利普·迪克的《高塔里的男人》和《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其实我更喜欢尼尔·盖曼和特里·普拉切特的小说,题材没那么沉重。
真遗憾,我没在他们的藏书里找到你提到的书籍,他们似乎更偏爱比较主流的三巨头作品,我猜也可能和时代有关。
我的确不睡觉,我出生在离梦境很近的地方,我已经读完了《百年孤独》和《伊利亚特》,不过阿西莫夫的小说很对我的胃口,类比一下就像喂给猎犬新鲜的羔羊肉,或者按照我们的说法——在金色的梦想里狩猎。
J缩回床铺里,拉过毯子裹紧,出了一身汗又吹了风,她有些冷了。虽然克拉伯说过幽冥犬是群居生物,可她还是想象不出还有值得它们狩猎的存在。
所有的一切,我们翻越边界进入梦境只是为了找点乐趣,我们以此为食粮,不会在梦境逗留太久,那是片容易迷失其中的领域。通常生灵万物进入梦乡,肆意宣泄它们内心最隐秘、最荒诞、最被压抑的欲望,以最为纯粹且直接的方式——构筑出一块全新的梦,然后将一切遗留在梦境,只身回归自己的世界。很少有生灵记得曾经梦到的事物,因为他们将那里美好的、糟糕的统统遗留在了梦的国度。
我见过凡夫俗子留下肉欲欢愉的粗俗艳景;也见过贤哲徘徊在真理大门前蹉跎叹惋;垂暮之年的游子幻想着和家人团聚;身陷囹圄的囚徒因渴望自由和新生而忏悔;无数跨越亿万星辰的文明匆匆崛起又悄然毁灭;蓦然间从银河彼端传来末日审判的号角。有些我可以理解,更多的我无法理解,你们为何如此地渴望,渴望那些你们从未亲眼见过,从未亲身体验过的事物,太过陌生,太过荒谬,梦对你们而言有何意义?不过是一觉醒来抛之脑后的幻想。
我不知道,我只是明白失去梦是件可怕的事,和做过梦又忘记是两回事。
我试着在文字间了解你们,你们是如何做到描绘那些并非真实的事物,双脚还未离开大地,就已经无数的有人幻想在遥远的银河另一端定居。我见过他们的梦,整整一代又一代人的梦,金色的梦境,充满激情和理想,所有人都沉浸在荣光里展望未来的幻象,连不存在的空气和阳光都是金色的。我想他们无法给我答案,可能我的学识还不够,也可能根本没有答案。
听到这里,J渐渐意识到Q和自己的差异,他似乎无法理解认知以外的东西,可能它们一族没有“想象”这一概念。
我们可以出入其中,为何还要自己费力制造它,一切可见的事物对我而言皆是真实。
梦想是人类的翅膀,Q,失去了梦想会怎么样,我想象不到。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见过很多不需要翅膀也能飞行的家伙。
“小丑面具,1989年万圣节前后多起臭名昭著的儿童失踪案件的元凶。”K扒拉着档案柜,翻出一摞摞文件,最后捏着照片塞到J眼皮底下,“一个叫约翰·琼斯的倒霉蛋在二手商店买了它,打算作为给侄子的礼物......你看起来没精神。”
J晃晃脑袋,强忍住睡意解释:“噩梦,Q说以后会一直这样,接触阴影国度的代价。”
说话间,她匆匆扫过案件描述,瞄了几眼有些褪色的现场照片,瞬间没了睡意,甚至产生冲进洗手间倒空胃囊的冲动,将尚未消化完的早餐冲进下水道。
“那家伙被一辆马车带走,什么意思?”J跳过细节直接翻到卷末,约翰最后没有归案,警方只追缴回了掉落的面具。
“当时的小组成员记录他被一辆从十字路口蹿出的马车劫走,那马车通体泛着绿光,从百货大楼冲出,一头撞进路口斜对面的银行,除了目击过程的几个警员,没有别的证据,甚至那三个人描述的马车样式也完全不同,第一个说是送葬马车,另一个说是大篷车,第三个则信誓旦旦的保证他看见的是玻璃马车。专家推测那是死神的座驾,能惹得那般的大人物亲自下场收拾残局,也算是一种传奇。”
J心不在焉地合上档案,一整个早上他们都泡在地下一层的档案室调阅卷宗,了解过往发生的各类案件。J算是明白空间很大的意思——档案馆占了差不多整层楼一半的空间,这里除了一排排档案柜就剩下她、K和Q,再算上文书苏姗,她看起来有六十岁了,戴着一副玻璃瓶底般厚的老花镜,在一旁无声无息地将K扯出的档案归位。J同情地看着苏姗抱起一摞摇摇欲坠的卷宗,晃晃悠悠地绕到档案柜另一侧,真怕哪一天她无声无息地倒在这。
K意识到自己的讲课毫无吸引力,他安慰自己肯定是天气在转暖的缘故,和那条扒在桌边死盯着卷宗的黑犬无关。
“我以为会这里会有些......证物,你懂的,那些缴获的东西都去哪了?”J饶有兴致地阅读关于全知镜子的描述,似乎它在几个世纪前被打碎,几经转手又被人拼合卖到了口袋市。
“我们不问这事,知道了也不会说,自从有个新人误开了禁物室里装魔灵的瓶子,搞得警局上上下下的楼层重新装修之后,委员会搬走了所有的禁物,那时还在旧总部。”
“魔灵干了什么?”J好奇地检索起是否有“魔灵”标签的档案。
“那家伙向魔灵许愿,你应该听过——魔鬼的三个愿望,他希望警局能有更多现代气息,结果魔灵直接把警局整个变成了迪斯科舞厅,是够现代的。”
你怎么看待这些事?我快要被这堆乱七八糟的报告折磨疯了,有些描述完全在自相矛盾。
压根没有马车,他们在胡扯罢了,很正常,很少有生灵能理性正视认知范围之外的事物。
K没有说下去,他注意到J和Q之间的亲昵,虽然不知道他们聊的内容,但是Q多半知道的不少。
“好吧,你的确用不着这堆破烂。”K无不沮丧地承认J已经有了更好的导师,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场博弈里自己没有优势,惆怅地回首望向墙上高悬的老照片。
J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那是张有些模糊的老旧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那些人,J勉强辨识出他们的制服,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警服,粗略估计约莫有60人左右。无论他们出身如何,经历过什么,最终去往何处,他们都不再有机会开口诉说了。
“第一代调查小组,那会还不是现在的叫法,武装行动小队,没有办公室,没有额外津贴,只是从各警队抽调的志愿者和警校毕业生,拼上满腔的热情,腰间缠满镀银子弹,依赖手里的猎枪和左轮手枪,加上聊胜于无的圣经和圣水,勉强应付一下突发地情况。你知道的,在那个电灯刚刚点亮城市夜晚的年代,人们已经将那些荒野里的古老存在当做往日的怪谈。”
K说起这些时脸色很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段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如果不是他声线中安耐不住地颤抖,J多半会信了这老头的鬼话。J知道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所在诉说往事绝不是波澜不惊的琐碎过往,至少鲜有依然记得它们的人会去缅怀。
“那是艰苦、黑暗的岁月,先是禁酒令引发的治安问题,接着大萧条带来了整个社会的动荡,直到大洋彼岸的战争结束后的移民潮,有些问题不得不被正视了。”K双臂交叉,言语间满是敬畏之情,停顿片刻才开口说,“那是我的曾外祖父,第二排左边第二个,照片里他瘦的跟鸡仔一样,天知道他怎么会成了我妈妈口里那个二百斤胖的老头。”
啊~他还真是个怀旧的家伙,我们还要在这发霉的地下室待多久。
也许我该听克拉伯主教的建议,你需要伊丽莎白圈和教导课程。
直到午餐前,他们都在听K喋喋不休地讲述陈年旧事,然后整个下午忙于查阅和鬼灵猫相关的资料。
J依然睡得不安稳,噩梦没有退散的迹象,猎犬没有再出现,反倒是多了狼人、食尸鬼、恶灵和不明所以的梦魇,就这样她熬过了第一周。
在入职一周多之后,K终于没再带着她泡在档案室,他们驱车驶离喧闹的市区。开始J以为他们要重回城北继续调查泥沼怪物的事,可随着警车转向西行,J猜测他们有别的事要处理。
“我们要去见个人,请教几个问题。”K放缓车速,捣鼓了几下导航,咒骂了几声。
“我来吧,K。”J取下手机重设目的地,“我们去哪?”
“镜湖疗养院,一处私人疗养机构,位置很偏僻,不预约根本不接待访客。”
“我们要去见谁?”J搂着蜷缩的Q坐在副驾驶,好腾出空让K能直视导航,Q很轻,几乎和空气一样。“还有你早上把旅行包塞到后车厢做什么?”
K发动汽车,打着方向盘拐入岔路,他们驶进了一条林木蔽日的小路,整条道路幽静的只剩汽车的轰鸣声。
“你的问题有点多,生理期到了?”K不耐烦地岔开话题,他讨厌用手机导航,但是更讨厌迷路,他们要迟到了。
J有些不快,她知道K是个怪人,可是有些话让她很不舒服。
“去吧,姑娘,我有好几十公里的路程要对付,让我专心开车,斯贝德先生和我们约了时间,他是个时间观念很苛刻的混蛋。”
“我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叫镜湖?”J打开手机搜索,信号很差,维基也没有相关条目。
“因为整个湖他妈的平的像面镜子,而命名的家伙又缺乏想象力!”K气冲冲地猛拍喇叭,驱散傻愣在路中间的鹿群。
这可不是好问题,J。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百年孤独》写的没错,为了不至于提起某物时指指点点,起个名字终归是必要的。
他们抵达疗养院时,斯贝德已经等候在停车场,他开的是一辆深蓝色日系轿车,非常普通的款式,J有点分不清他身上的藏青蓝西装和轿车的颜色是否有区别,还是他有意为之。
斯贝德依旧面若春风,只是他的语气可不是如此,J和K错过了约定的时间。
“你们迟到了,33分钟。”斯贝德故作姿态般拉开袖子看了下手表。
“对,我们迟到啦!能进去了吗?”K猛地磕上车门,没好声好气地顶回去。
唉~人类,你们不知道时间本身毫无意义吗,它只是衡量万物的尺度。
斯贝德反问道:“你们带花篮了吗?我记得你们是来慰问的,至少名义上如此。”
J不知道疗养院归属于谁,只是就她目前所知——四通八达的无障碍设施、幽静怡人的环境和每个白色疗养服身边的亦步亦趋的护工,这里是处条件优越的疗养,和J印象里的疗养院别无二致,带着一只骇人的黑色警犬让J觉得自己和此处格格不入。
K神经质似得不断整理领口,不时地拉扯平袖口的褶皱,半晌才开口说:“他还好吗,还健康吗?”
“是的,他过得不错,这里的医护水平对得起他那份巨额保险,只是他一直抱怨没什么人来看望他。”
斯贝德慢条斯理地说完,几乎是一字一顿,显然是说给K听的,没人再说话,只剩下三人的脚步声,偶尔有路人小步跑开的声响,他们被Q吓到了。
斯贝德在接待处门口顿了顿,他抚平领带,面带一丝微笑走向前台。
“我是警察总工会的代表斯贝德,这两位是总部来的慰问代表,我们和葛德温先生有预约。”
前台没有异议,她很快安排了会面,一位主管人员匆匆赶来迎接。
“斯贝德先生,再次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嗨,K,你可很久没来了。”
主管看到牵着Q的J本能地退了退,诚惶诚恐的建议:“这位警官,你的警犬能不能......”
“不用担心。”斯贝德打断主管的话,“如你所见,这是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它马甲上的标识足以证明,绝不会有出格的举动。”
“噢,那,那好吧,请跟我来。”主管领着他们穿过走廊向后方庭院走去。
“他的身体没太多变化,不会更糟,也没法好起来。”主管在路上解释道,“我们试着让他生活舒适一点,这是我们无数不多能做到的,可是他的精神状态......按照心理医师的评估——他的心理状态不够稳定,过于偏激和阴郁。不止一次地我们在他撬药柜时抓个正着,他辩解说要用吗啡,可我知道他绝不是想靠那玩意解瘾,他打算扎下去的剂量足够麻倒一头狮子了!他缺乏活下去的动力,或者换个说法,葛德温先生想一了百了,来这里的所有顾客里,他不是第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只能尽全力帮助他回归正常生活,可如果他不愿意,我们实在......”
斯贝德依旧面带着微笑驻足在单间前,他友善地和主管握手,说:“谢谢,我们此次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曾经是位优秀的警探,在他为社会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后,我们应该给予他安慰。啊哦,不不,请回去吧,让葛德温和他的同事单独聊聊天,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喝杯咖啡,斯贝德先生。”主管言语里的期待之情几近溢出,J能看到他一定是有事向求于在这神秘的工会代表。
“当然,K、J,我和这主管在餐厅等你们,好好和里面那位前同事聊聊吧。”
两人推门而入,对方只是冷眼看着两位现役警察站在门口,反倒是J吃了一惊。这是间有独立卫浴和阳台的房间,阳台直通走廊围成的花园,进门左手是个迷你书橱,顶上放置两盏烛台,细看之下发觉是电烛台,咋看是烛火其实是灯泡。如果只是单人生活起居,这间塞下单人床、电脑桌、衣柜、茶几和两把扶手椅的房间算得上宽敞,可是随着两人一犬的进入,空间显得有些拥堵。
J擎紧束缚Q的牵引绳,只是出于条件反射,她心里知道这些人造物关不住他,可是她也不希望葛德温被吓到。
主人坐在轮椅上,身子向左歪斜着紧靠椅背,他身形消瘦,足以用瘦骨嶙峋描述,没有头发的尖脑袋泛着光亮,凹陷的眼窝呈现血红色,眼神倦怠地打量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二人。J注意到他身上的毛发也很稀疏,没留胡子,皮肤苍白紧皱地映出骨骼,腰部以下被毯子包裹,只能看出他双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摆成内八。
“所以,K,我的老朋友,你依然四肢健全,有什么事吗?”
“我他妈一点都不好,看看我!我被困在这堆狗屎里,过着屎一样的生活,没人帮忙我连大便都擦不干净!”说这话期间,葛德温有气无力地锤砸轮椅扶手,连他的宣泄都如此虚弱。
“注意点,有女士在这里。”K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比起抗议更像是句牢骚。
葛德温转而将目光投向J,她拉了拉Q,将他拽到身后,免得吓到眼前这位行动不便的主人。
“别害羞,女士,我曾经也是你们的一员,在我摔断脊柱之前。”
K打断了葛德温起头的尴尬话题,说明来意:“我们需要你的一臂之力,看在过去日子的情面上,葛德温。”
“你知道吗,当东方三博士前往马厩时,他们是带着礼物的。”
K点点头,从警服里掏出一盒雪茄,放在茶几上,轻轻敲了敲。
葛德温总算有了一丝笑意,他操纵电轮椅挪向茶几,刚挪动几寸,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定在原地。
葛德温贪婪地瞅着雪茄盒,转向K询问:“该死的,你有火吗?这儿的护工不许我藏火柴或者打火机,生怕我哪天自焚了。”
“我不抽烟。”K拍拍衣服,两手一摊,朝葛德温戏谑地一笑。
大失所望的葛德温夺过雪茄盒,抽出一根攥在手心,另一端径直塞进嘴里嚼了起来,他斜倚着靠背,混着烟丝的唾液从嘴角丝丝拉拉地滴落。
“抱歉,让你们见笑了。”葛德温胡乱抓过一把纸巾,摸了摸嘴角,包裹紧咀嚼过的烟丝,随手扔向垃圾桶。
“没中。”K的调侃换来葛德温恶狠狠地瞪视,“别再打岔了,我们有几张照片要给你看。”
“嗯哼,总是如此,你向来脑子不够活络,做事总是死心眼。”葛德温抬手指了指角落,他头也未抬地继续琢磨着照片里的符文,“麻烦你们谁帮我煮点茶水,冷柜还有点奶油蛋糕,应该够我们仨吃。”
没等葛德温具体说明,K已经在柜子里翻找,J好奇地凑近,葛德温已然沉浸在对符号、文字和神秘学这类的研究里。
“啊,他们终于肯给你配个电热水壶了,怎么啦,你放弃用电器自杀的念头了?”
葛德温没做声,抽抽鼻子继续破解谜题,鼻翼随呼吸有节奏地张弛,身体依旧歪斜着,右臂以一种既不自然也不舒服的姿态做着笔记,J不敢想象他都经历过什么。
“我在楼梯上摔下去,狠狠摔了一下,脊椎撞在凸起的尖角上,就是这么回事。”葛德温抬头看了看J,又瞅了眼Q,后者竟然畏缩着后仰。
葛德温停下纸笔,倾斜的双眼紧盯着Q说:“当然不是,怪胎、异类、畸变,他们这么在背后称呼我。你不是唯一能窥探人心的生物,可你无需承受我所遭受的恶意,K,给我介绍一下这位新人,D去哪了,他在执勤吗?”
“D死了,我们在新英格兰大街撞上一群猎犬。”K把茶水交予葛德温和J,呡了口滚烫的热茶,吐了吐被烫伤的舌头继续说,“我眼睁睁看着他被无形的怪物扯到半空,我打空了一梭子弹匣,毫无用处,一边重新装弹一边听着他向我求救,D的哀嚎在整条街上回荡,可只有我听到了,只有我在听。”
J能听出K的声音变的颤抖,绝不是因为热茶的缘故,这个中年男人的内心备受煎熬。
“我结果了他,给了他一个痛快,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混蛋。”
J原以为葛德温会安慰K,事实却相反,葛德温双眼冷峻的眯紧:“是的,你当然是。我说了还有蛋糕,就在你身后冷柜里。这位女士,你方便自我介绍一下吗?”
“J,我刚加入这个部门一周多,这是我们的警犬,Q。”说着,J拉拉绳子示意Q离开她身后。
葛德温又仔细观摩了Q一阵子,引来Q发出一串不满地低吼。
K急不可耐地开始分蛋糕,将话题引回正途:“这些符文又什么含义?”
“命运编织者,司掌星辰的号手,虚无之境的看守人,我谦卑地呼唤您,愿您聆听我的呼唤,请您回应我的祈求。”
K把茶杯撂在茶几上,抽过写满葛德温七扭八歪字迹的纸张,默默念诵,搁下端着茶杯愣在一旁的J和享受起自己那份蛋糕的葛德温。
“就这些。”葛德温擦擦嘴,举起餐叉继续对付点心,“你还想怎样?”
K朝葛德温撇了撇嘴,后者正吃下最后一叉蛋糕:“谁也不是,这些只是徒有虚名的头衔,谁都可以自称‘命运编织者’,不过是吉普赛神婆惯用的伎俩。”
“可绝大数神婆不会因为自己的装神弄鬼被残忍杀害,这位克拉娜夫人,就是举行仪式那位,她成功召唤了某种力量或者某样东西降临我们的位面。”
葛德温将餐具清到一边,迟缓地扭动起肩膀,多半是想调整姿态舒服些,对K的疑问不理不睬。
“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你想要深入调查就去市立图书馆,18世纪皮尔诺·冉·翁里克的《魔鬼、秘术以及神秘学》,那本是疯子皮尔诺为数不多幸存的几本之一。谢谢你送来的礼物,不过我也请你们喝了茶,吃了蛋糕,我不欠你什么。不过,我有些忠告要告诉这女孩,你要一起听吗?”
“我赶时间,快到夏天了,自然公园那边已经催过两回,我得过去了。”
K摇摇头,没再多问,两人这一连串莫名其妙地谈话搞得J一头雾水。
“我会把钥匙留给斯贝德,你等会直接找他,下班开我的车回去,记得把油加满。我要去自然公园几天,夏天要来了,野兽变得活跃起来,不会有事的。”
“施洗者约翰有他的使命,他不是来自加利利的木匠,他也不会前往各各他,他只会被装在银盘里送与莎乐美。再来杯茶吧,我依然很冷,哪怕是盛夏将至。”
J全然无法理解葛德温这通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她只能替葛德温又添了些许热茶。
“小心K,他是个满嘴谎言的混蛋,他可以出卖任何人。现在,听听我的故事吧,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葛德温如此说道,他朝J咧嘴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J又怎能拒绝?
我叫葛德温·卓戈,这是个古老、隐晦的姓氏,我父亲从不细说我们家族的过往,至多简略提起我的先祖曾在三十年战争里为红衣主教和国王效力,那是我们家族兴盛的开端,之后我的历代先祖都为王室服务,直到1789年的巨变到来,我那坚定的保皇派祖先被刺刀、马靴和大炮驱逐出庄园,远渡重洋来到这片新大陆。
在我出身前的很多代,先祖已经将家产挥霍殆尽,仅剩一个彰显往昔的姓氏,到了我祖父和父亲这一代,贫穷和我们的姓氏如影随形,换个角度想想不是坏事,我们在出生之前就早已没了旧时代贵族的诸多习气。我还记得童年的印象——破败的社区、街头混混和满是霉味的屋子,被街坊邻居背地里议论的日子,被其他孩子孤立的日子,被咒骂是巫师和女巫孩子的日子。别看我现在瘫在轮椅上,靠着镇痛药苟延残喘,我曾经是橄榄球校队的主力,差一点我就赢到大学奖学金,如果我们没输掉最关键的那场比赛。
大学对我来说太昂贵了,我还有弟弟妹妹,当时想着至少让他们能去读大学,所以我选择去警校。我在警校很拼命,希望能被选去比较好的社区,可以有更优厚的薪水,我家里急需钱,没得选择。后来,他们找上我了,我猜他们也是这么联系你的,我没怎么想就应下了,对我而言,小组提供的薪酬是笔巨款。
第一趟任务我还记忆犹新,那时小组负责人是H,你不会认识他的,我记得他退休没两年就去世了,葬礼办的很简单。当时我们四个人H、K、D和我,我们为了抓一个替魔鬼收债的倒霉蛋在黑市大闹了一番,那地方污水横流,真庆幸我们没染上啥怪病。仅那一次经历就让我知道他们为何开出如此丰厚的薪资,千万别觉得他们出手大方,千万不要,工资单上签字时别心怀愧疚,他们才应该羞愧。
我的最后一次任务——追捕一个伪装成魔术师的吉普赛恶棍,我不想对吉普赛人报以偏见,可是在我眼里那些四处流浪的家伙是群骗子、小偷和娼妓。那是个倒卖非法文物的惯犯,我和K追着他跳入勉强能容纳一人的箱子,里面却别有一番天地,至今回想起来都让我恐惧。
我们脚下是望不到头的地砖,由说不清的材料构成,放眼望去无尽的廊柱也是同样的材质,还有明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天花板。那家伙的打扮像个滑稽又诡异的小丑,穿着一身黑白交错的连体服,浑身上下挂满叮当乱响的铃铛。
我们在回廊、台阶和墙壁间穿行,是的,我们飞身踩着墙壁奔跑,原先的地板在我们身后成了墙壁。我们注意到有些门并不径直通往另一侧,不止一次的,我们冲出门发觉来时的台阶在头顶倒悬。有几次,我敢确认构成通路的桥梁和楼梯在空间里悄无声息的移动变换,可我找不到任何机关、铰链和齿轮的痕迹,那里所呈现的一切都以浑然天成的样貌存在。
小丑肆意地嘲弄我们的无所适从,时至今日我仍能在噩梦里听到回荡耳畔的嘲笑,K被他的挑衅刺激,抛下我擅自狂奔而去。我做不到,那迷宫搅得我心神不宁,我的天赋成了致命的弱点,莫名的恐慌几乎将我碾碎压平,我臆想整座迷宫是只骇人的巨兽,以迟缓但永不停歇的步伐扑向我,不断挤压我所剩不多的生命。
我们没能抓到那家伙,他大笑着消失在虚无缥缈的石墙之后,我则被一阵从虚空传来的哀嚎刺痛大脑,失足从盘旋而上的台阶跌落,照理说我没死透就已经是奇迹。时至今日,我依然会在漫漫长夜里转辗反侧,逃避那必然到来的梦魇,恐惧于面目不清的巨兽向我袭来,夺走它在多年前就该夺走的东西。
在一些噩梦惊醒的夜晚,我会幻想自己的身躯依然完整,而不是幻肢隐隐作痛,会幻想这一切不过是另一个尚未结束的梦,幻想我拒绝了他们所开出的丰厚薪资。
J全神贯注听完葛德温讲完他漫长的家族史,苍白的童年和青年,苦痛的余生,待到她终于想起喝口茶时,唇齿凑上杯沿才发觉茶水已经凉了。
“我该怎么帮你?”J将茶水放到一边,她需要些许时间整理消化刚刚听到的故事,K从未提及过这些事。
J向左望向书橱,明白了葛德温置办两盏烛台的意义——他供奉着圣乔治的圣像,和所有描绘圣乔治的圣像一样,他正手擎长枪击杀恶龙。
“我偶然间搜索到这幅画,画本身没有意义,只是一幅普通的临摹之作,重要的是它背后的意义。”
“圣乔治是锄强扶弱的圣徒,可能是圣迹的一部分。”J起身走近圣像,细细端详也未发觉有值得注意的细节,只是一幅很普通的圣像,她看不出有何奇异。
“我说的不是圣乔治,”葛德温没有挪动,J回首看见他盯着墙壁,“我有时会做同一个梦,不是那个噩梦。我梦见自己仿佛化身为龙,张开双翼在风中翱翔,感受在阳光下升腾的气流。我听见阵阵古怪低沉的悲鸣在脑内回荡,就是导致我失足跌落的声音,说不上来源何处,只是感觉是死于圣乔治枪下的那只,没有证据能证明我的观点,只是感觉应当如此。也许,也许我应该是条龙,却被这副皮囊禁锢。”
梦,又一个梦,一个在这端呼吸、饮食、思考的活人被来自彼端的虚幻梦境吸引、困惑,你们为何要执着于此。
J努力消化葛德温言语里的信息,有些明白K带着她前来拜访的意图,K自觉有愧于曾经的同僚,他帮不上忙,甚至不该出手,所以K擅做主张把J推上前台。
我们能帮他吗,Q?我们可以领着他深入梦境,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你应该问——我们要不要帮他。告诉一个孩子世界残酷的真相,打破天真的幻想是一种谋杀,帮助一个饱经折磨的病患解脱,逃离遥遥无期的桎梏是一种仁慈,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将要做的事属于哪一类?
J没有也没法回答Q的质疑,他总是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上的视角审视人类,却不愿稍稍放下身段直接告诉J答案。她自觉犹豫地身处万丈深渊之上,依凭着孤系于峡谷两端的吊桥不至下坠,因峡谷吹来的风随着桥身的摇摆而进退不决。
我也不是,我只是把世界看得更透彻。瞧瞧这家伙,你为何决定帮他,是为了感激他的帮助,还是同情他的境遇,亦或是为了实现前同僚的愿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我不该如此悲惨的走完余生,你的同情心让我感动,J。”葛德温操纵轮椅缓缓转向,他依然保持不自然的斜依状,目光聚焦在圣乔治屠龙上。“如果这一切真隐藏了秘密,我不想抱憾终身。”
我可以带你们去往梦境的国度,但我不能保证你们能得偿所愿,没有人能保证,如果他能提供更多的线索,我们迷失其中的几率将会小不少。
葛德温在阳台置办了一套画具,还有一幅正在创造的油画,也可能是这幅的艺术造诣超出了J的鉴赏能力,画上似乎是一片树林,远景隐约是做大山,只是大概的轮廓。
“每当我做过那个梦,我都会画上几笔,可每次都不完整,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足够了,我能感觉到从梦境国度飘来的气息,有东西在那头。
J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嗓音显得镇定自若:“葛德温先生,你做好准备了吗!”
等到J回过神,她意识到自己身处山丘上,放眼望去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起伏丘陵,视野边际是参天大树交织的幕墙。
葛德温在她的身旁,他正哼着小曲在画布上涂抹,如果不是他依旧泛光的光头,J几乎扔不出眼前这个四肢健全,双脚站立在丘陵顶端的男人会是葛德温·卓戈。
“我们在梦境,J,在梦里没有不可能的事。”葛德温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他昂昂脑袋,示意她带上Q去远方探索,“去吧,那里一定有些东西,可惜我的梦总是止步于此,每次它都会在这落脚,然后消失在林子深处。”
J默默应下,牵着Q向山丘下的密林深入,她努力告诫自己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他们在梦境国度,一切都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他们谨慎地步入森林,在他们身后是阳光照耀的草地,温暖怡人的翠绿,在他们前方是树阴遮蔽的密林,阴冷幽邃的灰暗。
你没听见吗?风里传来的哭泣声,有东西在密林深处,它孤独又伤心,它在流泪。J相信Q知道些事情,但他不愿和J分享,没等Q在抗议,径直牵着Q走向声音的源头。
开始,还有些许透过树丛投下的斑斑点点的阳光,随着他们步入林地深处,只剩下不存在的光源继续照亮前方的道路,J试着理解如此反常的存在,转念一想,这是梦境,她所知的物理法则在这里并不适用。
不仅仅是光源,周围的树木也以反常样式生长,在地球上哪怕它们生长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是J所看到的模样。它们扭曲歪斜的树干抽出完全不遵规则的枝条,所有不断分叉的树木扭结在一起,在他们头顶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有东西在这树枝构筑的穹顶上窸窸窣窣的跑动着,它们行进时留下的嘈杂声音让J感到不安。
无需Q提醒第二遍,它们已经冲到二者身边,换个更确切的说法——他们走进了对方的陷阱。
那些东西,它们是一团不断翻滚的黑影,活像是一人大小的蜘蛛,可它们只有四条腿,没有眼睛,有没有口器,事实上除了大致的轮廓什么都看不出,在J眼里它们只是一团散发黑雾的阴影。
Q发出低沉的嘶吼,警告一般地压低身躯,逼迫它们稍稍后退,可不久它们又重新聚了上来。一只怪物跳起扑向猎物,Q瞬间化作一团黑雾包裹住J,它耷拉着残破的前肢退后,依靠后肢拖行。
说话间,蛛群扑向它们受伤的同族,顷刻间将它分食,没留下一丝残骸,J感觉肠胃发出一阵不安的预警,没等J和Q作出反应,蜘蛛们又重新围了上来。
它们很饿,饿坏了,林子里肯定有更可怕的东西,那东西吓得它们不敢出来觅食。
它们依然和J对峙,用不存在的口器发出阵阵哒哒声,让J联想到高中篮球赛时观众席上的呐喊助威,只是这一次更加紧迫和致命。
等到这些梦境住民离开,它们很有耐心,这里是梦境,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他们并未逗留太久,一阵远处传来的犬吠扫过整片森林,这浑厚如号角的吠声J再熟悉不过,几天之前那如同宣告战争降临的嚎叫至今仍在她耳畔徘徊,久久无法驱散。
蜘蛛们四散奔逃,匆匆攀附树枝溜往上层,抛下在森林夺路狂奔的J和Q。
他们没时间也没心思考虑该逃亡何处,只是一味逃离身后愈来愈近的犬吠,那玩意紧追不舍,完全没有放弃的迹象。他们在和死神赛跑,J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出森林,带上葛德温返回他们的世界。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了!他们在猎犬追击下几近无望,那怪物不知疲倦,也不知放弃,似乎追逐和狩猎就是它漫漫生命的全部,一人一犬身后是树干破碎的爆裂声,它可不像J那样在树林里七拐八拐。J几乎能感到它伸展出的触手舔舐风里残留的气息,就在他们以为在劫难逃的那一刻,死亡的号角骤然消失,气喘吁吁的凡人和来自阴影的生灵没多想,停下了酸疼不已的双腿。
因为它们没那脑子,死心眼,一旦认准了猎物,在咬到嘴里前决不放弃。
他们没空多聊,因为一团让人反胃的漆黑肉团凭空出现,它快速地伸展开来,J和Q刹那间没了笑意,那东西和J初次见到时一样,身形壮如马匹,活像是用一大坨漆黑的触手和肉块堆砌出的抽象派塑像。
它对应正常生物头部的部分张开,让J目睹无数附着在触须上的尖刺、倒钩构成的腔室,一声响彻森林的咆哮从中诞生,那单调重复的嚎叫声如狄奥多西城墙轰然倒塌时的悲鸣。
J脑子一片空白,这情形已不是她能左右的,即便她不甘心这般死去。奇迹终究还是降临了,J命不该绝,不然故事到此就该戛然而止。
某个生灵出现在J身后,它浑身散发着纯白的光芒,连背对它的J都能感触到这光芒带来的温暖和祥和。猎犬全身紧缩,发出不满地低嚎,随着光源的步步逼近,失落的呜咽取代了之前的低嚎,紧接着它又缩回成一团肉球,凭空消失在裂隙间。
至此,J才翻滚着起身,得以看清救她一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它全身洁白似雪,形如一匹骏马,可它比J所能想象的任何一匹马都要高大,披散而下的银色鬃毛透着阳光般的色泽,额头有根尖细螺旋的硬质骨角。
梦境之地的君王,请原谅我们的莽撞,我们无意冒犯您,陛下。
J在独角兽耀眼的光辉中神情恍惚,刚才生死之间的危难恍如隔世,现在糖霜、蜜饯和热茶的气息填满她的胸腔,她不再恐慌,也不再疲惫,甚至连内心最深处的孤寂也减轻了,莫名的爱意轻抚她的面颊,一股说不清的暖意随着她跳动的心脏泵向全身。她又和这位君王对视了片刻,才发觉Q正俯首弯腰地行礼,不过独角兽多半原谅了J的无礼,也可能它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存在。它又踱着蹄子原地检查了几下,确定那扰人的恶犬已经远远躲开,便转身去往林地深处,就此消失不见,只留下J呆立在原地。
我们该走了,陛下要求我们往这边去,我们欠了他人情,你不会想欠他人情。
他们畅通无阻地穿越森林,再无污秽邪物阻拦他们,眼前只有一座黄铜色泽的小山,堵死了他们继续前进的道路。
Q说这话时声音里满是惊恐,J低头注意到他多到自己身后,浑身抖糠般止不住地颤栗。未待Q详细说明,面前的小山开始抖动,J因突如其的地震失衡摔倒,他们只得手忙脚乱的连连后退。
你们不是我在等待的人。黄铜色泽的小山开口说道,此时J看清它的面貌——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亮的巨龙,它慵懒地展开双翼,让阳光透过自己的翼膜,如同巨型雕像般蹲坐在二者面前,J能直观地观摩它的利爪,每根都有一人粗细,因它的体重陷入泥土。
“我们无意打扰你的美梦。”J想着眼下首当其冲的事是安抚好这只利维坦般的巨兽。
我没在睡觉,我在等待,如何在梦中睡去?我知道你们来到我面前的原因,我也知道你们如何来到梦境,我更知道何人引导你们来到此处。
巨龙没有开口,它也无需开口,一段无比清晰的声音直入J脑中。
这是你的梦境,对吗。我从未见过会做梦的巨龙,你们都是些高傲、危险的存在。
他在害怕地发抖,J看到他在巨龙面前颤抖如落水小狗一般,可Q还是站到了她和巨龙之间。
是的,通常我们不会做梦,我们只是默默睡去,然后醒来。可我不同于我的族人,我不仅知晓那些已发生的过往,我还对可能的未来略知一二。我叫金翼,就和我的名字一样,我是头金光耀眼的巨龙,我猜我要等待的人在森林另一头。
J紧张到感觉心脏卡在嗓子眼,惊恐于巨龙是否会有心无心的杀死她,也惧怕巨龙扑扇双翼越过他们径直去找葛德温。
你们大概还没意识到——葛德温·卓戈和金翼,我们是一体两面的存在,如同一枚金币的两面,我们彼此依存又彼此独立。我们并不在一个同一个世界,我母亲临死前的哀嚎逾越了时间和空间,将我们联系起来,这是个又长又无聊的故事,你们最好找地方坐下听我慢慢讲。
他们如此照做了,并非他们本意如此,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巨龙的语气没有命令的意思,可他的意志却胜过命令。
等到J和Q背靠岩石坐下,畏惧地看向巨龙之后,金翼开始讲述它的故事——
当我还在龙蛋里,尚在酣睡之时,尚未破壳而出,只是壳中雏龙之时,他们造访了我母亲的巢穴。我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也知道我的母亲和兄弟姊妹将会遭遇怎样的命运,可我没有阻拦他们,我也无法阻止,甚至我无法挣脱蛋壳的束缚,我只是条未出生的雏龙。
一切如果依据常态,我母亲会在我破壳而出时离开,留下我敲破所有兄弟姊妹的蛋壳,将它们一一吃掉,除非它们赶在我之前这么做。事情本该如此发展,直到先知和他的追随者闯入我们栖身的巢穴,他们中的一员击杀了我的母亲,圣乔吉乌斯,只用了一杆长枪,只用了一击,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可是有人在冥冥中拨动了命运的丝线,让一切顺理成章。
我母亲,死了;我的血亲兄弟,被带往西方;至于我,杀死我母亲的男人带着我孤身翻越了世界山脉。我知道, 我知道,这一切很难理解,乔吉乌斯杀了我母亲,其他人掠走我的兄弟姊妹,他却带着我踏上自我流放的道路。乔吉乌斯后悔自己的行径,当先知告诉他诛杀恶龙是必要的义举,他没有犹豫,当他的教会兄弟随之进来掳掠战利品,他明白了所谓“义举”不过是谎言。他们需要龙蛋换取当权者的支持,提供可被驯服的巨龙是诱人的筹码,寻求政治庇护和吸引更多信众,他们不过是在假借神之名高举屠刀。
我无意指责他的行为,人类很复杂,很容易被情感左右,连我也被人类所影响了,不值得奇怪,我是被人类养育长大的。我感激乔吉乌斯的怜悯,我把他视作父亲,他也视我为孩子,哪怕他卧床不起时我已经比屋子还大了。
我们在世界山脉以东有不少的崇拜者,他们视我若神明,可随着乔吉乌斯的老死,我陷入了深深的孤独。
我是巨龙的末裔,自我的先祖谋杀了创世者埃恩和雅恩之后,屠杀的命运就如影随形。我们出于公义才杀死他们,他们两兄弟既残忍又无情,为了自我满足可以创造出一个世界,又可以在盛怒中将之毁灭。他们创造了诸神,作为他们的奴仆,他们创造了我们,作为他们的爪牙,只不过我们既不温顺也不顺从,又太过智慧和强大,反倒是他们并不在意的诸神忠诚的追随他们。
诸神就未停止过对我们一族的屠戮,有时候是亲自出手,更多是假借凡人之手,先知知道诸神的企图,他也知道凡人诸国的野心,他不过在利用各方势力。
回归正题,当乔吉乌斯寿终正寝之后,再也无人陪我说话,也无人敢这么做,我那些远在西方的兄弟姊妹注定在几百年内一一死去,不是死在遥远的未来,就是死在不远的过去,时间对我已经没有意义,在事情发生之前我就已预见。我在孤独寂寥中度过了数个世纪,无聊的决定尝试睡眠,进入梦境长眠。
在我的世界,我是头巨龙,一只被血脉诅咒的可悲生物,可是在这儿,在这梦境,我的知识、见解毫无作用,我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血肉凡胎的凡人!
葛德温·卓戈,你们的梦境是相连的,他在梦里变成你,你在梦里变成了他。
是的,小狗,你除了想象力匮乏这项缺点之外还是很聪明的,我以一个凡人的身份体验他的生活,他有家人,有朋友,拥有我没有的一切!
你的梦把他脑子搅糊涂了!你是头天杀的巨龙,不是哪棵树底下随随便便挖出来的虫子,哪怕是一丁点力量透过梦境影响到他,也足够让他不堪重负!
那有怎样?他是个瘫在轮椅上的废人,我给了他自由翱翔的机会,虽然只是在梦里,我让他知道了自由的滋味。
然后偷走属于他的亲情,偷走他对生命的热爱?每一次醒来只会让他的生活更糟,让他更加想回到梦里去,那些关心他、爱护他的亲人朋友是葛德温·卓戈的,不是你的!
J完全插不上嘴,她没想过Q会如此愤怒,连她都受到波及,心胸间升起无名的怒火。
我可算明白葛德温为什么会被“迷宫”、“哀嚎”之类的恶梦缠身,那些最糟糕的回忆、最为负面的情绪把你们的梦境联结在一起,在此之前没有巨龙会拥有情感,也没有巨龙会做梦,你就是问题的症结和源头,金翼。
诸神的又一个残忍玩笑,它们希望我和凡人一样感受亲人逐一死去的苦楚,它们让我预见了一切又无力改变,它们让我体验人间冷暖然后将其夺走,告诉我,命运对我就公平吗?
金翼猛然抬起前爪,重重拍击地面,土块、杂草、碎石升入空中,激起一阵呛人口鼻的烟尘。
“为什么不去过你自己的生活!”J趴在地上,双手抱头作为保护,“你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不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惩恶扬善之类的,既然你有那么多信徒,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他们不过是些凡人,只知盲目崇拜自己不理解的伟力。说着,巨龙收起双翼俯身探近J,Q被巨龙的一阵鼻息吹得抬不起身。
你的说辞......不无道理,我从未将凡人纳入我的考量范围,自从我的养父死后,他们只会颤颤巍巍地把山羊和处女扔在洞口,他们总是搞不明白我最需要的是清静。也许,也许我的确该给那些半开化的土著上一课,可能不止一课,他们连个人清洁卫生的重要性都不懂。手把手教他们步入文明社会也许不是坏事,老实说这么多年他们除了傻乎乎的给我建雕像,兜售和龙相关的纪念品,几乎没有长进,是时候做出点改变了。
我不会再打搅他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事业,至少区区一百年内是如此。
未等J再追问,金龙一点点变得透明,周围的一切也随着他的消失开始破碎,正当J不知所措之际,独角兽在闪光中冲出。
没等Q说第二遍,J扑腾着爬上独角兽,手里紧抓它的鬃毛,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皇家礼仪。
独角兽载着J向着梦境边缘疾驰,有一刻J感觉他们穿过了某种帷帐,紧接着一幢农家小屋映入眼帘。
J推开屋门,一群人正围坐桌旁,葛德温被他们包围着,脸上溢满了幸福,虽然他依然歪斜在轮椅上,可他对这些伤痛毫不在意,和其他人说说笑笑,分享热茶和糕点。
葛德温惊诧地望向J,似乎一时间想不起J出现于此的缘由,有将目光投向跟随而入的Q,最后双眼停留在角落的风景画上。
J牵着Q走进风景画,油画已经绘制完毕,J伸手向葛德温做出邀请之意。
“这是我的梦,我的家人,我不是龙。”葛德温自言自语道。
“你不是龙,也不是怪物,一切都结束了,你不会再梦见自己化身为龙,也不会在有无尽的迷宫和嚎叫,你的生活将恢复正常。”
葛德温点点头,亲朋好友正鱼贯着从门口走出,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葛德温恋恋不舍地环顾这间既不奢华也不宽敞的屋子,手背擦擦眼睛,驱动轮椅随J和Q穿越画布。
J把茶水重新热了一遍,茶壶满的和没人动过一般,明明K走之前他们三人都斟了一满杯的茶水,已经不重要了,葛德温从梦境回来后便不做声响,盯着盛蛋糕的碟子沉默良久。
“两天前,我妹妹和妹婿来看我,他们带来的蛋糕,他们在邻市开了家糕饼店,为了专程看我歇业了两天,我却和他们吵了一架。”
葛德温带着哭腔说:“我害怕,我害怕又会伤到他们。”
说着他哭了起来,身体前倾着栽在茶几上,J急忙将他扶回椅子里。
J抽过纸巾替这个苍白衰弱的男人擦拭眼泪,想着该怎样鼓励这个身躯残破的男人振作。
他的眼泪很咸涩,一个内心满是悔恨的男人,他渴望被拥入怀中。
既然Q已经提示,J没做多想,拥抱起葛德温,努力回忆幼年和母亲共度的岁月,轻拍他变形的脊柱,一如母亲唱着摇篮曲哄她入睡那般,即便她已记不起母亲的容貌,歌曲的内容已经模棱两可,她还是哼着调子安抚前同仁残破的心。
J为葛德温压紧毯子,收起用过的杯碟,这些本可以让护工做,可是不知何故她觉得应当由自己完成,好让葛德温在通话时不那么尴尬。
待到J完成这些琐事,葛德温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含着眼泪朝J微笑。
“确实该如此。把这幅画带走吧,J,我的一点谢礼。”
画里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森林,还有远处闪耀的金色,J感谢葛德温的心意,将画取下卷起,油墨早已干透,似乎很多年前就已画完。
J打开门,首先出现的是斯贝德先生一如既往的微笑,他身旁是位留着山羊胡的戴眼睛学者,头发像一团未经打理的棉花。
“容我介绍,韦尔克斯·范德利教授,心理学专家,我请他来为葛德温做心理评估。”
葛德温抗议道:“我很好,尤其是在你介绍这位教授之前。”
斯贝德保持着满面春风,解释:“我们有份新工作给你,我们需要知道你准备好了,G。”
“你和K一开始就串通好了?”J皱紧眉头,她不喜欢被利用的感觉。
斯贝德没有回避J投来的质问目光,说:“我不喜欢‘串通’这类说法,好像我们在进行见不得人的勾当,不,不不,J,只是一点小小的计谋。”
“我需要你全身心投入其中,自愿的,而非因为某人的命令。你看到了他的现状,很难处理,很多人会因为是命令,觉得即使办不到也不要紧......”
“我不会!”J生气地打断他,“我知道被抛弃的滋味,我知道什么是绝望,我不想别人体验我曾经遭遇过的事。”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J。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很多人都没有的品质,很多人有过却又遗失的品质,很多人终其一生渴望却不可得的品质。你已经见证过人可以多脆弱,现在,证明人可以多强大吧。终有一天,我,K,还有其他人,我们都会老去,都会死去,到那时,我们需要一个继业者。我们用暴力和律法开辟一条道路,但我们知道未来的文明没有我们的位置,我们是屠龙的怪物,我们终究是怪物,但是心怀仁爱的圣徒,圣徒才不至于落得我们的结局。”
斯贝德转身离开,J也打算带着Q回去,这里没他们的事了。
“哦,对了,后天我们会对新曙光全体员工进行心理评估,需要一个警官陪同巡查,以防万一。”
那一晚,J睡得很安逸,梦里静谧无声,没有鬼怪擅闯她的梦境,在梦里,她化身为梦境的君主驰骋于广阔无边的森林里,直至黎明时分太阳升起。
我不知道你何时收到我的邮件,希望没打扰到你,我今天经历了复杂的一天,详细报告在日志里。你应该提前告知我,关于葛德温的事,如果这是又一次考验的话,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如果你还希望我们能合作无间,最好对我坦诚相待,我不在乎你的过往或者秘密,只是别再总是遮遮掩掩。既然我是你们的一员,请对我开诚布公,让我确信你们没在背地里密谋,我不想和随时会背弃我的人工作。
我去往了梦的国度,我看到了美好的,也看到了丑恶的,我知道该如何抉择,正义和善良不是我们欺骗他人的借口,幻想出的美景终会破灭。
K在剧烈的宿醉感中起床,嗓子干涸的肿胀发疼,似乎灌下多少升水都无济于事,不过相较他铅块一般昏沉不稳的脑袋,这点麻烦已算不上什么。
他开始洗漱,翻出半盒牙线清理牙垢,呼出的酒气呛得他有些作呕,K有点后悔连续几天的酩酊大醉。他摸过剃须刀,刀片定在空中嗡嗡作响,双眼死盯着镜中那个胡须拉茬,头发乱到足以给鸟做窝,凹陷暗沉的眼角爬有血丝,因常年不健康饮食和酗酒早衰的皮肤,开始发灰的棕发,K就这样细细端倪,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镜子里的中年男人落到这幅田地,门缝渗进来的冷风激起一阵醒人的寒意,他想起来屋外又在下雪。
口袋市的冬天很寒冷,哪怕圣诞节、新年已过也不会改变太多,该下雪时绝不会放晴,雪会一直下,下到市政服务出动铲雪车,把道路上漫过脚踝的积雪铲到路旁,好让人们能踩着湿滑的水泥和沥青路面出行。K莫名其妙地开始胡思乱想,想象D的尸体埋没在层层积雪下,待到雪停放晴时分,在行人偶然间的惊恐尖叫声里被发觉。如果是那样,一切又会怎么?没什么不同,他们一样会发觉他身上的单孔,里面嵌着一颗警用子弹的弹头,然后调查起每一个和他接触过的警员,K依然会是第一嫌疑人。
他就不该朝D开枪,听着D的惨叫让他被猎犬活活撕碎,那样就不是他的麻烦了,K莫名地开始设想这一切,却又觉得故事缺失了一部分。他还记得他们在追捕逃犯,却记不清之前发生的事,几乎就如梦一般,在浑噩中开始,又在浑噩中结束,K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自己只是睡在帐篷里的十岁孩子,可以高喊着“爸爸”惊醒。他不由得出了神,幻想所有发生的事都只是一个孩子的漫漫长梦,他只是他人梦中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们不过是梦中的镜花水月,会在闹钟响起的那一刻消散。
哲学思辨不会改变他邋遢的形象,就如奥卡姆剃刀处理不了他满脸的胡茬,反倒是手里的剃须刀很适合这活。电动剃须刀可不在乎它要服务的对象是个身陷中年危机中的警探,亦或家庭和睦的成功人士,它就是个靠电驱动马达的剃须刀,比大部分人类务实和可靠的多。
等到K走出卫生间,宿醉感稍减让他大致能回想起过去几天的事。D死去的第二天,他被停职,没收了警徽和配枪,对此他没有异议,K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整个圣诞节期间,他独自窝在公寓里,一杯接一杯地灌下酒精,麻痹感官和心智,他扮作野兽发出嚎叫,只穿着一条内裤,幻想自己身处丛林,他是牙尖爪利的猛兽,他是致命可怖的捕食者,他是丛林之王。他身型似狼又似是熊,眼珠澄黄如猫科动物般,瞳孔眯成细缝,上下颚的犬齿交错着突出口腔,口鼻拉长变形,肌肉变得粗糙坚韧,棕灰相间的披发覆盖全身,四肢着地蹒跚踱步,喉咙回响着含混不清的呼噜,肆无忌惮地在自己小小的天地间宣泄兽性。若不是邻居握拳锤门的抗议,人猿泰山可能还会再闹腾一段时间,可到底他的身体终究还是顺从大自然的规律,依旧是一副灵长类智人的形态,而不是一个被幻想从恐怖小说里跳出来的B级片怪物。
地毯浸满了酒渍,空了或半空的酒瓶、易拉罐、酒杯杂乱地各据一方。麦芽威士忌盘踞在西南角,伏特加独占了东方大部,就连廉价红酒也在西北处占得一隅,中央地块则是啤酒和黑啤拉锯交错的争夺地区。K谨慎地挑起一角,略略凑上前吸了丝气息,旋即掩实口鼻,单手远远抻着扔出屋外。K真不敢想象自己像野兽一般在上面踱步、翻滚、打盹,全然放弃了作为人的理性和克制,全凭心情在狂笑和嚎哭间交替,任由内心原始的冲动主持了一场无意义的一人狂欢。
手机略显不合时宜地响起,这个时间会打给他的人寥寥无几,K甚至猜到对方为了何事而来。
“我希望你这会已经清醒,K,戒酒日到了。”斯贝德,他肯定是因为听证会的事。
“先别管屋子的垃圾,翻出你的警服,就是警校毕业典礼上穿的那套,把上面的霉菌除干净。内部听证会明天召开,给听证会主席留个好印象,我在试着和他们交涉,他们三个人才刚从委员会那边过来。我尽量把事情压下去,做好你该做的,别在添乱子了,还有——别喝酒。”
K随手把手机扔到一旁,泄尽全身气力后仰,一头栽进老旧的海绵沙发里,沙发套已因经年累月的摩擦沾染一层难以洗刷的油腻污渍,让他感觉异样的不适。环顾一圈凌乱无序的狗窝,K又一次察觉自己像野兽一般生活在一座钢铁和混凝土浇筑的丛林里,他很明白自己为何冒出如此的感慨,因为酒醒了,醉醺醺的人不会胡思乱想,还自觉很有哲学家的风范。
显而易见的,他的生活里缺失点东西,除了妈妈常挂在嘴边的自律、自爱、自尊,那些早在很多年前就被父亲用一把猎鸟的霰弹枪毁掉了,他不是打猎的高手,了结自己时却精准的一枪致命。K胡思乱想着,也许,也许他缺少的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妻子,能在他冒死和怪物谈判时替他整顿家务,在他糟蹋拿命换来的钱之前大喊大闹地阻止他。真是个滑稽的念头,如果他真的结婚了,哪怕对方能理解工作中诸多致命因素,多半还是会逼着他参加各类戒酒互助小组。想到这里,K相信自己选择不结婚,继续用酒精祸害肠胃和肝脏,也不是件特别糟心的事,起码他不愿看到一个黑纱掩面的黄脸婆在自个墓前哭哭啼啼,控诉他生前作为丈夫是多么不称职,最后抹着眼泪把保险公司开出的巨额支票塞进提包。他讨厌表里不一的人,可惜这个时代正直坦荡的君子稀有度堪比近些年的正统西部片,哪怕是当面亮枪,正面捅刀子的真小人也不多了。
一阵思想斗争,反复权衡后,K决定先去洗澡再从衣柜把警服正装翻出来,上次穿还是参加订婚宴,别人的订婚宴,结局和肥皂剧一样烂透了。
他们驶离了平坦的沥青公路,突如其来的颠簸惊醒了K,山猫谷的传统欢迎方式——满是尘土、碎石和沟壑的土质公路,让慕名前来自然公园游览的旅客咒骂不已,因为接着他们会发现这儿早就名不副实了。
K晃晃脑袋,捏着眼角试图缓过神,他没想过会有再度深入山林的一天,开着这辆皮卡的人还是塔利·雷克,K童年时的好友。
“足够久,我们快到了。”座位下方又传来一阵颠簸,似乎在验证塔利所言非虚。
“你指哪一次?”K侧目看了看左侧营养过剩的中年男人,他从哪知道的,这个混球不是整年都待在山上吗?
“最近那次听证会,我都听说了,一个警探开枪打死搭档,凯文,你当时在想什么?”塔利不依不饶,显然这个体型失控的自然公园巡警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说,你应该清楚,都不是愉快的事。”K转头望向窗外,他们离城市已经很远了,不过这里依然看得到文明的痕迹,“一笔糊涂账,最后委员们也没理清楚。”
“开尔文·瑞德森,口袋市警察总局警探,就职于异常调查小组,内部代号‘K’,在职时间32年。你有异议吗,警员K?”
这根本不是听证会,他们是来问责的!K绷紧神经,死死盯着主持听证会的右侧那位名叫卡珊卓拉的女士,留着一头精心打理,和那身纯白正装相称的白发,K相信她是位极其正直的人,就如她的妆容打扮一般严肃,每当涉及描述性字眼和数字时,她那副圆片眼镜都要在死盯着文件核对一番。
“去年12月23日,星期一,你以及你的同事,邓肯·荷恩,内部代号D,奉命缉捕一名在逃嫌犯......”
K困惑地出了神,D的真名是邓肯·荷恩?他有点糊涂了,不是叫丹泽尔·华夫吗,K感到太阳穴周遭正在承受阵阵刺痛,调动着每一根神经,逼得他咬紧牙关将注意力集中向主席位。
左侧是贝纳尔先生,一个头顶秃发、面颊松弛、满脸斑驳的老头,百无聊赖地一页页翻越,整本翻完之后,他又倒过来再翻了一遍。K很清楚他可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邻家老爷爷,他是斯贝德的顶头上司,一年只来两次口袋市,每次都让斯贝德绷紧神经。
中间是埃尔德法官,他凸出的鹰钩鼻几乎贴着文件,正逐行逐字地审阅呈上的报告和证据。那些经K和其他人之手缉捕的怪胎、异类、不受欢迎者最后都会随着埃尔德法官一声槌响彻底消失,没有申辩、没有上诉、没有假释,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的监狱服刑。
“警员K,警员K?你在听么,你是否感到不适,如果是的话,你可以申请暂停。”
“我没事,卡珊卓拉女士。我记得D的名字不是丹泽尔·华夫吗?”
“我恐怕你的记忆在事故中受创了,我们稍后可以安排更全面的体检,检查你是否有潜在的病史或疾病。已故警员D,他的名字是邓肯·荷恩,一直都是,档案上没有他变更姓名的记录,我们可以确定。”
“你还有别的疑问吗,开尔文?”埃尔德法官放下那一摞文件,十指在桌上交叠,试探地质问K。
“内部听证会,我们不想,呃,怎么形容......不想太正式,只是最近的事件暴露出你所在部门存在很严重的问题。”
“我看到了,这更像是一场问责,为什么委员会不直接撤销小组,然后走司法程序。”
“因为还没到那个程度,K。”贝纳尔头都不抬,径直把K想接着说的话噎了回去,“你们依然有价值,我们不想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毁掉你们所有人,但这不意味着你们可以肆无忌惮,知法犯法,目中无人。”
贝纳尔显然指的是坐在旁听席的戴蒙德警长和斯贝德,他们阴沉着脸等待贝纳尔继续挖苦他们,而他们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我杀了他,我承认,我别无选择,因为他当时被猎犬蚕食,我只是在结束他的痛苦。”
K脸上混杂了震惊和困惑,他还记得,他还记得,D临死时的凄惨叫声仍在他耳畔回想,一次次的,他用酒精麻醉自己,努力忘记扣动扳机的是自己。
“缉毒组在D的住处,或者按他们的说法——窝点,搜查出一堆安非他命,那个瘾君子一直瞒着我们,我们所有人。他囤了整整一房间的安非他命,多到足够开间药店!他还对我使用能力,修改周围人的记忆和认知,十足的混球,把我们所有人害惨了。”
塔利赞同的哼了两声,抽出墨镜戴上,K也从储物箱摸出一副戴上,他们正一路向北行驶,午后的太阳有些刺眼。
“这不是进山的路。”K注意到塔利在岔路右拐,他们在向山脚驶去,最后在山前缓缓靠边停车。
塔利指了指下方的农场,解释道:“我们得先见见当事人,这次不光是山里的事。”
这是座养鸡场,隔着铁丝网栅栏,K已经能嗅到飘来的鸡屎味和鸡舍嘈杂的咯咯声。塔利对着摄像头连连招手,向农场主明示他们的身份。
“那些家伙时不时跑来聚众示威,吓得母鸡都不产蛋了。”一个穿着脏兮兮淡蓝色连体工装的邋遢小伙一边为两人开门,一边解释,“公司因为受不了那群动物保护份子隔三差五的骚扰,才把农场从市郊迁过来的。”
“市政府为了筹集修通穿山隧道的资金,大量出售市郊和山地之间的荒地,所以他们会在这,税收方面也有优惠。”塔利替农场小伙补充,“这位是K,来自市总队,他负责,嗯,这类非常规事务,他这方面的专家。这位是强尼,他和他爷爷,老约翰照料这处养鸡场,他们受雇于一家肉禽供应公司。”
K有些惊诧,四下张望了一下,偌大的养鸡场只有两个员工,“就他们俩?”
“这里大部分都是自动化运行,肉禽出厂的日子公司会派人来,我们只负责最基础的日常部分。跟我来,警官们,最近山下可不太平。墨镜很酷,我说真的。”
小伙引他们进入监控室,里面正坐着一个怀抱双管霰弹枪的老人,强尼伸出双手示意爷爷冷静,老头才放低枪口大口踹气,两人注意到监控室支了张行军床。
“那天出事之后,他一直心神不宁,我只好把他安置在监控室,这里四不透风,除了鸡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总不能把他和下蛋母鸡放一块。”
强尼调出录像,示意他们注意屏幕上方,两人摘下墨镜紧盯着屏幕。事发时间是晚上八点多,光线很暗淡,一个黑影俯冲而下,猛地撞上鸡舍外墙,接着有人赶来,按体态和步伐是老约翰,他攥着把和眼下手里一模一样的霰弹枪,犹豫片刻后朝黑影开了两枪,黑影倒地后很快又爬起身,以直立样式站立,看起来有约莫半人高。虽然它明显挨了至少一枪,步态蹒跚歪向左侧,但是显然没有即刻死去,退后几步后扑棱着起飞,消失在屏幕外。
“这就是全部,我爷爷吓坏了,警官们,你们也瞧见了,那是啥鬼东西。”
“它私闯工厂,而且会飞!它径直冲向鸡舍,把鸡崽吓得魂不守舍,还有我爷爷!这算是没威胁吗?我在网上问过,有人说是狮鹫或者蝎尾狮之类的,我也搞不清楚。”
K鼻翼无声地扇动两下,想着怎么向这对爷孙解释,既能让他们信服,也不至引起没必要的误会和恐慌。
“你把监控录像挂网上了?”K摆出一副恼怒的表情,希望能吓到强尼,看小伙子慌张的神色,他确定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不,我没有,没有,公司有规定。我只是在论坛随便问问,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大家随便闲聊的网站。”
“这大概是某一类鹰的亚种,我们最好去外面现场看看。”
绕道养鸡场后方,K目测粗略计算后暗声咒骂,如果监视器的影像比例没失调,那玩意翼展足足有四米宽。K蹲下身检查遗留在现场的血迹,它受了伤,但还没伤到足以毙命的程度,甚至还有气力飞上山,斑斑点点的血迹一路延伸到栅栏另一侧,消失在灌木丛里。
“那是恶魔,迪亚波罗,地狱来的恶鬼。”三人回过头,看到老头紧抱着霰弹枪立在不远处,腰间插满霰弹,好像那把枪是他刚迎娶的新娘,又似是孩子最爱的玩具。
一点都不好,K心想,他的工作是解决麻烦,不是制造麻烦,眼下这对爷孙坚信子虚乌有的幻想,却对自己已经差点射杀“恶鬼”的事实视而不见,老约翰手里那玩意可比恶魔可怕多了,也危险多了,每年夺去的性命更是远超地狱诸多恶魔的总和,温彻斯特、柯尔特、雷明顿还有其他制造武器的公司,他们才是真正的地狱之王。
“我们会处理的,而且这玩意......”K指了指地上的血迹,取了点沾血的泥土装入证物袋,“它已经吃到苦头了,哪怕是最没脑子的野兽也知道怎么做能活命,怎样做会丧命。”
“我指的另一头,它更高更大,在栅栏另一头看着我,就在那天晚上,我看见恶魔的面孔,一对黄澄澄的眼珠在黑暗中燃烧,散发出硫磺的臭味,地狱在它的嘶吼间回响。”
K检查了一下执法记录仪,确保刚才的对话全记录下来,打算回头仔细研究一下,依然装作镇定地说:“我们会处理好的。”
K抽出墨镜戴上,示意塔利他们该出发了,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
K和塔利继续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进,他们要在天黑前赶到巡林营地,然后筹划明天的行动。
“那是什么鬼东西?”塔利打着方向盘把皮卡停在营地一侧,营地除了引擎熄火声再无生气。
“鹰身人,或者换个通俗、偏狭的说辞——‘鹰身女妖’,我还以为它们早就绝迹了,就跟旅鸽一样。过去生活在这的土著叫它们‘长翅膀的恶魔’,土著也早没了,真不知道这些怪鸟是打哪冒出来的。”
“我不知道,多半是他惊吓过度眼花了,不过......”K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旅行包,翻出防刺背心套上,“以防万一。”
塔利嘲笑了两声,说:“你打算穿着防弹衣躺在睡袋里?”
“防刺背心,不是防弹背心,对付刀具或者类似的玩意挺有效,我们之后要对付的东西爪子可锋利的很。你也该穿一件,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救你一命,我带了件备用的。”
“别胡扯,我在这片山林待了有二十多年,比你熟悉市区街道还熟悉这里的每块石头,再加上我手里的东西。”塔利炫耀一般地拍了拍放置在后备厢的半自动猎枪,导轨装有光学瞄准镜和手电,另一边躺着把霰弹枪,都是雷明顿公司的得意之作,“我是山林之王。”
“随便你,泵动霰弹枪借给我,用9mm子弹对付那种大鸟和自杀没区别。”
K没打算反驳,让塔利继续保持乐观积极的态度不是坏事,他拾起霰弹枪,金属和塑料在阳光照耀下有了一丝近乎真实的暖意,枪支在手里很有分量,让他莫名感到踏实、安全,似乎他掌握着一股沉甸甸的毁灭力量。
“那女孩还在鸟巢吗?我们需要些线索,没人比她更了解这片山谷。”
“它越来越孤僻了,我们在它附近栽了树遮蔽通往深谷的道路,过去只是徒步登山的旅客会无意打扰到它,好言好语哄它就成。最近修整公路的工程搅得山里不得安宁,有些好奇心太重的工人会趁着醉酒惹是生非。”
眼下K没心思管这点鸡毛蒜皮的琐事,他导出记录仪的内容,逐一分析每条线索。他想连上总局网络查点资料,糟糕的网络使得他不得不依靠脑子里的知识,可他自觉脑中的记忆和知识不再似以前那般可靠,现在K时常怀疑自我。
一段段监控录像被呈上,将K剩余的记忆也搅成浆糊,他开始因惶恐而流汗,脖颈、腋窝和后背汗湿透了,他惶恐于自己还剩多少记忆是真实的经历,有多少记忆是被拼凑植入的幻影。
“20点08分,你,警员K,以及已故警员D,你们进入嫌犯位于肯利街的藏身点......”
我们交替掩护冲进屋,那家伙听到动静跳窗逃跑,他做黑市中间商很多年了,非常狡猾......
“20点29分,路口的监控录像显示你们押解嫌犯离开公寓,你用无线电报告搜查出一柄用途不明的匕首,但没有找到嫌犯......”
我们回到车上追赶,一路闯着红灯追到新英格兰大街和星期五街的交汇口......
“21点03分,因为不明原因,你们驶近中央公园,并将嫌犯带离警车,以及之前搜出的赃物。”
那家伙驾车躲在小巷伏击了我们,他将警车顶翻,我们不得不徒步追赶......
“21点25分,你们二人返回了车内,没有嫌犯,没有赃物,你用无线电报告嫌犯仍然在逃,你们正在追捕......”
那些猎犬从裂隙冲出来,我看不见它们,但我看到D被它们扯在半空,他向我恳求,恳求我结束他的痛苦......
“21点37分,你们在新英格兰大街停车,出于我们尚未知晓的原因,你和已故警员的下车并拔枪对峙,2分钟后,你开枪射杀了D。”
不是这样,不会是这样,怎么可能,事实不是如此!K竭力回忆起当晚发生的事,徒劳地尝试将支离破碎的记忆聚拢起来,他在妄想将破碎的镜子拼回原状,越是努力厘清越是混乱无序。
“三天后,即12月26日,搜查队员在公园的冰封湖面下捞出嫌犯的尸体,死者经解剖系死于溺水,不过现场没有找到所谓的‘赃物’。你有要补充或者申辩的吗,警员K?”
“当然,戴蒙德警长,请,我们很乐意听听您的见解。”
“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不过”警长指了指荧幕上泛着雪花点的影像,“这些不是正常的监控录像,每一段涉及这次行动的影像都存在花屏,而且和录像的前后部分有明显的不连贯性,每一个他们经过的路口摄像头都是如此,我不得不怀疑这些是被有意篡改过的影像。”
“谢谢,稍后我们会传唤专业人士对录像内容的真实性做鉴定,警员K,你是否有要补充的内容。”
“是的,我完全搞糊涂了,我根本没做这些事!监控录像,我不记得发生过这些事,我当时,我当时......”K激动地挥舞手臂指向荧幕,可说话间另一段记忆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些他从未做过,那些他从未经历过,那些他们以为他已经践行的,变得越来越清晰,没漏下任何一个细节,挤占了大脑几乎全部的空间,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呆滞地跌坐到座椅上,手臂无力地晃荡。
我们抓住了嫌犯,那混蛋无路可逃,试图用钱收买我们,我们拿了钱,那是笔没法拒绝的巨款,在拿到钱后我们把他沉入湖底,他罪有应得,我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D对他抬起手指说——我很抱歉,兄弟。
“我很抱歉,刚才证物室通知我,”戴蒙德眯着眼凑到手机前,逐句逐字地大声朗读,“‘所有在警员D屋内缴获的证物均已因不明原因变成了......糖’,很抱歉,他们发来的原文如此。”
卡珊卓拉女士端正的面容因怒火扭曲,她目光严厉地投向警长,质问:“我可以问一下,你们是在挑战听证会的威信吗?还是我们三人的智力水平?怎么能编出如此低劣的借口,现在我有理由相信你们警局上上下下都牵扯进腐败、非法的黑色交易中!”
“我可以提供证人和监控录像,我也可以保证这不是我任职以来遇过最奇怪的事。”
“我们应该放宽眼界,卡珊卓拉女士,既然耶稣可以把水变成酒,那么安非他命变成糖也完全有可能。问题在于,谁能做到,以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觉得你们在示威,斯贝德先生。巫术和魔法在这个时代式微,我们仰赖科学和理性建立起文明,不是愚昧无知的迷信传说!我觉得也到了改组这个部门的时候了,我们已经花了太多精力和金钱用在一个日渐式微的部门上了。”
“不完全是,我们不是曾经以为科学会粉碎一切宗教吗?结果大众转过头开始把科学奉上神坛,他们没有改变也不愿改变,面对科学无法解释的灾难依旧妄想着神迹的降临,当科学有利时他们会唾弃巫术,但当科学让他们恐惧时他们又会转向宗教,有些事物不是即刻就会消亡的。”
贝纳尔不紧不慢地阐述起自己的观点,中止斯贝德和卡珊卓拉的辩论。
“我认为我们可以暂缓这类问题的讨论,毕竟在邓肯·荷恩复活并接受对他的审判之前,我们应该先考虑如何处理开尔文所面临的问题。显然现在的开尔文先生不适合继续行使他作为警探的职责,我们会指派一位心理医师评估他的状态,已确定他此前的行为是否出于本意。卡珊卓拉女士,我希望你组织一次对口袋市警局总部的彻底调查,贝纳尔先生会监督和协助你的活动,在此期间,保持对开尔文的停职处理,知道所有问题查明为止。有人有异议吗?没有,很好。”
他活像只两条腿走路的山羊,K在心中默想,又一次瞅了眼心理医师的铭牌,“韦尔克斯·范德利”,又看了看他乱糟糟的蓬松头发和山羊胡,愈发坚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凯文,你觉得上面画的是什么?”教授抽出一张墨迹图片,要求K盯着卡片。
罗夏墨迹测试,K默默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答道:“山羊。”
范德利教授疑惑地翻过卡片检查了几秒,说:“我记得我说的是卡片,不是我的胡子。”
“我明白了,如果我不是你的心理医师,我会说你是个混蛋,可惜我不能说有违职业道德的话,不能当着病人的面说。”范德利教授把卡片甩开,十指相抵着后仰陷进皮质办公椅里,他本就矮小的身形显得更加小了。
“我猜我的心理评估是过不了了,或许我应该打份辞职报告,回家替我妈养猫。”
“你觉得辞职能解决现在的困境吗,你陷在里面了,你觉得生活一团糟,所有的都是......狗屎,是不是?”
范德利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向躺椅,一声不吭地躺下,双手交叠垫在后脑勺下。
“你的确需要,不过我的腰椎也需要休息,我上了年纪,不比你这样的年轻人,既然你一进来就拒绝了躺上来放松的邀请,那就请允许我合理利用一下医疗设备。”
“年轻人?我已经五十岁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今年就能退休。”
K感到心头被扎了一下,沉默半晌,开口说:“我十岁时,父亲带着我去露营,结果只有我回来了,他用猎枪.......我不想说。”
“我不知道,只是......我父亲身前在庞克保险公司做财务审计,几十年前那家公司很有名气,直到1980年公司爆出挪用保险金的丑闻,我父亲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K在太阳穴比划了一下,范德利一下坐了起来,重新回到桌子对面,饶有兴致地聊起来。
“你只是在逃避,用嫉世愤俗伪装自己,下一个问题,你在逃避什么?”
“那一晚,我看到报丧妖在我们面前显形,它对我父亲说了些我不理解的话。有时候我在想,结局是否是命中注定,如果我当时够机敏,是不是能劝阻他别干傻事,或者再提前一点,取消那次野营,我们就不该去。”
“你觉得是你的责任,就像你觉得你开枪是在帮搭档解脱,尝试一下,换个角度看待你所经历的事,有些时候过于偏执会使得我们的视野变得狭隘。”
“我能看到很多你不曾见过的东西,那些只存于老奶奶吓唬儿孙的睡前故事,只存于民俗传说和坊间流言的怪物,我看得见它们,它们一直在这。所以,你打算让我以什么视角去看?如果有一天,另一个我坐在我家沙发上,告诉我时候到了,我难道要说——不行,时候未到?”
范德利猛然拍响巴掌,K越来越觉得这位教授才是该接受治疗的那位。
“这就是我说的症结,你始终在潜意识里因自己的天赋感到不合群,你没法用常人的视角认知世界,他们看不到异类,他们不会思考躲在城市阴暗角落的存在,他们不会担心哪一天报丧妖出现在自家门口,在他们看来你父亲的死只是个人的悲剧。你在试图背负自己无法承担的责任,你在潜意识里认为你是有责任的,因为你目睹了一场意外,那只是意外,我不认为一心求死的人会被十岁孩子的两句话改变,按你的描述,他已经预谋很久了。”
“我建议你考虑下退休的事,不是字面意义的‘退休’,我指的是你需要抛下过往,去过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背着一块大石头生活。”
“你根本没有生活!这就是问题所在,小子。你没有爱人,你没有孩子,你没有朋友,你和妹妹交恶,甚至不敢回家陪母亲过周末,你他妈压根没有所谓的人生,你活到现在没一枪崩了自己简直是一个奇迹!”
“我试过去钓鱼,结果没有一次不想到在下水道抓水鬼的事,腥臭的淤泥沾满全身,我不想经历第二次。有一回,我买了个CD机,结果它拒绝放迈克尔·杰克逊的专辑,因为它自诩由‘高贵的’白人设计师创造,我把它碾碎扔出家门,去他的种族歧视。”
“其他娱乐,比如社交网络,我相信你在特定的亚文化圈子肯定混得开。”
“除非你能忍受一群傻子讨论变成吸血鬼是不是真的永葆青春;狼人变形后会不会让那玩意变大;诅咒抢自己男朋友的贱人下地狱需要几个步骤;人鱼和鱼人有什么区别。诸如此类的蠢事,他们连只有雄性鱼人才会用歌声勾引倒霉鬼赴死都不知道。”
“人鱼两性胸前都有两坨脂肪,只不过雄性按人类的标准更漂亮也更危险,反倒是长的野性的雌性没那么危险,至少她们吃饱了的时候不是。”
“再比如......读点书开拓心智,我建议周末去市立图书馆,对你融入普通群体有益。”
“除非没得选择,不然我绝不踏进那儿一步,1692年有个女巫在那被烧死,那会还没有图书馆,整个镇子还没市中心的商业区大。直到现在,她还在图书馆里游荡,没一刻消停的尖叫不止,让我头都快炸了。”
韦尔克斯·范德利教授隔着眼镜流露出“你这混蛋是在耍我吗”的表情,嘴角抽搐着说:“我会把你的心理评估报告送上去,不敢保证他们会改变对你的态度,最后一点建议——找点合适的爱好,好好规划你的退休生活。”
塔利坚持用柴薪堆起篝火,然后倒入玉米粒、豆子和切块土豆,慢悠悠地炖煮起来。
“为什么不用液化气?”塔利模仿起K的语气反问,“知道吗,兄弟,你最大的问题。”
“对,你很无聊,永远一副看透了世俗的死脸,连吃饭都穿着防刺背心。我们在野营,看看周围的大自然,你一年有几次机会离开那座压抑的城市出来透透气?你在城市待的太久了,活像条腌过头的鱼干,干瘪无趣还又腥又硬,就和其他城里人一样。”
“其实我挺好奇是什么让你这么厌恶现代生活。”K出神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他记不清上次坐在篝火边的情景,太过遥远,太过模糊。
“我不厌恶,只是不喜欢,你不会厌倦吗?日复一日,追捕那些非人的异类,把它们从文明社会驱逐出去,和所有人一样假装无事发生。文明在扩张,城市在挤占自然的空间,怪物不是越来越多,只是它们无处可去,不得不学会和我们共存,那些学不会的就像曾经居住在这的土著,谁还记得他们?到那时候,你会怎么办?”
“我会退休,事实上我今年就能退休了。”K眺望远处,山猫谷并不安静,施工队在山脚下搭设了建筑营地,他们是来拓宽道路的。
“你的新搭档,她怎么样?”塔利搅拌着炖菜,用小刀将西红柿和午餐肉划成小块倒进去,借着切面包把刀上的油脂抹掉,顺手递给K半块。
“不怎么样,也许她拒绝这份工作才更好,但我知道,她会胜任的。时代变了,不再是用枪炮和病菌消灭原住民的时代,它们开始利用我们的科技,互联网、智能手机、亚文化浪潮,它们不再以恐怖故事里的怪物面容示人。我们必须学着和那些新生代的异族共存,怪物在改变,不再是只存在于童话故事和孩子梦魇里的妖魔邪物,它们在努力适应这个时代。至于我们,我们不过是旧时代可悲的遗老,乘坐既无桨又无帆的船顺着海流飘荡,既不能折返回头,也不能掌舵操帆,只能哀叹被时代抛弃。”
K把盛面包的餐盘摆在一旁,伸出手掌感受火焰的温暖,随着夕阳最后的余晖落下,寒意开始裹挟在风中吹来。他突然想起来,人类最初的发现——火,它改变了人类的演化进程,为千百年来的一切奠定基础,开启了属于智人的纪元,可火焰从来不属于人类,人类只是发现了它,即使没有人类,它依然会在适合的时机燃起。
“别说的这么丧气。”塔利给他们各盛了份满满当当的炖菜,浓郁的味道入口还不错,不能说糟糕,“你说起话来就像白狼杰洛特,狩魔猎人。”
“一部小说的人物,他是个变异人,靠狩猎怪物为生,和你干的事很像。”
“他也不是,只是他没得选,你真该去读读《猎魔人》,你们的处境很相似。”
“那他应该也考虑考虑退休的事。”K撒了点盐,酗酒让他的味觉变得迟钝,现在他开始担忧自己的反应速度和行动能力是否也受到了影响,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K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从来没想过这事,我从没想过会在一个岗位干32年,等我发觉自己快退休,才意识到我已经没法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认识我的邻居,我不熟悉我住的社区,我认识的不是对我敬而远之就是憎恶不已。”
“不见得,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社区的孩子聚在一起打棒球,你突然要所有人都回家,因为要下暴雨了。那天艳阳高照,没人把你说的当回事,那些大孩子都说你是怪胎,结果下午下了场好大的暴雨,当时我就想——这家伙肯定会魔法,跟着他吉米肯定不能再欺负我。”
“对,结果那个大块头把我们俩都揍惨了。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异类,人类中的异类,我眼中的世界和你看到的并不一样,哦,该死的,拿起枪。”说着,K掀翻餐盘抓过枪支。
最先是刮起一阵风,吹得落叶直扑他们的眼鼻,接着是声声嘶哑的嗥叫,一双鬼火般的黄眼睛在营地外闪烁,有东西在林间沙沙漫步,沉闷、冗长的呼吸声吹起混杂血腥的恶臭。
他们扔下餐具,背靠背举枪警戒,紧张得屏住呼吸,有个极其危险的存在在不远处游荡,它没有贸然现身,而是徘徊着等待时机。
K眯着眼睛努力辨识在火光范围之外游荡的恶兽,倒吸一口凉气低语:“温迪戈,我看到一对鹿角,还有鹿首骷髅的面部,该死的,它差不多有30尺高。”
顾不上点燃林木的可能,一发耀眼的火光拖曳着尾焰升入半空,短暂的照亮营地周围,让他们得以看清不速之客的面目。如K所描述的,它的头部是干瘪的鹿首骷髅,撑开一对硕大的鹿角,身高没有预估的那么大,也有约莫20多尺,一对沾满血迹的夸张利爪直垂至膝盖,和身形不相称的嶙峋胸腔,依靠一双反关节的鹿蹄行走。它龇咧着满口参差不齐的尖牙,像是威胁一般地咆哮着,转身撤回森林深处,直到风中再也嗅不到一丝腥臭,两人才恍惚地放低枪口,放松有些麻木的手指和酸疼的肩肘。
“我们真走运,没想到传说是真的。”塔利赶忙往篝火填了几把木柴,心有余悸地把四周的照明灯打开。
“我们一点都不幸运。”K捡起饭盒抖了抖,踢了几下尘土盖住食物,“它没直接袭击我们,说明它知道时机不对,留着它太危险。不是今晚,夜晚对它有利,我守前半夜,明天早点出发。”
“那只可以往后稍稍,沼泽巫婆、鹰身人、温迪戈,天呐,绝迹的怪物都一个个从故事里蹦出来。”
塔利把猎枪留在屋外,忧虑的随口说:“复活节快到了,万物复苏的时节,大概是复活节的缘由吧,说不定复活节有什么被我们遗忘的含义呢。”
很快只剩下K一人守着篝火,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他盯着跳动的火焰几近出了神。
K很少在夜晚出门,除非有出警需要,坐在副驾驶让他怀念油腻的沙发,一想到自己向斯贝德坦露他们私吞赃款的行为,K突然感到后悔。他们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拿这笔钱,在他们服务这么多年之后,那点伤退补助和退休金相较他们肉体与精神正在遭受的折磨简直是杯水车薪,K从没想过私吞,他只是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其他的兄弟也会得到应有的部分,那些尚在人世的,那些留下遗孀和孩子的,K幻想着能补偿他们。该死的D,那家伙疯得很彻底,想着卷走所有的钱去过自己的日子,他让K没得选择。
“我们不是去找他们,他们不再欢迎外人,比以前更不欢迎。”
“那个‘教父’?我们已经堕落到要找黑手党求助,还是隐退的黑手党。”
“安东尼奥先生是正经商人,他是个......”斯贝德打着方向盘拐上小路,“......是个体面的生意人。虽然已经隐居多年,可是他在政界依然有很多朋友,他的公众影响力不容小觑。”
“可他影响不了委员会,一个被停职的警员去拜会一个黑手党,你是在自找麻烦。”
“我们只需要对卡珊卓拉施加压力即可,委员会内部不是铁板一块,我不该告诉你,不过贝纳尔先生说漏嘴,我再说漏一次也无所谓。一部分委员认为上世纪那套已经过时,想把我们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有什么不好吗?”K听到这儿反倒觉得轻松,终于可以卸下这副重担,哪怕送他进监狱也心甘情愿。
“D替你扛下所有的责任,账户上来历不明的打款记录、倒卖禁药、地下交易,不管是不是他干的,反正他没有亲人,没有孩子,连律师都没有,死人不会替自己申辩,那些旧事都和你没关系了。但是,但是卡珊卓拉要的不是清算一两个小警员,她期望解散整个执行部门,组建一支新的直隶于委员会的武装小队,用更加直接,也更暴力的方式清理城市的角角落落。”
K相信这个计划疯狂透了,用法律手段处理威胁人类的异族是一回事,扫清隐藏在社区里兢兢业业的小市民是另一回事,他总算明白这会斯贝德笑不出来的原因。
“幸好不是,她只是个一心向上爬的野心家,认为她的机会来了,认为我们是些懦弱、妥协的失败主义者,也幸好不是所有的委员都失去理智,他们相信一些异族依然有存在的价值,类比野生保护区的保护动物。”
“证实她的想法有多不切实。还有,等会把后备箱的西服换上,你穿成这样,会让欧沃夫感觉受到冒犯。”斯贝德放缓车速,驶入一座庄园的前庭,在靠墙的角落停泊,示意K下车。
欧沃夫老宅有过光辉的过去,这座三层楼的豪宅兴建于大约一个多世纪前,由移民来此的第一代家主维克多·欧沃夫一点一点积攒下来。K想象着那些前庭泊满汽车的过往岁月,可眼前只有他们的开阔场地让他难以认同斯贝德的描述,这座门可罗雀的宅邸虽被保持得光鲜亮丽,却也因缺少生机而显得冷峻肃穆,厅堂回荡的脚步似乎在验证他的想法。
“我只是个退休的商人,不再过问生意上的事,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和我做朋友因为他们信任我,尊敬我。莱昂纳特,你尊敬我吗?我不记得你上一次来拜访‘我母亲的老朋友’是什么时候。我不介意你父亲的血统,但我不喜欢疏远家族的孩子,他们只会在有求于我的时候登门拜访,说‘安东尼奥阁下,请帮帮我’。我已经受够他们的辞令,也被这些表里不一的孩子伤透了心,我只想过普普通通的退休生活。诚然,我也有过雄心壮志,我也曾在生意场拼杀过,结交了不少政界的朋友,现在,我只想有一个平淡的晚年。”
比起老教父逐客令口吻的说辞,K更感兴趣在带棱边的酒杯里晃荡的甜酒,会客厅的家居摆设都是有年头的物件,纵使精心维护也掩饰不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眼前这位穿着睡袍的老头正不满地暗讽斯贝德,K不知道斯贝德是个混血儿,斯贝德从不说他的家事,以往只能从他黝黑的肤色里猜测。
“我不是西西里人,我妈妈也不是,还请您原谅我礼节上的缺失。”
“我母亲是你妈妈的教母,我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看待,当家里所有人反对她嫁给一个黑人时,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她的儿子接受洗礼时,我做了他的教父。后来,她的儿子告诉我,他不是家族的一份子,不愿和家族走的太近,也不接受家族的援助,你的工会甚至不接受我的捐款。”
“有些问题很敏感,不是我能决定的,安东尼奥阁下。”
“莱昂,莱昂。”欧沃夫放下酒杯,站起身绕到斯贝德座椅后面,右手按在他的肩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你母亲邀请我去喝咖啡,你喊我‘安东尼叔叔’,你只有这么高,这么高。”
安东尼奥·欧沃夫抬起左手,向着K在空气中比划,K注意到他的手臂毛发很旺盛,即使已经全白了,抬眼往上看,老教父留着一把同样苍白、旺盛的连鬓胡,眼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这让K心生猜测。
“我不明白,孩子,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你变得,变得冷酷无情,你不参加家族聚会,你不和我们过圣诞节,你不参加我儿子的婚礼,你喊我‘安东尼奥阁下’,可你并不尊重我。”
“我的工作,我的工作不允许和家族有太多接触,叔叔。”
“别喊我叔叔!”老头咆哮着撇开搭在斯贝德肩头的手,怒视了一眼斯贝德,退回到主座。“你选择你的道路,你离开了我们,我们所有人!你自觉走上了仕途坦荡的康庄大道,可以不再理会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亲戚,你选择的,不是我!”
“我看见了,你的条子朋友,他不是第一个坐在这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喝我窖藏的,你带他来干什么?要求我为那些没犯下的罪行负责吗?”
斯贝德举杯一饮而净,稍加沉默后快速的介绍道:“他是开尔文·瑞德森,查尔斯·瑞德森之子,他的曾外祖父是卡尔·劳伦。”
轮到K被安东尼奥·欧沃夫的目光上下打量,老头以不可置信地眼神审视这个攥紧酒杯的酒鬼,他浑浊的眼神让K产生猎物被狩猎般的不适感。
“我明白了,我见过你的曾外祖父,他是个好人,一个好警察。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但是为人很正直,我不是在恭维你的曾外祖父,我们见过面,不算是好朋友。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桀骜不驯,心高气傲的对当局权威不屑一顾,卡尔他,他是很好的导师。”欧沃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愣了一下,哽咽着说,“有一回在警察局他劝我,‘小子,你应该学着走走正途’。我说‘我是欧沃夫家的人,我们一家人都干这行,警官’。”
“我没见过他,曾外祖父在我出生前很多年就去世了。”
安东尼奥似乎没听见K的话一般继续说:“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妈妈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爸爸是个酒鬼,我爸爸的姘头是个赌鬼,可我不想像他们那样活,我离开了他们过自己的生活’。他是个好人,他劝我不要继续走在歧途上,我很后悔没听他的教导。我没太多选择的余地,我是欧沃夫,我们像群狼一样互相帮扶,可我们从来不是人丁兴旺的家族。”
一阵不安的沉默,每个人都憋着话,气氛就像摇摇欲坠的积木,等着不识趣的家伙伸指头戳上去。
“你是个狼人,欧沃夫,我早该想到这一层,多么明目张胆的挑衅。我以为你们这一类都已经绝嗣了,很多很多年没有狼人活动的迹象,你们伪装的很好,局里连你们的档案都没留下。”K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推测,他不想再遮遮掩掩,文字游戏玩的够久了。
“我们有很多仇敌,赏金猎人、教会、其他家族,我祖父迫不得已离开西西里,老欧洲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渴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们希望被社会认可、接纳,经营赌场不是我父亲的本意,我们没得选。那些大人物自以为能操纵我们,我祖父、我叔叔、我父亲,还有我。”说到这,他一只手按在胸口,死死按下,像是在提醒自己别太激动,“他们默许我们经营不那么合法的营生,作为交换我们给他们做打手,为他们的选举造势,为他们处理麻烦。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我不要像祖辈、父辈那样做大人物的傀儡,我是欧沃夫家的人,不是脖子上拴着铁链的恶犬,时间或许已经把我的雄心壮志磨平,可我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不是野兽,我不是那种在满月下变身,四处乱咬的怪物,我是人类,我不是怪物!如果你们以为我这头老狼已经没了牙齿,爪子也钝了,可狼终究是狼。”
“我们可以帮你,安多尼提,叔叔。我们遇到一点......麻烦,一笔不太好出现在账目上的资金,用于支付我们名下前雇员们的退休福利和养老津贴,资金在周转流程上出了点问题。”
“所以你来找我,你需要我出面,用我名下的赌场和基金会帮你把麻烦洗掉,就像把穿脏了的西服送去干洗店。我又能得到什么呢,莱昂纳特?”
“我们可以安排你向教会捐赠这笔款项,只需要你出面走个过场,教会会设立一个委托第三方的基金会。克拉伯主教会登门感谢,上流社会的大门会向你敞开,剩下的我们会处理好。”
欧沃夫先生啜饮几口,缓缓说:“我不关心你的钱,我有个条件,我的小儿子,我仅剩的孩子,托马斯·欧沃夫,我希望他回来,回到我身边,帮我找到他。”
他们没得选择,K只得起身接过托马斯·欧沃夫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朋克的黑发男子。
“他喜欢电影,多年以前一个人跑去了西海岸,我听说他最近回来了,发挥你的特长,小子。”
“查尔斯·瑞德森,你父亲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他不该为那些蛀虫工作,他们的贪婪毁了一个好人。”
“你的教父,是黑手党,一个有狼人血统的黑手党,他们居然还让你干到这个位子。”
“因为我知道底线在哪,不会傻乎乎的为几百万开枪干掉同事,你让我没得选择,我们得在卡珊卓拉查到前把一切做得让她抓不住把柄。”
“大半夜开车拜访欧沃夫老宅?好主意,他们正通过道口监控看着我们呢。”
“不,这会不会,我很了解这个系统的每个部分,没有什么系统是完美无瑕的。我不止知道这笔钱被你藏在哪,我还知道之前的每一次,你们上缴的赃款数目从来没对过,还有那些在黑市重新流出的赃物。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带你入门的和你带入门的也是,这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传统,你以为最开始的那些人都是善茬吗?他们是各警队的刺头、问题警员、腐败份子、有暴力倾向的麻烦、不合群的怪胎,我们默许你们有些许特权,好去解决那些常人对付不了的事,委员会不介意你们赚点外快,但这一次,你们越线了。”
最后,斯贝德补了一句:“你应该也能猜到了,有人把欧沃夫家族的档案调出销毁,这么多年了,他们没在狼人的问题上遇到任何麻烦,卡尔·劳伦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幸好他没闯下大祸。”
剩下的路上,K没再说话,他呆愣着坐在副座,思索自己人生的种种经历,经过的的事情,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他本愿的行为,哪些是他受人指使的结果。年少无知时,他曾以为曾外祖父和妈妈故事里描述的一样,是个勇敢正直的警察,切身经历早已让他怀疑故事里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又有多少可怕的真相藏在故事背后。
“我用邮箱发了一段视频给你,委员会物色了一个新人,你也该考虑退休的事了。”
整个晚上,K夜不能寐,转侧难眠间思索着是否从第一代人开始,他们就不是因理想而聚集,那些漂亮的故事背后隐藏了多少无人诉说的罪恶,他们是否和K一样怀揣着麻木、倦怠的心态将无法存在于文明社会的异族驱逐,然后侵吞他们的财产,在他们的尸堆上展开盛宴?
那是火灾现场,镜头正对着火场,一幢公寓楼在被火焰吞噬,突然间火海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她披着毛毯,怀里抱着一个孩子。K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观看,全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解释发生的事,火焰如潮汐一般突然被冲开,让出一条狭窄但安全的路径,像极了......
K不再多想,他只想好好睡一觉,然后考虑明天该怎么办。
“现在,你感觉如何,山林之王?”K抽着鼻子在雾里观望。
他们在黎明时分动身,四下检索温迪戈是否留下了足迹,结果一无所获。
“除非它是个幽灵,怎么会没留下脚印。”塔利抱着猎枪警戒四周,清晨刮起的雾气让人不安。
“我不知道,从来对付过这样的东西,档案里只提到过一例温迪戈的卷宗,大约六十多年前的事。”
“第二支队伍带了火焰喷射器,事后他们回收了前一批人的遗体,至少是遗体的大部分。”
“随便你,温迪戈不会一直躲在山林里,它已经聪明到避开持枪戒备的人类,伏击是它的强项。”
“凯文,怎么会有那样的怪物?”他呼吸急促,每个词里都透着惊恐。
“大自然滋养万物,大自然毁灭万物,瞧瞧我们对自然的亵渎,创造出怎样的怪物我都不奇怪。”
他们在雾中谨慎的前行,弯腰压低身型,默默祈祷不会迎面撞上那头恶兽,随着初升的红日驱散雾气,他们稍稍能喘口气了,四周没看到温迪戈活动的迹象。
“足够我们不会迷路,不过山谷里有些地方我们不去为妙。”
他们一前一后顺着溪水向缓坡高处进发,正在升起的太阳使得他们的视野开阔很多,远远看见倒在溪流边的残破尸首。
K环顾四周,做手势示意塔利掩护自己,尽可能轻声的上前查看。这是一头成年马鹿,腹腔被整个掏空,身上的肌肉被扯掉了大半,缺了一条前腿,致命伤在脖颈处,它几乎被三道爪痕斩首,只有依靠咽喉处的皮肉相连。
“该死,那怪物吃饱了吗?”塔利随后也凑上前,只看了一眼,他变啐了口唾沫退开。
K怀疑地摇摇头,说:“它永远在狩猎,永远饱受饥饿和进食欲望的折磨,如果传说真实可信的话,温迪戈是头没有理智,纯粹、嗜血的杀戮恶兽。”
“我们对付不了它,你也看到了,枪械未必伤得了它。”
“我们需要信息和线索,我们得找个熟悉这片山谷的人,那个住在鸟巢的女孩。”
塔利神色僵硬,K一时以为他吞了只虫子,K听过一些最近关于“女孩”的传闻,也只是传闻而已。
“呃,我不知道,它不怎么喜欢我,对其他巡警也差不多,会朝过路的人吐口水甚至扔粪便,有次我走的太近,它甚至唤来鸟啄我。”
“至少她不吃人,如果她还有以前一半神奇,我们就用得上她的密探。”
塔利摆手示意折回营地,他们不可能靠双脚在山林穿行,眼下徒步旅行也不再安全。K听过一些关于温迪戈的流言,也读过仍躺在警局地下档案室的资料,如果那些是真的,如果......他因自己的推测感到不寒而栗。
崎岖的山路让他专注于握着霰弹枪警戒车外,“自然公园 禁止盗猎”的告示牌立在路边,他有点好奇地琢磨温迪戈猎杀人类算不算也是一种盗猎行为?他们从谷底绕行,以避开茂密的林地,施工队正在拓宽道路,全然对这两个行色匆匆的警察毫不在意,这段道路两旁落的岩石峭壁,加重了施工现场的拥堵。
他们绕了一圈从另一侧进山,到达传闻里的林地。这是棵有年头的老树了,在树杈和树洞结合处有个显眼的鸟巢,他们刚在远处下车便有一群鸟儿落在枝头盯着他们。
“我不喜欢它这样,我们试过好多办法和它谈话,没一次成功。”
“拿着。”K把枪塞给塔利,摸出一包牛皮纸袋,对着群鸟高举双手,“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谈谈。”
鸟儿们唧唧喳喳地扑扇翅膀,围绕着K盘旋,不断在他前方飞舞。
它们领着K走向老树,这棵树很高也很粗壮,差不多需要四个人手牵手才能合抱住,树根上盖了一层没过鞋底的松软苔藓。
K摇了摇牛皮纸袋,说“我带了坚果,作为善意的象征。”
一对猫头鹰般的眼珠从树洞探出,俯视着树下的人类,她长了张近似人类女性的脸庞,但至多是近似,细看之下不难发觉她和人类有诸多无法忽视的差异。面孔四周布满黑褐色羽毛,一对瞪圆明亮的眼睛,看似是鼻梁和嘴唇的部位其实是鸟喙,扒在巢边的双手长着鸟爪,同样覆盖着羽毛。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你是猎人,你是猎人,别的家伙杀人类,你杀那些家伙。”她的声音让K联想到妹妹小时候,那会她还不这么憎恨他。
K犹豫着是否直接扔上去,这个高度他没有把握,幸好鸟儿们飞下,抓着纸袋飞了上去。
“猎人有疑问,猎人要答案,猎人提问题。”女孩抓起一把花生,连皮带壳塞中嘴里。
“我们不谈论它,我们不谈论它!”她像是被冒犯了一样,开始退回巢里。
“嘿嘿嘿,等等,抱歉,我的错,最近是否有人类在山里失踪,他在哪里?”
“他们在盛夏被杀死,在深秋被埋葬,他们留在大山深处,他们仍在风中哭泣。”
“它,它不一样,它在寒冬中等待,在暖春里复苏,岩室是它的牢笼,摇篮曲将它唤醒。”
“闪电击中大树,大树引燃森林,森林困住活物,活物变作死物。猎人已经知道,猎人应该回头。”
K猜测这句话的意思,纵火焚烧森林显然不切实际,传说里火焰的确可以伤害温迪戈,可他手头没有火焰喷射器,还是先回车上和塔利商量对策,他只得悻悻离开。
在返回的路上,一阵奇异的声音引起K的注意,他不清楚声音的源头,听起来就像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轻轻吹拂K忧愁满腹的内心,林间万物皆在此刻中归于沉寂,直到歌声作罢。
K没听过这个声音,四下找寻意识到对方在头顶树梢上,他第一反应是自己感官竟变得如此迟钝,对鹰身人投下的阴影没有半丝察觉。
“我们没有,只是她一人,而且这片土地也不属于你们,你们没资格规定哪里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她只是饿了,下山去找吃的。”
“我们当然可以,这是我们的土地,你们还活着只是因为我们容忍你们继续活下去。”
话一说完,K就后悔了,他忘记自己没带枪,那对紧锁树枝的爪子可不是只能撕烂鸡仔,他的话却只是逗得对方一阵短促的讥笑。
“在你们从海上到来前,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在你们用火焰和金属驱逐野兽时,我们还生活在这里,在你们从土地上消失后,我们依然会生活在这里。”
K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强撑:“尽情笑吧,你们还剩下多少族人,还剩多少族群?天空不再属于你们,大地也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继续窝在这片山林里吧,你们最好悄无声息地走向灭亡,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警告?告诉我离森林远点,因为有只饥肠辘辘的温迪戈?”
“我们的一位姊妹脱离了我们,她妄想引导那怪物向你们复仇。”
“她不会成功的,你明明知道,挑起仇恨只会加速你们的消亡。”
头顶传来羽翼展动的声响,接着是一阵扰得枝杈沙沙作响的旋风,久久不曾平息。
“我们现在上哪去搞火焰喷射器?”塔利发动皮卡,忧虑地询问。
“曳光弹,你也看到那玩意的体型和力量,曳光弹最多在它身上开个窟窿,然后它会在暴怒之下把我们撕成碎块。”
远处山谷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接着是石块崩落的摩擦声。
“有些巨石和山岩太难处理,这地方大型设备开不进来,当局批准他们使用炸药加快进度。”
“岩室是它的牢笼,摇篮曲将它唤醒。它是在洞穴里被造出来的,为了让人类不再涉足山谷,这是她的目的。”
“凯文,也许我们可以......借些炸药。”塔利试探地说,言语里满是不确定。
欧沃夫家族向教会捐赠巨款的新闻很快在口袋市的上流社会间传开,他们当中即便对这个家族不甚了解的人也会把欧沃夫当做茶余饭后的趣谈,可现在这个家族却得到了教会的友谊。没人会怀疑欧沃夫的殷实家底,他们出得起这个价,可是教会高调接纳他们的捐赠,克拉伯主教亲自祝福了安东尼奥·欧沃夫,哪怕主教只是只猫,可还有比一只虔诚的猫更无可辩驳的神迹吗?
任何地方,所谓的上流社会都是个极其小众且封闭的圈子,K从来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只是和其他部门的同僚来维持秩序,新基金会的剪彩仪式,他站在角落盯着出入的媒体,确保没有“不受欢迎的人”混进来。
斯贝德凑到K身前,背对着K向媒体招手微笑,K忍不住问道:“这个基金会的受益人是谁?”
“所有因公受伤和殉职的本市警员。”斯贝德没有转身,继续对着闪光灯招手示意。
“安东尼奥·欧沃夫赚到了声誉,叩开了上流社会的大门;你成了基金会的负责人,成千上万来历不明的钱财经你的手变成合法的款项;我不用进监狱,可以拿着养老金退休。没人关心卡珊卓拉,就和她不幸的名字一样,只要发生在城市角落的事继续待在阴影里,这儿的人就不会在意,所有人都得偿所愿,那些过去的小组成员呢?他们的牺牲和奉献呢?”
“你会拿到你的一份,真正属于你的那一份,还有你的同僚,我们会铭记你们的贡献,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我的愿望又是什么?K记不清第几次这样质问自己,他曾经幻想抓住那只报丧妖,那个躬着背,浑身毛发覆盖的妖兽,可那不是他的愿望。爸爸死于假账、公司上层的压迫和舆论压力,它们才是毁掉他家庭和童年的梦魇,他不该怪罪于一个报信的。伸张正义,庇佑无辜者不受邪祟侵扰?那些社会边缘的异类,野蛮暴力的异族和威胁人类的怪物,它们固然可憎,可是我们就无辜吗?自第一批殖民者登陆以来,人类在这片土地犯下的暴行一点也不比它们要少,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而以血还血。为了捍卫人类用科学理性搭建的文明?那座诡异反常的黑色钟塔依然矗立在市中心,他们不过是用一种信仰掩盖了另一种信仰,他们依然在黑夜里盲目地前行。
可是大厅里,人们依然在握手、微笑,西服革履的精英们在轻松地高谈阔论,鬓髪皆白的投资人听着野心勃勃的后辈描绘未来的无限可能,K与其他人的经历和他们无关,他们中大部分人无需忧惧鬼怪趁着夜色在街头游荡,无需担忧巫毒亦或诅咒降临在自己头上,无需顾虑阴影里的怪物是否会影响明天的股市走势,斯贝德说得没错,所有人最后都将得偿所愿。
他们开着皮卡艰难的向山谷腹地进发,手机导航根本帮不上忙,塔利只能开着皮卡在树木间左右腾挪,他们不敢贸然下车。
“为什么不在靠近工地附近等,我可以在那设陷阱。”K摆弄着盖有沾血土壤的罗盘,指示塔利在林地穿行。
“你疯了吗?那些工人都是工会的,他们会起诉政府,说他们没在条款写明潜在的危险,为了修这条路市议会已经扯皮好多年了,如果现在停工,我们都有麻烦。这巫术灵不灵,现在往那边开?”
K暗声咒骂那群官僚和政客,指示皮卡涉水开过溪涧,停在一处浅滩。
后车厢装着一箱炸药,K用了点早年学的小把戏弄到手,但愿用不上这些要命的玩意,他们还搞来了汽油,有必要的话,他们会放火烧掉一部分森林。
洞穴在树丛后面,洞口被冲开的石块显然不是自然坍塌的结果,曾经有人制造了封堵洞口的塌陷,或者某个怪物。在洞穴尽头是个岩室,仅有一处洞穴顶部的豁口投下可供照明的光线,手电筒照在地上依稀可见一串已经干涸的血迹,如果是人类多半几天前就失血死亡了,可灯光里那团乱糟糟的羽毛仍在起伏。
她威胁一般地直起身,身高只及K的腰际,鸟喙里传出威胁的尖叫声,左胸上一片血迹,失血的伤口让她只能依背靠岩壁和K对峙。手电筒扫过岩室,岩壁上满是利爪留下的痕迹,鹰身人脚边还有半条带血的腿肉,正符合马鹿少的那一条。
“它在照顾你,是吗?在你们贸然袭击山下的人类之后,双管猎枪的滋味如何?我猜你现在肯定不好受,毕竟时代变了。”
一边说着,K一边缓慢后退,他担心鸟妖的叫声将温迪戈唤回,左手握着手电筒在洞穴里来回照射吸引鸟妖的注意力,右手按在配枪上,寻找时机解决她。
“如果你要杀我就赶快......用不着假慈悲,假慈悲怜悯我,我可不会......同情你,人类。”
他原本无意开枪,霰弹打穿羽毛,细小的弹丸嵌在她的皮肉下,它已经奄奄一息。随着灯光照到她脚下,K改变想法了,那里累着白骨,灵长类的颅骨、肋骨、手骨等等依稀可辨,山猫谷没有猿猴一类的生物栖息,更不用说散落角落的人造物品和篝火残留的痕迹。
鹰身女妖喉咙里爆出一阵嘈杂刺耳的嘲弄,随即伤口撕裂引得连连咳嗽盖过了笑声。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制造温迪戈的途径——让你们人类同类相食。”
她高声唱起K听不懂的歌谣,婉转轻柔的歌声穿过岩壁在林间回荡,那是母亲在呼唤孩子回家,回到她身边。
K没再犹豫,也不再听她多说,他扣动扳机,将一发又一发子弹射向眼前的野兽,直至弹匣里一发不剩。他神清恍惚,感觉有些缺氧的虚脱感,只是凭经年累月的训练换好弹匣,本能的单手扶墙走向洞口,一路上他感触着那头恶兽留下的刻痕。他们被引诱至此,好奇心将他们引入死亡,那鸟妖利用了他们的天真、无知,它封堵了洞穴,逼迫他们为生存互相残杀,等待最后的幸存者转化成邪灵,然后她开始驯化温迪戈,让它听从自己的指示,现在控制温迪戈的鸟妖死了,那头发狂的畜生必然会回来,它会报复正在等待它的猎人们。
没等K多说,塔利踩着油门开始倒车,一阵跌跌撞撞的疾奔从林间传来,伴随着重物踩在落枝的爆裂声,夹杂撕心裂肺的低吟。
一对鹿角从侧面冲来,险些顶得皮卡侧翻,塔利打着方向盘倒车,试图开入开阔地,那散发着腐烂恶臭的怪物后撤拉开距离,准备发起第二波攻势。
“不不,撞上去!撞上去!”K一时脑子发热,莫名其妙地命令。
没做多想,塔利又一次顺从兄弟的建议,将油门踩到底,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声,骑士们驾驭着铁马迎面撞向鹿首怪物,未待那恶兽有所反应,保险杠如攻城锤一般狠狠重击温迪戈的左腿,后者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啸。
“倒车!倒车!再来一次!”K探出霰弹枪,探出身照恶兽胸前连开数枪,聊胜于无地延缓它的动作。
塔利下意识地问候着怪物全家,驾驶皮卡颠簸地倒车拉开距离,温迪戈也趁机拖着受伤的左腿向右侧移动,K一边注意恶兽的意图,一边重新将霰弹压入弹仓。
在狭小崎岖的山地开车不是好主意,塔利没有太多选择余地,趁着温迪戈还在挪动径直撞向它,这一次对方学聪明了,它勾住前车盖,连同保险杠一同扯了下来。
塔利将油门踩到底,暴露在太阳下的引擎高声轰鸣着,温迪戈不再躲闪,转而张开那对长且尖锐的利爪作挑衅状,毫不掩饰地展示满口血淋淋的尖牙。
K大口吸气吐气,驾驶位的塔利也是,他们渴望着活下去,只有放手一搏才能知道结局。有一瞬间,K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双严肃、沉默的眼睛,他回首看到另一个塔利·雷克坐在后排,他竖起食指示意不要出声,K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
皮卡骑士怒吼着冲向食人恶魔,直面对手的利爪与尖牙。
K终于想起来了,他沉在一片寂静的浑噩里,支离破碎的记忆涌向他。他枪杀了D,在D打算抹除他的记忆之前,在猎犬们从虚空抽身而出之后;他们无数次,H、K、D、G还有其他人,无数次的在下城区扫荡,将越线的异族送入监狱,瓜分收缴的赃款,将财物在黑市变现,他们从来不是正人君子;那晚造访他们父子的不是报丧妖,是一头成年的狼人,他在月光下展示真身,那是头狼人,有着尖牙利爪的狼人,他受人之托拜访身陷囹圄的会计。
塔利,他又在哪?K挣扎着从剧痛中醒来,发觉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索性如拼拼图一般将山林里的事拢起来。
他们第三次迎面撞向温迪戈,那对血染的利爪径直刺入皮卡,K因冲击撞在挡风玻璃上,几分钟后缓过劲的他推了推塔利,才发觉温迪戈的左手插进他的胸膛。那怪物仍一息尚存,不安分地挣扎着,整个皮卡随它的挣扎而晃动,K打开车门滚落出去,强撑着攀上后备厢。随着晃动越来越剧烈,K也加快了速度,他拧开汽油桶,开始泼洒汽油。
K竭力将汽油向前撒去,很遗憾他没机会拖出塔利的尸体,他不能冒险。
信号枪和曳光弹还在他腰间,K后撤了几步,朝皮卡打出一发曳光弹,火苗开始燃起,一点一点吞噬周遭的一切。起先火中迸发出尖锐刺耳的悲鸣,但很快愈来愈弱,最后只余下肉脂、橡胶和树枝默默燃烧的味道,K不会同情它,就像他不同情其它怪物那样。望着燃起的火焰,他猛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炸药还在车上。
扑面而来的气浪将他掀翻,在烂泥中连滚几圈,磕到树根才停下,他按住嗡鸣不止的外耳,踉跄地试着起身,腹侧的一阵撕裂地疼痛迫使他重新躺下,他慎重地摸索过去,一块铁皮穿破防刺背心扎了进来。K拨通无线电呼叫援助,他最后要做的便是给救援人员一个坐标,他需要用上信号弹,那把空了的信号枪和弹药在爆炸中落在不远处。
K双膝跪地,缓慢向信号枪挪去,提醒自己动作别太急,免得撕裂伤口,可没几下他便体力不支的倒下,无力地祈祷他们能注意到林间升起的黑烟。
一对羽翼遮蔽了午后的阳光,他抬头看到一张长着鸟喙的面庞,他拾取信号枪和弹药略加研究,有些笨拙地用四根手指的双手装填。
“你们还活着只是因为我们容忍你们继续活下去。人类,我有个疑问——我该怜悯你么?”他嘲弄的重复K不久前的豪言壮语,把玩起信号枪,目光却死盯着K,看不出他眼神里轻蔑还是麻木。
“别废话,给我个痛快吧!”K冲鹰身人怒吼,他不指望信号枪能杀死自己,他只是不想被羞辱。
鹰身人抬起枪,说:“不,我们不是你们人类,我们不一样,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说罢,他把枪扔给K,扇动羽翼在阳光照耀下升入空中,阳光透过羽毛洒下一片金黄,留下K一人按住伤口静静等待,直到远处响起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声,他发射了拖曳红光的信号弹。
他们决定让他提前退休,反正等到他把伤养好也差不多到了退休的日子,斯贝德给他在基金会安排了顾问的职务,一份薪金丰厚且完全没有实质内容的养老职位。他甚至还恭维起K,称他是位英雄,虽然他的事迹不会有人知晓。
他不是光鲜亮丽的英雄,K清楚的很,他只不过是以怪物为食的恶兽。
我很高兴得知自己退休了,更很高兴我活到了这一天,老实说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我一直在思考我当初加入这一行的目的,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不干了,我退出。如果你们非得按照自己的蓝图去构建世界,你们最好想清楚再动手,我见识过那些家伙的另一面,你们轻视、鄙夷的异类和异族,他们并非我们刻板印象里那般野蛮,也绝不是残暴的野兽。很多时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我们比他们更像怪物,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一个人类应该站在人类的立场,我不是在为他们或者我自己申辩,我只是担忧我们正在做的事。我们应该保护人类免受侵扰,而不是反过来侵扰他们,我见过一些,他们无意伤害人类,只是和我们一样想活下去,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只是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一切在改变,旧时代的遗产正在退出舞台,我亲眼见到了,一些全新的,我们过去从未注意的东西,它们在暗中渗透进我们的文明,藉由现代科技的成果。我没法解释,都只是些猜想,不再是单纯的魔法、巫术或者迷信这一类,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东西,它们不是在适应我们的社会,而是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人类。
最初,我写本文的原因是想到一个突发奇想的场景——即将退休的老警官和刚入职的小警察,两人在海滩调查一具溺亡的尸体,两人就死者的死因产生了分歧,新人对老警察“死于人鱼诱惑”的推论嗤之以鼻,直至远处的海里传出人鱼的歌声,两人才停止争吵,最后老教官向天鸣枪驱赶人鱼,希望它们明白自己的警告,再也不要出现在人类周围。
为了全文能够合理,不至于剧情显得突兀,我计划增添故事的前因后果,预期用十章,每章一万字左右。我将故事地点定在一座虚构的城市里,城市的所在地借鉴现实世界里美国东海岸,如果一定要具体到某个地区,大致是新英格兰地区。至于人类和巫术、异族和怪物之间的关系,我将其称之为——房间里的大象,口袋市的居民知道身边发生的事,但是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他们相信人类已经征服了这片土地。
《地狱男爵》系列给我了很大的启发,在我的故事里——人类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和超出认知的力量接触了数个世纪,人类和其余生物达成默契,砖石构筑的城市属于人类,将余下的荒原留给其他生物,然而人类从未认真遵守过。随着移民浪潮的兴起和人类社会的拓张,异族的生存空间愈来愈狭小,他们日渐凋零消亡,最终他们连同他们的文明一起从活人的记忆里消逝,直至以致曾经的历史成为传说,传说又成为了街头巷尾的怪谈。
当我写了第一章“见习”后,故事的发展逐渐偏离了我的掌控,写完四章八万字后,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能力完结这个故事了。我在四章铺开的太多,发现自己没有精力将这些内容在结尾收束,而且整个故事的走向都在偏离我最初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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