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世界还很大,绿林地还未被南地人称之为“加曼尼亚”,遮天蔽日的林叶向着日升方向漫延,直至世界山脉只应许飞鸟越过的山隘,无边无际的树荫隐没了古人东来时的痕迹,以致于居于此地的人已经遗忘了来时的路,自己也成为了大林地的一部分。
涌入这片土地的人类与森林之魂缔结和平协议,他们立誓尊重彼此的风俗习惯,森林、沼泽和湖泊归于所有魔法生物,人类则可以居住在城市与村镇的围墙之后,这份协议将会被他们、他们的子孙、子孙的子孙世代遵守,直至他们皆被世界遗忘。
冉图、冉阿兄弟是猎人,他们或许是整个大林地西部最好的猎手,胜过他们只有那些传说中的英雄,而那些英雄也不曾经历他们的奇异故事。他们在林海跋涉了七个白昼和七个黑夜,追逐两头硕大如门的座狼,它们沿着柏溪游荡,吞噬途经村庄的牛群、羊群和牧人,它们是永远吃不饱,永远饥肠辘辘的野兽,兄弟手持投矛,背着强弓和箭袋,身着粗麻,脚裹兽皮,以溪水和浆果充饥。
“晚上好啊,勇敢的猎人们,你们完成了一次艰巨的狩猎。”那怪诞之物从林中踱步走出阴影,远远看去它头顶一对显眼的鹿角,四足如角蹄般敲击土地,周身皮毛上蓝绿交错的纹路在月光下闪耀,双目和吻鼻在摇曳的篝火映照中似狼又似熊,它一边缓缓接近冉图、冉阿兄弟和他们的战利品,一边自然而然的立起前蹄,化身成脖颈披覆鹰羽,腰缠藤枝绿叶,半人半兽的模样,祂的面容看不真切,声音也辨不出男女。
冉图、冉阿兄弟看清来者的模样,见祂没有攻击的意图,也放下了手中的小刀和心中的戒备,他们已知道了不速之客的身份,祂是赫尔萨,荒蛮与野性的化身,后世南地人称它为“胡飒”,被遗弃的加曼尼亚旧神祇之一。
“你们狩猎了贝恩与胡安,我最优秀的猎手,凡人的勇气智慧战胜野兽的尖牙利爪,我识得它们,这只黢黑如龙晶,那头飒白若落雪。”
“我们不得已这么做,荒野的化身,它们吞噬我们的牛群与羊群,老人失去儿子,妇人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我们只能跃过石头与木头砌筑的围墙,在湖泊与山林中追上并猎杀它们。”
赫尔萨并未伤害冉图、冉阿,也未将灾祸诅咒降在猎人兄弟身上,他们践行了荒野的信条——猎手应无惧于强敌,那亦是赫尔萨的意志,祂提出一笔交易,用自己的号角换取贝恩、胡安的毛皮,兄弟同意如此交换。
后来的故事,人们是如此记述——他们在捕猎大蛇的战斗中吹响了号角,那畜牲的毒汁侵蚀猎人与战士们的护具,浸透他们的血肉凡躯,引得皮肤与血液沸腾焖燃,剧毒几乎让所有人发了疯,绝望中冉图或是冉阿,举起号角长鸣不息,直至一头铜蹄铁角的巨鹿踏着烈风冲入大蛇的巢穴,舞动双蹄踏碎恶兽的钢鳞,伏拱双角挑起巨怪的身躯,将它蜿蜒扭曲的残骸抛入沼泽深入,待到一切结束,它嘶鸣着带走冉图、冉阿,他们披上黢黑、飒白的狼皮,化身巨狼,随着赫尔萨在山谷与丘陵间进行永恒的巡狩。
大瘟疫来袭时,皇帝失去了他的皇后和孩子,一如那些普通人的家庭一般。受悲痛折磨的皇帝召来他的巫师顾问,“复活我的妻儿,哪怕倾尽我的财富,复活他们,将他们从冥府带回来”,皇帝如此命令。
巫师知道这是触犯禁忌的研究,他只是吩咐自己的学徒开始着手实验,面对学徒的犹豫,巫师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皇帝的旨意,我们照做即是。”
一年又一年过去,帝都的监狱、收容院与麻风谷已经变得萧寂,巫师向已经失去耐心的皇帝展示他的研究成果,复活的皇后和皇储出现在皇帝本人面前。皇帝又惊又喜,他从未想过自己绝望中的执念竟然成真,然而仅仅片刻之后,皇帝后悔自己多年前下达的命令。
皇后和皇储对回到人间毫无触动,他们冷漠而空洞,毫无凡人的生机活力,对皇帝的情感没有半点回应。那些已经渡过冥河,吃下冥界果实的人,他们并不渴望回归人间。皇帝被自己的执念摧垮,他变得疯癫消沉,群臣受够了这场闹剧,他们逼迫皇帝退位,新皇帝驱逐了巫师和他的学徒。
流放的巫师不甘于老死于苦寒之地,他发疯似的研究不死灵药,渴望凭借自己的新成果重回帝国的宫廷。他不惜用自己和学徒作为实验对象,几乎就要成功了,几乎。
在一个深沉的午夜,学徒窃走巫师的研究笔记,割开他老师的喉咙,飞一般的逃离这片留给他满身痛楚的恶地。临走时,他还不忘嘲弄:“您可以复活别人,现在谁来复活您呢,师父。”
桌对面的男人说完了他的故事,我瞥了眼杯子里的残酒,又将目光转回男人脸上,自打进酒馆起,他不食也不饮,脱水干瘪的裂唇一刻未停的喋喋不已,面颊如饱受饥饿之人那般萎缩,眼神却有神似是不熄的炉火,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一个金币。”我开口说道,“承认吧,你就是那个学徒,这枚金币归你了。”
“学徒?我才他妈的不是什么学徒,在我从冥府回归人间,抓住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前,我绝不会渡过冥河,也绝不会吃一口冥府的食物,绝不!”
白山横亘在加曼尼亚北方漫长的边界上,因终年不化的积雪而得名,其中寥寥数道隘口与大密林连通,靠近白山的部落会在盛夏时节组织狩猎队翻越山口去往北地巡狩奴隶,并与他们能接触到的任何部落用麦种、木材和铁器交易皮货、兽角和宝石,只要土著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恶意,在加曼尼亚人眼中“北地人”亦是野蛮的代名词,如同他们在我们词汇中那般。
很少有部落会单独组织起狩猎队,单个部落可提供的青壮年男子和物资太少,女子则不被允许参加,更多时候是相隔不远的部落从聚居地约定共同出发,在相比恶劣的环境和不友善的土著,哨探从其他隘口带来的信息更让人警惕,让手里的货物赶在同行前以更加优厚的价格出手,也让他们有了理由不将弓箭和手斧对准同队的其他部落。
我们是在夏末策马越过阿萨-伊欧山隘,加曼尼亚人声称这是法师领主时代的遗迹,他们凭空召唤出山巨人将白山抬起支撑苍穹,阻隔北地吹来的霜雪,真是个古怪的传说和地名,这些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奉命追踪那些北遁的部落,他们理应是伽乌斯总督治下的顺民。
我们遭遇了一些北地土著,向导用着粗犷的蛮夷语言和他们的长老沟通,得知很多加曼尼亚人向北深入荒原,去往更北的无人之地寻找新家园,这些消息让我感到不适和憎厌,我们为加曼尼亚这片土地带来文明开化,那些部落却摒弃故地,进入荒原与野蛮为伍,做一个又一个化外之民。
我们没有在土著的聚落过夜,野蛮人的好客总是暗藏歹意,他们的建议也值得怀疑,我们不认为北方的原野会有什么怪物在游荡,既然这些土著能日复一日度过漫长的夜晚,那么佩戴茉利泰的护符,腰间挎着刀剑弓矢的我们,在林木中扎营又何惧于野兽?
相比那么含糊不清的线索,我们更担心归途安排,北地的夏天将要结束了,往年此时加曼尼亚的队伍已经踏上南返的路程,我们却还在更加深入北方,去找寻那些是否还在的逃亡者,宿营时关于事情结束是否会长久的留在加曼尼亚的争论让队伍的士气低落,我们怀念在更远南方卢里亚温暖明媚的海风和阳光,一想到此时连阴雨连绵的加曼尼亚森林都远在天边,不详的阴影在我们心中升起。
我们向北行进了多天,直至稀疏的林木被苔藓取代,我们的左手侧吹来冷冽咸涩的海风,一点也不同于故乡的感受,商议之后马队背朝海岸向日升方向出发,期冀能在东方未知的地区有所收获,而等待我们的只有寂寥无声的森林,马蹄声伴随队伍前进,我们本该就此打道回府,结束这趟徒劳的搜寻,让那些野蛮人在北地的风雪里自寻灭亡,我们本该如此……
如果不是营地外散落的血肉残肢,我们本以为这场远征会仅仅只是空手而归,现在连我们自己的性命都在受到威胁,那怪物如旋风般摧毁营地,屠戮士兵和马匹,值夜的守卫是第一个被袭击的,我忘了他的名字,还有其他人的,最后是我的,好像我们从未存在过。
我们仅存的三人,互相扶持着向开阔地逃窜,那畜牲似乎放缓了步伐,也可能它在等待猎物筋疲力尽,我们始终能听到背后树林传来沉闷嘶吼,脖颈不断被怪物呼出的热气炙烤,直到太阳在我们左手边升起,它才像是畏惧阳光般退回幽暗。
随着身后低鸣的消散,我们瘫倒在泥泞腥臭的草地里,抬眼望去看到遍地狼藉,仿佛整片营地在大火中被遗弃,我们架起虚弱的同伴深入探索,收获的只有死寂沉沉的尸骸碎骨,有什么东西闯入营地进行了一番屠杀,所有的蛮族要么已经葬身于此,要么早早逃离去往他处,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我们尽力搜集可用的物资,柴木、食物和武器,最后只有一小捆干燥的木条、一罐子麦酒和两把断柄的斧头,带着这些仅剩的东西,我们朝高地岩架转移,期望能用目力搜索四周,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大腿受伤的那人在我们生火时没了气息,我们草草将他抬到下风处用树枝和草皮掩盖,饥寒交加使得我们疲惫地睡去,待到我睁眼惊醒已是日落时分,篝火已经燃烧的不剩多少,仅剩的同伴还在痴睡,全然没有戒备之意。我依靠着岩石,竭力保持专注,抵御迎面吹来的寒风和腹内升起的饥火,我再次睁眼时只能借助朦胧的双月环顾左右,看到一对死死盯着我的人眼,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我们在寂静中听着那骇人的蹄声踏过林地,沉重缓慢的步伐愈来愈近,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那畜牲饿了,它饿极了,血肉的味道让它难以忘怀……
我不记得如何从怪物手中逃脱,只知道必须要奔跑,我扔掉沾满血渍的斧子,那不是我的血!我在旷野中狂奔,双月高悬于天边,指明我要去往的方向,独自奔跑跃过草地,那不是我的血!我的双腿肿胀酸涩,我的胸腔灌满寒风,我看到草地边缘亮起的火光,那不是我的血!
我看见,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一双火焰在空洞的眼窝阴燃,火光照亮它鹿首模样的森森白骨……
我记起来了,是的,我记起来了,溪水倒映出怪物可憎的面目,我的面目,鹿首模样的森森白骨,我的双爪锐利且强韧,我的双蹄沉稳且敏健,烈火自我空洞的躯干升起,让我空洞的眼窝燃烧,让我喷吐硫磺的气息,我很饿,我一直很饿,我渴望血肉流入喉咙的滋味,可我永远饥肠辘辘。
我和族人流亡至这片极北的苦寒之地,我们在此走向末路,我们以死者为食,我们以生者为食,我们以怪物为食,可怕的变化发生在我们身上,改变我们的身心内外,倒在草地里的尸骸,那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那些是他的记忆,不是我的,我狩猎他们,将他们的一切据为己有,连同他们所有的一切,我心满意足地跺跺蹄子,耀武扬威地晃动巨角,缓步涉水踱入森林。
“啊,您带来了一件老物,可以追溯到恺勒尔家族时代的老物,墨杜埃的黄金项链,您有兴趣听听这条金坠链的往事吗?我的主啊,它可真是沉重——
那是墨杜埃二世亲王统治河谷邦的时代,四个来自不同氏族的矮人在长河的一条支流里淘金,流经那儿的湍急河水在后来的岁月里干涸枯竭,只剩下遍布沙石的河床在阳光下一览无余,曾经它滋养了埃扎克·隆格,一些自自东方而来的矮人在长河谷地建起的第一座城市,直至他们将其放弃,最后,连他们自己也被历史遗忘。
说到哪了,哦对,淘金的矮人们,他们日复一日,执着于一项望不到头的事业,当然,他们的付出最终有了回报,他们在河床掏出了金砂,这些矿工出身的小个子很机敏,他们断定金子来自上流还未被发掘的矿床,他们向着东北方向一路跋涉,在泥土和岩石下发现了那阳光的颜色,耀眼炫目的财富让他们发了疯,那些可怜的家伙抄起镐子和矿锤互相残杀。
至少,唯一回到埃扎克·隆格的矮人如此坚称,他带回来一块拳头大小的金块,矮人的拳头那么大,他疯得很彻底,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直至尸体在绞索下随风摇荡,左手都死死攥着那块黄金,谁也没办法把金子从他手里撬出来,血渍浸透了金子,瞧瞧项链上的纹饰,仔细看,那些暗红色的印迹。
至于后来的事,很抱歉,请回吧,带着这件受诅咒的旧物,或许您可以在夏厅岛的布里勒那儿找到答案,愿您平安渡过狭海。”
“欢迎,先生,欢迎光临蓝靛鸟小屋,夏厅岛历史最悠久、品质最好,同时种类最齐全的金银饰品店,我是什阿娜·布里勒,我们收到了您要来访的信,很抱歉我父亲不能起身接待,他的痛风犯了。
是的,我知道这件古老的项链,它在空位之年的动荡岁月被打造,最初是墨杜埃二世为了升天节庆典定制,显而易见的,亲王既不知道也不关心金子的来源,它被一群盗墓贼从死者手中窃走,他们锯下死者的右手,然后熔化成金块,试图在三叉河城销赃,这是不详的征兆,死者往往更加贪恋它们仅剩的财物并且更加冷酷无情,墨杜埃二世下令处死盗墓贼,并没收他们的赃物。
墨杜埃二世在庆典当天佩戴项链站在高台出席典礼,在他致词时一发弩矢没入其胸膛,台下伴随着“驱逐暴君”的口号爆发骚动,项链也在之后一连串的混乱中从三叉河城流失,只是亲王的血浸透了项链表面的纹饰,再也清洗不掉,它们已经成了项链的一部分。
那之后十二年,恺勒尔家族旁系中的一位主教是项链的第二任所有者,他在一次大型弥撒中佩戴了项链,随后主教被指控为异端,在被剥夺头衔、荣誉和财富后流放至死;莱斯的一位贵族在宴会期间向客人展示这件珍品,在宴会结束不久,他死于别墅失火,成为火灾中唯一的死者,项链也不翼而飞;狭海上的无冕女王,海盗“红发莎莉塔”曾用黄金饰品点缀自己的大衣,高调地在阿非利亚的大街小巷穿行,炫耀自己足以用帆船计量的财富,却在当夜于妓院里被一个雏妓割了喉,后者席卷她随身携带的金银,这条项链也在其中。
现在,先生,带上这件可怕的旧物走吧,您已经知道您所需要的信息,我们不想再接触这东西,它的往事浸满了鲜血。”
“抱歉,夫人,请回吧,我们已经关门了,永远的,再也不对外经营,豪斯—怀瑟工坊已经不再对外经营,接连几代继承人间的争斗让他者从中获利,愿阿列克山·豪斯摩恩与贝尔肖·阿尔怀瑟宽恕他们的不肖子孙。
我知道您带的是什么,它很老旧,沾满旧时的气息,可以追溯到这家店初创不久的时代,作为一个没剩几颗牙的老妪,是的,我确实略懂一二,但也只是略懂一二。
是的,打造这一古物的技艺源自埃里克和贝尔的亲自指导,但他们从未亲手铸造,也从未亲眼见过此物,他们培养了诸多技艺高超的孩子,他们大多在羽翼丰满时扑扇着离巢,再也未曾探望日渐衰老的父母,某个学艺有成的手艺人,一个野心勃勃的孩子,他渴求的比其他人都要长远,行动也更加大胆,可怜的家伙。
他相信自己的技艺已经超过了埃里克与贝尔,因为儿子总会胜过父亲,他更年轻也更有活力,头脑更加机敏,野心也愈发膨胀,他在双臂尚能划动船桨的年纪,背着行囊跳上了去往西部的船。
动乱之年在陌生的土地求生是一件充满勇气的事,他凭着赫默瑟尔的技艺和葛林姆恩的韧性,在河谷地取得了超越父母的成就,同时,狡黠如狐狸,巧舌似渡鸦,阴狠若毒蛇,他做了很多无法宽恕的可怕恶行。
灼人的名望让他因炫目而迷失,他渴望名字永存不被时间抹去,被人铭记,世世代代,每当人们想起便会惊叹他超凡的技艺,想起因他传奇技法创作的传说故事,这项坠便是他最后的作品,用符文和密咒编织的金饰环环相扣,如同密不透风的蛛网,捕捉一切佩戴者的命运,将他们拖入致命的陷阱里,人们永远会谈论这条血染红的项坠。
我记的,是的,我记的,我怎么能忘记,这出自我挚爱的孩子之手,哪怕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逃离了这个他所憎恶的家乡,我不知道他父亲是埃里克或者贝尔的哪一位,我是他们共享的情人、奴隶和学徒,终其一生,那孩子都在憎恨“混种私生子”招来的异样目光。
我的情人们早在百年前就已作古,我的身躯和精神松弛,臂弯和大腿不再有力,牙齿和头发也所剩无几,他们的子嗣也只是视我为老屋遗产中可有可无的一部分,一件吱呀作响的老古董,这条项坠是我唯一孩子留存于世最后的物品。
如果你愿意,出个价吧,夫人,我所有的财物不多,但我愿意倾尽所有,请出个价吧,就算做对一个老妇人最后的仁慈,让我安眠于泥土之下时得以寻获一丝慰藉。”
这片森林曾经广袤无垠,遮天蔽日的参天林木庇佑栖身于此的生灵,现在森林盛景不再,此地的住民也已今不如昔,过往的盎然生机正日薄西山,无可挽回地趋向衰亡。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卡崔兰便和她的族人存在于这片土地上,它们在林中沉睡,藉由梦境的小径脱离躯壳的桎梏。
那时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张开怀抱接纳凡人,对他们施予仁慈和怜悯。有时候,她怀疑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树中长眠的女孩仍在梦中哭泣,那柄恶毒的利剑仍在灼烧土地。
有人踏进了她的领域,一个孤单、冒失的血肉凡人,他身形渺小单薄,不比密林里其他野兽大上多少。他还穿着非自然的织物,那绝不会是自发长出的皮毛,这样一个孱弱的人类深入密林所谓何事?
孩子,你已经走得太远了。卡崔兰灵活静谧地向孩子走去,八条腿轻盈地未发出一丝声响,上下颚咂弄着询问。
孩子惊骇地探向树枝、灌木和苔藓遮蔽的林间阴影,半晌发不出声音,愕然呆立在原地。
卡崔兰从灌木中展现身形,一副咂动不止的螯肢,黝黑的头部有着八颗车轴大小的眼珠,一对、两对、三对、四对,满是同样黝黑纤细绒毛的节肢状蛛腿,支撑起她高昂的头部和鼓胀的腹部。她满心期待孩子尖叫着转身逃跑,她已经为他开出一条小径,他会一路疾奔冲出森林,忘掉自己所见的一切。
“你的眼睛怎么了?”男孩鼓足勇气抽出背在身后的右手,指了指卡崔兰的眼珠,它们呈现出不寻常的灰白色浑浊。
“我上了年纪,有些事无法避免,你来着做什么?”卡崔兰有点生气,还从未有家伙这般的不礼貌。
“那你肯定不是林中女仙,我要去找林中女仙,你知道她在哪吗?”
卡崔兰半是惊讶于小东西的大胆,半是想着戏弄他一番,便顺着男孩的话闲扯。
“当然,我和她是好邻居,不过你带了礼物吗?仙子可不喜欢空手拜访的小孩。”
“我带了一个苹果。”男孩伸出左手,晃了晃红艳的苹果,噌的一下缩回背后。
卡崔兰内心讥笑着凡人狭隘的视界,他们傻到相信林中仙子的存在,可是那颗苹果,它的美味在风中飘荡,卡崔兰已经许久未曾在品尝过,林木早已不再结出果实,她要品尝它,渴望果肉在口器里翻动,她要咀嚼它,渴望汁水在腔室内四溢。
“你有名字吗?”男孩仍在好奇地打量卡崔兰怪异的身型,全然没注意到后者内心的盘算。
“扎翠兰?我叫贝弗洛德,我怎么才能找到林中女仙。”
“我妈妈病了,她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想要她好起来。”
“我父亲带着其他人去打仗了,他们迎着太阳出发,他临走前一直在说要让马背上的野蛮人安分守己。你的家人呢,你一直是一个人吗?”
“不,不是一直如此,不是如此。”卡崔兰畏缩着稍稍退回,她不愿提起那一天,女孩造访的那一天。
她还记女孩造访的那一天,另一个女孩,她邀请卡崔兰与她的族人一同迁往“绿影地”,生存于此的巨龙已经消亡,妖精、林精和妖灵离开的时候到了。她本该应下女孩的邀请,同族人一起在黎明时分踏上旅途,可她固执地拒绝了,对这片森林的依恋使得她选择放弃永恒。
无数次地,卡崔兰在梦境徘徊,不放过女孩残留在风中的半缕歌声,可她从未再次找寻到,他们已经远她而去,去往无人知晓,无法抵达的国度。
直到很多年后,一个身负罪孽的红发女孩恳请卡崔兰给予她仁慈的死亡,她内心泛起了莫名的怜悯,时至今日,她仍睡在卡崔兰的怀中。
“我知道如何治愈你母亲的疾病,这个,拿着,把它浸在牛奶里让满月的月光照耀一整晚,然后让你母亲喝下,她会没事的。”
树枝扭展开来,伸出一串鲜红的、仍在跳动的果实递给男孩,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将果实赠予人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帮助男孩。
“谢谢,这个给你,扎翠兰。”男孩说着递出苹果,摆在两者间的石头上。
“你应该回家,回到你母亲身边,回家去,孩子,你身后便是回家的道路。”
苹果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味,可能她抱有的期望太多,可能她太久未曾尝过,已经遗忘了苹果原本的味道,送走果实让她愈发的虚弱,她已无力长久维持下去,只换得一颗不够美味的苹果。总之,卡崔兰退回森林深处,渐渐隐去身形,从梦中醒来。
卡崔兰在梦中迷失了太久,她开始怀念紫发紫眸的女孩,新生的凡人踏着朝露穿行在古老的土地上,在风铃般歌声中留下一条开满紫堇的小径。
她从梦中醒来,回到栖身的橡树,她的族人曾也同样栖身在树中,现在只余下她被遗忘在树洞里。她还记得,她还记得,多年以前,在遥远的南方山谷,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凄。
那个被妖精和林精养育长大的女孩终究还是背叛了他们,她终究是人类,她爱自己的同胞胜过养育她的妖精们。
卡崔兰不耐烦地回到梦中,倦怠地探出身子,那男孩又回来做什么?
“扎翠兰!看啊,我带了苹果,足足一篮子。”男孩吃力地捧起篮子,里面有小半篮苹果。
“你不必这么做,孩子。”卡崔兰困惑不已,她没法理解凡人的行为,却也在心中泛起波澜。
苹果依然不是她记忆中的味道,可面对孩子期待的眼神,卡崔兰稍作沉吟,缓缓开口。
“曾有一个叫费诺埃塔的凡人女子,那时世界还在巨龙的统治下......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费诺埃塔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她用弑父的利剑斩首巨龙,被人类奉为英雄和君王,也被困在了永远无法走出的梦魇里。
最后,她抛下荣冠、财富和名望,带着被诅咒的利剑踏上自我流放的旅途,她甚至无法死去,天地之间的万物拒绝接纳她,直至一株橡树张开树干,给予她永恒的安息之所。”
待到卡崔兰哄着贝弗洛德离开,她已经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身躯缩回树洞,竭力将自己从梦中拽出。卡崔兰比任何活着的生灵都要熟悉这个故事,那被诅咒的女孩就沉睡在她怀中,卡崔兰张开怀抱为她留出一隅安息之地,即便那柄可憎的黑剑正在摧毁卡崔兰与她的森林。
这片森林正不断步入凋零,纵使卡崔兰竭力维持,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只在暴雨中结网的蜘蛛。恍惚之间,她回忆起女孩的确再次来过,她踏着梦境的小径前来。
你收留了一个可怜人,我以为你绝不会同情人类。女孩如此说道,她眼神里的哀怨,卡崔兰看得一清二楚。
你却害死自己的教母,我曾以为你会拯救我们,你是来杀我的吗?卡崔兰摆动枝叶,表达内心的忿忿。
女孩摇摇头,剪下一缕紫发埋入土里,连同一小部分魔力一起捆缚在大地之下,稍稍缓和卡崔兰日渐加重的疲乏和痛楚。
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她早已误入歧途,屠杀了太多的生灵了,结局已经注定,我本该早一点动手,亲自完成,可我却做不到。卡崔兰,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收留费诺埃塔,她杀死了维系这片土地的巨龙,被万物所唾弃憎恶,你却依然接纳了她,为什么?
你们的世界对我们而言是一场无法结束的梦,无论我们在梦里亦或醒来,都无法挣脱其中,我们中的大部分选择了消失,余下的只能等待死亡,那些最为可怜的,他们迷失了,我不想死去,但我别无选择。至于她,她和你一样,都只是迷途的孩子,我同情你们。
卡崔兰没再多说,她指示森林开出一条道路,示意紫发紫眸的女孩离开,这一次紫堇花不再在她身后盛开。
卡崔兰感受风中吹过的气息,候鸟带来了远方的消息,一股恐怖的邪物正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袭来,她知道终局的时刻到了,整片森林都在枯死,凋零的愈来愈快,她已无力阻止即将到来的邪祟。
这段风中残烛的岁月里,唯一的欢乐只余下贝弗洛德到访的日子,水果提供的养分相比整片森林的需求只算杯水车薪,不过孩子的笑容如阳光般滋润了她干涸的心。
“我不能再来了,扎翠兰。爸爸回来了,他在指挥附近的农户加固外墙,东方人要来了,我得回到城墙后面,爸爸说那里会很安全,但外面很危险,他说的不对,这里一点也不危险。”
卡崔兰聆听着风中的呼啸,出神地没有察觉孩子的喋喋不休,她最恐惧的梦境正在变为现实,邪恶之物已经临近,它也知道卡崔兰无处可逃。
“不,孩子,快离开这,我在风中听见了,我在水中看见了,一头饥肠辘辘的恶龙正从太阳升起之地迁徙而来,离开这里,去太阳落下的地方,不要回头,不要再回来!”
“他当然会离开,离我的儿子远点,邪灵。”一个陌生、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聊天,领主带着他的扈从将卡崔兰团团围住,猎犬逼迫她逃回密林,他们没有放弃,追赶着深入密林。
之后的事贝弗洛德已经记不清了,仆人带着他逃离了森林,逃离了领主的庄园,逃离了世代耕种的土地,因为一头身形骇人的恶龙吐下致命的火焰,曾经的所有化为火海,无论是卡崔兰亦或领主、扈从、平民,再也无人逃出。
贝弗洛德记得卡崔兰说过的话,就如那场从未熄灭的火焰,火焰仍在他内心的最深处燃烧,他也记得卡崔兰说过的故事,故事里费诺埃塔斩杀了巨龙,他一样能做到,复仇的理由不止一个。
卡崔兰在最后一刻绝望地拥起树中的枯骸,亲吻女孩的灵魂,带着她潜入梦境,远离这片苦难的土地。
在动荡混乱的三百余年纷争之后,在阿历克山德于征服者之丘逝世一百年之后,在盘踞坚毅峰的兽人军阀格咯鲁僭越自称督军的十二年之后,一则讯息随着疾风在矮人的城塞间传播开来——复兴的时刻已然到来。
雷鸣山的骑手和信鸦奔涌而出,宣告雷鸣之主的宏伟计划,他号召四分五裂的矮人诸邦再次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下,戈罗林敞开先祖精心雕凿的金库,将世代累积的财富化作战士手持的武器与身披的甲胄,誓要夺回埃扎克·阿兹洛,哪怕赌上拥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划破夜幕的破晓钟鸣声中,不计其数的使者沿着市镇道路奔走相告,来自世界各处的矮人朝雷鸣山汇聚。年轻气盛者寻求建立功勋,振兴家族的名号;年老体衰者追忆往昔岁月,期冀光复祖辈的遗产。大山里,喧嚣盛宴一天接一天,钢铁、粮食和酒肉,整车整车的军资抵达戈罗林的营垒;厅堂间,敬酒欢呼一浪盖过一浪,黄金、白银和珍宝,成驮成驮的财富离开矮人王的宝库。
您把财富都分赐了出去,吾等的国王,您又给自己留下了什么?戈罗林身旁的近臣无不忧虑的提醒道。
雷鸣之主听罢只是微微一笑,他起身张开双臂,接受部众山呼海啸的欢迎,他们用盾牌将戈罗林高高托起,一遍又一遍地呼嚎着“群山之王”。
这支庞杂的军队高举猎猎作响的旌旗,迎着清晨吹拂山谷的寒风,仿佛黄金时代出征的先祖那般在齐鸣的军号与鼓点声中行军。
过来,都过来,靠近点,孩子们,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已经对一个老头子的喋喋不休厌烦了,我也是。瞧瞧你们,来自石炉、铁足、灰须、橡林、鹰哨的后辈们,你们光亮的胡子已经垂过胸膛,我还记得你们中不少人孩提时的样子,都还没我手里的斧子高,一切过的太快了,太快了,昨天你们还是窝在壁垒后的小子,明天就得跟我一起共赴沙场啦。
太阳才刚刚落山,趁着篝火还烧得旺盛,趁着你们都还未倦怠地入睡,趁着破晓时刻的号角尚未吹响,请你们再听一听我的故事,算是满足一个糟老头子最后的愿景,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容易感伤。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那是黄金时代的残影,矮人的歌谣尚在大山之下回荡,在炉火昼夜不息的厅堂间流转,顺着黄金熔化形成的河流汇入城市中心,远古时代的宝藏任由我们支配,世人皆知矮人的技艺举世无双,无论是大步佬、游牧民还是尖酸的精灵,没有哪个足够聪明的种族不知道矮人的金币会唱歌,没有哪个开化的种族不知道矮人的宝库满是财宝。
我知道你们打心底里鄙夷歌谣和谱曲作词的吟游诗人,如今的矮人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将初出茅庐的小子训练成战士、铁匠和将领,我们早已忘了如何用诗歌记叙先祖的事迹伟业。在我刚刚留起胡子的年纪,家族的长辈仍把训诫挂在嘴边——用蹩脚的词文赞颂先祖功绩让自己蒙羞,不懂用诗歌赞颂先祖让家族蒙羞。
如今的世道已然很难想象往昔的光景,更不要说凭空描绘那时的盛况,那时的埃扎克·阿兹洛仍是矮人光荣骄傲的象征,群山之王带着镶嵌宝钻的冠冕,王座是工匠用黄金和白银浇铸,他手握青铜和秘银锻造的权杖,府库里堆满了几世几代也用不尽的财富,对子民他面带春风,对敌人他势若雷霆,没有矮人不畏惧他,也没有矮人不敬爱他;在群山之王左右是他信任的廷臣、大家族的长老和来自各个城邦的使节,他们也都衣着光鲜华丽;来自东方赛里斯的奢侈丝绸,来自西方狭海精灵的闪亮珍珠,来自寒冷北岭的珍稀皮草,来自酷热南地的异域熏香,此处寻觅不得的珍宝,世上他处必不再有;没那么煊赫显贵的矮人也过得很富足,最卑微的矮人也能靠着勤劳致富。
除了远行的商人,没人会带着武器出门,那时矮人的声誉和名声分量十足,就和我们铸造的金币一样沉甸,无论是哪里的生意往来都会找矮人做担保;南来北往的商人都乐意在我们的土地上做生意,那时诚实守信还是最普通的美德,不守规矩和耍滑使奸会遭到严惩;在哪怕是在午夜时分,王国的卫士也会巡视大道,在野兽和盗匪威胁到商队前将之扫清,酒肆和旅馆整夜整夜的灯火通明;没人担心被劫掠,没人胆敢以次充好,没人会质疑矮人的商誉;披枷带镣的黑牙在大山腹里挖掘财富,没人在乎它们,它们只管挖矿就够了,自有监工的皮鞭和铁靴照顾它们,那时的黑牙奴隶不过是些会说话的牲口罢了。
我的父亲和叔叔常常说起,全副武装的矮人开拔之时,犹如一柄徐徐移动的铁锤,群山也会因行军的脚步而颤动,发出铁砧经受反复锻打般的声响。当浩荡的矮人大军从山中开出,异族城邦献上人质,马背牧民称臣纳贡,就连傲慢的精灵也要退避三舍,时至今日,如果你们仔细聆听,仍会在废弃的要塞里听到悠扬回荡的号角声。
没人说得清黄金时代的为何会结束,就像没人会忘记拉开悲恸时代序幕的安戈洛玛·安卡之战,你们可能更熟悉它的另一个称呼——猎龙之战。
我很幸运又很不幸地远在西方,没能赶上至高王征伐盘踞黑铁峰恶龙的号召,不得不亲眼见证一个时代的消逝。寥寥无几的幸存者虽然只带回来只言片语,可是我们知道整整一代人死在黑龙的烈焰下,当他们在黑铁峰下安营扎寨时,火焰伴随死亡从天而降,火势自先锋营地向中军蔓延,上至统帅下至士兵的每一个人都被火墙重重包围,只有押解辎重的战士们远远目睹了黑龙的恶行。矮人们在各自炽热的盔甲里燃烧,扑在同样灼热的焦土上,面目可怖地扭曲哀嚎着祈求解脱。
剩余的大部分矮人诅咒了黑龙,然后头也不回地返回群山,他们在这里找不到荣誉、财富和胜利。极少数渴望挑战和复仇的勇士趁着夜色掩护向城市挺进,沿着幽密小径潜入城内,他们付出可怕的牺牲后用整座要塞埋葬了恶龙,他们中的最后一人背着一柄不详的黑色巨斧返回了坚毅峰,可惜我们没法知晓更多,他彻底地失了心智,很快在疯癫中死去。
在坚毅峰上,没有一个家族不在哀悼,没有一个厅堂不挂起黑纱,没有一个矮人不想遗忘这段悲伤的回忆。然而这只是我们一族衰败的开端,空悬的至高王宝座引起觊觎,大家族之间的猜忌很快转变成公开的冲突,最后是不死不休的世仇敌对。不止一次的,我幻想着历代至高王的鬼魂会抱以怎样的眼光看待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惋惜、斥责亦或只是漠然?无可争辩的事实是——我们让先祖和父辈蒙羞,一座座城塞在纷乱中被毁灭,被遗弃,被荒废。矮人被轻视,被排挤,被辱晦,我们被迫为了一点糊口的营生四处漂泊,成了不再受欢迎的人,受尽世人轻蔑嘲弄,任何一个有点实力的国王或者僭主就敢对我们颐指气使,稍不顺从便借口剥夺我们积累几代的财富。
如果事态只是至此,尚有可挽回的余地,凭着我们一族的技艺和坚韧,只需要几代人的时间。可是当地下深处的黑牙奴隶挥舞凿子、镐子冲出坑道时,一切都改变了,它们中的头领,“屠夫”格咯鲁从宝库中掠走了黑斧,杀死了我们不计其数的族人,还嘲弄般地戴上至高王的宝冠,坐在王座上以“大军阀”的名义发号施令,难道我们能坐视不理,容忍那些下贱的奴隶亵渎我们先祖的荣光吗!
我知道你们心怀疑虑,我们一族已经所剩无几,你们又都是在西方异土长大的一代,你们会质疑这样做是否有必要,进攻坚毅峰那般的坚城和自杀无异。孩子们,掏出你们藏在腰带里的金子,别害羞,也别怀疑,把它放在耳边,仔细聆听,听啊,孩子们,金币在歌唱,它们依然在歌唱,只是再也无人知晓它们的歌谣,也无人再会理会,我们已被遗忘,难道你们想带着耻辱和羞愧步入先祖的厅堂吗?
我清楚你们内心的忧惧,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不止一次地尝试夺回至高王的王庭,不止一代人在先祖注视下誓约要驱逐盘踞坚毅峰的兽人,祖父告诫父亲,父亲告诫儿子,儿子告诫孙子,没有哪一个矮人敢背弃这没齿难忘的耻辱,可从未有人成功过。可是,可是不要忘记,是我们的先祖一锤一凿的在峭壁悬崖上建立起那座伟大的都城,葛林穆恩的子嗣绝不会将先祖的遗产拱手相送,我们绝不,孩子们,我们绝不。
瞧啊,孩子们,漫山的篝火已经升起,听啊,孩子们,昔日的歌谣再次唱响。我们是葛林穆恩的子嗣,他从群山中将我们唤醒,赋予我们生命和智慧,指导我们建起一个伟大的国度,勿要让他的名字蒙羞,孩子们,勿要让他蒙羞。
现在,请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我太累了,必须要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穆恩,你值第一班哨,可别让那些下贱的杂种摸上来。
进军的号角声在黎明时分回响,来自不同氏族,不同地域,操着各类口音方言的矮人们肩并着肩,随传令官的号令向着山门徐徐进发。队列最前排是孩子的父亲和叔叔,他们举着精钢打造的剑与盾,之后是父辈的儿子与侄子,他们端着强弩,身背战斧或战锤随行,最后是他们的祖父与伯父,他们穿着家族世代传承的盔甲,满怀悲愤地步入战场。
据那些战后逃脱的矮人回忆,那一天他们发起不下五十次冲锋,矮人的攻势如海啸般重重砸在他们先祖十数个世代前兴建的黑铁巨门,却只是激起阵阵烟尘和轰鸣。接连的失利让最年轻的后辈们踟蹰不已,究竟怎样一支大军才能完成如此的伟业,然而那些最老、最沉默的矮人知道眼下这支拼凑出的联军远无可能复现先祖的荣光。
待到“屠夫”格咯鲁和它的亲兵冲入战场,战事彻底变成了屠杀,屠夫挥舞黑斧撕开矮人的阵线,就如裁缝裁剪极细的丝布。它和它的亲卫无视沿路矮人的寻衅,径直冲往“最后的铁卫”——雷鸣山之王戈罗林。雷霆击中巨岩,矮人如此描绘他们的战斗,双方都清楚此战的意义。即便以兽人的标准,格咯鲁也是体格骇人的怪物,然而出身铁卫一族的戈罗林并无畏惧,他怒吼着迎接敌人,钢铁撞击钢铁,血肉对抗血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最后,黑斧劈开雷鸣之主的盾牌,斧子凿破盔甲嵌入戈罗林的左肩,濒死的矮人奋尽余力挥出最后一击,战锤从左侧狠狠砸向兽人的左腹,震得环片扭曲,鳞甲崩裂。雷鸣之主陨落了,可是垂死的格咯鲁激起兽人更加疯狂的反扑,矮人只得随着领主的号令撤离战场,这里已无胜利和荣誉可寻。
矮人们仓皇狼狈地退出群山,兄弟挨着兄弟,父亲掩护儿子,祖父呼寻孙辈,无数古老、高傲的家族就此失去了可以继承他们家族荣光的后人,流传十数代的歌谣再也无人唱起。难以数计的矮人在这一天去往了先祖的厅堂,只有极少数的矮人,他们护卫着戈罗林的遗体,带着遗憾、愧疚和愤恨离开了先祖的故地。
埃扎克·阿兹洛,“先祖的守望”,矮人如此称呼坚毅峰,葛林穆恩和他创造的七位铁卫远征至此,顶着恶龙的围攻坚守七年,直至矮人先祖手握黑斧击杀巨龙,用沸腾的龙血完成了大熔炉的修筑。
现在,占据城塞的兽人和试图夺回先祖之地的矮人在山门前厮杀,“屠夫”格咯鲁率领亲卫队杀穿矮人的阵线,虽然很快他们被矮人的后备军淹没,可兽人督军还是只身冲到雷鸣山领主戈罗林面前,矮人面无惧色地持锤迎敌。
“贱奴,你们玷污我们神圣的故土已经够久了,死吧,杂种,愿你坠入戈兹德洛的火焰!”
“如果能带上你,我毫不介意!”兽人用矮人语高喊,黑色巨斧直劈而下。
“埃扎克·阿兹洛,不过是谎言和压迫堆砌的堡垒,矮人用奴隶的血泪、汗水与尸骸筑起的城市。”格咯鲁自言自语地呢喃道,他坐在山岩雕凿出的高台边缘,视野开阔足以俯瞰整个山门前方,护墙让他不至于担心下方射出的冷箭,矮人的要塞设计的很精妙,“葛林穆恩未曾铸造过黑斧,也没有屠过龙,甚至他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格咯鲁怀着倦怠的眼神漠视远处营寨里忙碌的矮人,侦察的骑手几周前就带回敌人向坚毅峰进军的讯息。不过直到近几天,更多的情报才源源不断涌入城塞,回来的哨探越来越少,积压的急件越来越多,最后,格咯鲁索性守着高台查看矮人的动向。
格咯鲁点点头,示意一瘸一拐的跟随队长而来的矮人上前,他注意到队长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还有要汇报的事。”军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他们的头领是戈罗林,雷鸣山领主,他是铁卫后裔。”队长察觉到督军因困惑紧皱的眉头,继续说道,“自矮子的大分裂时代之后,他是铁卫最后的血脉,杀了他,就再也没有矮子有资格索求王位。”
“他现在没有机会,以后也不会有。”格咯鲁垂下脑袋,轻蔑地敲了敲头顶的黄金王冠,那顶镶嵌珠宝的宝冠在数个矮人家族间几经易手,却没有占过一滴血,至少每一任拥有者会先把它擦干净。
格咯鲁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只手按在黑斧上,目光意味深长地移向远方,不过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两人上,接着又移往他处,似乎队长报告的不过是另一件小事。
队长的目光投向督军身侧的黑斧,那是柄双面开刃的巨斧,以矮人和兽人的标准有些过于笨重,可在格咯鲁手里却是把趁手的武器,队长不时地怀疑是这把沾染龙血的武器挑选了督军。
队长瞪了眼矮人,有些不满地说:“有个矮子在这,他不需要知道剩下的......”
“他会待在这,因为我‘召见’了他,我是督军,不是吗。”格咯鲁嘲弄一般地回应,“说吧,我很忙。”
“南方的几支部族正在向这里进发,他们不介意顺手宰几只矮子。”
听到这里矮人打了个冷颤,因瘸腿而摇摇晃晃,格咯鲁没理会他的失态,眼神重新看向队长,后者满脸写着不愉快,那些赶往这里同族让他苦恼。
“那群荒野蛮子想法很简单,他们想要金子,很多很多的金子,越多越好,多到他们拿不动为止。”格咯鲁忽然意识到队长在说“蛮子”时用的是矮人的俚语,就和矮人称呼他们为“黑牙”一样。“这些金子属于我们,是我们冒着性命危险,辛辛苦苦挖出来的,不是他们的,也不是矮子的,是我们。”
“如果他们愿意用粮食和牲口来换,我们会很乐意敞开门和他们做生意。瞧瞧我们,矮人语说得比兽人语还流利,在他们眼里或许我们根本算不上同族,不过我还是想用文明的方式解决。”
“他们不会坐下来和我们讨价还价,比起集市上的秤杆,他们更喜欢用弓箭和斧子谈生意。”
“不,他们会的,不过要等我们处理完下面那些麻烦。”格咯鲁指了指矮人在高台下方的营寨,在这个高度,队长只能看到一团乱窜的黑点。
“呸,那些长胡子的杂种。我们应该现在就冲出去杀光他们,趁他们立足未稳,他们料想不到我们会突袭。”
格咯鲁托着下巴凝视山门对面的敌人营垒,摇头否决了队长的提议。
“很多人会死,而且会死的毫无意义,我们也没想到矮人还能和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多,他们人数太多。你还有要报告的吗?”
督军将注意力转向被留在高台的矮人,戏谑地感叹:“瞧瞧他们,你的同胞们,为了一山的金子,他们可以放下几代人的仇恨和分歧,说到底你们和我的同胞没什么两样。我恨脚下踩的的那堆金子,我憎恨它们,金子没法果腹,也不能遮风挡雨,只会招来贪婪和纷争,好支撑你们体面、富足的生活,可是为了挖掘这些东西,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母,我的族人,我们在昏暗深邃的矿道深处吃灰,流血又流汗,等待塌方、沼气和倒灌的泥浆找上我们。”
名叫灰葛的矮人麻木地说:“不只是财富,还有失落的荣光和过去,他们的,不是我的。瞧瞧那些宏伟的厅堂,无以数计的拱门长廊、纪念先人的立柱、鎏金错银的壁画,那些是我的先祖一点点建造的,可是石碑上留下他们的名字了吗?没有,一个字都没提及,因为我们是贱民,一代又一代人子承父业,替那些‘血统高贵’的老爷打理城市。哪怕我是埃扎克·阿兹洛手艺最好的石匠,可我依然只配缩在宴会角落把脚埋进余灰里取暖,在被传唤至桌边时吃点施舍的残羹冷炙,我的技艺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为我刻石作碑,那份荣耀属于我过去主人的家族。只有等我老了,等我的儿子接过我的活计,我的技艺才不致被遗忘。除了随主人步入先祖厅堂的承诺,他们什么都没给我。”
“我都差点忘了你过去是灰鬓家族的家奴,一个贱籍出身的矮人。当我们从坑道里冲出时你带着一批矮人家奴为我们打开了武库的大门,是的,我还记得那一天,真是无比血腥又漫长的一天,死人的味道足足半年才散开。”
“如果您想知道城防进度,我和其他工匠已经备好滚油和沥青,弩炮和抛石器在校准,等他们打上来有的是苦头吃。”
格咯鲁摇摇头,说:“我不是听你说这些,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那您传唤我来做什么?”矮人冒昧地抬头直视兽人那对浑浊的黑眼睛,声音里满是拘谨,“大人。”
“故事。”格咯鲁把斧子横在膝头,浸油的棉布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你是城里资历最老的矮人,说说你知道的故事。”
“督军大人,我看来像是会在孩子睡前给他们讲故事,哄他们入睡的人吗?”
“不是,可我也不是没长胡子的矮人小子,所以......说个故事吧。”
“我,我.......我不会说故事,我是个工匠,不是吟游诗人。”
格咯鲁停下手头的活计,吓得矮人呆立在原地,噎得发不出声。
曾经有个兽人劳奴,就是你们说的黑牙,他和其他倒霉蛋没啥区别,他在矿坑里降生,牙还没长齐就明白挨饿的含义,还不会走路就知道要避开长大胡子的家伙,在能把话说顺溜之前就懂了鞭子抽在脊背的滋味,甚至前半生里他都是在油灯下过活,既不了解太阳会在白天升起,也不知道双月会在夜晚高悬。
稀薄的麦粥、发涩的地下水和生蛆的粗面包,他和同龄人靠着这些东西捱到能扛起凿子和矿锄的年纪,然后被赶进坑道下层去干活。
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年头,可能是几年、十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总之没个准数。已经不重要了,某天一位大人物下到了矿坑,也许是来勘察,也许只是心血来潮,总之出了意外,支架砸了下来,劳奴想都没想越过同胞,冲过去撞开那位老爷大人,众人才发觉下方深渊回荡着监工和劳奴们最后的尖叫。
自然而然的,那个劳奴被贵族老爷带走了,他害怕极了,以为自己犯了事,出乎他意料的是,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顿盛宴,烤肉滴下的油脂在炭火上滋滋冒烟,一杯又一杯清凉润喉的啤酒咕嘟咕嘟灌下,连面包也细细研磨过,他惊讶于面包竟然是松软的,撕开居然是白色的。
他被贵族老爷留在府邸里,成了矮人长老的护卫,有了栖身的棚屋,第一次知道地上的世界有白天黑夜,刮来的风也不再污浊闷热。他衷心感激长胡子老爷恩赐的一切,内心满足且充实。每当他随着长老出行,他能在眼角余光里看到其他黑牙奴隶投来羡慕的眼神,这甚至让他有感到小小的骄傲。”
“我听过那个故事,我知道故事的结局——那个兽人护卫领导了对埃扎克-阿兹洛上层矮人的反叛,他手握黑斧只身冲破守卫的阵线,一天之内死于他斧下的尸首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包括他曾经的主人。”故事到了这里,灰葛忍不住插了一句,他对格咯鲁的行径没太多抵触,归根结底他对上层贵族和武士没多少认同,更不会在乎勇气、荣誉之类虚无的东西,可是有些困惑他始终鼓不起开口询问的勇气,“为什么您要背叛,您的生活已经比大多数奴隶要好得多,为什么还......”
“因为他知道所谓的幸福只是虚伪的幻影,几个月后他跟着长老去了广场,那里有三个黑牙工头在等待接受鞭刑,长老是监督人。一开始护卫还在数着鞭子落下的声音,数过二十下之后,他放弃数下去,因为那三人的后背被打烂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落在行刑台上,很快混在过往累积的血污里分辨不出。他恐惧地瞄了眼长老,在那张胡子遮掩的面孔下他看不到有欢欣或者愤怒,他只是漠然的,有些倦意地指示行刑人加大力度,因为这三个奴隶鼓动其他黑牙怠工。
他记不清鞭子落下多少声之后,行刑才结束,因为那三个工头已经没了气息,护卫不知道矮人会怎么处理死去的奴隶,也许是山外峡谷,也许是坑道深渊,他从未见过黑牙的坟墓。至于长老,他抱怨行刑太快,如果那三个‘下贱的骨头’能多抗一会,震慑的效果会更好。随后,他领着护卫走进宝库,长老不断抱怨今年金子的产出较往年少了太多,奴工们不肯用心干活。望着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金币,兽人没法理解矮人眼里闪烁的贪婪、冷漠和自私,他只是感到愤怒,同胞们的苦难在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眼里不值一提,他只是用肉骨头圈养的恶犬,替他们看守堆积如山的财富。
那小子明白了,矮人的‘仁慈’不过是虚假的谎言,藏在他们和蔼、热情之下的是残忍、暴虐的真实。他们不关心其他人,他们不在乎奴隶的死活,他们永远在试图攥取更多的财富,好夸耀自己出身家族的富足与高贵。他们对他的仁慈和宽容只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就如他们挑选精壮奴隶组成私人卫队,他们能够容忍兽人奴隶唯一的原因就是矮人已经没有足够的武力保卫他们自己和财富。”
灰葛有些失落的嘀咕:“曾经矮人也有过辉煌的过去,虽然那些和我没太多关系,不过有时我还是幻想着能步入先祖的厅堂。”
“你们的‘先祖大厅’,我知道那只是谎言罢了,因为我亲眼见过。”格咯鲁厌恶地吐出那个词,“一千根廊柱,一千支记功柱,一千次传奇,一千个谎言罢了,我数过,每一份事迹我都读过,是的,我数了一遍,读了一遍,每一个,没有漏过一个。只有一百六十九根,上面也不全是谎言,还是有些许真相。”
“胡扯!”灰葛忍耐不住,“那不是活人能抵达的领域,何况你还是个兽人。”
“可我的确抵达,然后返回,是的,我看见了你们的先祖被捆缚在石柱上,被荆棘和木桩钉死,忍受着永恒的折磨,每一根都挂满了矮人,出身高贵的,出身低贱的,我仰首望不见石柱的尽头。葛林穆恩不在其中,我找不到他,我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就和戈兹德洛将群山赐予葛林穆恩作为服务七千年的酬劳一样,都是被编造出的谎言。他们并不高贵,死后更是悲惨,他们的谎言甚至欺骗了自己,你们的厅堂里没有荣光。”
灰葛略微颤抖,脚下传来城塞里城防器械杂乱的搬运声,提示兽人军阀和矮人工匠时间在流逝。
“为什么你要说这些,为什么!我不想知道,我只是不想一辈子做家奴,我不想自己的子子孙孙过着和我一样的日子,我想出人头地!我有什么错吗?现在,您告诉我,告诉我,我们像傻瓜一样,一代又一代的被奴役,做牛做马,为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奉上一切,最后迎来的却是一场无尽的刑罚!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您有什么证据!”
“这把斧子。”格咯鲁向灰葛展示黑斧,“它的确沾染过龙血,在最初的矮人城市建立很多很多年之后,在城市濒临毁灭之时,在所有人遗忘它很久很久之前。当黑龙进攻城市时,一位心怀恶意的神明指引最后的幸存者铸造了这把黑斧,它引诱绝望的矮人和巨龙同归于尽,我知道,因为它正在我耳边低语。那些已经发生,被你们刻意抹去的过去,那些未曾发生,你们尚不知晓的未来。”
格咯鲁失神地眺望远方的群山,几乎以喃喃自语的口吻说道。
“一座颅骨和碎尸层层摞起的山丘,我和戈罗林在山顶厮杀,没人会活着看到结局,没人。很多人会死去,在同一天死去,兽人、矮人,尸体压着尸体,血泊混着血泊,在山门之外,在山门之内,城市在燃烧,比大熔炉还要炙热。”
听到这些,矮人反倒没有触动,和石头一样纹丝不动杵在那。
“督军大人,我该回去工作了。”灰葛弯腰行礼,准备告退。
灰葛吸了口气略加思索,说:“曾经有个矮人小伙,出身不怎么好,他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是灰鬓家族的家奴,自然而然的,他打小也是。族长把他派去做石匠学徒,他学得很用心,为家族挣得不少赞誉,不过那些都归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只能混口饱饭,有处遮风避雨的窝。他渴望财富,和所有矮人一样,幻想靠手艺和劳动过上富足的生活。在为家族服务满五十年后,他恳请家主释放他,准许他重获自由,就如戈兹德洛释放葛林穆恩那般。族长厉声呵斥,大骂他不知感恩,下令把他困在石柱上,用抽打奴隶的鞭子抽打他,最后将他扔进黑牢,他捱了过来,只是瘸了条腿。等到矮人被放出来继续干活时,他已经心如死灰,对家族没了感情,他只会为自己活下去。他心里只剩下对亮闪闪的宝石、对金灿灿的黄金、对不受压迫生活的贪欲,哪怕为此牺牲他人也无所谓。”
格咯鲁对他抱以同情的点点头,沉默片刻说:“我给了你自由,可惜我给不了你更多。我们可能赢不了,你知道吗?如果你知道有离开城市的密道,告诉我,我不能让城里的人白白送死,无论是兽人还是矮人,都不该这般死去。”
“恐怕没有,督军,所有的通道都被毁掉了,在我的同胞撤离的时候。”
格咯鲁挥挥手示意矮人退下,继续观察着下方忙碌不止的黑点。
灰葛欺骗了兽人,如他欺骗曾经的同胞一般,不过是又一次的背叛,既然一次背叛让他获得自由,再多一次又如何呢?他趁着守卫换岗的时机,一瘸一拐地向长廊移动,尽可能地压低腰板,免得被巡逻的守卫瞥见。
他在一尊石像旁立定,略加摸索挪开石像后方的墙壁,蘸着口水探进去,感受吹出的风让矮人稍稍安了心,灰葛解下挂在腰间的提灯,准备......
灰葛竭力说服自己保持理智,却没法停下颤栗的身躯,提灯随着一声“哐当”落地摔碎。
“谢谢你,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搜查剩下的密道,这是最后一条了吗?”得到灰葛连连点头后,督军继续说,“多么可惜啊,我以为我们聊得很投机。他们向你许诺了什么?”
“还没有,但是你说的没错,他们为了金子而来,就和你那些野蛮的同族目的一样。我会有自己的家族,承载家族的徽记,纪录我事迹的碑石,子子孙孙花也花不完的金子,他们会给我这些的。”
“他们什么都都不会给你,一向如此,除了谎言,你什么都得不到。我不会杀你,我的朋友。队长,守住入口,我有些事要处理。”
格咯鲁拖着灰葛穿过城市,任凭他百般哀求,兽人督军都不为所动,他们越过列王桥,步入王庭,停留在国王宝库前。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礼物,我的朋友。”说着,格咯鲁摘下王冠,双手捧起,如加冕一般戴在灰葛头顶,未待后者回过神,守卫已经打开宝库。“永别了。”
格咯鲁将灰葛推入宝库,对这个跌倒在珠宝上,几近被金子淹没的矮人未再瞧上一眼,只是用兽人语怒吼——
在他身后,厚重的铁门很快就听不见丝毫沉闷的响动,守卫们随着肩扛巨斧的督军离开,去往密道入口。
“你知道该做什么,一定要把握好时机。”格咯鲁只手按在队长肩头,队长点点头,举手示意一队战士集合。
他们如约冲入战场,从矮人后方杀出,格咯鲁没心思关注这些,他死死按住斧刃,向矮人王伤口更深处压去。
一阵摧经断骨的冲击几近让他左半个身子瘫下,格咯鲁将全身重量压在斧子上,直至戈罗林没了气息,口吐血沫的兽人也倒在乱军之中。
黑牙在战后没找到格咯鲁的尸体或者黑斧的踪迹,有传言说一匹灰色巨狼越过战场,带走了他们,更有兽人信誓旦旦地说是那巨狼是安阿科化身,他将格咯鲁化作石像藏在大山深处长眠,直到黑牙一族的自由再次受到威胁,当外族再一次试图压迫他们时,伟大的格咯鲁将会走出洞穴,再一次引导他的族人。
在久远的过去,太阳因世界树燃烧而得以初升的纪元,诸神得到启示,他们需要在阳光尚未照耀的土地永居才能得到安宁,因此他们从海中升起了维森兰大陆。
精灵一族的始祖伊莱被创生于维森兰,诸神借他之手刺杀远古的巨龙,花园因他栽种的永恒之树而繁盛,命运促使他唤醒沉睡在树木中的爱人——艾璐尼娅,众精灵的祖母,贝勒达尔、洛塞斯与艾莎瑟卡妮的生母。他们的结合未被祝福,因此被他们被迫离开诸神的花园,过上漂泊不定的流放生活。
这是精灵三族的起源,至少精灵们如此说,精灵们如此宣称。对于艾璐尼娅,则是另一个故事......
黎明伊始,伊莱悄然离开痴爱他的艾璐尼娅,没有留恋,没有告别,没有再会。艾璐尼娅沿着他走过的路径,呼唤她消逝的爱人,希望寻回失落的旧物。
她遁寻足迹来到海边,伊莱的长船停泊于此,但他不在这里。
艾璐尼娅捧起印有爱人足迹的沙土,混合着咸涩的海水捏出第一个人偶,后者颤巍巍地站起身,笨拙地舒展出成年男子的身形。他的肌肤近乎海砂一般白皙,有一头海浪似的银发,一双未经世事的浅蓝宝石光泽眼睛,满是憧憬和好奇。
贝勒达尔,她如此称呼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稍稍迟疑后确认到那是自己的名字,他欣喜地拥抱母亲,随即挥挥手,跳上长船,乘着海浪远航向海平线。
她遁寻足迹深入森林,伊莱的弓箭遗留于此,但他不在这里。
艾璐尼娅轻抚没入树木的箭矢尾羽,手捧泪水在树皮上画出人形,后者手持弓矢从树心缓缓起身,迷茫地打量自己初生的躯体。他有一头披肩的黑发,和同样俊丽的黑色眼眸,皮肤如树芯般泛着灰白,在艾璐尼娅面前紧张地不知所措。
洛塞斯,她如此称呼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明白那是母亲的礼物,他一步步后退,猛地转身,手持弓箭追逐猎物,消失在密林深处。
她遁寻足迹攀上山峰,伊莱的手杖立于山巅,但他不在这里。
艾璐尼娅奋力拔起杵在石峰的手杖,点点滴滴的鲜血落在石缝,一个身形意外地顺着手杖破石而出,朝着创造自己的生母莞尔一笑。她的眼睛鲜艳如玫瑰,一头红发火烈似血,肤色黯淡如诞生的褐石,轻抚生母因受伤流血的双手。
艾莎瑟卡妮,她如此称呼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她已经在母亲开口前知晓这个名字,明白母亲的愿望,她挥舞手杖掀起一阵旋风,悄然将艾璐尼娅送向远方。
在维森兰的某处,艾璐尼娅开口呼喊着爱人的名字,依然没有得到回应,然而命运指引她前行,直面必然的结局。
她终究还是找到了,在花园的入口前,伊莱跪坐在大门前,沾染龙血的黑色长矛立在一旁。无论艾璐尼娅万般呼唤,伊莱纹丝不动,他冰冷如石头一般,不再有呼吸,不再有心跳。艾璐尼娅悲伤不已,她不知晓其中的原因——诸神宽恕了伊莱,毕竟他是诸凡人中的长子。在绝望中,艾璐尼娅诅咒诸神,斥责诸神不公的判决,斥责他们夺走她的爱人。
诸神或许听见了,或许没有,在她触碰爱人的瞬间,一系列可怕的变化降临在艾璐尼娅身上。她的身形膨胀变形,一层层鳞片从皮下钻出,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因骨头伸展迸发出钻心的尖叫,渐渐地低沉、洪亮的嘶吼声取代了最初的哀鸣,她再也记不起身为凡人的往事,心智里不再有她的爱人,不再有她的孩子们。她化身为守卫花园大门的巨龙,被迫为她厌恶的诸神服务,直至世界末日,她才将从命运的桎梏里得到解放。
精灵不喜欢这个故事,他们宁可相信艾璐尼娅迷失在维森兰的密林里,没人再能找到她,直至永恒的终结。
精灵一向高傲,他们自持是流淌着神血的长子而目空其他种族,或许事实的确如精灵所言,他们的先祖从月光照耀的海水中降生的伊莱,他们的祖母则是在龙血里化为人形的艾璐尼娅,亦或者这些只是他们编纂的谎言——
长久以来,在幸瑞帖精灵族群里流传着贝勒瑞安的传说,发生在我们一族东渡之前的很多世代以前,关于我们的先祖贝勒达尔和伊芮斯的传说。
黎明纪元伊始,贝勒达尔乘长船驶入大海,年轻的精灵陷入了茫然,他孤身漂泊逾越父亲诞生的海湾,目光所及之处皆为迷雾。贝勒达尔唱起忧愁的曲调,期冀有神迹能在此刻显现,指引他驶出这片雾海。
一个声音在迷雾中回应了他的歌声,引诱他扬帆航向雾海深处,伊莱涉世未深的长子顺从地追寻歌声远去。他被拨人心弦的嗓音和宛转悠扬的歌谣蒙蔽双眸、闭塞耳目、迷惑心智,待到他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被困死在雾海中央。
不要慌张,不要害怕,伊莱之子,远航者,也请不要回头,我的姊妹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一个亲切柔和的声音从船尾处传来,言语中的温暖冲散了精灵心中徘徊的恐慌与忧惧,他随着身后声音的指引在迷雾中缓缓划桨,绕过暗礁,避开旋涡,冲破乱流。歌声消弭贝勒达尔的疲乏,使贝勒达尔遗忘忧虑,如此这般航行了六日。待到第七日,太阳从海面升起,好奇心驱役的精灵忍不住回首望向船尾,一位海洋女仙攀附在船尾,她貌若照入海水的阳光,又似光泽温润的明珠,美丽间带有一丝愠怒,只因贝勒达尔违背了约定,使得凡人看清了神灵的样貌。
你都做了什么,凡人!你本可以得到一个完美的王国,现在都结束了!
她失落地潜回水中,留下贝勒达尔惊愕地呆坐在长船上,他依然在回味女仙潜入海中那片刻的回眸,全然未注意到冉冉升起的岛屿,海岛最南的一部分尚在水下,那是创造他父亲的海神馈赠他的礼物,贝勒达尔的冲动毁掉了这件杰作,这件杰作至此再未完成过。
贝勒达尔漫步在往后被称为贝勒瑞安的国度,效仿他父亲所曾做的,拨动七弦琴唤醒沉睡的精灵,女子从树中抽出身形,男子在浪花中塑出人形,他们汇聚在贝勒达尔眼前,匍匐在他脚边,颂他的名,奉他为王。
众人筑起祭坛,捕来猎物,焚烧熏香,祭祀赐予他们一切的海神,乌牟安亲自将可以驶出迷雾的白船从海中托起,赠予幸瑞帖精灵以作誓约的见证。
贝勒达尔对一切不以为然,他内心仍渴望海洋女仙的回眸,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幸瑞帖之王终日徘徊在海滨弹唱七弦琴,从日升直至日落。他的歌声婉转深情,引得众仙女在雾海里久久不愿离去,不由自主地和声对唱,但是贝勒达尔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所倾心的那一位不在歌声里。
伊芮斯亦备受煎熬,自精灵的歌声第一次回荡在海上,便在她沉寂的心中泛起涟漪,久久不曾平复,她恳求父神赐予迷失的精灵一处栖身之所,后者却愚蠢地直视了神灵的容貌。伊芮斯无法理解自己为何此般的愤怒,愤怒中又暗含着不甘、彷徨和期盼,她向其她姊妹求助,引来她们噗嗤嬉笑。
伊芮斯恼羞地抛下姊妹们,任由她们在身后发出阵阵嗤笑,躲进海渊深处,逃避贝勒达尔无休无止地呼唤。她直抵海渊女神的宫廷,恳求她指明结束凡人愚行的办法,女神却向她展示了一副尚未发生的场景——
贝勒瑞安在坠落的天火中燃烧,土地随着外力扭曲折碎,海水倒灌进精灵的城市,高耸的白塔轰然坍塌,整个岛屿被拉扯着滑入海渊,无以数记的精灵混杂在岩石、泥土和船骸中回归海神的领地。
这是伊芮斯从未预想的结局,她流下眼泪,为精灵尚未遭遇的苦难哀悼,悲戚的滴滴泪水化作粒粒珍珠。海渊女神告诉她,命运的丝线尚未完全织成,若是她能放下心中对伊莱之子的爱慕,沉睡直至凡人寿终正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伊芮斯依命照做,她躲在蚌壳中沉沉睡去,怀中抱紧一颗闪烁地明珠,幻想着这是她朝思暮想的恋人,海龙在她的居所警戒,海灵筑起壁垒拱卫他们的主人。
然而命运的力量甚至逾越了诸神的见知,贝勒达尔,伊莱与艾璐尼娅的长子,驾驭长船者,远航者之王,他怀揣热情和勇气驾船冲入迷雾,随着众女仙的歌声坠入深海,以琴声催海龙入眠,隐匿身形躲过守卫,巧言欺骗蚌壳张开。
贝勒达尔深情亲吻了伊芮斯,命定的一吻将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伊芮斯再也无法抑制对凡人的思慕,她接纳了贝勒达尔的爱意,冲动的贝勒达尔不知自己做出了多么可怕的举动。诸神最终依旧祝福了他们的结合,因为命运已如此安排,即便是诸神也无法违逆,贝勒瑞安和幸瑞帖一族的命运已然注定。
伊芮斯恳请丈夫和自己留在父神的宫廷,她怀揣侥幸地相信,只要他们还留在海神的领域,贝勒瑞安的命运尚可以挽回。热恋中的贝勒瑞安欣然同意妻子的要求,以凡人的身份逗留在神灵之间。
随着他们在神域停留的时日越来越久,他们的子女一个接一个降生、长大、成人,贝勒达尔不得不考虑七个子女的未来,他们和自己一样是血肉凡人,他们将和自己一样走向衰老,面对死亡。他已不再是那个孤身出海的青年,他变得衰老、孤僻,不再被爱欲冲昏头脑,蒙蔽眼界。在神灵中的生活让他感觉格格不入,他依然爱着妻子,但爱意被时间冲淡,正被另一种渴望取缔,使得他又被向往世俗生活的冲动所支配。贝勒达尔渴望回到陆地,回到奉他为王的土地上,他的子子孙孙将统治幸瑞帖一族,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他带着七个孩子浮出海面,来到系泊的长船处,正当他将三男四女逐一拉上长船时,深感遭遇背叛的伊芮斯出手阻止丈夫,她和丈夫争夺着最年幼的幺女,为了不至失去最后的孩子,伊芮斯对幺女施下诅咒,令她耳后生出鱼鳃,将她的双腿变作鱼鳍。贝勒瑞安只得留下幺女,带着余下的六个孩子向贝勒瑞安航去。
伊芮斯厉声诅咒丈夫的背叛,羞愧的贝勒达尔无言辩驳,在剩下的余生里,他再未乘船出海,亦未再弹琴歌唱,临终前幸瑞帖之王将自己锁在白塔内,待人们打开密室,他已逝世多年,依然保持着忏悔的姿态。
乌牟安不安地端坐在宝座上,他愁眉不展地聆听伊芮斯的哀求,他同情女儿的遭遇,可他无法收回赠予精灵的礼物,凡人没有打破与他的约定,他们依然奉他为主神,依然为他献上祭祀,既定的命运尚未到来,他无法即刻命令海龙和海巨人将贝勒瑞安拖回深渊,命运的织机尚才刚刚开始转动。
我无法应下你的祈求,孩子,他们依然受我庇佑,既定的命运到来之前无法改变。我可以祝福你女儿的嗓音,让她用歌声引诱陆上的表亲吧,那些未能经受住歌声诱惑的水手不再受我庇佑。
在精灵的传说里,艾莎瑟卡妮出生即会言语,因此她为自己命名——艾莎瑟卡妮,意为“最睿智、无所不知的人”。她向着父母、兄长和荒野的一切生灵滔滔不绝地讲述,都是关于天地成型、日月运转、现世与彼岸、诸神与恶魔,足足讲述了七个白昼、七个黑夜。
“但我不是来说教的,我是来引导你们走出阴霾。”艾莎瑟卡妮在襁褓里如此说道。“母亲,请把我放入火中。”
艾璐尼娅痛哭流涕着将襁褓抛入火堆,大火燃烧了一天一夜,艾莎瑟卡妮从火中起身,她已变得身材高挑,一头烈火般的红发,美貌如皎白月影。荒野万灵送来树叶和藤蔓编织的斗篷作为礼物,它们是来寻求帮助的,关于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在浩瀚洋的彼端,遥远的东方,根植于世界山脉的世界树已经被焚烧,太阳因此得以升起,然而并非所有的生灵都能在阳光下长久的存活。那些在太阳初升前便行走于世间的生灵,比凡人更古老的荒野众生,没有被允诺步入诸神花园的幸存者,它们恳求艾璐尼娅的子女帮助它们。
“在阳光尚未照耀的北地,那里还不似现在这般炽热,但是巨龙和其它可怖的生灵盘踞在那里。”
艾莎瑟卡妮没有多说,她接过父亲的龙骨手杖,她仍能听到巨龙濒死的哀鸣在掌心回荡,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艾莎瑟卡妮召唤来风巨灵,一阵狂风旋即刮起,她紧抓斗篷消失在空中。
她降落在北方的荒野里,最先面对的是一只魔鬼——样貌是长着羽翼的蝎尾狮,蝎尾狮问道:“你是什么人?”
魔鬼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哈哈大笑,吟唱起恐怖的咒令,连栖身的石头基座也为之颤抖。艾莎瑟卡妮不为所动,她敲击手杖打乱魔鬼的节奏,咒令随即化作美妙的和谐韵律,如树林随轻风摇曳,如是此三,每一次魔鬼都败落下风。
魔鬼见不敌她,低头求饶:“放过我吧,英雄,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汝当化成石头,永久守望此地。”说罢,蝎尾狮变作一尊石像,艾莎瑟卡妮步行向北,继续她的旅途。
艾莎瑟卡妮在荒野间跋涉,直至遇到第二个敌人,一头冒火的恶魔,它喷吐火焰阻挡在精灵女孩前进的道路上。
恶魔喷吐出团团火焰,将精灵包裹,然而艾莎瑟卡妮并不畏惧恶魔的火焰,她挥动手杖驱散恶魔的邪火,召唤来更加灼热的火焰,如旋风般裹挟住火魔,烈焰将恶魔炙烤地抬不起身,只能紧贴着大地匍匐。
“杀死我吧,然后夺走我的力量。”恶魔如此说道,“艾璐尼娅之子,艾莎瑟卡妮。”
火焰中升起一道幻象,艾莎瑟卡妮看见自己在熊熊燃烧,双目如炬,身形高大,恐怖骇人,天空在燃烧,海洋在燃烧,维森兰也在燃烧,她是一切的终结,亦将是万物的开端。
“不!”艾莎瑟卡妮高居手杖,猛然敲击地面,大地张开裂隙,将火魔整个吞噬,不留下一丝其存在的痕迹。
确认恶魔被放逐后,艾莎瑟卡妮得以继续她漫长的旅途,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她致力于清扫这片土地上的邪祟,将它们或封印或放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英雄,你的旅途已经抵达了终点。”红色巨龙声音嘶吼低沉,“艾璐尼娅之子,艾莎瑟卡妮,你和你的母亲一样,你们都流淌巨龙的血脉,现在,你是来杀死我的。”
“我知道。”艾莎瑟卡妮如此回答道,她仰视巨龙,眼中没有丝毫的畏惧。
“你的决心让我赏识,孩子,你有一颗燃烧不息的心,你的灵魂在燃烧。”红龙继续说道,“我见证了造物主创造天地万物,诸神在大乐章里塑造身型,世界山脉的隆起和世界树被种下。现在,你前来终结这段历史,如你父亲的所作所为。”
“你知道这将是终结,我是你命运的终点。”红龙最后质问道。
同一瞬间,巨龙与精灵发出一声叹息,战斗开始了。狂风摧垮林木,高山被夷为平地,岩浆与洪水肆虐大地。战斗持续了很多年,直至双方都精疲力竭,同时倒下。
“终于......终于结束了。”艾莎瑟卡妮如此说道。
在他们身下,诞生了高山、河流、森林以及万物,最后降生的是精灵,他们继承了艾莎瑟卡妮的智慧与遗愿,得以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尽享天年。
北方的精灵相信——艾莎瑟卡妮并未死去,她只是在地下静静沉睡,藉由梦境在后人的耳边低语,继续讲述那些天地创造之初,人们闻所未闻的故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我时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展翅高飞,掠过高山、峡谷和海洋,沐浴在阳光下,温暖的日光照射我宽阔的背脊,凌冽的狂风吹过我透光的翼膜,潮湿的海盐沾染我结实的腹部。
我知道这个梦有朝一日会实现,我是头龙,一头巨龙,一头有着金色鳞片的巨龙,在太阳下熠熠生辉的金色巨龙,我还有着同样颜色的眼眸、毛发和心,最后一个是比喻,没有龙的心脏会是金色的,我们都知道。
所谓我们指的是当然是巨龙,我们是历史见证者,也是知识守护者,每一头在出生前就已知晓过去的一切,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赋。至于我,我有点特殊,因为我不仅知晓过去,还对未来略知一二。
我是金翼,未来会长成巨龙之一,准确点来说——我是即将成为龙族一员的小家伙,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我还尚未出生,眼睑未曾张开,牙齿尚未长齐,鳞片还未生出,只是在蛋壳和母龙的庇护中,静静等待孵化日的到来。
我不称呼她为母亲或者妈妈单纯因为龙没有家庭、族群一类的概念,我只是她和某只雄性交媾的产物,她出于本性保护我和我的兄弟姊妹们,直到我们当中头几个幸运儿破壳而出。之后她会离开巢穴,再一次自由地于天空与大地之间翱翔,留下我们当中的最强者打破剩下子嗣的蛋壳,将其一一吃掉。请不要指责我们,龙天生没有情感,虽然很多凡人种族视我们为邪恶和毁灭的象征,但请知道神明创造我们时,“情感”一词都还尚未出现。
我不会责备如此不负责任的“母亲”,就像我不会咒怨神明的恶趣味,毕竟他已经从世界上失踪许久了。况且我知道护巢的母龙不久将死于凡人之手,杀死她的凡人并非闻名遐迩的传奇英雄,只是某个新兴宗教的无名之辈;杀死她的武器也非精心打造的神兵利刃,只是把出自普通铁匠之手的长枪,被某个弃绝过去的先知略微祝福了一番。
当然,这些是另一个故事了,发生在不远的将来。在我可怜的生母惨死之前,在我被带往东方之前,我们还是说说那些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吧,那些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既定,那些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知晓的古老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例外和屠龙有关,我也不明白为何凡人如此热衷猎杀我们一族,他们的味道尝起来很一般。
最初的矮人是一群脆弱、矮小的种族,他们不问世事,专注于在群山里苦苦求生,除了开凿无用的黄金和宝石,剩下就是种植大麦,饲养山羊。他们是个勤恳的种族,只是过于固执,脾气又硬又臭,简直和他们降生的石头一样,除了对茂密胡子的偏执,石头不长胡子,缝里倒是会钻出蘑菇。
很难说清楚是哪一方先动的手,我们巨龙还是那些矮人,总之当矮人向东开拓殖民地,意图建立新城邦时,他们闯入了一头黑龙的领地。矮人诅咒他,称呼他为苟克斯,我们则叫他黑角,因为他头顶隆起的骨角是黑色的。
等待矮人意识到他们大祸临头的时候,不少人已经葬身龙焰之下,另一些连同山羊一起让黑角饱餐一顿,他抱怨矮人肉太少,骨头又太硬。矮人则悲愤地立誓要为死难的同胞复仇,虽然不杀掉黑角,他们也无法离开城塞高墙。某些方面,我们和矮人一样顽固,讨厌领地被入侵,且不在乎各类繁文缛节,喜欢直截了当地解决麻烦,而且一旦被冒犯就誓要睚眦必报。
就这样,矮人被困在山里一千天,靠着存粮紧巴巴地捱着。他们并没有等着死神来敲门,不少勇士尝试用弩矢和标枪反击,在被龙焰吞噬的同时,他们也教会了其他矮人一件事——别指望那些小木棍能对成年巨龙造成伤害,巨龙的鳞片坚实且紧密地包裹全身。
又是一千天过去,矮人只能靠苔藓和山泉度日,饥渴并未使他们的复仇欲望减弱半分。他们敲打出弩炮和投石车,装上精钢打造的弩矢和填满火油的瓦罐,所有抽到长签的矮人在出征前分享了最后一桶麦酒。我不明白为何矮人会对这样的自杀行为保有热忱,不出意外,抱着必胜之心的矮人再一次惨败。黑角给他们上了第二课——别用火焰对付巨龙,在岩浆里泡澡是我们漫长生命里的一部分。矮人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击伤了巨龙的翼膜,黑角从此与天空无缘,只能扭动着在大地上蹒跚爬行。
第三个一千天过去,要塞里的矮人所剩无几,他们不得不已同伴的尸体为食。这是他们所受诅咒的源头,他们打破同类相食的禁忌,在昔日同伴的骨肉送到嘴边那一刻,一位神明拜访了要塞,留下一道无法消除的诅咒。虽然矮人拒绝信仰任何神明,但是心中沸腾的复仇怒焰驱使他们聆听神明的建议,神明俯在他们耳畔低语,提出他们无法拒绝的交易。失去理智的矮人收集齐一切可燃的材料丢入火堆,将黑铁在炉中熔炼,用了十二个白昼,十二个黑夜,他们锻造了一柄吹毛断发的黑色巨斧与全套黑色铠甲。
一切就绪之后,矮人围作一圈,武器和盔甲置于圈中,族长抛出头盔,在头盔落地之时,矮人开始互相残杀,先是斧子,然后是匕首,最后是拳头和牙齿,矮人尽情宣泄最为原始的暴力,直至最后一人精疲力竭地站在圈中。矮人流出鲜红的血犹如涓涓细流,鲜血没有四处流散,它们向着圈子中心汇集,浸染了无光的黑色盔甲,仿若蚀刻的符文般覆盖其上,黑斧浸在血水中,却未改变半分,好似它不曾染过杀戮。
最后的矮人穿戴好盔甲,紧握利斧步出要塞,他在燃烧,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每一滴血液,都在熊熊燃烧着。矮人的铁足在大厅、隧洞、山坳间回荡,步伐间怀着炽热的仇恨,呼吸中满是沉重的悲恸,连黑角这般的巨龙也心生三分寒意。
然而黑角没有逃避,他无法容忍矮人占据他的领地,即便难逃一死,他也要拼死一战。黑角吐出熔化山头的龙焰,复仇的矮人趟着岩浆缓慢地走向无法飞翔的巨龙。黑角朝矮人挥爪、甩尾、冲撞,矮人既不闪躲也不格挡,每一次被击飞他都会再爬起来,重新缓步走向巨龙,厉声咒骂苟克斯。一击又一击,直至黑角精疲力竭,无力继续对抗眼前近乎有着无尽复仇欲念的恶鬼。
矮人朝黑角挥出全力一击,黑斧碰撞黑鳞,划出一片火星,黑角痛苦着后退,矮人仅仅一击就击破腹部的龙鳞,割开厚实的龙皮,在活了数千来,黑角头一次知晓受伤的滋味。未等黑角做出反应,矮人又发起了攻击,一次、两次、三次,直至黑角遍体鳞伤。作为一头龙,黑角知道自己已经难逃此劫,他不再攻击那团被复仇驱役的火焰,转而撞向支撑山体的岩柱、支架和拱顶,将矮人连同自己埋葬于大山深处。
虽然没有矮人幸存,要塞也未在日后重建,矮人和黑龙的故事却流传开来,没人说得清一起没有幸存者的故事是如何被记述,只是矮人在畅饮啤酒时传唱屠龙者的悲情故事,可我们巨龙知道,总有一位身披黑袍的神明在一旁弹琴伴奏。
凡人普遍相信龙贪婪邪恶且危险,这是一种严重且狭隘的偏见,带着强烈的主观情感,另一方面,凡人有坚信屠龙会带来厄运,祸及子孙后代,这是更加可笑的迷信,多半是那些贪恋黄金的矮人编织的谣言,他们也是最热衷屠戮我们一族的凡人。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个屠龙的凡人并非矮人,甚至不是发生在我所身处的大陆。
那是第二纪元即将结束,第三纪元尚未开始的某一天,在维森兰的幽暗深邃的密林里,那是浩瀚大洋彼岸的土地,精灵始祖伊莱依照神谕搜寻他的猎物。他是海浪与月光之子,从海中月影里降生,被树精和妖灵抚养长大。
他的长发如皎月的光辉,双眸是大海打磨的蓝宝石,皮肤似象牙般温润柔和,他是诸神的宠儿,凡人中的头生子女。诸神将一切美好的赠予他,他若开口没有不曾得到的,他若祈福没有未有不曾回应的,他若生在第一纪元,定是诸神宴会上的贵宾,必萌诸神的祝福与庇护,因为凡人皆是神的子女,他又是子女中的第一人。
可惜他生在第三纪元的黎明前,诸神早在一个纪元之前就已不再行于人间,妖精、妖灵、灵怪的纪元正在结束,它们正从世上隐去,去往无人知晓的遥远国度,包括养育了伊莱的树精和妖灵,它们无法继续长久地存在于我们的世界。
伊莱向诸神祈祷,希望求得一处庇护妖灵们的世外之地,就如诸神庇护他那般。神灵回应他的祈求,应下他的请求,只要他完成一项功绩——去密林深处杀死一头绿龙。是的,诸神创造我们,也厌恶我们,可能是因为我们毫不在意他们的存在,也可能他们后悔给予我们同等的智慧与知识,还可能只是单纯觉得不该让一群长翅膀的大蜥蜴统治阿瓦恩。总之,凡人子女中的长子敲响我们一族陨落的先声。
伊莱几乎不费力气就杀死了绿龙,甚至未曾过问她的名字,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她叫枝芽,在密林深处隐居了八千年,与世无争地度过了八千个岁月,我们仍记得,是的,我们仍记得,凡人长子如何杀死了枝芽。
月光刺瞎了枝芽的双眼,让巨龙身陷黑暗盲目乱窜;海浪遮蔽伊莱的气息,让凡人悄无声息地接近巨龙;大地生出藤蔓缠绕枝芽,将巨龙捆缚于大地之上;最后神亲自递来长矛,命伊莱掷出致命一击。
诸神毫不掩饰他们对凡人的偏爱与袒护,他们只是将可怜的绿龙枝芽选做凡人与神缔约的祭品,之所以选择枝芽,仅仅因为她离凡人长子最近,神明怜爱自己的孩子,他们舍不得看着心爱的子女跋山涉水,承受危险繁重的旅途。
神明指引伊莱拔下龙皮,抽出龙筋,盛起龙血,剔出龙骨,摘下龙心,最后在绿龙的尸首里埋下种子,一瞬间永恒之树变长成了,连同为妖灵准备的花园一起,就像所有溺爱孩子的父母一样,他们已然安排好了一切。
火神指导他用龙皮打造铠甲,猎神教授他用树枝和龙筋制作长弓,酒神传授他用果实和龙血酿酒,海神帮助他用树木和龙骨造船,最后无名的神祇秘密告知他龙心的用途。
伊莱伐下永恒之树的树枝,足有一人合抱粗壮,他小心翼翼地雕刻木材,依照自己的面容去雕刻,直至显现出人形,但又与他自身迥异。待到雕刻完毕,伊莱将龙心剖开,心血淋在雕像上,雕像沐浴龙血呼出生气,她从树中诞生,被龙心赋予生命,她是第一个凡人女性,所有精灵的祖母——艾璐尼娅。
他们的结合未受诸神的祝福,他本应当是完美的,他的配偶也应当是完美的,一块由龙血赋予生命的木头可算不上,就像所有被父母宠坏的孩子一样,伊莱大发了一通脾气。不出意外的,他们被驱逐了,然而深爱孩子的父母永远学不会撒手,他们允许这对注定不得幸福的夫妻保留伊莱的作品,还额外给予他们一颗永恒之树的种子。
伊莱驾驶龙骨制成的长船远行,他的妻子——艾璐尼娅用破碎的龙心和树枝制作一根具有魔力的手杖,和龙筋制成的长弓、龙血酿成的美酒置于一处。
在离开花园时,他们感到伤感,伊莱无法理解诸神的愤怒,他受了太多的恩宠,以致忘记了何为惩罚,就如所有被宠坏的孩子一样,他觉得诸神做得太过分,他们不该干涉他个人的幸福。既然他仍和心爱的女孩在一起,便赌气立誓终身不再返回永恒的花园,然而他忘记立誓与艾璐尼娅长相厮守,他们自觉不会分离,诸神自有办法。
随着岁月流逝,他们厌倦了彼此,伊莱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山林间追逐猎物,比起与丈夫相处,艾璐尼娅更乐意照顾花园和苗圃。
并非所有神明都冷眼旁观,月光、海浪和林木依然祝福他们二人,使得伊莱和艾璐尼娅终于重归于好,他们也有了最初的三个子嗣。
很多很多年后,他们已然老去,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虽然它花费的时间比第一颗多得多,也不及永恒之树高大,但它依然巍巍壮丽,足足需要一百个精灵张开双臂才能抱住。
如今,伊莱和艾璐尼娅的子嗣已经长大,他们三人商议谁该远行,谁该留下。他们决定通过抓阄决定,长子分得长船,他将向东迎着朝阳出海;次子拈到长弓,他要留下狩猎赡养老迈的父母;幺子得到手杖,他想一路向北探寻山脉另一头的景象。
长子、幺子临走前,伊莱开启封存许久的龙血酒,众人饮完了半罐,他们和父母约定十年后回到此地相聚,共饮余下的半罐。他们去往他乡,又遭遇了很多事,他们的子嗣繁衍众多,不少人也效仿先祖去追逐那些隐居各处的巨龙,我不会责备精灵,他们不知道屠龙的意义,只是孩子对成人的拙劣模仿。
伊莱再也未曾等到子女归来,他最终还是被诸神原谅,他们将他召回了花园,赠予他青春永驻的肉身。艾璐尼娅被留下一人苦苦等待,她既不能与爱人再聚首,也无望再见到远行的孩子,在无尽衰老的永生中蹒跚前行。
终于有一天,在孤独寂寥的夜晚,诞生自永恒之树的女子永远消失在密林深处,任凭她的子嗣百般呼唤、搜寻,再也未曾现身,有人说她回归了生出她的大地,默默庇佑她散落各处的子嗣;也有人认为她变成了密林的一员,在月圆之夜低声呼唤她的爱人;也有人声称在密林深处看到一头木头雕成的巨龙,保持仰望天空的姿态,全身遍布青苔。
时至今日,维森兰的精灵依然保留着为远行者留下半罐酒的习俗,只是很少再有精灵冒险去猎杀巨龙,因为我们一族已日渐稀少,不值得骄傲的精灵花费气力找寻。
在所有屠龙的凡人中,唯一让我同情的唯有费诺埃塔,她并非为了名利权势向我的同胞高举屠刀,虽然之后她得到了全部这些,它们也未能给她带来半分幸福,或许正是因为她不在意名利权势,才会落得最后的悲惨结局。请不要将费诺埃塔的结局和所谓屠龙诅咒联系到一起,那只是无稽之谈。虽然费诺埃塔一族以悲剧收场,但是她并未死在燃烧的高塔里,她的国家也非在她身死后立即毁灭,那些异教徒在几百年后才会踏足。
费诺埃塔恐惧梦境,也非一直如此,自从她将黑剑刺进父亲胸膛,她才被无法解脱的噩梦缠绕。她无法遗忘父亲那张因信仰与愤怒扭曲的面孔,他的右眼眶空荡荡,他早已将其中之物献予神明,换来的却是背叛,他按着被刺穿的胸口,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泣不成声的女儿。
本该是我,我才是祭品,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屠龙女士的哀求毫无用处,老父亲依然每晚出现在她的梦境里,沉默不语地提醒她勿要忘记。她依然记得,是的,她记得,一百个日夜的辛勤劳作,最终的成品握在父亲手中,那是一柄通体纯黑的长剑,所用的材料和技术若无神明干涉,仅凭凡人的知识根本无法实现。
她紧张地直咽唾沫,在这项苦事开始前,她可怜的老父亲就疯了。他曾是酋长,领导整个部族在荒原上迁徙,在向一位神明献上右眼以及在橡树下倒吊四十天之后,他成了疯疯癫癫的铁匠,痴迷于锻造不可能铸造出的武器,嘴里念念有词道——献祭、牺牲、使命。如果神明没有庇佑他,也有魔鬼在操纵他,因为他枯瘦的身躯只消一阵风便可吹倒,挥舞起铁锤却孔武有力。
我们完成了,我的女儿,完成了,终于,还差最后一步。父亲不像是在与她对话,倒像是自说自话,同时举剑颤颤巍巍地朝她走去。
费诺埃塔没有犹豫,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柄铁锤径直砸向她的父亲,将他击倒在地,一把夺过飞出的黑剑。
别干傻事,女儿,别干,我们还有伟大的事业要完成。老父亲惶恐地抬起双手挡在面前,眼神里全是惊异,似乎他全然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
费诺埃塔知道,她握紧利剑,不再恐惧,不再迷惑,一剑刺穿父亲的胸膛。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出于自保、紧张,亦或被无形力量诱惑?最后,她扔下凶器,尖叫着冲出了铁匠铺。
她在旷野里游荡,不住地哭泣,现在的她是杀人者,弑亲者,无法再被部族所接纳,自我流放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知道返回村落会有什么等待她,绞索、唾骂、侮辱,她将带着耻辱死去。
你为何在此地游荡?你的父亲在哪?哭泣的女孩。黑袍人站在女孩面前,他的出现让费诺埃塔更加惊恐,在黑袍之下唯有空洞的黑暗。
你遗落了这个。沾染血迹的黑剑扔在女孩面前,黑袍人未曾携带任何东西,但黑剑还是凭空出现了。
你当然欠我的!拿上剑到北方去,攀上群山的最高峰,你会找到一头红龙。杀了它,去找千眼渡鸦,我会赠予你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新的生活。说罢,黑袍人消失不见。
不知何故,费诺埃塔照做了,她踏上了漫长艰辛的旅程,跋山涉水也无怨言,她内心渴望着开始新的人生。
如黑袍人所言,她在北方的火山边找到了那头红龙——怒炎,他足有一座小山那么壮实,即使以巨龙的标准,他也过于强壮,甚至没有巢穴可以容纳他。
年轻且绝望的女孩挥剑向巨龙袭去,怒炎知道她为何前来,但他无法理解。
一人一龙的战斗持续了七天,女孩迸发的毅力与力量连怒炎都心生敬意,不过这不能改变巨龙杀死她的决心,他不愿做神明的牺牲品。
最后的最后,女孩斩杀了巨龙,无人知晓细节,因为唯一的见证者对此也语焉不详。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濒死的女孩沐浴龙血获得新生,她的头发、眼睛染成红色,如同火焰一般,她的样貌、身型在龙血中重塑,她的皮肤变得坚韧,刀剑难以伤她分毫。这一次,她与曾是弑亲者的自己割裂,真正成为了屠龙女士费诺埃塔莉亚,这也是黑袍神明应许的诺言。
名利、权势、财富,费诺埃塔拥有了一切,她在巨龙陨落之地建立自己的国家,人民尊称她为费诺埃塔莉亚,“尊贵的费诺埃塔”。她无法理解所谓“尊贵”的含义,但是关于她身世的谣言俨然四起,她一度是东方国度来的亡国公主,一会又成了神明与凡人结合的神之子,后来又被视作古老英雄们的后裔,最后人们也说不清她真实的身份,她也决不会承认是铁匠之女,与出身无关,她只是无法正视弑父这一罪行,她知晓自己所做的无非是为了洗净罪孽。
然而,一切不过神明诸多谎言中的又一个谎言,她从未摆脱亡父的鬼魂,从未走出无法醒来的梦魇。费诺埃塔被神明所欺骗,她只是神用来屠龙的工具,神明也从未许诺驱散父亲的幽灵。
终有一日,忍无可忍地费诺埃塔大吼道,是的,父亲,是的,我杀了,是我干的!
梦境转瞬间支离破碎,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立于不远处,费诺埃塔困惑不解,附近本不该有树木,橡树叶也不该是黑色。
待她走近一些,看清了黑色的真实面目,橡树上根本没有树叶,黑压压的停满了渡鸦,费诺埃塔没有细数,她就是知道——足有一千只之多,一千双眼睛,千眼渡鸦在凝望她。
随着不知何处的鸣叫,渡鸦们纷纷扑扇翅膀飞起,它们环绕着光秃秃的橡树飞行,一圈接着一圈,不停地飞行,不停地鸣叫。费诺埃塔走到树下,捂住双耳,意图隔绝渡鸦嘈杂、刺耳的尖叫声,大声驱赶渡鸦群,不想却招致了噩兆。
渡鸦们直冲而下,抓挠她的头发、面庞和四肢,它们的鸟喙和利爪轻而易举地撕破了她浸泡过龙血的皮肤,就像匕首刺破丝绸那般轻松,它们啄食她的血肉,分食她的脏腑,将她吞噬殆尽,留下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渡鸦们没有碰它,一千双眼睛,一千对翅膀,一千个沾血的鸟喙落回枝头,它们再次齐声鸣叫,感谢费诺埃塔的奉献。
屠龙者从昏迷中醒来,她不再被父亲的亡魂困扰,她感到无比的轻松,似乎罪孽的重担从她肩头除去。她怀着激动的心情返回巨龙的葬身处,取出巨龙的心脏,可怜的怒炎,即使身首异处,他的心脏依然跳动。女孩将龙心埋在梦见的地点,橡树破土而出,转瞬间长成一棵大树,然而渡鸦没有前来,没有盘旋绕枝的嘈杂,没有一千双吓人的眼睛,只有一颗生长在龙心上枝繁叶茂的橡树。
女孩终于喜极而泣,她不再被亡魂纠缠,不再被神明驱役,不再承受命运责罚,她躺在树下,静静睡去,就此长眠,不再醒来。她唯一感激的,只有死于她剑下的巨龙,不是因他牺牲带来财富、名望、权势,而是让她得以安息的那颗心,可她甚至不曾知晓巨龙的名字,凡人就是如此,你为他们牺牲了一切,最后换得一点小小的感激。
我还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多么可笑啊,巨龙可以活上数千年、上万年,时间却不站在我们这边。牧羊人带着他的羊群来了,他们已站在巢穴入口,一行七人商议着如何完成屠龙的伟业,俨然成竹在胸。
新生的雏龙越来越少,栖身的土地越来越小,巨龙的寿命越来越短,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巨龙在这片土地上逗留的太久,我们活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我们无意占据凡人的世界,他们吃起来也并不可口,倒是有不少年轻的同胞贪恋牛羊的美味,为此丢掉性命。
我听见了,那是一声低沉的哀吼,来自被刺穿心脏的成年巨龙,她在为无力自保的孩子悲鸣,或许我们不是完全无情的冷血蜥蜴。
妖精在我们之前就已远去,早早抛弃它们世代寄居的山林、原野和沼泽,隐没在童谣、诗歌和传说里,凡人只能在浩瀚书卷里寻觅这些生灵的踪迹,它们是对的。我们迟钝地久久未能意识到,编织命运的纺车已标明我们的末路,只是我们沉浸于观察并记录这个世界,以为我们一族将会永存,以为我们与世界是一体的,以为我们会如磐石般傲然屹立,连对神明的种种恶意都是后知后觉,他们爱凡人远胜过我们,也无法容忍我们比肩神明。
再见吧,凡人们,尚未破壳的我送出未来的告别,我们不怪罪你们,我们只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远方,若是你们心怀怜悯,请让我们的故事流传下去,告诉你们的子子孙孙,我们曾经来过,我们曾经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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