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故事集由多米尼安长老撰写,成书于镜湖修道院,记载他在加曼尼亚游历其间收集的民间传说,愿他的恶疾早日康复,要是他能洁身自好就用不着我祈祷了,如果他不幸逝世,我会遵照遗愿校订完成此书。
我有些怀疑多米尼安长老是不是已经因疾病精神错乱,他的手稿开始变得缺乏逻辑和因果,我最好去找格里兄弟,希望加大汞盐的剂量能缓解长老的病情。
院长今天来找过我,要求我在帮助多米尼安长老完成故事集时尽可能低调,并且所有样稿要先交由他审阅,虽然多米尼安长老不会高兴,但我也觉得很有必要,我们不希望教会或者猎巫人找上门。
我对是否继续完成这本书深感疑虑,如果只是记载民间传说的故事集,不会惹来太多关注,可显然多米尼安长老想记述的不仅仅是故事。
今天我们下葬了多米尼安长老,所有兄弟都和他告了别,我有些难过,在过去的一年半我都陪在他身边,他是个学识渊博的老人,他传授了我很多知识,即使大部分我都无法理解,葬礼后的午餐加了炖野兔和烤梨,味道很不错。
那个见习修士是个实打实的白痴,他又忘记关上后院院门,这次一定要院长开除他,无论他兄弟是不是伯爵。上一次是头熊溜进图书库吃了两卷《托布雷修士文集》,他不仅不吸取教训,又把一只狐狸放了进来,叼走整整一打校订完的手稿,其余部分被撕咬的不成样子,现在我只好从头开始,愿那只狐狸噎死!
我将稿件遗失一事告知院长,听闻丢失了很多原稿,他的表情很轻松,建议我把剩下的整理出来,然后用些比较温和的故事填充遗失的部分,只要著明多米尼安长老的名字,自然会有很多学者慕名前来瞻仰多米尼安长老的遗作。
虽然违背了多米尼安长老的遗愿,我还是将修订版的故事集放上了书架,至于幸存的原稿,现在再拿出来阅读,我承认很多内容不适合公开,所以在写完注释后,将它们放入私人书箱的底层封存。
在开始故事以前,我得说明一下,多米尼安长老收集加曼尼亚民俗故事的原因。
最初的加曼尼亚人没有成熟的文字,他们的文化皆以口述形式流传,经由部族长老、德鲁伊导师和吟游歌者在加曼尼亚地区流传。
在卢里亚帝国如日中天的年代,安多尼提·伽乌斯领导的卢里亚征服对加曼尼亚本地文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手下三支由卢里亚士兵和弗兰克尼亚佣兵混编的军团,从西方的弗兰克尼亚跨越黑色山脉进入加曼尼亚的密林。
安多尼提的征服事业持续了十二年,过程并不顺利,此起彼伏的叛乱比前线战事更让他头疼,不过他依然逼迫酋长们屈服,成为了“加曼尼亚大公”。公爵没有将征服的土地交给皇帝和元老院,他接受了蛮族献上的贡金,又将土地分封出去,那些曾经忠于帝国的军团将士摇身一变,成了加曼尼亚土地上第一批勋贵和骑士。
即便安多尼提依照加曼尼亚的传统接受了“大公”头衔,他和他的部属依旧是卢里亚征服者。他说卢里亚语,按照卢里亚人的方式生活,按照卢里亚样式建立新城,庭臣也都是说着卢里亚语的贵族,就连他分封出去的大小贵族也在各自封地推行卢里亚的制度。
古老的部族形式被打破,加曼尼亚人如果不想失去自由,成为卢里亚贵族庄园的奴仆,只能前往城镇顶着沉重的人头税卖力谋生。那些坚守过去生活,自称“自由人”的战士只能在德鲁伊引导下游走于密林,不时出现在文明社会边缘,袭扰边境据点和村落,他们往往对依附征服者的同胞也不留情,自然支持他们的人越来越少,然而叛乱还是延续了很久。
此起彼伏的叛乱没有因为一个卢里亚人成为大公而平息,说着卢里亚语的王公贵族和操着加曼尼亚方言的平民、奴隶依旧界限分明,加曼尼亚的文化、习俗和语言成了卢里亚征服者眼里野蛮和反抗的代名词。
安多尼提最初期望脱离叔叔的掌控建立独立王国,加曼尼亚这片土地的顽固和野蛮超出了他的想象,最后他不得不选择向叔叔——卢里亚皇帝曼涅安一世屈服,以“总督”和“大公”的双重身份统治。
随即他从卢里亚邀请福音教会传教士,以便取缔加曼尼亚传统的德鲁伊教,至此之后,反叛的声音日渐衰微,部族酋长和长老选择俯首称臣,吟游歌者不再拒绝卢里亚贵族的金币,大德鲁伊不是死于乱军就是绑缚刑场。现在加曼尼亚流传的故事,只是茶余饭后的佐料,很多是在卢里亚征服后才被创作出来,我们也只能跟着多米尼安长老的文字勉强一窥加曼尼亚的往事。
最初的最初,宇宙里除了两个畅饮蜜酒的神明别无他物,为什么是两个神明、两个酒杯和一桶蜜酒,很难解释,总之他们就是在那,共饮一桶蜜酒。他们的关系要好,比同胞兄弟还要亲密,发誓决不伤害彼此,也决不独饮美酒,那是他们唯一看得和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
“不太好,那样的话得有东西托着它,我们总不能为了一块平地再造上几头巨象支撑,然后再把它们打包扔龟背上,结构太复杂,维护起来也很麻烦。”
“我们需要弄点照明的东西,不然地上太黑了,南北建两座灯塔怎么样?”
“然后等着没多久灯塔年久失修,到时候对着一大堆破烂头疼?”
先开口的神舀起一杯蜜酒,将其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焰被升到空中,照亮了空荡的宇宙。
“我称之为太阳,它散发出的是‘光’,时间开始流动了。”
应答的神也盛起一杯蜜酒,洒向宇宙中,银河群星就此闪烁不息。
至此他们有了名字——雅恩和埃恩。他们在之后的岁月还有更多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他们本身便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不能再用蜜酒了,太浪费了。”雅恩看着仅剩一半的酒桶,无不惋惜地感叹。
“的确,我们喝酒是为了解闷,要是挥霍完了就没意思。”
转眼间,两位造物者站在大地上,广阔大地上空无一物。
两个造物者研究起空白地图,崇山峻岭、河流湖泽随他们的规划在地图上显现。
“首先,这里要有一条贯穿大陆的山脉,把大陆分成东西两块,叫它世界山脉吧。”
“的确,这片土地太大了,东边叫什么?”埃恩随口问道。
“呃,不行,太抽象了,有块内海把它分割成三部分了。”雅恩想了想,他也没有好主意。
“要我说这块内海就叫狭海,正好它也是东西走向的狭长内海,狭海以北就叫北方大陆,靠近世界山脉的部分就叫中部,反正那只是片草原和沙漠。”
“随便你,这块叫什么?”雅恩指了指地图以西孤悬海外的南北走向的大陆。
“看看地图上这些,咱们画的山川河流,七扭八歪的河道、湖泊、沼泽地,工程量可不小。我一点不想干这活,太繁琐了。”
“管理苍穹的,我们得保证太阳和群星运转正常,还有时不时的暴雨、狂风、雷电之类的,天天万里晴空太没意思。”
“说的对,掌管天空的,还要给它配俩个助手分管太阳和星辰,小心一点总没错。”
“天体要运转,太阳要东升西落,阳光刺眼会让我睡不着。”
“接着是改变的力量,要是千亿年一成不变,这地方可太没意思。”
“是啊,改变大地的力量,沧海变桑田,高山变深渊。”
“陆地和大海要分开,陆地上要有山谷、丘陵、湖泽,还要给地震、洪灾和干旱预留空间;大海需要海岸线、岛屿、海峡,一样不能少,潮汐、洋流和海啸也都是必要。整个世界要是一成不变,美好如初就太无聊了,不时有点灾难改变改变才行。”
“同意,有这个必要。要有沙滩,我挺喜欢在海边散步,光脚踩在沙子上很惬意。”
“还有山谷,正午时候我们得找地方避暑,加上瀑布,不能少了瀑布。”
“还缺点什么,啊,大地,植物、动物需要生长,我们得赋予入生命,司掌万物生长。”
说着埃恩将蜜酒倒进土地里,先是青葱的野草和灌木,紧接着高大的林木,随后是穿行山林的飞禽走兽,他们孕育自承载万物的地母。
“还有大海也需要生命,要让海里的和陆上的有所区别。”
雅恩随手将一整杯酒甩入大海,随即鱼类在生机盎然的水中繁衍生息,在海洋之母的怀抱自由地游弋。
“无论高山大海还是山林菏泽都需要被塑造和打理,我们需要更多打杂的,不需要它们多强大,一点点力量足已,它们将会数量众多。”
接着诸神一点一点赶赴各自的位置,他们是最初的诸神,雕凿群山深谷,开挖河流湖泽,打磨岛屿海礁,播种植物种子,他们如齿轮般工作,职责都互相嵌套,使得世界如精密机器般开始运作。
妖精和灵怪从各个角落冒出,不同于没有具体形体的神明,它们皆以野兽身型协助神明调节世界的运作,使之达到平衡。
“还不够,还得有的破坏的力量,万物不可能无限生长,大地也不可能无限承载。”
“火要燃烧不息,焚烧所到之处;风要狂啸不止,摧毁所经之路。”
火神和风神从中诞生,肆意吞噬生灵万物,让尘土诞生的归于尘土。
造物者很满意,世界开始自行运转,万物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们继续喝着蜜酒。
埃恩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自己的兄弟:“嗨,兄弟,我们最初想干啥来着?”
“同意,我们还需要负责纪录的,啊,我头痛死了,要是在我们喝醉的时候世界出了岔子,我们又没注意到,迟早会有麻烦。”
雅恩也感到阵阵头痛,匆忙在记事板上刻下“记录者”,至于委派给谁,他们没了头绪。
两个造物者一边商议着,一边狂饮蜜酒,希望能有点突破,最后埃恩顺手抓起一把捏了起来,塑造成如今龙的形象放在衣袖里。
埃恩拿过记事板,上下扫视木板上歪歪扭扭的符号,摇了摇头。
“倒霉,我们把最重要的给漏掉了,没有酒我们该怎么办?”
“自己酿一些?那要点时间,第一批作物应该还没成熟。”
“我们还需要一个负责酿酒的。”埃恩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许下次可以换换口味,试试葡萄酒怎么样?”
“好主意,先等葡萄成熟,我忘记告诉大地优先让葡萄生长了。”
他们清空酒桶,用葡萄填满,开始酿造世界诞生后的第一桶酒。不待造物者举杯痛饮,埃恩衣袖里的小家伙蹿出来,“噗通”一下掉进酒里,埃恩迅速地把它捞出扔到身后,不过只需这么一点酒已足够让小家伙获得比肩神明的智慧、力量和寿命,可惜它终究是从泥土里诞生的。
两位造物者头疼欲裂,为了缓解醉酒引发的头痛,他们明智地决定喝个烂醉,这样一来不仅节约创造新世界的庆功会,还解决了头痛问题,一举两得。毕竟喝到不省人事就不会头痛了,至于太阳再次升起时的宿醉,他们才不担心,那是酒醒之后的他们该担心事。
等到他们忍着更加剧烈的头痛爬起来,才发觉世界大不一样,那些神明趁造物者酒醉时创造了些他们意料之外的生灵,埃恩唤来负责记录的小家伙,它们已经长成庞然大物。
“呃,我的脑袋,这个世界怎么啦?你是谁?我们的记录者死了,你们是它的后裔,真不该把你们搞成血肉之躯。好吧,好吧,怎么回事?那些打杂的小混蛋背着我们创造了一堆遍布阿瓦恩的小人,还怂恿它们去猎杀我们的记录者?嗯哼,这个世界越来越有意思,也越来越血腥暴力。”
“它们自己的语言,称呼我们创造的这个球,它们居然有自己的语言,意思是好地方,至少在那些血肉小人出现前是个好地方。”
“我们得谈谈,小家伙,你可以走了。不,不不,那是你们的麻烦,不是我的,如果有东西要伤害你们,你们得自己解决,你们尖牙利爪和喷火的大嘴不就是干这个的吗。过来,兄弟,我们得谈谈。”
待到龙们离开,埃恩狠狠地从记事板上把记录者一项划掉,它们一点用都没有。
“情况不太好,那群打杂的有自己的想法,凡人,这可不在我们的计划里。”
雅恩抓过记事板,辨识烂醉如泥时的自己七扭八歪的符号,挠了挠头发,一脸困惑。
“酒!我想起来了,我们缺个酿酒的。它得充满热情,酿酒是项结合技艺和热情的艺术,要是它干不好,我会亲手扭断它的脖子,然后再创造一个,再一个,直到我满意为止。”
“我们需要一个负责酿酒的,每次都是自己酿酒太麻烦。”
“同意,不如从那堆凡人里挑一个,那些家伙搞出了子嗣,我都不知道它们怎么弄出孩子的。总之,我们把酿酒技艺最好的留下,剩下的处理掉。”
“好想法,地上的小人的确有些太多了,消耗掉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两位造物者讨论起使用哪种方法净化世界,从撕裂大地的地震、淹没高山的海啸到绵延数千年的暴雨洪水,越来越多让凡人胆寒的灾祸从他们口中跳出,显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虽不在意凡人所遭的苦难,可他们最终也未能完成,中途因醉酒而不省人事,又进入长长的梦境。
他们对世界既不关心,也不同情,他们只是需要一片酿酒的果园而已,对他们而言世界的价值取决于能否产出优质的佳酿。
那些龙看在眼里,它们的本职便是如此,旁观造物者冷酷疯狂的计划让这些漠然的巨兽无法袖手旁观。虽然它们不在乎世界上的神明和凡人,可是它们也不再能容忍这两个傲慢自大的酒鬼。
巨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神明凡人传授关于酿造的知识,酿酒的秘密巨龙早已知晓,可惜它们全然不会创造,那对它们是完全陌生的事物。
雅恩和埃恩被浓郁扑鼻的酒香惊醒,他们两眼发光,宿醉感一扫而空,循着气味找到那杯精心酿造的蜜酒。
“不是出自我们之手。”雅恩嗅了嗅,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小杯黄金般色泽的液体。
“太少了!”埃恩抱怨,“太少了,只够我们当中一人享用。”
“我们发过誓,绝不独饮,兄弟。”雅恩带着威胁地提醒他的兄弟。
埃恩没有回答,他盯着杯中美酒,眼里闪烁贪婪,不待他有所动作,雅恩割开了他的喉咙,独饮下蜜酒,醉倒在兄弟的血泊里,酒里掺了忘忧果,纵使神明也难以抵抗睡意。
巨龙们抓住时机,倾泻融化石头的龙息,将他们焚烧殆尽,他们是造物者,也是酒鬼、恶棍和暴君,大地不愿接纳他们污秽的骨灰,自行裂出一道缝隙,将他们沉入幽邃无尽的地下。
自此巨龙的归宿已经既定,手染鲜血的它们将永世被复仇女神追捕,直到它们一族消亡殆尽,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何种目的,它们都犯下弑君的罪行。
这篇文化大杂烩自然不可能是原版的加曼尼亚创世神话,加曼尼亚人对这块“森林围绕之地”以外的世界可以用无知形容,自卢里亚的伽乌斯家族征服并统治加曼尼亚之后,“天体”、“阿非利加”、“世界山脉”的概念才第一次出现在加曼尼亚的土地上,就像主创造世界一样,卢里亚人彻底改变了加曼尼亚的文化。
故事更像是在暗讽伽乌斯家族,他们的统治一直伴随着血腥的铁腕和血亲谋杀,历代公爵不仅残酷镇压叛乱,也都已酗酒闻名,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家族传统。尤其是第三代大公马克米姆·伽乌斯,他本是安多尼提的次子,在流放并刺瞎兄长双目后继位,在一次镇压地方叛乱的庆功宴上又被独子收买的亲卫乱剑刺死。
最后,伽乌斯家族在内战和叛乱中毁灭,而反抗胜利的加曼尼亚人也不再关心往昔的传统,他们早已昄依来自南方卢里亚的福音教,和我们有着几近相同的文化。
在加曼尼亚的土地充斥着落后的迷信和原始的异教崇拜,直到传教士斐多里将福音带至这片河网密林交织的土地才改变了他们。
在庇护五世依靠那次臭名昭著的贿选当上教宗后,曾同为其有力竞争者的马略斯和斐多里不得不前往分别北方传教。比起同期在弗兰克斯传教,最后封圣的马略斯,他的结局可用不幸形容,相传他被召回并流放苦岛与一次女巫审判有关。
在加曼尼亚东部的一处村落里,有三对男女在山林失踪,逾期一个月了无音讯,碰巧在这时紫发女人路过村落,自然而然的,她成为怀疑对象,并被村落长老判决为女巫。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引起了在周边地区巡礼传教的斐多里主教的注意。
这次审判堪称荒唐,这不是我个人的观点,随斐多里主教同行的书记员原话便是如此,“一场荒唐的闹剧”,村落乡民完全不懂司法程序,也对律法毫无敬畏之心,审判过程草草了事,纯粹想看被指控为女巫的女子走上绞刑架。
即使教会三令五申巫术来源于迷信和无知,混合原始的万灵崇拜以及对神秘学识的向往,充斥混乱甚至邪恶的力量,术士们依旧不关心谁给予他们力量,对他们来说只要能达成目的,灵魂卖给天使还是魔鬼都不重要,是否会威胁到他们的生存才重要,他们一旦发起狠来后果不堪设想。
当斐多里赶到这个已不可考证的村落时,审判已经进入尾声,要判断是不是女巫倒不难,没几个人会是天生紫发紫眸,那一头长及腰间的紫发实在太过抢眼,连记录里都特意点明。
一般来讲,教会会主动介入这类事,不仅仅因为教会反对私刑,还因为教会深知民众对巫术的认识完全是无知蒙昧,放任他们私自审判巫术只会引发大规模的骚乱。
村落的私审毫无公正可言,术士是群极端的边缘人,然而他们偏偏还内部十分团结,对某个术士不公正审判一旦传开,不仅很可能招致报复,还会产生一连串动荡局势的恶劣影响,如果这个女巫非死不可,至少要死得名正言顺才行。
主教很快就理清了村民争议的焦点——该用火刑还是水刑,支持火刑的村民认为这样最具有观赏性,顺带还能开次篝火舞会;支持水刑的则是害怕女巫操纵火焰,到时反倒被女巫用火焰害了性命,水刑要安全很多。这些人根本不明白事件的严重程度,和平常一样将精力放在细枝末节上,根本没发觉他们毫无证据能证明紫发女子与失踪事件有关联。
随行的主祭确认紫发女子的确是术士,她表示自己不崇拜包括福音教会在内的所有神明,尤其是那些邪恶亵渎的异教邪神。这使得主教一行在处理时比较麻烦,如果她是信奉异教的巫师,教会可以按照惯例将她处决,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如果她是信奉福音教会的在册登记术士,他们可以将她带回教区,再依据她是否有罪来决定是庇护她还是处决她。
面对这个既无证明犯罪确凿,又不接受教会庇护的女巫,主教在原则上实在不便出手。他召集随行的主祭、辅祭以及诵经士,商议如何体面的介入和处理妥当。
众人都觉得这是一趟浑水,无论那几个男男女女在哪个山坳里,他们多半都已经成了某场异教邪恶献祭的牺牲品,搜查和捣毁邪教需要时间,眼下首要是找个安抚民众的替罪羊,而且不能有损教会的权威。
主教决定独自和女巫谈谈,说服她放下自己的高傲,接受教会监视,虽然希望渺渺。随行人士知道斐多里主教的脾气,他们没再阻拦,只是替他整顿好锁甲,最后检查了一遍圣洁护符,看着全副武装的主教进了棚屋。
“你是福音教会主教,来自南方卢里亚,出身贵胄世家,可惜是幺子。你秉公行事,为人正直,对信仰很虔诚,但也很理性,知道热忱和狂热的区别,这是好事,用文字教化总好过刀剑犁地。竞选教宗失败似乎对你打击很大,别在意那事,就算庇护五世没有贿赂,你也赢不了马略斯,这里也不是你的归宿。”
没等主教开口,女巫已经用卢里亚语将主教描述了一番,斐多里思索了一下,确定自己之前并未见过她。
“我是加曼尼亚教区总主教斐多里,你是什么人?”主教不打算被女巫牵着鼻子,他要掌控局势。
“我有很多名字,摇篮女、紫罗兰女士、毒夫人、林地女巫、沼泽女鬼、柏溪谷的女术士,等等。”女子拨弄缠绕的铁链,铁链足足有手指粗细,黝黑的铁链紧贴身体,一圈圈缠绕而下,手腕、腰间和脚踝特意多缠了几圈,说起来有些下流,村民似乎在捆缚时刻意凸显她丰润的身形,即使他们没大胆到撕破她的衣物,然而斐多里怀疑她只需要轻轻用力便可挣脱。
“你的真名,你父母取下的名字。”主教警惕地站在一人开外,他还不打算在此地殉道,那些村民不值得他付出。
“我没有父母,我在荒野里长大,你不会相信的,林间妖精、树精和树妖抚养我长大。”
“一个男孩给我取的,他死在卢里亚军团剑下,英勇战死沙场。”
“我明白你的态度了,假如我提议带你回鸦栖城,在审理期间提供庇护,你会答应么?”
“他们正在争论该用火刑还是水刑,你既不肯逃跑,也不愿接受我们的庇护,有什么打算?”
“逃走又能怎样?村子的长老只是需要一个安抚民众的替罪羊,如果我逃走或者根本没有路过,他们也会从村子里挑出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妇,随便找点理由按上女巫的罪名。他们只是缺少宣泄情绪的借口,至于被烧死的是谁一点不重要,反正不是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就行。”
“听上去你很了解这里,也许我们可以合作解决村民失踪的事,你能洗刷罪名,我的教会挣到名望。”
“别干多余的事,你是心怀公义的活圣人,渴望用信仰和理性铸就的利剑与旗帜在愚昧迷信土壤上披荆斩棘,创造一条通往理想国度的道路。斐多里主教,这个世道里圣人是活不久的,毕竟死后才能封圣不是么?”女子歪头质问道。“你知道吗,每隔几年都会有些人消失山林里,有时是两三个,有时是四五个,取决于森林里那张嘴的胃口。在你们来之前,没人会在意这事,一切都自然发生,没人会对此感到恐慌,几百年一向如此,人们在日升时耕种,在日落时安眠,只有那些不再有人失踪的年月才会人人自危,她不是年年都需要迷路的旅人。后来你们来了,告诉他们——异教是邪恶的,巫术是邪恶的,妖精和林妖是邪恶的,人不该在山中失去踪影,世上充满魔鬼的诱惑,引诱世人堕入地狱,唯有福音书中的博爱、理性与信仰才能拯救世人,抵达梦想中的天国。”
“你知道他们在用无辜人的血换得一夜安眠,你就这么坦然接受了?难道你希望他们继续这样活下去,一次又一次的把无辜者送上刑架!”主教愤怒地逼近女人,他被女巫的话语激怒了,她的瞳孔的确是紫色的。
“当然,难道你希望他们真的抓个术士绑上刑场,哦,我都忘记了,我就是个女巫,他们正打算烧死我。你真的以为用一本写满痴言妄语的书,用精美的装帧伪装成充满爱与关怀的梦想,就能让他们放弃坚持几百年的传统?这事他们已经进行了几百年,以神的名义,以公义的名义,以为了民众生活的名义,比起你们空洞的言语,桌上的面包和牛奶,土里茁壮成长的麦苗,健健康康的子女才是他们更关心的。”
女巫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棚屋里零散稻草飘浮在空中,锁链像是赞同一般地叮当乱响起来。
“我为了伸张正义而来,以主的名义,我要在这片土地上施行正义、公正和怜悯。”
主教面对女巫的法术,丝毫没有退缩,脖颈震颤不止的护符也没能让他动摇。
“我毫不怀疑您的意志,我欣赏您这样的人,斩断往日枷锁的利剑。您要小心啊,越是锋利的剑刃,越是容易折断,主教大人。”
“如果你不愿意帮忙,我会用我的方式解决。”主教愤然转身离开。
“面对现实吧,您在对抗一股自创世纪以来就扎根于此的力量,主教大人。”
主教摔门而出,径直去找村里的长老对峙,疑惑和怒火在他心中燃烧。
长老在主教一行逼问下战战兢兢地承认了,在改信之前他们就在暗中供奉着山林中的某位神明,它从未真正现身也无需现身,村民对它的笃信自蛮荒蒙昧时代就已有之,久远到已经成了村子里不成文的传统。
“一直都这样,大人。要想地里长出东西,要想有好收成,就得先埋点进去。刚开始几年我们遵从圣典没干出格的事,我们是老实本分的种地人,结果土地变得贫瘠,收成只有往年一半,你只要到田里转一圈就知道这附近庄稼长势得有多好。我们也没法啊,大人!伯爵要我们交粮纳税,土里要是长不出东西,他会把整个村子都烧了。那女人也不是好东西,她是个女巫,她和魔鬼上床换来魔法,您也说过巫术是坏东西。”
长老怯生生地辩解,斐多里主教怒斥他们愚蠢、短视,只顾为了自己牺牲他人的性命,自知理亏的老头子只能唯唯诺诺地缩在一旁。
“如果现在关在棚屋里的不是女巫呢?只是一个寻常的孤寡妇人,如果烧死一个无辜人,你们晚上还能睡得着吗!不管是不是女巫,你们都没权力擅自搞巫术审判,我才是主教,我才是那个下决定的人,我代主发声!”
“既然您不同意把女巫烧了,那您把她带走也成,烧死、淹死、绞死,随您的便,这事结了就成,求您了,大人。”
“不许有下一次,如果再发生亵神的恶行,我还会再回来,做伯爵该做的事,我可不在乎他怎么想。”
主教带走了他的随从和护卫,还有紫发女人,他们沿来时的路西去,在日落时分扎营。
“你知道村民在祭祀的东西是什么,对吗?”主教隔着篝火质问女巫,捆绑她的铁链被换上更专业的镣铐,后者平静默然的点点头。
“你想摧毁一个自生命破土而出以来,就在此扎根的......魔物?按照你们的理论如此,在我看来她只是万千生灵之一。”
“带我们过去,该做个了解了。你居然会同情那种玩意,今天你差点就因它死了,你和它很熟吗,甘愿为它送死,女巫?”
“我们没见过几次面,她的族群从未繁盛过,她大概是最后一个了。我不是同情她,她带走那些闯入山林的凡人,就和猎人捕杀踏进陷阱的野兽无异,这里的土地也的确因她而长久肥沃。如果你想了结她,就去试试吧,结局不会如你所愿景的那般美好,主教大人。”
“至少你还活着,你本该今晚被烧死,就不能表现出一丝丝惊恐或者担忧,你有些太诡异了。”
主教话音未落,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女子,等待她的回答。
“你救我并非因为我无罪,只是担心这场未经许可的审判引起骚乱,私审巫师一旦起了头,谁还在乎教对巫术的裁决。他们可没能力从人群里揪出真正的巫师,到头来死在刑场上的都是普通人,不过他们也不在乎,他们只是想要宣泄恐惧而已,看着和自己无关的可怜人被火焰吞噬,生命一点一点流逝,好让他们知道生活还没那么糟。”
“你到底是谁?你言语里漠视生命,但我怀疑就算在场所有人拔剑刺穿你,你也不会死。你既不同情我们,也不属于它们,你到底是谁?”
“我是爱莲娜,我是人类,我是女巫,我是森林之女。你们最好留六个人看住我,余下的好好休息,明天的旅途会很艰辛。”
的确如女巫所说,进山的路很曲折蜿蜒,所有人被迫留下马匹,整顿行装,带着干粮步行深入。即便是猎人也不会这般深入山林狩猎,整个山谷太过寂静,除了植物几乎没有一丝生气,失踪的人群自愿进山可能性微乎其微。
密林遮蔽了阳光,只有间隙透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众人摸索着进发,没有向导,没有路标,没有地图,然而自踏入山谷的那刻起,他们就知道该向何处走去,虽然一行人也不知道原因,也没人开口质疑。
经过半日的步行,他们抵达了目的地——硕大的乔木前,太过巨大的身形使得众人一时间无法分辨它的种类。不知从何处伸出的藤蔓覆盖树杈,末端垂下一个个类似蚕蛹的墨绿色物体,悬挂在他们头顶不远处。
在剖开“蚕蛹”前斐多里已经有了预感,当下属报告在其中发现人类尸骨时,他没有太过震惊,看着头顶数不胜数的“蚕蛹”让他恶心反胃,随从还在解放更多的尸骸,有成人,有孩子,有些囊袋已经彻底干瘪,留下几缕衣物残片证明曾经的不幸。
“真是......邪恶,这就是你所谓‘万千生灵之一’,呸,让它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世界的亵渎。”
“它比邪恶整个概念本身还要久远,周边的野兽学会了避开这边土地,只有人类固执地留在这里,一开始只有最勇敢无知的蠢货在附近定居,后来他们发现这棵树周边的土地总是很肥沃,无论耕种多少年都不用考虑休耕,更没有歉收的情况。所有人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长老们用些故事诱骗甚至武力驱逐村里不受欢迎的边缘人,然后佯装一切安好。你可以强迫他们到河边接受洗礼,亲吻家中的圣像,抛弃祖祖辈辈信仰的家神,可你没法阻拦小妖精在午夜时分光顾村落,将那些放在门外,盛着面包和牛奶的陶盘一扫而空。”
“告诉我怎么毁掉它!”主教抽出佩剑,这个须发花白的男人上过战场,可面对眼前东西他也没有把握。
没等他们有所行动,声声尖叫从四处传来,藤蔓抓起远离人群的随从,将他们吊至半空,缠紧直至再无凄厉的呼救声传出。
不等主教下令,女巫升起一圈火墙隔开扑向他们的藤蔓,后者如掠食的毒蛇般在圈外张牙舞爪。主教清点人数,他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手,原本二十多人的队伍更加稀薄了。
“别想了!这种程度的火焰根本伤不到它,你得下到树洞里,它的心在那。”
主教没有完全搞懂她的意思,决定先行动再说,他为佩剑涂抹圣油,一跃跳出了火圈,直冲树洞奔去。
也许是蒙主庇佑,也许是主教过人的武艺,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好运,斐多里主教冲入树洞,直面那团跳动地的肉球,膈膜、肌肉和血管一般的物质覆盖其上,它像是心脏一样不断泵动。
斐多里高声祈祷,愿主赐予他力量斩杀眼前的邪物,不管主是否与他同在,在利剑刺下之时,黑血喷涌而出,主教的头盔、锁甲、披风染满了黏糊、腥臭的黑血,在他头顶是不绝于耳的嘶吼,久久不肯离去,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主教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树洞,满身血污让众人不敢近身,好像他是个还在走路呼吸的幽灵。主教也没管他们,径直走向女巫,再一次举剑,用让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吼声质问。
“我的养母,众多养母之一,也是最后一个还在世上的,在你动手前。”
“你有什么企图!你根本不是路过村子,你在那等我们,等着我们踏进陷阱!”
“不!主教大人,看着我,看着我,我是人类吗?我是人类吗!告诉我,斐多里主教大人,养育我的人早已经不在了,认识我的人也都去世很久了,我爱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可我还活着!在我做出抉择之后,在我站到人类这边以后,我是人类吗,你们会接纳我吗?”
主教凝视那双流泪的紫色眼睛,其中盈满了悲伤和愤怒,斐多里收回佩剑,抬手示意周围的随从一并放下武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至少你被赦免了。爱莲娜,再见。”
“我毁了当地人赖以生活的希望,山林里再次充满野兽,土地将会回归常态,不再那么肥沃,需要用心耕种,担忧气候和虫灾影响收成。至少不再有牺牲了,不会再有人因为这种罪恶丧命,是不是?我们是人类,我们得靠自己在世上挣扎奋斗,这是主的考验。”主教回头反问,挤出一抹苦笑。
“他们会报复你的,斐多里,主教的名头帮不了你,你的信仰也一样,你的一切名誉都将被剥夺,在众人唾弃里过完余生。”
“我不会后悔今天的行为,挺身而出保护弱者远胜献祭弱者从中获益。”
巨树死亡后,土地回归了常态,不再肥沃和丰产,怒火中烧的村民指控主教和女巫勾结,对土地降下诅咒。不久之后,事件被捅到了教廷,斐多里被召回并剥夺所有的圣职、头衔和名誉,在苦岛上度过孤独的后半生。不过即便惊动了教廷也对当年的歉收无济于事,伯爵也为了撇清关系清理了整个村落,再也没有他们的故事。
斐多里主教确有其人,他建立了加曼尼亚教区,以宗教宽容和教化土著闻名,女巫审判也确有其事,不过他被召回并流放是因为和庇护五世不和。女巫在审判当晚不知所踪,自然没有了下文,后半部分可能是多米尼安长老根据沼泽女巫的民俗故事杜撰。
加曼尼亚本地有很多相当......野蛮的风俗,据说德鲁伊祭司会以活人做祭品,为部落祈求丰收或者出征得胜。斐多里主教在自述里也提及过此事,他曾亲身参与围剿反叛德鲁伊的战事,他在描述异教祭坛时相当的“含蓄克制”。
卢里亚贵族在加曼尼亚的统治十分严苛,过去松散的部落被剥夺自由,驱赶进领主的庄园领地,缴纳高昂的租税。最早一批的侯爵、伯爵都是军官出身,他们习惯军团条令形式的高压管理,很多表现出反抗苗头的村落在这一时期被毁灭并改建成庄园领地。
阿贝拉是加曼尼亚东南某个国王的女儿,至少那里曾经有过王国,一个信奉异教的加曼尼亚王国。阿贝拉有一头火焰般的红发,继承自她的母亲,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她的母亲是国王的第三任妻子,相传她也是个女巫,诅咒了自己四处拈花惹草的丈夫,让国王永久的失去心智,治理王国的责任落到阿贝拉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身上,在国王还活着的年月,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团结。
尚处幼齿的阿贝拉并不了解一切,她与她疯疯癫癫的父亲,以及一众随从居住在靠近森林的城堡里,远离王都暗流涌动的险恶。老妈子口中神明、妖精和鬼怪的故事充斥她孤寂的童年,她们徒劳地试图填补她空洞的内心,给予阿贝拉未曾拾得的亲情。她们是爱她的,谁会不怜惜一个母亲出走,父亲又失心疯的女孩?只是有些人,她们是无法取代的,付出多少爱也无济于事。
阿贝拉不了解父亲,他们说他是国王,可他明明只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对亲生女儿视而不见,永远在念叨他死去的父母、兄弟和亲朋,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好像那些死者就在他身旁一般;他们说她的母亲是女巫,除了一头红发,阿贝拉想不出自己和那个女人有何联系。
待到她长到能够拉动弓弦的年纪,她不再安分地留在城堡以及周边的田野里,开始跟在巡林员后面学习各类关于森林的秘密,所有人也都放心让她去,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巡林员喜欢的人是照看马厩的马夫。他们不知道是,巡林员带她去找的是一位古怪的德鲁伊,向他学习飞禽走兽的秘密,聆听森林的声音,辨识妖精的宝藏。
几年之后,她开始独自一人深入森林游猎,除了弓箭、小刀就仅带着水和干粮,即便没打到猎物,至少也能全身而退。她总是自信满满,这一次也不例外,现在正值仲夏,漫长的白昼正适合在林地活动。
阿贝拉大胆地沿着溪流前行,她决心探索之前从未踏足的地区,探索溪流的尽头,她找到一片宽阔的沼泽,溪流和其他汇聚于此的河流壅塞了河道,大块大块的土地泡在水中,形成难以通行的烂泥地。诡异之处在于沼泽中心的高地矗立一幢屋子,阿贝拉鼓起勇气闯过泥沼,穿过寒冷刺骨的水域,来到屋子前。看得出来屋子是精心修筑的,即便久经沧桑的院墙只剩残垣断壁,屋子基本算是完好,好奇心驱使她叩响歪扭的屋门。
一个老婆婆开了门,侧着脑袋打量满身污泥的阿贝拉,并未惊讶陌生人突然的造访。
“我想要洗个澡,换身衣服,我有几只野兔作为交换,您能发发好心收留我吗,嬷嬷?”
老妪想了想,侧身让出一条路,招呼女孩进屋到火炉边暖和暖和。
“我们今天有炖兔子吃了,剩下的可以做成肉干。等我把水烧热,你可以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阿贝拉没有多说,她在炉边开始给野兔剥皮,喃喃自语:“要是有面包就更好了,我的干粮快吃完了。”
“瞧瞧我这个老婆子,忘了面包的事,都过来,小家伙们。”
老妪抓起一把麦子,捧在手里让窗边的鸟儿啄食,接着它们一哄而散,绕着屋子一圈圈飞行,直到沼泽里长出麦苗。
不等阿贝拉发出惊讶,老妪吹出一阵风,翠绿的麦苗眨眼间长成金灿灿的麦子,她又踢了踢角落 里的镰刀、草叉和簸箕,使唤它们出去干活,三样农具一蹦一跳地出了门。
“孩子,把野兔交给我吧,水烧热了,澡盆就在外面的棚里,去好好洗个澡吧,你臭的跟冬眠的熊一样。”
阿贝拉没有多想有没有多问,她洗了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做工朴素但是很结实,淡绿色的上衣和斗篷有股森林气息,这味道阿贝拉再熟悉不过。
等她换好衣服离开棚屋,石磨正在研磨麦粒,簸箕在上方添加麦粒,最后装满面粉的麻袋扎紧口袋,跟着簸箕一蹦一跳回到屋内,不见镰刀和草叉的踪影,它们应该是先一步回屋了。
她和老妪共同桌共进晚餐,炖野兔放了不知名的香料,蘸着汤汁的肉味道浓郁,面包柔软蓬松,比阿贝拉以往吃过的面包口感都要细腻。
用过晚餐,阿贝拉迟疑地开口询问:“你是女巫吗,嬷嬷?”
“我会点小法术,这没能给我带来幸福,我一直希望不曾拥有这项天赋,因为女巫的身份,我没少受到歧视和厌恶。我也有过心爱的人,在我们被迫隐居这片沼泽后,他修了这处温馨的小家。可惜他很多很多年前就过世了,我的力量完全不能救回他,现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她正板着指头数日子。”
“您能帮帮我吗!我的父亲被我母亲诅咒了,他们说她是女巫,让我父亲失去了神智,您有办法让他恢复吗?”
老妇人轻声笑了笑,说:“你可不是女巫的孩子,我们这类使用魔法的人,天生被剥夺的生育的权利,所以我才一点都不喜欢魔法。你的父亲只是丧失了心智,如果你能向西穿越森林,找到一头纯白的牝鹿,让你父亲披上兽皮,他就能回归正常。”
阿贝拉将老奶奶的话记下,第二天破晓,她便撑着木筏离开,打算向西去找寻纯白牝鹿。那时世界还很大,路途遥远而且充满艰险,老妪赠予的她的斗篷帮上了不小的忙,它能隐蔽阿贝拉的踪迹,让她安全地穿越野猪、狮子活跃的山地,避开敌对部族驻扎的营寨,一路有惊无险地,在深秋时节抵达东部。
那是一头漂亮的的牝鹿,纯白近银的毛发在阳光下散发出朦胧的光晕,阿贝拉不仅预备好箭矢,还制作一根标枪以备不时之需。等到她试着接近猎物时,斗篷的魔法像是失效了一般,白鹿察觉到她的存在,疾驰飞奔逃离袭来的箭矢。
眼见到手的猎物逃脱,阿贝拉也起身追逐,她自信能抓住猎物,因为一条宽阔的大河阻拦在白鹿逃跑的路线上。令猎手惊讶的事还是发生了,白鹿在河边消失,她四下搜索,看到一条银白色鲑鱼在河中游动,它的鳞片闪耀着银光。
女孩没有放弃,她跃入水中紧跟着银鱼游动,就在她接近时鱼儿也消失不见了踪影,她浮出水面看到一只白色狐狸在岸边抖动毛发,它回首凝望了一眼露头的女孩,又化身成白鹿消失在林海里。
阿贝拉摸清了它的规律,无论它变身成什么动物,都只会是白色,她不会再丢失目标了。顾不上晾干衣物,猎人在秋风中疾驰追赶,她强撑疲惫不堪的身躯,搜寻白鹿经过的痕迹,日复一日地搜寻,她也曾几次和白鹿遭遇,每一次它都会能逃脱,箭矢、陷阱甚至药草在这只狡猾的野兽面前显得无力。
终于,在秋天匆匆溜去,隆冬伴随飘落的雪花降临,阿贝拉不得不暂停搜索,寻找过冬的栖身之所。她在半山出找到一处洞穴,走近后发觉这里有人居住,是个白发及腰的女人,她裹着褴褛衣衫,肤色苍白憔悴,眼睛里满是惊恐彷徨,像是正在遭受折磨。
女子立在洞穴中间,熬煮一锅汤,身边只有几件简陋的家什,她抬头看着不请自来的客人。
“现在是冬天,你看起来是个猎人,是什么让一个猎人在大雪纷飞的日子进山?”
“我在追捕一头白鹿,已经追捕很久了,我还是没能抓到它,我能在这借宿一晚吗?”
“不,不不,求求走吧,不要追捕白鹿。”女子慌乱的扑向阿贝拉,逼得女孩连连后退。
“不,听我说,孩子,听我说。我曾是西边一处王国的女王,自从我拒绝了一位巫师的求爱,他就诅咒了我和我的国家,将我困在山林里,把我的子民变成山林间的野兽!”
女子流下悲伤的眼泪,不住地恸哭,阿贝拉瞟了一眼正在熬煮的汤锅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心碎的女子。
“他逼迫我,逼迫我以自己的子民为食!如果我拒绝进食,饥饿会使我变成野兽,有时是狮子,有时是棕熊,有时是狼,每当我清醒过来,都会发现自己躺在被啃噬的尸骨旁!”
“那头白鹿,它是谁?”阵阵反胃逼得阿贝拉有些踉跄,她对这场狩猎开始心生厌恶。
“求求你,放过她吧,我唯一的女儿!虽然她被困在野兽的躯壳里,可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儿,我竭尽所能不去伤害她,所以请放过她吧!”
阿贝拉摇摇头,转身离开伤心欲绝的女人,看到自己一直以来追逐的纯白牝鹿立在洞口,白鹿跪倒在猎人面前,仰起脖子示意猎人动手,泪水从她眼眶涌出。此时的阿贝拉犹豫了,小刀空悬在手里,她却失去了下手的勇气。
“告诉我巫师在哪。”阿贝拉收紧刀鞘,她有另一场狩猎要进行。
阿贝拉冒雪走过空旷的城镇,这里曾经繁华过,现在被杂草、藤蔓和荆棘占据。她快步奔向王宫,步入曾经属于女王的宫廷,里外依旧富丽堂皇,似乎从未发生过变故。
依照女王的指引,她既没有在鲜花绽开的花园停留,也没有被美酒佳肴充斥的宴厅吸引,面对充盈府库的黄金宝石也不曾动心,径直闯入王座厅。待到她推门而入,看清王座上男人的面容,阿贝拉愣在原地。
她的父亲端坐在王座上,面容慈祥和蔼的朝她微笑,和所有等待儿女归来的老父亲一样,起身张开双臂迎接风尘仆仆的女儿。
“我的女儿,阿贝拉,你饱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苦难。”他走下王座,面对神情严肃的猎手,毫无防备的他将女儿拥入怀中,虽然他一样苍老,须发皆白,但是他眼神里满是对独女宠溺的慈爱,全然不似那个疯癫的老头。
“爸,爸爸。”自离开城堡以来,阿贝拉第一次尝到了眼泪的苦涩,那是她的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留在我身边?为什么你要远走他乡?”
“你生病了,病的很重,我找到了治疗的方法,可我下不了手。”
“那就不要再回去了,留下来陪我,我的女儿。我已经为你备好了一切,你将头戴宝冠,身披华袍,人民将会为你欢呼,王子将跪在你的裙下,你是我的珍宝,你是我的明珠,你是我最爱的孩子,留下来,孩子。”
阿贝拉凝视慈眉善目的父亲,仔细端详拥抱自己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的男女贵族围绕在大厅里,向她送出祝福。有那么一瞬间,幸福充盈着阿贝拉,但是这时那对母女的哭声浮现在她耳边。
不待老者辩驳,阿贝拉抽刀割开他的喉咙,捂着伤口的男人连连后退,摔倒在王座上。阿贝拉终于看清了他的满目,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一头卷曲的黑发和脖颈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他嘴里依旧念念有词,魔法却在指尖消散。
随着巫师的死亡,笼罩王宫的魔法也消退了,这里和宫墙外的城镇没有区别,同样破败不堪,很多区域已经成了遍地瓦砾。
阿贝拉没有逗留,她已经放弃狩猎白鹿的念头,那对母女已经无影无踪,留下一张纯白的鹿皮,这反倒让她更加绝望。在冬天结束后,阿贝拉向西返家,返乡的路花费时间比来时更多,她不时在梦中惊醒,回忆自去年离家以来的冒险,那边沼泽里什么都没剩下,被大火彻底废弃的残垣断壁无声诉说,一切显得亦真亦幻。
等到阿贝拉回到故土,得知父亲在冬天过世,而她的二哥在西方来的卢里亚人帮助下,驱逐了两位兄弟,还昄依了入侵者的信仰,所有与巫术相关的被列入禁忌,阿贝拉熟识的德鲁伊被架在广场上处刑,加曼尼亚人不再被允许讲述加曼尼亚人的故事,传教士宣布那些都是异端邪说。
阿贝拉明白了,毁灭白发女子王国的不是巫师,而是前来征服这片土地的卢里亚人,虽然她说不清这段亲历的真实性,手里的白鹿却在提醒着她。
后来人们不再记得老国王的独女阿贝拉,在森林游走的红发女人传说则开始流传起来,她身披白鹿行走于在阴影里,从不可思议的地方蹿出,如旋风般掠过卢里亚人的营地、庄园和要塞,留下一具具温热的尸体。
相传有人在东部林地深处找到了一具尸骨,有着火焰般的红发,覆盖在如同苔藓般的绿斗篷下,身边是锈蚀的小刀和朽烂的长弓,箭袋已经空了。所有听闻的人都只是一笑了之,他们都知道阿贝拉已化身成白鹿,自由且永远地奔跑在加曼尼亚的土地上。
加曼尼亚在卢里亚征服前从未统一过,大小不一的部族占据一方互相攻伐,松散的部落让安多尼提有了可乘之机,用三支未满编的军团成就伟业。
历史上确有阿贝拉此人,不过她是东部某个酋长的幺女,而非国王之女,相传她有魔法加持,射出的箭矢百发百中,刚成年的她在加曼尼亚部族间的冲突里名声鹊起。
几年之后,阿贝拉的部族投身于抵抗卢里亚人入侵的潮流里,在父亲身故,兄长投降安多尼提后,她继续领导反抗事业,直到最后在森林里销声匿迹。多米尼安长老美化了她的故事,历史上红发女异常残忍,无论是对敌人、俘虏还是老弱妇孺,她的名声在加曼尼亚东南部尤其糟糕。
白鹿是塔索兰的图腾,塔索兰位于加曼尼亚西南地区,一个紧邻黑色山脉的小小蛮邦,也是加曼尼亚为数不多可以称为城市的地方。安多尼提·伽乌斯正是以迎娶塔索兰首领独女的名义,“借走”了驻扎在弗兰克尼亚的三支军团。
公主在为安多尼提诞下两位未来的公爵后,突然发了疯,被关进一处高塔,人们相信是安多尼提指使巫师对妻子下咒,因为公爵本人对巫术十分宽容,宫廷里从不缺少巫师和女巫,他从来不是虔诚的信徒,即使他对自己的子民如此要求。
一年之后,她的丈夫迎娶另一位新娘,又借大婚之名在河流交汇的沼泽修筑新城,相传安多尼提得神启示,要在渡鸦落脚的地方建城,为此他不惜发动数万人排干沼泽建起鸦栖堡,这里也是安多尼提·伽乌斯征服事业的起点。
多米尼安长老的原稿显然有着浓烈的个人色彩,他反感伽乌斯家族用野蛮征服野蛮的作风,认为他们只是血迹斑斑的屠夫,而非自诩的文明传播者。超过三分一的部族在卢里亚征服期间消失,他们的故事、过往、痕迹被几乎彻底地抹去,在其遗址上立起卢里亚式的庄园和城镇。剩余的加曼尼亚人虽然保留了语言,然而加曼尼亚语已经卢里亚化了,卢里亚文字的引入改变他们的语法、词汇和文化,他们说着和征服前不尽相同的语言。旧有的习俗即使不被禁绝也被引入卢里亚文化元素改造,以便和旧日的“野蛮落后的民族”划清界限。同时,我也无法否认卢里亚人带来轮耕农业和铁制农具,终结了加曼尼亚人农忙耕种,农闲劫掠的传统。
我不愿对此多作评论,在伽乌斯家族绝嗣两个世纪后的今天,很多事情已经无从考证,无论加曼尼亚土著不幸遭遇,还是伽乌斯残酷征服与统治,都已经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在那些动荡的征战时期以及之后的岁月里,原本就处于弱势的加曼尼亚文化明显地被来自南方的卢里亚和西部的弗兰克尼亚影响,加之这片土地盛行巫术,最后多方文化杂糅的产物足以用怪诞形容,这些民俗故事甚至带有几丝难言的恐怖。
领主夫人死了,领主大人要我们做一道能令他伤心的菜,若是不能让他落泪,我们就得受罚,可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据说自出生起就从未流过一滴泪。
一个自愿奉献心脏的人,怎么会有人为了这种事献身,成为领主的盘中餐!
生洋葱刺激的气息会呛得人流泪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但我看不出在汤里加洋葱让人伤心的原理是什么。
在加曼尼亚历史上的确有一位以铁石心肠闻名的酋长,据说他不仅在战场上建下赫赫功名,以铁腕和权术征服了大半个加曼尼亚北部地区,而且他不知恐惧为何物。
相传酋长降生时便未曾啼哭,睁大眼睛瞪视产婆,随着年复一年的征战,关于他的传闻越来越夸张,蛮族相信他是战神在人间化身,没有刀剑能伤害他,没有凡人能杀死他,另一种解释是他找到女巫用一块石头替换了心脏,石之心让他变成了不生不死的怪物,也让他再也无法体验人间温情。
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酋长最后死于一场敌对部族的伏击,历史上没有留下他的名字。
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他为了荣光和名望去了北方,参加那场血腥的远征。
相传战事很惨烈,很多人倒在了凛冽的寒风里,更多的人迷失了,但我的兄弟从未失败,传回的只有胜利。
他的信仰坚定不移,寄回来的每一封信都在斥责北方异教徒的邪恶法术和祭典,但他将屹立不动,宣誓要粉碎敌人的一切。
我相信他为理想和信仰奉献了一切,我志愿追随他的脚步。
因此,当了无生气的他骑着的了无生气战马在战场上游荡,挥剑斩下我的头颅时,我确信,我的兄弟早已死在了北地的冰雪中。
随着伽乌斯事业的推进以及福音教会在加曼尼亚的传播,加曼尼亚这片土地上的冲突进入最后也是最为残酷血腥的阶段。最坚定的德鲁伊祭司、幸存的部族酋长终于联合起来组成了联军,昄依的土著则站在了入侵者一方,以辅助军团的形式为公爵服役换取公民身份,在这样的形势下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
很多术士在战争里双方招募并投入战争,甚至不惜使用很多如今被列入禁忌的巫术,包括操纵死者的死灵巫术,很多虔诚的圣武士死在被复活的同胞剑下,他们的遗体也是巫师和德鲁伊最喜欢复活的,因为可以藉此亵渎我们神圣的信仰。
安多尼提·伽乌斯并未被吓退,他在特拉瓦尼亚征战过,见识过这类邪恶的法术,他邀请教会派出更多的神父和主祭前来净化这片异端土地,当然他宫廷里的术士也派上了极大用处。
每当六点的钟声敲响,马格丽修女的雕像就会流下悲伤的哭泣。
其他修女觉得,她在悼念死去的圣徒,但她们也只能猜测。
嬷嬷们耳口相传这件事,最后院长知道了,一个修女在为所有逝者流泪。
悲泣的修女为世人所知,无数的虔诚信徒来到这里,只为一睹马格丽的悲伤。
面对不远万里赶来的朝圣者,嬷嬷们恳求马格丽不要吝惜眼泪,雕像不停地哭泣,流下滴滴血珠。
主教听闻了,宣布这是一件圣迹,当远在卢里亚的教宗得知,教会发出封她为圣人的敕令,每一个向教会支付金币的信徒都可以得到这鲜红的祝福。
时至今日,马格丽的塑像依然在哭泣着,涓涓血泪沿着她的面颊滴下,只是已无人值得她去悲悯。
泣血的马格丽是贡格特女子修道院远近闻名的圣迹,有趣的是马格丽并非自愿归隐修道院,最初她和其他战败酋长的家眷被安置在贡格特要塞,她们之中只有少部分作为战利品或者联姻对象离开,余下的终其一生再未离开。
随着斐多里主教巡查至此,他规劝被羁押在此的蛮族贵妇改信福音教,并筹募资金将要塞改建成加曼尼亚第一座女子修道院。
修道院历时一年便建成,建成当日主教便坚持不再踏足其中,因为不符合教义,他鼓励修道院中的众嬷嬷虔诚向主祈祷,主教离开后再也不曾来访。
据说自主教离开起,每逢傍晚第六下钟声时,马格丽修女就面朝墓园以泪洗面,却从不说明缘由,修女们只能猜测她在为死者哭泣。
另有一些传言说,马格丽曾产下一个夭折的婴儿,埋在墓园的无名角落里,她的塑像正对着那个方向,至于孩子的父亲,很多人谣传是斐多里主教,对此我不敢多言。
年轻的骑士,带着恭顺的仆从,身着锃亮的盔甲,外面套着修饰家族纹饰的罩袍,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城堡。
青年的长靴踩在地板上,清彻的步伐在大厅回响,他傲慢地向公爵低头行礼。
我代表我的家族前来,年轻的骑士说道,您又老又无能,但我们日渐强盛,我父亲已经决定不再侍从您了。
年迈的爵爷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已经老态龙钟,只是挥舞自己枯槁的手指,命人为年轻人和他的仆从准备美酒和佳肴。
年轻的骑士和他的仆从享用了一切,沐浴过后,他们被迎进卧室休息,这都是宾客所应享受的。
我在等您的答复,我敬爱的爵爷,年轻人一如既往的骄傲。
向我效忠。公爵危坐在宝座上命令道。你的家族已不复存在。
安多尼提·伽乌斯公爵晚年可以用昏聩形容,他放任次子与长子争权,沉迷术士的占卜和弄臣的谗言。不过当所有人以为这只老乌鸦已经彻底老糊涂时,他雷厉风行地镇压了图拉家族掀起的叛乱,仅留下昆塔斯·图拉最年幼的儿子继承头衔和土地。
安多尼提·伽乌斯是个复杂的人物,他既是“加曼尼亚全境大公兼仲裁者”,也是“东西加曼尼亚行省总督”,还是卢里亚皇帝曼涅安一世的侄子。
终其一生他都十分迷信巫术,在他治下的加曼尼亚对巫师和巫术相较其他地区要宽容的多,而为了巩固统治他又可以为教会大开方便之门。
他直接或间接地抹去了加曼尼亚三分之一的土著人口,同时也允许加曼尼亚蛮族通过昄依改信和从军成为合法公民。
虽然他的宫廷里充斥着卢里亚的语言和文化,但他并未因此禁绝加曼尼亚语言,他既会在主谢日到来的秋天亲临卢里亚人的庆典,也允许加曼尼亚人在春天举办复苏祭典。
不过当他晚年日渐沉溺预言和神秘学之后,两个儿子没有延续他的策略。
听着小东西。猎人亮出自己的武器,识趣点,我是来找大家伙的。
那你需要一个向导,伙计。乌鸦在枝头打量着下面。报酬的话,猎物的心脏就好了。
你还真是只贪婪的鸟,听着,我冒雪追捕过群狼,也曾徒手搏击狮子,更将巨熊困死于陷阱,我是格拉库斯,此行是为了实现一次伟大的狩猎,而且独自一人就够了。
猎人在丛林中缓步徐行,寻找可能存在的狩猎对象,他发现了一行足迹,通往密林深处。他知道有个大家伙藏在林子深处,现在只要去揪出它就行了。
在追踪足迹的路上,猎人发现了更多的足迹,纷繁复杂的交错着,有野兽的,也有人的,这激励他加快步伐。
在密林深处,他相信自己找到了野兽的巢穴,他静悄悄地摸向巢穴,准备仔细观察,接着他毫无预兆地落入了陷阱中。
尖锐的木刺贯穿了他的身躯,他不清楚有几根,但也无关痛痒了,他命不久矣。
数不清的乌鸦鸣叫着闻声赶到,落在密不透光的树枝上,格拉库斯只能推测他们的数量,他知道这群畜生在等着一场盛宴。
传闻加曼尼亚猎人有驯养乌鸦的习俗,不过一直以来都罕有人知晓细节,相反,不少手记提到不要在加曼尼亚随意招惹乌鸦,那里的小东西有股子邪性。
没什么,只是个相信点石成金的疯子,我请他喝酒,他给我讲个故事,然后他把这方子卖给我。
我看看,你还真的认为有这回事?老兄,你最近和那些巫师在一起混得太久了。
很简单,他干嘛要把能变黄金的方子卖给你,自己留着发财不好么。
有人为这张配方搞得他家破人亡,现在对他来说这玩意就是张废纸。
这就说得通了,有个骗子曾经因为诈骗被流放十年,多半是他又跑回来了,伙计,你上当了。
加曼尼亚本土并不盛产黄金和白银,早期货币因为贵金属匮乏而享有“劣币”、“铅币”之名,为此历任大公都寄望炼金术改善。
很多年后,一位术士出现在当时大公的宫廷里,当众展示了将铅矿转化为黄金的技艺,可惜恰逢当时在柏溪谷发掘出金矿,未待术士炼出第二批黄金,他即刻被刺瞎双眼并流放至狭海上的苦岛。
传教士一身破烂,风尘仆仆地向北来到蛮荒之地,支撑他的是对主的信仰,他誓要将这变为福音之地。
当地人不这么想,他们习惯了互相厮杀,劫掠其他部族,他们嘲弄传教士的宣讲,认为不过另一个疯掉的先知。
传教士坚信这只是主对自己的考验,盲目的热情驱使他在各个部族间奔走,毫不在乎自己可能遭遇什么。
多年之后,另一位传教士来到此地,发现这些蛮族变得虔诚且文明,他们祝福他,热情招待他,并带他去见当地的圣人。
来到金碧辉煌的神庙,他见到身着华服、头戴金冠的主教,他曾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传教士,现在他依然是主最谦卑的仆人之一。
你是怎么让这些茹毛饮血的野人昄依的?站在这位成功的同僚面前,传教士到少有些自惭形秽。
很简单,他们过去为了自己的部族厮杀。主教抬起一只手,所有的部落首领都注视着,他伸出手指,指向遥远的南方。现在,他们为至高的神征战。
在安多尼提公爵作古后,福音教会的传播并未停滞,很多最为虔诚和狂热的信徒开始向北方进发,尝试完成前人未尽的事业。
一位现在姓名已不可考的主祭孤身深入北方群山,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成功了,到底蛮族亲吻他脚边的泥土,从他手中接过经文典籍,不过那些并非福音教会的圣典,他将他们引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条充斥活祭、血祭的离经叛道的异教之路。
主祭发起的反叛刚刚起步被在任公爵马克米姆扼杀,公爵将整个邪教连根铲除,连同参与者的名字一并从史书上抹去,我们未能知道更多的事,公爵在稍后的宴会上被独子推翻,紧接着是七年的动荡,没人再关心这次小小的叛乱。
在无人知晓的深渊的最深处,巨大的蛇神扭动它那难以名状的恐怖身躯,在囚禁它的牢笼中翻腾。它永远口舌生烟,因为在身下流淌的并非清泉,而是炽热的岩浆,它永远饥肠辘辘,因为在它头顶悬挂的不是食物,而是剧毒的苦果。它被众神抛弃于此,他们诅咒它被世人遗忘,因为他竟向凡人吐露诸神的秘密,挑唆起诸神间的纷争,傲慢地独享供奉诸神的祭品。据说时至今日,一些人仍能在梦中听到来自被遗忘深渊最深处的喃喃低语,只有缪缪数人能理解其中的真相。
老人说完便紧紧缠上毯子,缩在茅屋角落的草垛里,蜷缩的如同一具枯骸。
我祖父这样有段时间了,我想他多半是太老了,他是个斯内托教徒,现在他们这一系已经不剩多少了,也许这是他越来越喜欢胡言乱语的原因,每个人都知道蛇神是邪恶的神祇,它因为妄图污染世界而被打入深渊,就像所有吓唬小孩子的故事一样。现在,我的朋友,你的床已经铺好了,就在篝火的余烬边上,好好睡一觉吧。
学者点点头,爬上麦秆铺成的床铺,在混沌的梦境中,他能清晰地理解那无可名状的低语,来自深渊最深处的喃喃低语。
即便在加曼尼亚这片滋养异教邪说的土地上,斯内托教派也是异教中最为异端的一支,信奉者少之又少,据说加入者瞳孔会逐渐呈现出蛇眼特征,全身会覆盖鳞片,以阴阳怪气的语调重复所谓“神谕”,他们坚称蛇神在他们耳边低语。值得谨惕的是,蛇眼信徒非常擅长各类巫术,尤其是那些被禁绝的诅咒和巫毒把戏。
另外一点,在千里之外的阿非利加大陆腹地,哥布林王国的传说里流传着“蛇人”的故事,一群人首蛇身的怪物在丛林深处供奉一位伟力的蛇神。
在我看来两者都是基于对蛇的恐惧造成的无稽之谈,有时候我真庆幸卢里亚人和教会扫清了这些落后、邪恶的迷信,结束了愚昧野蛮的旧加曼尼亚文化。
加曼尼亚民俗故事可以用——“大杂烩”形容,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当地文化未能完整的保存下来,反过来想想,也许是件好事。这片土地上的巫师比狗身上的虱子还多,哪怕随便一个故事都满是亵神的行径,我真无法想象在伽乌斯没有跨过黑色山脉的年月,加曼尼亚人会给他们的孩子讲起怎样的睡前故事。
一位热心肠的猎人送回了多米尼安长老的手稿残卷,真是个利好的消息,我正在为这事发愁,翻看回到我手里的残稿,那只狐狸似乎专挑插画下嘴,不过那畜生下场也不好。根据猎人的说法,他在追捕棕熊的时候在熊巢附近找到这堆残破的手稿,不少纸张沾染了血迹,他在附近的熊粪里发现狐狸的毛发。他不像是在说谎,有一并带回的《托布雷修士文集》残本可以佐证他的陈述。
我捏着鼻子整理并重新誊抄了一份手稿,部分内容被撕毁或被血迹污染难以辨识,我不得不凭着记忆重新攥写补充,还要重新委托科尔修士绘制插画,很难说我该是高兴还是生气。
在伽乌斯入侵加曼尼亚的第十二个年头,局势已经异常明了,土著酋长们大势已去,他们既无了人数上的优势,也没有可退之地。然而并非所有的蛮族都甘愿俯首系颈,也并非所有为自由奋战的战士都已浴血沙场,在东部林地里,柏木和溪流交织的阴暗潮湿的迷宫腹地,尚未死去的蛮族战士筑起他们最后的壁垒,位于柏溪谷一处高地上的营寨。
昆塔斯·图拉,第一代柏溪谷伯爵,奉命铲除野蛮人在加曼尼亚最后的抵抗势力。他一直以副官的身份尽心尽责地辅佐安多尼提·伽乌斯,围攻柏溪谷的要塞时他已经贵为伯爵,唯一的问题是一座有三道围墙的要塞坐落在他名下的封邑上,里面扎堆挤满了本地以及从西部流亡至此的蛮族。如果昆塔斯想要成为真正的柏溪谷伯爵,他需要善加利用手头的一千多亲兵和三千余人的佣兵,赶在大雪封堵山谷之前。
不足五千人的军队封锁了进出山谷的通路,昆塔斯没有被过往的胜利冲昏头脑,和加曼尼亚土著在密林贸然交手是极不明智的下策。昆塔斯没有足够的兵力和土著在林地打游击战,一旦他的有生力量损耗殆尽,躲在鸦栖城高墙和术士后面的那位总督是否愿意支援他是个未知数。一柄利剑在战场上胜过十把匕首,如果它在真正交锋前不被折损,伯爵采用步步为营的策略,一边缓慢向山谷腹地推进,一边沿途筑起营垒,从开春到深秋,历时七个月,他将反抗者逼回了柏溪谷东北角高地。
当万余人的蛮族挤在三道城墙之后,忍受饥饿和转冷的天气时,在下方洼地对峙的卢里亚军队也不好过。他们在承受两线作战的压力,同时和蛮族与环境开战,后者带来的伤病比前者更甚。自从夏秋之交的第一场雨开始,包括昆塔斯在内的所有人都在泥浆里吃喝拉撒,在泥浆里煎熬,在泥浆里挣扎。
这一天,昆塔斯照例骑马趟着泥水返回大营,他的长子和次子作为副官紧跟其后,溅起的泥点把马肚染成褐色,现在这点小事已经不足以让伯爵烦心,他们在烂泥里泡了两个月有余,皮具被沤烂,盔甲在锈蚀,任何不在篝火边的物件都会逐渐变得湿漉漉,像是从河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看到值日官正在清点大车,看来他在夏初发出的求援信终于有了点效果,士兵们已经对混着野菜和木屑的发霉面包怨声载道,那玩意只要离开烤炉一刻钟的功夫就开始在潮湿空气的作用下开始吸收水汽。
“来了多少?”伯爵没有下马,他不打算让靴子和营门口的烂泥亲密接触。
“麦子、食盐、腌肉,还有活禽和鸡蛋!勉强够我们撑到冬天,之后就不好说了,行政官。”
值日官摇了摇头,昆塔斯其实扫了一眼车辆数目已经有了底,他也没指望安多尼提派出人手支援。
“有一个,有一个人!一个巫师随着辎重车队来了,他自称自愿来的,这会应该在食堂。”
昆塔斯走进食堂时闻到空气里弥漫的浓郁的烟火气,角落里独眼老头正在大快朵颐半只鸡,另外半只已不见踪影。
见到伯爵在食堂四下张望,老头忙不迭起身,在袍子上揩了揩手,向昆塔斯低头致意。
昆塔斯略微点头,解下湿滑的头盔放在长桌一端,让潮湿的头发暴露在同样潮湿的空气里,反正不可能更糟了。他双臂搭在潮湿且油腻的木桌上,隔着金属护臂也能感觉到刺人的寒气,昆塔斯漠然地坐在那,审视对面站着的巫师,让老头有些手足无措,就这样过了半晌,伯爵开口了。
“图拉伯爵,我们在鸦栖堡见过面,您应该有印......”
“是的,我记得,你在酒宴上讲的笑话烂透了。你和另一个术士打的赌谁赢了?给芬恩骑士占卜那次。”
老头仅剩的那只右眼上翻思索了一小会,耸耸肩解释道:“都没赢,那晚我们喝得太多,搞错了星象,谁能猜得到他会淹死在马粪里。”
一时间尴尬的氛围在潮湿的空气里骤起,幸好厨子适时送上热气腾腾的麦粥和酸涩的啤酒,沉默随着伯爵窸窸窣窣地进食被打破。
昆塔斯瞟了一眼呆立地杵在那的巫师,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打算浪费那半只鸡?给我个鸡腿,我们在泥浆里苦熬了半年,这种浪费是要遭天谴的。”
巫师赶忙依命徒手将鸡腿从鸡身上分下,昆塔斯从巫师油腻的指间结果同意油腻的的鸡腿,注意到切口很整齐,就和厨子拿刀切割一样,显然他扯下鸡腿时用了法术,而且运用得很自然。
“说说你为什么会来吧,我就没见过有自愿往这跑的巫师。”
“我想要份值得我能力的职位,鸦栖城的巫师比狗身上的虱子还多,在那一辈子也别想混出头,所以我想了想,去他的‘公爵特使’,去他的‘总督顾问’,我要找份活,能论磅拿金子、银子的活。我才不管那些伯爵拿什么眼神看我,就和打猎要拿肉犒劳猎狗一个道理,总归会有花大价钱招募术士的地方。”
图拉伯爵停下举到一半的木勺,愣了一下,最后索性放回粥里。
“听着,我们这可没养猎狗,最近也没法打猎,猎物都躲在洞里不出来。”
“您知道吗,在过去的日子里,你们来到加曼尼亚之前,极少数老练的猎人会用‘乌鸦’捕猎,虽然过程很漫长,需要付出很多精力和饲料,但是只要驯服了乌鸦,它就会和猎人达成协议,作为猎人安插在兽群里的眼线,替他打探野兽的动向,代价只是捕获猎物后分得它应得的那点肉。”
“那些猎人,他们不害怕被乌鸦背叛吗?我听说那些黑衣飞禽可是非常非常狡猾的,万一它出卖了猎人,该怎么办?”
昆塔斯凑近巫师,轻声质问,深怕旁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因为乌鸦很聪明,那些长翅膀的黑东西一向很聪明,它们知道跟谁合作能吃上肉。”
“乌鸦最后的结局如何,等到了林子里再也没有野兽可捕的那一天,到了它老得飞不动的那一天,猎人会怎么做?”昆塔斯呡了口啤酒,一如既往的难以下咽。
“不用担心,森林很大,大到猎人一旦迷了路,没有乌鸦的指引就别想再出来。”巫师冲酒杯打了个响指,歪了歪脖子示意伯爵再尝尝。
“既然好用,为什么不多养几只?”啤酒味道变化很明显,没了那股反胃的酸涩。
“因为那些黑乎乎的小东西很聪明,知道要独占食物得先干掉竞争的同行,没有一个猎人能同时饲养超过一只乌鸦,哪怕分笼也不行,总是只有一只能回来。”
“只有我一个人,再没多的了,昆塔斯·图拉伯爵大人。”
“赛利克斯,伯爵大人,人人都叫我赛利克斯就行,因为我只有一只眼。”
“好吧,赛克斯,我会开张赦免令给你,如果有牧师找你麻烦,别和他们冲突。”
桌上摆着柏溪谷的地图,几个月以来不计其数的手指无数次抚过羊皮纸,每一条道路、每一处隘口、每一座村落,到会者都已经熟记于心,他们带着厌倦的心绪聚集在此,参加军事会议,没人谈论角落的巫师,既然边区行政官允许他在那,那就让他在那。
“三道围墙,最外一层是土木混合构筑,配上壕沟和尖刺木桩,他们学聪明了,那些野蛮人。”说这出“野蛮人”这个词时,马利克塞斯带着深深的厌恶,昆塔斯有时担心长子的偏见会影响他对形势的判断,但他示意马利克塞斯继续报告。
“野蛮人选择的营寨位置很好,不肯能更好了,山谷中部的高地,背靠悬崖峭壁依托水源。呸,就算我们顶着流矢落石强攻,第一堵墙后面还有第二堵、第三堵。我估计最好情况也会损失两千人,整个柏溪谷境内生活着至少六万蛮族,他们在等待我们撞得头破血流,如果我们不能维持军力,拿下这座壁垒之后也会很快有新的叛乱。”
“他们一直在吸取过往失败的经验,学习我们,模仿我们的战术,这不是好事,搞不好暴乱已经在酝酿,不能再拖延了。”
“准备攻城器械需要几天,而且现在土地泥泞。”次子盖聂尔提醒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记事板上计算。
“我想你们也都注意到角落的人,赛利克斯,过来说说你的计划。”
巫师从角落走出,阐述了他的计划,具体细节我们已无从得知,只是知道计划很成功。
“有些冒险,如果失败,我们几个月以来的努力就白费了。”
“记住我教导过的,眼光放长远些,孩子们。我的父亲,你们的祖父,他终其一生都只是个富裕的骑士,从没享有过身披紫袍的荣耀。现在,一个机遇摆在我们面前,我不会放任它溜走,就像我在曼汀尼桥拼上性命救下安多尼提,图拉家族将在这片土地上扎根成长。”
昆塔斯·图拉已经拍了板,除了巫师的诸位军官悉数离开了营帐,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地开始准备,这会是个忙碌的夜晚。
柏溪谷的夜晚寒风刺骨,气温在急转直下,蛮族们很清楚粮食马上就不是他们要担心的唯一问题。值班的蛮族守卫哆哆嗦嗦的背过风口,他真希望能拉几个人出去打只几狼或者猎头熊,山脚下铁桶一般的营寨断了他的念想,这个冬天会很难熬。
一阵抓挠营门的噪声扰乱了他的胡思乱想,开始他以为是风声,持续一阵后他知道不可能是风声。叫醒门房的同伴,墙垛上的守卫勉强辨识出大门口有只野兽的身影,一行人将大门拉开一道缝,是一只叼着沾血头盔的狼,但它的块头比普通狼大出不少。
野兽没等守卫做出反应,便自作主张走进营寨,它丢下那顶装饰华丽的头盔,形体一点点发生变化,先是背脊向上拉伸,双腿站立起来,接着是四肢蜕变,人类手脚取代了利爪,最后狼头扭曲成人首,一个身披大衣的独眼老头立在他们眼前,守卫惊愕之余赶忙合紧营门。
“我要见大德鲁伊。”赛利克斯捡起沾血的头盔,像是展示战利品一般捧在怀中,“我带来了昆塔斯·图拉的死讯。”
通常而言部族的军事领袖是酋长,即蛮族所谓的“伯爵”,当互不统属的部族准备联手时,谁来领导就是大问题了,没有酋长甘愿仰人鼻息。很多次在和卢里亚人开战前,加曼尼亚部族统领已经自己先打了一仗,这一次不同以往,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德鲁伊压制住了汇聚在柏溪谷的诸多部族。
大德鲁伊一遍又一遍观摩头盔,伸出手指蘸了点血迹尝了尝,酋长们手持武器围住巫师,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等待大德鲁伊作出判决,倒是独眼巫师对指着自己的几把尖刀利斧满不在乎。
大德鲁伊砸了咂嘴,慢条斯理地说:“是的,是的,愿诸神诅咒他,是昆塔斯的血。他还活着吗,赛利克斯。”
巫师直视大德鲁伊,后者身覆藤蔓和橡树叶,隐约能看见其下的兽皮,与其说是装饰不如说是德鲁伊的一部分,可惜赛利克斯现在没心绪猜测德鲁伊的秘密。
“我混进了卢里亚人的营地,借助夜色化身巨狼,趁着他熟睡时突袭,一口咬住他的咽喉,现在他至多还剩一口气。”
大德鲁伊像是没有听见,又复述了一遍:“他还活着吗?昆塔斯·图拉是否还在人世?他被诸神诅咒的灵魂是否堕入了阴影之地?”
“是的,大人,是的,他死了。”巫师坚定地回答道,以不可否认地洪亮嗓音大吼,“昆塔斯·图拉死了!愿诸神诅咒他!”
三天之后,卢里亚人抛弃了营地,解除对蛮族营寨,留下成堆辎重补给匆匆撤回山谷入口,当天晚些时候,加曼尼亚人蜂拥着冲下山卢里亚营地,肆意劫掠遗留下的粮食、衣物和财产。最开始,大德鲁伊还试着劝服酋长约束部属保持纪律,随着对战利品争夺的趋向激烈,再也没人愿意听从大德鲁伊的规劝,抵抗者们又分裂成了各自为战的大小部族,为了争夺财物大打出手。
营地的骚乱持续了三天,大德鲁伊和他的随从在这期间失踪,可是酋长们已经毫不在意,他们急不可耐地瓜分战利品,在敌人的营盘饮酒作乐,肆意享受胜利的喜悦。
卢里亚人开拔的第七天,四千名士气高昂的士兵在清晨攻破了无人值守的营地大门,很多蛮族士兵在睡梦中被屠戮,剩下的很多人也没能及时撤回高地营寨,被迫徒手抵抗或是束手就擒,只有一部分战士及时撤回了高地。
当幸存者退回高地,打算利用仅剩的一点人手和武器做最后的抵抗,当他们看清来袭的敌军后,这些抵抗者的意志也奔溃了。
大德鲁伊还有其他酋长的头颅插在长矛上,威慑般的杵在队伍前端,好让野蛮人看得清清楚楚,就如巫师向伯爵展示的那般,他的爪子很锋利,技术也很娴熟,大德鲁伊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遇刺。
卢里亚军队的统领骑马走出队伍,解开头盔让双方都看清他的面孔,正是昆塔斯·图拉本人,他承诺放弃抵抗者可以活下去,他也的确信守了。那些小部分自愿放下武器的野蛮人只是沦为奴隶,庄园、矿场和角斗场是他们的归宿,至于剩下的,他什么承诺也没做出。
战斗只持续了一天,之后数个月都是琐碎的安置问题,划分战利品,分配奴隶和土地,支付雇佣兵的报酬,不过至少在胜利的当晚,成为柏溪谷真正统治者的昆塔斯·图拉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我有一点小小的疑惑,尊贵的伯爵。”巫师压低声音,他坐在伯爵左手,也是宴席上为数不多还保持头脑清醒的人。
“和以往一样,抵抗者会被处决,所有的头领、异教祭司,剩下的沦为奴隶,当中一部分女人、孩子将被贩卖到南方,余下的用来犒赏军士。我们已经很宽宏大量了,他们自己选择的这条路。”说着,昆塔斯为自己灌了杯葡萄酒,他受够了加曼尼亚发酸的啤酒,今晚他要把自己灌醉。
“您不必制造屠杀,他们只是不喜欢现在的大公,如果您说服他们为您效力......”
“我也不喜欢,但我更不喜欢拿着刀剑的暴民,他们只会制造麻烦。”
“您也看到了,他们是极好的战士,向他们许下一点微薄的承诺,您将拥有一支生力军。”
“然后把安多尼提·伽乌斯从他的宝座拉下来?你知道结局是怎样的——我会重蹈安多尼提的覆辙。那群行政官,我的同僚们,他们能忍受一个伽乌斯家族的混蛋坐在总督的位子上,但是他们绝不容忍昨天还平起平坐的边区行政官,明天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加曼尼亚大公,他们绝不会容忍!”
“我明白了,可我还是要请求您深思熟虑,在这片土地上,您的盟友很少,敌人却很多。”
“我在曼汀尼桥救了安多尼提,还有他的胜利,我本可以放任他和他的亲兵一同战死,但我没那么做,我清楚我的位置,我也相信安多尼提会兑现他的承诺。”
“公爵可未必这么想,他的承诺并非出于感激,只是对现实的妥协,要小心啊,大人。”
“你很贪婪,赛利克斯,远比你表现出的更加贪婪。你渴望更多,太多了,你想把往日的同僚踩在脚下,证明自己比他们更优秀、更出色。要小心,小心那些你看不见的陷阱,我的乌鸦,我们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
“我最后还是要提醒您,公爵已经从五年前的失利中恢复,或许他不擅长指挥战争,可他的牙齿和爪子依然锋利的致命,他的乌鸦也更加危险。祝你好运,我的大人。”
“你可以走了。”说罢,边区行政官,柏溪谷伯爵昆塔斯醉倒在席位上。
至此,加曼尼亚的土地上再无能够掀起大规模反抗的蛮族,图拉家族统治着潮湿阴冷的柏溪谷,在原本蛮族盘踞的高地修筑堡垒,象征图拉家族在这片土地上无可置疑的权威,直至他们从大地上消失。
关于柏溪谷一役,有记载的描述很少,亲历者的表现大相径庭。底层军士提起这一战,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很难提炼出有价值的信息,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包括图拉家族在内的高层又语焉不详,始终在回避提及战役的细节,只是强调最后的蛮族反抗力量在这一役被摧毁。
我又翻阅了几段非官方记述的文字,有两种主流的看法。其一,昆塔斯雇用了一批术士和刺客潜入敌营实施暗杀,制造混乱使得土著陷入了内讧,然后卢里亚人一举攻克了营寨,证据是柏溪谷之围期间有大笔去向不明的资金,而土著领袖又在围城期间相继离奇死亡。其二,卢里亚人故意遗弃了一批染有瘟疫的粮食,藉由出营骚扰的土著小队带回营地,当瘟疫到达无可挽回的程度,土著只得打开营门投降,卢里亚人之后的大规模屠杀和焚烧尸体似乎可以证明这一点。
不管是哪一种论调,似乎都和“赛利克斯”关系不大,历史上他的确是图拉家族的顾问巫师,可是他在柏溪谷之役三年后才为昆塔斯伯爵效力,他前往的原因之一则是——图拉家族的城堡疑似闹鬼,有人看到德鲁伊和土著酋长的幽灵在城堡里游荡,可笑的迷信。
佩博斯·图拉缓缓将弓拉满,双臂有点颤抖,不是因为臂膀不够拉满弓弦,而是在为第一次亲手猎杀红鹿激动,狄利安·伽乌斯和马克米姆·伽乌斯在身后默默注视他,这俩兄弟是安多尼提大公的长子和次子,这让年轻的侍从急切地想表现一番。
沉住气,你能行的,保持呼吸平稳,等等,再等等,等到那只雄鹿再走近些,瞧瞧啊,真是漂亮的鹿冠。噢......该死!
“你射空了,佩博斯。走吧,我们去看看,你这一箭如何。”狄利安夹紧马肚,前往搜索消失在林间的箭矢,马克米姆歪歪头示意佩博斯收好弓矢跟上,后者有点尴尬的翻身上马,跟上马克米姆。
狄利安在雄鹿逃跑处等候两人,指明半截没入树木的箭矢。
“力气是够了,可惜准头差了点,要是你瞄准时往右偏半寸,这会我们就在给鹿开膛破肚了。”狄利安冲红色尾羽的箭矢比划了下,又指了指地上的足迹。
佩博斯耐心听大公继承人指点,没再说话径直下马回收红翎箭矢,树干很结实,他不得不用小刀凿开树皮才取出箭矢。
“今天先到这吧。”狄利安抬头望向天空,视线穿过树梢,“回去吃午饭,然后练习剑术。”
马克米姆赞同地点点头,率先驱马离开,狄利安等到自己的侍从坐会马鞍上才离开,三人三马晃晃悠悠地在林地漫步。
那时鸦栖堡东北方向的鹿林很广阔,狩猎的贵族、猎人和盗匪都只会在密林边缘游荡,更深处是大片大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没有准备的贸然深入会迷失其中。据说在为建造鸦栖堡大规模砍伐森林和经历百年来的人类活动之后,鹿林依然广阔且鲜有人类涉足其腹地,人们更愿意沿着河流定居,相较没有通路的森林,航船更加便利。
“所以闹鬼是真的吗?那些死在柏溪谷的野蛮人后来怎么样了?”马克米姆问道,话题不是他提起的,马背上的三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加曼尼亚旧时代的传说。
“不过是些当地人谣传的流言蜚语,我在府邸没见过游荡的鬼魂,那地方的确终年阴冷潮湿,像是阳光不愿意照射那片土地。”
“说说那地方的故事,佩博斯,我们很想知道当地的传说。”
佩博斯略作了思索,开口说:“那是个流传很久的故事,那时柏溪谷还是阳光照耀下的土地,蛮族部落聚居在那,有一位酋长和他的妻子与膝下的独女。一个冬至夜里,紫发紫眸的女巫恳求在村落里借宿一晚,酋长应许下来,以宾客的礼节招待了她。然而酋长的妻子是个善妒的女人,她嫉妒来访女子的容貌,嫉妒她身为女巫却得到盛情款待,嫉妒丈夫对她喜笑颜开。她指示仆人连夜将女巫裹在毯子里,扔进寒冷刺骨的湖中,第二天女巫没有出现,妇人很满意结果。”
“女巫可不是简单能杀掉的。”狄利安拨转马头,引导三人向南骑乘,已经能看见林地边缘。“不管是传说还是现实,小心点,这段路有青苔。”
“是的,很快人们发现酋长的女儿失踪了,女巫再一次来访,斥责酋长妻子践踏宾客礼节,女巫为了报复带走了酋长的女儿,并展示女孩的长发。她降下诅咒,在酋长夫妇寻回女儿之前,这片土地将被迷雾笼罩,终年被潮湿阴冷的溪流环抱。遭遇放逐夫妇二人在迷雾中徒劳地呼唤爱女,他们的头上长出针状枝叶,皮肤变得干燥皲裂,疲惫不堪的双足生出根须,二人在歇息间变成了柏树,永远隐匿在群山里。”
“只是些迷信传说。”马克米姆笼手遮挡刺眼的正午阳光,他们终于穿过了密林。“你还没说闹鬼的事,那个叫什么的独眼巫师,他处理的?”
“赛利克斯,他在山丘下发现一座旧时代德鲁伊祭坛。按亲历者的描述,漫出的血迹沿着石阶在土里四溢,那些死于柏溪谷之围的野蛮人留下的,他们被束缚在土地上。我觉得是胡扯,那会距离柏溪谷之战已经三年了,就算有血迹也早干涸了。”
狄利安漫不经心地点头赞同,提醒两人:“下午有剑术练习,希望你们这次表现好点。”
佩博斯举盾挡下劈砍而下的短剑,木质的阔脊短剑狠很撞在盾牌边缘,震得他手臂一沉,旋即他挥动右臂,同样形制的木剑横扫身前,却被马克米姆灵巧的后跃闪开。
“扎稳脚步,马克米姆!利用好你的盾牌。”教头厉声呵斥,他是个严格的人,佩博斯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相峙之间,佩博斯趁马克米姆松弛的间隙举盾突刺,被马克米姆用盾牌别开,现在他反被对方用剑背猛击侧身,踉跄着倒在沙地上。
“我赢了。”马克米姆气喘吁吁地宣布,即是只穿着武装衣,他也有点体力不支。
“当心。”立在教头身旁冷眼旁观的狄利安缓缓说了一句。
没等马克米姆明白狄利安的提醒,佩博斯挥盾将他击倒,木剑横亘着卡在马克米姆咽喉。
“战斗结束了,小伙子们。”教头举起木棍,指出他们交手时的种种失误,方式是直接用棍子戳俩人,这样能让他们牢牢记住别犯那些让他们送命的失误,毕竟在练习场教头说了算。
“你这身打扮倒挺像是真正的公爵,是要去接待什么人吗?”
狄利安穿了身干净的长袍,头发和胡须也精心梳理过,看起来他今天不打算练习一番,公爵继承人指示仆人端来果酒和点心,让大汗淋漓的两人稍做休息。
“现在还不是,我会努力做个合格的公爵,就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在那之前,我要你们去把自己洗干净,赛维利斯·图拉今天晚些时候会到达,给他留个好印象。”
说完,狄利安·伽乌斯领着仆从返回宫廷,有很多事等待他处理。
“瞧瞧他,我高傲的兄长,自打我父亲不再关系‘琐碎的小事’,他好像就已经是这儿的主人。总有一天,等我受不了他的那张臭脸,我要离开这,去南方做个自由的雇佣骑士。”
“别说傻话了,马克米姆,你连我都赢不了。”佩博斯咽下最后一块点心,放回空酒杯,思索起兄长来访的目的,自从他以侍从的身份被送到鸦栖堡,有几年没有和家族联系了。
“他是我二哥,如果不算马利克塞斯和盖聂尔,他们是我叔叔的孩子,自他在特拉瓦尼亚战死后,我父亲就收养了他们。”
“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你父亲,昆塔斯伯爵,他结过几次婚?”
“每结一次婚都拿到一笔丰厚的嫁妆,我们阻止不了父辈的那点勾当。我记得我在高塔的母亲,当时我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初见她时感觉像是见到真实的幽灵,一个披头散发、容貌枯槁的幽灵,我尖叫着冲出塔楼,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是信使带来我母亲坠楼身亡的消息,我父亲,那个老混蛋,他一滴泪都没留。”
随着马克米姆放下酒杯,沉默笼罩着训练场,直到佩博斯打破了它。
“我还有个妹妹,我很想念她,不知道她现在还好么。”
“别担心,在大家庭里最年幼的孩子最会被宠溺。我们该回去了,狄利安不喜欢我占用他的侍从,走吧。”
卢里亚样式的浴室是狄利安从南方回来后改建的,还有庭院、大厅、寝室、回廊和宫墙,以及卢里亚样式的装饰,很多花重金采购自卢里亚,旅居南方给公爵继承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安多尼提公爵在加曼尼亚的土地上建立起卢里亚人的要塞,狄利安则力图打造一座真正的卢里亚城市,首当其冲自然是先建造一座卢里亚样式的宫廷,在卢里亚人懂得享受这一点上,佩博斯和马克米姆是一致的。
欢迎仪式很简单,赛维利斯·图拉只是伯爵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虽然这不代表他没有机会,但是眼下他还不是,他作为代表昆塔斯伯爵的使者前来,侍从举着图拉家族的旗帜——夸张的鹿角。
狄利安张开双臂上前迎接翻身下马的青年人,后者和他的随从向衣着光鲜的城主深鞠一躬。
“感谢您的热情好客,狄利安·伽乌斯大人,我何时能面见公爵本尊?”
“耐心点,我的朋友,公爵他保证会出席晚宴,别担心。”
佩博斯打量一身戎装的兄长,他不记得附近有暴乱或者战事,也许柏溪谷那边不太安宁。
晚些时候,佩博斯和兄长短暂地单独会面,后者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保罗斯·伊卡恩死了,他的家族彻底绝嗣,冷丘现在没有领主,父亲希望我们争取到那片土地。”
“这事我帮不了你,兄弟,我只是狄利安的侍从,他是个高傲的人。”
“别担心,只是一次礼节性的试探,我们在山谷西侧挖出了金矿,很快源源不断的财富将流入我们的府库。如果公爵不答应我们的要求,父亲会处理好的,只是你要待在这,稳住伽乌斯家的人,你很重要,弟弟。”
佩博斯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兄长的要求,听上去家里人把他当做了棋子。
“走吧,领我去宴会厅,我都等不及面见公爵了,对了,记住别提金矿的事,一个字也别说。”
近些年,安多尼提公爵很少公开露面,贡格特事件后公爵彻底躲在亲卫和术士之间,将政务交予长子。佩博斯对公爵本人没多少印象,只传闻他多疑又残忍,对凡世报以漠不关心的冷峻,仆役间流传公爵用活人实验亵神的恶毒巫术。
到了晚宴开始前,众人都入席就坐,护卫才推开大门簇拥公爵鱼贯而入,随着颤颤巍巍地身影走出人群时,佩博斯和其他人一样不自觉地倒吸了口凉气。
多年以后已是伯爵的佩博斯再次回想起当晚地情形,依然会不自觉地牙齿打颤,因为激动而不住地手指抽搐。
安多尼提公爵如同一具仍在呼吸,仍在行走的尸体,肤色呈现惨白地石灰色,看上去很多年没有接触过阳光。面颊、嘴角和眼睑完全耷拉着,整个人拄着拐杖在仆人搀扶间步履蹒跚,稀稀拉拉地发丝垂在肩头,但是公爵的眼睛......他的眼睛机敏地扫视在座的宾客,像是把持关卡地军士般打量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不时毫不隐瞒地流露出疑虑。
“昆塔斯,我的老朋友!我们很多年没见面了吧?你的第三任妻子还好么?希望她能熬过这个冬天,别像你的前一任,可怜的人儿,愿主垂悯,死于风寒实在是太不幸了。”
狄利安尴尬地凑到父亲耳边,轻声说道:“父亲,他是赛维利斯·图拉,昆塔斯伯爵的儿子。”
老公爵楞了一下,反应道:“啊,我还在想昆塔斯怎么还这么年轻。里贝克,你也在啊!希望你喜欢今晚的葡萄酒,狄利安告诉我今年葡萄大丰收,我们带来的葡萄,加曼尼亚地土地长出了卢里亚地葡萄,我告诉你,这里能种出葡萄。你一定喝到醉才行,我的酒鬼朋友!”
“他是伊列乌斯,号角城城主里贝克的长子,里贝克七年前溺水身亡了,你都忘记了吗,父亲?”
“多么不幸,我都忘了里贝克已经不再了,至少潘多里安你还在这,我记得你十分擅长骑射,在绿丘你一箭狙杀了野蛮人头领。你的领地今年收成怎么样?我记得那里是片肥沃的土地。”
“潘多里安死了有十年,他在领地死于暴乱份子的伏击,当时是你下令屠杀了所有参与叛乱的土著。”
“他又是谁?提利乌斯在哪?博雷格在哪?达拉多克、佩立安,还有安德阿斯,他们去哪了?我的老友都去哪了!”
“他是伯埃尔大主教,他接替斐多里主教有一年多了,你一直没抽空见他。”狄利安略带不耐烦地继续解释,“提利乌斯五年前病逝了,你当时还说怎么会有人因为淋雨病倒;博雷格被复发旧伤折磨得下不了床,很难说他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可怜的人,愿主庇佑;达拉多克、安德阿斯参与了反对你的密谋,被吊死在城堡塔楼外面;佩立安在东部巡视边区,你耀升他做边防行政官时还说他天生是戎马征战的料。”
“这些人都是谁?”老公爵叹息着从长桌一端扫视至另一端,试图认清每一张面孔。
“我正要介绍他们。”狄利安语气里带着几丝不快,显然他对糊涂的老父亲打乱气氛的举止不满又无奈。
宫廷主管随狄利安的手势开始按座次逐一介绍到宴宾客,宾客依次起身向老迈的公爵致敬,不过安多尼提公爵显然不在意这些素不相识的贵客。佩博斯已经记不清大多数人的名字和样貌了,他们大多和自己一样,都是曾跟随老公爵开疆拓土部属的儿子、侄子、外甥或者幼弟,名字五花八门,靠姓氏勉强能辨识他们来自哪个家族。
佩博斯依稀记得左手边是大主教伯埃尔,大主教左手则是预料给狄利安的位子,佩博斯对面是伊列乌斯,宴会之后他们再未见过面,伊列乌斯右手是马克米姆。佩博斯的兄长赛维利斯坐在公爵左前方,紧挨着马克米姆,无论是当晚还是多年以后回想,那次宴会都不算是愉快的回忆。
在宴会上,狄利安将他对卢里亚文化的热爱展现到极致,一场卢里亚规格的晚宴。清甜的开胃酒下肚后最先上桌的是九道小食,以水果、坚果和果脯为主料,配上蜂蜜、粗盐和果醋;在众人各自取食间十道冷盘也逐渐上桌,佩博斯能分辨出有时令蔬菜、蛋类、乳酪和火腿,还有些别的他未见识过的蘸酱;十八道热菜,六道鱼类和河鲜、六道家畜和野味、六道家禽和野禽,食物表面撒了大量的香料,杯中的酒也在此时被仆人换成了味道更浓郁的新酿葡萄酒;之后是四道浓汤,主料别用是蘑菇、河蚌、羊脊和鸽子,辅以豌豆和洋葱;最后上桌的是七道甜点,佩博斯怀疑厨子把后厨库存的所有细面粉、蜂蜜和奶油全部拿出来了,而且掺了来自东方的蔗糖,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糖霜,尝起来甜而不腻。
直到众人心满意足地打起饱嗝,宴会还算是愉快,然而随着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气氛朝着出人意料的形式发展。在远离主座的另一端,那些地位较低的后生自顾自地聊了起来,很难说公爵是讨厌他们的失礼还只是单纯对嘈杂噪音的厌恶,他随口说道——
“瞧啊,这就是我们的未来,一群不知敬畏的毛头小子,我们流血流汗打下这片土地是为了啥?”
“不全都是,尊贵的公爵,我和我的家族一向敬重您,多年以来图拉家族忠实地追随您。”
“那是因为你父亲没得选,我知道他,我了解他,我清楚他是哪一类人。赛维利斯·图拉,你们不是古老高贵的家族,你父亲心知肚明。狄利安,你是不是在南方遇到过图拉家的人,他是做什么的?”
“父亲,他们并不认识,可能只是远方亲戚,甚至只是巧合而已。”狄利安打起圆场,不想搞砸宴会的氛围。
“告诉我那家伙是干什么的,我都记不清的了,说出来。”
狄利安少许的沉默了一会,说:“他是包税人,负责里斯港口的税收。只是恰巧他也是姓图拉罢了!”
“包税人图拉,赛维利斯,听见了,不是元老,不是贵族,只是个抽税的税吏,对他而言花点钱买个一个骑士头衔不是难事,可他至多是个骑士。”
“我当然记得!曼汀尼桥,是的,我没忘记,也不会忘记。我的部下背叛我,反对我,密谋推翻我!就在我被部下抛弃,被围困在河对岸时,你的父亲,昆塔斯·图拉,一个小小的掌旗官,带领仍然忠于我的将士突破重围救回了我,是的,我还记得。”
“您却只给我父亲柏溪谷,一片阴冷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边缘之地。我父亲付出那么多,我父亲救过您的命,我们家族独自铲灭了盘踞在柏溪谷最后的叛乱势力,图拉家族这二十年多来一直努力耕耘那片并不肥沃的土地,我们一直安分守己,为您守卫边疆,图拉家族只是想要和付出对等的报酬,公爵大人。”
安多尼提大公冷眼瞪视坐在自己左手边的年轻人,后者很年轻,有着那个年龄段特有的高傲气息,他拒绝妥协或者屈服,视荣誉高过生命,认为一切付出皆有回报,他是柄出鞘的锋利刀剑,却又因缺乏柔韧而容易被轻易折断。
“我已经给你们了,年轻的赛维利斯,别说你不清楚你父亲的三次婚姻,每一次都为他带来更多财富、土地和头衔,我可是注意到他专挑那些人丁不旺的家族联姻。聪明的家伙,知道怎么让家族的利益最大化,知道怎么去攥取不属于自己的遗产,知道怎么在不同派系间结交友谊。昆塔斯曾经是我的副官,可他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副官,跟随在‘加曼尼亚总督’左右,他自愿去往偏远的柏溪谷,他自愿留在那里,他自愿成为边区行政官。回答我,赛维利斯,在此之前,你的家族是否有过一位总督?是否有过一位行政官?是否有过一位将军?”
“安多尼提公爵,我们只是拿到应得奖赏,在我们侍奉您多年之后。”佩博斯这样的毛头小子都注意到兄长表情变得凝重严肃,用餐时挂在嘴角的笑意荡然无存。
“在你父亲参与达拉多克的密谋前,他的忠诚无可置疑,在那之后,他只是首鼠两端的墙头草,见利忘义、见风使舵的家伙,在曼汀尼桥之前他背叛了我,在曼汀尼桥之后他又出卖了同伙。现在,我看到一个自命不凡的小人指派他的次子进入我的宫廷,舔着脸索要他不配拥有的权势。”老公爵大口灌下葡萄酒,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昆塔斯想要什么,冷丘,那块紧挨着柏溪谷的土地,伊卡恩家族绝嗣了,不幸的人,昆塔斯的第一任妻子,你兄长的母亲来自那个家族。达拉多克、安德阿斯早已不挂在塔楼上,可在这么多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在夜晚听到他们的骨头在风中咯咯作响。昆塔斯还活着,这就是我能承诺昆塔斯的全部,回去告诉你的父亲,明天一早就回去。狄利安,后面交给你了,我太老了,吃得太多,喝得太多,愿主怜悯我这可怜的老头。”
宴会在公爵离席后没多久就结束了,佩博斯不清楚自己右侧的客人是否知晓,至少他自己,还有伯埃尔、马克米姆和伊利乌斯听得很清楚,他们默契的一言不发,遵从城主狄利安的建议沉默地离席。佩博斯想了想,觉得以自己眼下醉醺醺的状态再去找赛维利斯也不会有结果,便直接回了寝室。
翌日,太阳刚刚越过树梢,仆人便唤醒宿醉未解的佩博斯,告知他狄利安在猎场等他。佩博斯匆匆换上猎装,骑马赶赴猎场外围才发现,这次不是狩猎练习,狄利安在护卫簇拥下等候他,突如其来的围猎活动让佩博斯深感突兀,而且马克米姆不在人群里。
“用这副弓箭,好好表现,佩博斯。”狄利安整了整光鲜的猎装,指示随从交予佩博斯一副精致的猎弓和一筒红翎羽箭。
一行护卫裹挟二人深入林地,全然不似平常狩猎时众人平行散开围堵野兽,不安和恐惧在佩博斯心中升起,看到林地深处的公爵亲兵和被捆缚在树上的兄长赛维利斯,佩博斯明白了这次狩猎的目标。
“冷静,佩博斯,这不是私人恩怨。让我们凑近点,再近一点,瞧瞧这次狩猎的东西。”
佩博斯没得选择,只能在护卫的督促下夹紧马肚,向着兄长被捆缚的方向行进。
“赛维利斯,以这种方式见面我也很难过,但是你惹恼了不该惹恼的人,公爵不打算继续容忍你们家族的行径,他唯一能承诺的只有留下图拉家族最后的血脉。”
“看起来能活下去的不是我,比起野外的野狼,你们更信任圈养在家里的忠犬。”
狄利安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指,看守狠很抽了赛维利斯一耳光。
“为了娶他母亲,我父亲谋杀了我妈妈!我才不在乎他是我兄弟,放了我,我告诉你柏溪谷金矿在哪!放了我,我父亲、我兄弟,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会标出金矿的位置,只要放了我!”
狄利安转向佩博斯,眼神里流露出质问的神色,也让佩博斯惊恐地举止失措。
“我不知道金矿的事,他的确提过,但是我真不知道,大人,我和此事无关!”
“我明白了,赛维利斯,你连自己的弟弟都要出卖吗?还真像你父亲会干出的事,他也出卖了自己的长官换得公爵的宽恕。”
那一次,佩博斯没有回收箭矢,他没那份胆量回头再看一眼兄长温热的遗体,哪怕是一眼。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马背上,任由护卫解除他的武装,将他羁押在地牢里,浑浑噩噩地度日,那里阴冷、潮湿,终年不见阳光,就像他在柏溪谷的家乡。
之后三年里,除了每个月鸦栖堡主教和医师会下到地牢短暂地探望他,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图拉家族的最后一人,柏溪谷伯爵的第三子,佩博斯·图拉,就这样被遗忘了。
直到那一天,佩博斯记得那一天,主谢日后的第七天,地牢蓦然敞开,马克米姆弯腰钻进牢房。
佩博斯一言不发,虚弱地抱住马克米姆的脚踝,不能自已地失声痛哭。
新任公爵马克米姆宽恕了他,可怜的狄利安,他只当了一年实至名归的公爵就被弟弟推翻,在刺瞎双眼后流放,再也无法目睹自己亲手规划的宏伟城市。
马克米姆需要一个新的柏溪谷伯爵,顶替自己忍受那份折磨人的苦差事,他只做了三年就难以忍受当地湿冷的气候,还有他日渐傲慢,沉溺于挥霍的兄长。
虚弱的佩博斯还是踏上了返乡的路途,回到他阔别近十年的家乡,他在这里已经没了亲人,也没有可以依赖的盟友,他唯一存活的妹妹早已被送往贡格特修道院,她将在那度孑然过孤独的一生,然而佩博斯的统治还是持续了近四十年,直到他在一个傍晚独自骑马消失在柏树密林深处。
七天后,一群进山伐木的农户发现了伯爵冰冷的尸体,他的胸前没入一支红翎尾羽的箭矢,颜色艳丽如同夕阳时分的余晖,又似是被猎物染红的血色。
现在史学家相信昆塔斯·图拉对安多尼大公早有不臣之心,不过翻看他前二十年的履历,很难让我觉得这是位野心勃勃的伯爵,可能他单纯不满只获封并不富庶的柏溪谷,认为兼领北边的冷丘才配得上自己的战功。或许出于旧日同袍的情面,安多尼提公爵平息伯爵发起的叛乱后,允许他最年幼且仅存的儿子和女儿存活,可惜图拉家族的统治并未因此长久。
图拉家族在历史上从未兴旺过,我怀疑故事里宴会座次描述的真实性,无论是赛维利斯还是佩博斯,他们的座次都不可能如此靠前,至多位于餐桌中部,毕竟昆塔斯本人也只是安多尼提大公诸多副官之一,就不是最功勋卓著的,也不是最受信赖的。
马克米姆的确被安东尼提任命接管柏溪谷,当是他一天也没上任,而是借口留在鸦栖堡继续和兄长的权力斗争,那三年柏溪谷实际统治者是亚德安·符腾,一位土著出身的昄依者军官,后来他的女儿嫁给了佩博斯·图拉。
柏溪谷金矿在图拉家族统治时期一直未被发觉,虽然各种各样的传说源源不断,但是从来没人真正找到过,直到伽乌斯家族统治末期,才被当时的统治者亨利·本·符腾伯爵发掘,这也成为了符腾家族兴起的重要财源。
斐多里骑马踏着泥泞道路穿过隘口,回到阔别多年的柏溪谷,这片常年不见阳光的土地依旧阴冷潮湿,一如他离开时那般令人压抑,连泥土之下的死者也难得安眠。
一路上主祭嗅出夹杂在风声中的悲泣、恸哭和恐惧,没什么值得奇怪的,这里本就是被诅咒的土地。他先是造访了儿时度过的修道院,修道院和他离开时一样,里面住满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修士依靠皮鞭和棍棒教会所有人“规矩”的含义,在边区驻留多年后,斐多里悲哀地发觉自己竟然并不憎恨在修道院的日子,甚至有些小小的怀念,毕竟那时的世界很简单,只要老老实实干活,就不必担心饿肚子,黑面包和麦粥总是会有的,更不用担心谋杀、背叛、战乱。
斐多里没有多少驻留的时间,他向院长打听了山谷里最近的消息和形势,又寒暄了几句个人生活,主祭表现出一副对修道院倍加关切的热心肠,院长激动地握紧他的手久久不松开,见院长说不出自己需要的情报,斐多里找由头策马离开。
稍作逗留后,主祭转向南方前往鹿角城,那是百年余年前第一代伯爵昆塔斯建造的城市,也是柏溪谷的首府,一座弥漫着屠杀后残留血腥的不详城市,无论用多少碱水和灰浆都洗刷不掉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恐怖过去。
斐多里看到死人在山丘下徘徊,那些土生土长的加曼尼亚人,他们在此久久的不愿离去,像是在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和等待戏剧终幕的观众如出一辙。
“从血中得来的将以血偿还,年长者将死于年幼者之手,有罪的将献祭无辜的,最后一个将杀死第一个。”
斐多里惊慌错愕地在幽灵中搜寻,看到念念有词的死者是头缠藤蔓,身披鹿皮的德鲁伊,他死了至少有一百年了,德鲁伊教早已随着最后一个德鲁伊被烧死而灭绝。主祭没有勒马停留,他见识的死人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个鬼话连篇的异教幽灵,他如此想着,夹了夹马肚,催促胯下的坐骑快步进城。
在圣钟教堂里,主教正等待斐多里的到来,他拥抱长途跋涉赶来的教会同袍,送上兄弟之吻,以示对他的祝福和庇护。
“感谢你能赶回来,斐多里兄弟,我们一直盼望你的到来。我听闻了一些来自东方的传闻,现在不是太平的岁月,很高兴你能平安抵达。”
“那些马背上的野蛮人......”斐多里叹了口气,接着说,“他们信奉异教神明,以劫掠财富为荣耀,以亲身耕种为耻辱,粗野且难被感化,不过形势都还在控制,都还在控制,大公设立的边防军区挡下了蛮族的马群和弓箭,据我所知他们已经转而向东南进攻卢里亚东部。”
“愿主保佑所有人,我们正在步入一个黑暗的时代,可怕的事情到处都在发生,进来吧,我们谈谈这里的情况。”
待壁炉烧得旺盛,主教支走了一旁的教士,只留下斐多里主祭一人默默坐在主教对面,等待接下来的会谈。主教收起酒壶、酒杯,将桌上的书本扫到一边,从桌下拖出一个半臂长的方盒,吭哧着抱起一坨文件,斐多里适时伸手接住,俩人合力将一大摞卷宗摊在桌上。
主教抽出手绢,一边擦拭额头,一边向斐多里说明:“图拉家族的悲剧全在这里,愿主怜悯这些可怜人的灵魂。不不,不用急着一卷卷查阅,这些事我们忙活了大半年,听我讲就行,重点都在标出来了,你可以等会慢慢看。”
“好吧,主教大人,先从第一起开始讲吧,具体事故的前因后果。”
“第一个受害者,可怜的孩子,博纳亚·图拉。图拉伯爵的幺子,他小时候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我记得他只有桌子这么高的时候可爱极了。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早晨,那会是仲夏时节,这鬼地方一年里为数不多阳光充沛的日子。他在林场边缘嬉戏,他喜欢森林,伐木工就在他不远处,林子有巡林人,周围还不时有猎户,所有人以为林场很安全,没人注意到林子蹿出一头巨狼,目击者吓坏了,他们说那头狼足有马匹大小,简直胡扯!那畜生一口咬住博纳亚,咬得死死地,据说博纳亚只尖叫了一声就没声音了,等到反应过来的众人拿着草叉和弓箭把它驱赶走,那可怜的孩子已经咽气了。”
主教叹息地摇摇头,说:“只有那个可怜的孩子,那畜生没让孩子受太多罪,它的袭击又快又狠。”
“巨狼?嗯,魔法催生的扭曲生物,鉴于它的目的如此明确,很可能是被魔法操纵,也可能是易形人,或者学过这类法术的巫师。第二起是什么时候?”
“第二起发生在秋季围猎时,伯爵的长子佩博斯·图拉,和他的曾祖父同名,愿他安息。搜索队花了大半个月才在下游找到他被河水浸泡肿胀的尸首,医师没在他身上找到伤口,说不准他仅仅是渡河时失足坠马溺水,还是在森林里被袭击后淹死在水里。考虑到他兄弟离奇的死亡,谨慎一点是好事,有个骑手声称,当日他在距离佩博斯失踪不远的河边听到有女人歌声,结果啥都没发现。”
“听起来不可思议,这地方又不是狭海,没有塞壬一类的东西。第三起呢?”
“亚德安·图拉伯爵本人,他的死状可以用诡异形容,他在房间里被活活烧死!”
“有人故意纵火?这不是我的工作范畴,你需要治安官。”斐多里反倒轻松了一点,前两件事已经让他困惑不解。
“不是一般的火,伯爵被烧成焦炭,那气味我这辈子不想再闻到第二次,当时我就在现场,伯爵的遗骸在躺椅里蜷缩成一团,面目完全模糊。不到半年连续失去两个孩子对伯爵打击很大,他把自己独自锁在屋子里,只允许仆人清晨进去送餐和打扫。事发的第二天,仆人们才发觉伯爵被烧死在躺椅里,只有他本人和衣物烧着了,椅子、地毯和屋子里其他东西完好无损,屋外的人既没听到尖叫声,也没闻见焦糊味。”
听到这里,斐多里默不作声地翻出酒壶、酒杯,不待主教允许便给自己灌了满满一杯,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无可置疑的邪恶魔法,无论凶手是谁,他的手段既残忍又娴熟。”斐多里顾不上礼节,直接用袖口擦了擦。
主教赞同的点点头,继续说:“不幸的事还没结束,奥兰德·图拉和芬里斯·图拉依照传统为他们的伯爵父亲守灵,被发现死在灵堂里。奥兰德浑身十几处刀伤,死于失血过多,我们想不出他被杀的理由,虽然刀子在他兄弟手里攥着;芬里斯七窍直冒酒水,弄得整个灵堂湿滑到没法通过,我们没搞明白他怎么把自己淹死在酒里,直到仆役报告酒窖空了。”
斐多里恶心地推开酒杯,出神地呆滞了半会,主教耐心等待他回应。
“毫无疑问,这几件事是有目的、有预谋,针对图拉家族的谋杀,很可能是几个人联手行动,甚至是几个巫师,唯一问题是——他们能得到什么?权力、金钱、复仇亦或他们只是单纯享受谋杀的过程。”
“别操那份心,兄弟,在你赶回来的路上,我们抓到凶手了,一个伪装成妓女的女巫,绝妙的伪装,难怪过去两个月一点头绪都没有。”
“为什么不会是符腾家的人,他们和图拉家族是姻亲,图拉家族绝嗣对他们最有利。”斐多里知道自己的问题既愚蠢又危险,但他还是说出口。
主教将油灯推向斐多里,照亮主祭疲惫倦怠的面容,细细端详了一番,半晌才开了口。
“你在边区待了太久,我的教会兄弟,有些事需要时间了解才能明白。先休息吧,斐多里兄弟,我已经安排好你的房间,跟我来。”
说着主教收起卷宗,锁紧柜门,确定钥匙系在腰间,方才手举油灯领着斐多里离开房间,出门时太阳已经落下。斐多里只是侧眼瞟了一下,便看到德鲁伊的幽灵杵在庭院里,瞪视两个活人穿过回廊。
“是的,我太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斐多里半是回答,半是喃喃自语。
那一晚斐多里睡得很不安稳,他梦见贡格特女子修道院的大门,他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她在熟睡,睡在香甜的梦中,在嘴角左侧有颗小痣,斐多里忍不住轻轻触碰,婴儿吮吸起他的食指。
嬷嬷开出一道门缝,迟疑地打量怪异的来客,他衣衫褴褛,有一副未经修剪的胡须,怀里抱着襁褓。
“她母亲死于难产,土地没有收成,家里除了盔甲武器和一匹瘦马,啥都不剩。我要去东方边区打仗了,实在不能带着她,修女嬷嬷,请收留她吧。”斐多里身着遮掩身份的宽袍,用魔法编织虚假的外貌和声音,将自己化身为一个破产骑士。
修女迟疑地接过襁褓,慈爱地轻晃臂弯,生怕惊醒还在梦中的婴儿。
“赛莉诺,和她母亲一样。”说着斐多里牵马向东方远去。
早祷钟声搅醒睡梦里的斐多里,他沉默地起身,回忆起那个遥远的清晨,他将婴儿交予贡格特的嬷嬷,开始怀疑当日行为是否正确,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此这么做的,也许他早早将那女婴遗落在山林里无人知晓的角落。
“你看起来不太好,斐多里兄弟。”主教坐到主祭餐桌对面,忧心忡忡地闲聊起来,“我遇见过一些从东方回来的战士,他们很少提起那里正在进行的战事,是不是很糟糕?”
“那里的战事和别处没有区别,残酷、野蛮、血腥,仅此而已。我花了点时间才重新学会躺在床垫上安眠,在军营和野地辗转这么些年后,我都快忘了怎么睡在铺垫羊毛和羽绒的床上。”
“我原以为你们这类人在军队里更受器重,无意冒犯,我指的是魔法方面的才能,你的能力可以改变战局。”
斐多里摇摇头,解释道:“远远没有,没有魔法能一劳永逸的终结战事。在马匹嘶鸣、血流成河的沙场上,任何人都微不足道,我们这些施法者同样是可消耗的棋子,只是更加价值更高一点,比如行军时我们能有稻草垫背,有毯子保暖。”
“你这样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又是施法者,我能理解,就算是在教会里也有偏见,真是不容易。”主教压低嗓音,低声询问道。“女巫点名要一个主祭为她做告解,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上过战场,见过的场面和阵仗比这的人都多,而且您是外来者,不必掺和进当地的事。”
“您在说什么?我是个施法者,换而言之,和教会外的巫师没多少区别。”
“符腾城主的意思,他害怕那女巫会在死前像条疯狗一样乱咬人,这节骨眼上各个家族的名誉容不得半点污损,哪怕是子虚乌有的也不行,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斐多里心不在焉地答应下来,他看到德鲁伊的幽灵还在教堂庭院里徘徊,恶狠狠地和他对视。
那时是深秋时节,气温降的很快,斐多里尽可能地囤地过冬的木材,可他知道眼下的远远不够。
屋内女子又一次呻吟着,教士放下伐木斧转身回到屋内,进屋前再一次确认了结界的完整性。
“了结了他,求求你!”女子指了指隆起的腹部,她的声音和她的容颜一样憔悴虚弱,斐多里知道她时日无多。
“我做不到,我是个修士,而且你太虚弱了,堕胎会害死你。”
“那至少请替我复仇,在他们对我犯下这样的罪行之后!”女人向斐多里伸出手。
斐多里不知道自己还在期望着什么,她活不长了,修士心里清楚的很,可他抗拒着内心的想法救下了她。
“一个将死,一个将活,你希望的将会落空,你恐惧的将会实现。”
一个让斐多里寒毛战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看到死去的德鲁伊坐在木墩上。
修士毫不犹豫地拾起伐木斧,高举着顺劈而下,大喊:“你只是个死掉的鬼魂!”
“一个逛窑子的巫师在床上抓到她,她看起来还没成年,那些使巫术的渣滓,按照他辨认出女巫的方法——和女巫上床就像面包送进了冰窟,愿主原谅我,真是群亵渎神明的混蛋,我不是在冒犯您,斐多里兄弟。”
“我能理解,在东方边区这类人我见得多了,也不全是那样的混蛋,来自水晶谷的法师就很优秀,训练有素而且纪律严明,除了冰冷的不近人情,他们没什么缺点,我当年差点成了法师。”
“通常的确不会,他们一向人数不多,弗兰尼亚的生源差不多够了,这里距离帝国西北又太麻烦,要翻越黑色山脉。那年是个意外,一支法师使节来游历加曼尼亚,他们在我生活的修道院暂留,那时我才五六岁,啥都不懂,只有院长和修士知道我有多危险。他们向使节团推荐我,想把我这个瘟神送走,那些法师有点犹豫。虽然我的魔法天赋很强,但是在弗兰尼亚通常孩子尚在襁褓就会被带到他们在水晶谷的学院,一方面方便从小培养对魔法的操纵,另一方面隔绝家庭的影响,他们是个特立独行的团体,向来排斥外界,特别是世俗贵族的渗透。他们看重我的才能,但我还是拒绝了。”
斐多里说谎了,他一生诸多谎言里微不足道的又一个谎言,阻止他前往遥远西方的是德鲁伊鬼魂决绝的摇头,他不希望斐多里离开。
马车拉着俩人沿着城区泥泞的道路缓慢行进,除了车夫驱散行人的呵斥声,再无多言。
修道院的生活很难熬,斐多里每一天都在板着指头算日子,计算着哪一天自己才能离开修道院,前往教会求学。
努力学习知识,认识世界,了解这片土地,这些是德鲁伊教会他的,虽然他只是个幽灵,一个支离破碎的鬼魂,一段往昔岁月的回音。德鲁伊教授他那些被遗忘的历史,被禁绝的知识,讲述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加曼尼亚人,卢里亚人,他们曾在此流血厮杀,彼此憎恨,最后一同长眠于此。
德鲁伊也告知斐多里的身世,他是亚德安伯爵与情人的私生子,那时亚德安还不是伯爵,还未结婚娶妻。斐多里被抛弃在修道院里,因身份被生父所不容,因天赋被生母所遗弃。斐多里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被母亲和继父养育,那是个善心肠的磨坊主,他收留了被伯爵抛弃的母女。
这些都是德鲁伊告知他的,他信任德鲁伊,就如他选择了德鲁伊建议的名字——斐多里,和那位建立加曼尼亚教区的大主教同名。
典狱长亲自恭迎主教和主祭二人,引着他们下到地牢深处,那里暗无天日,比这片土还要阴冷和潮湿,弥漫着刺入骨髓的寒意。
主教示意典狱长和狱卒陪同自己留在外面,默默祝福独自进入牢内的主祭兄弟。
这是个低矮压抑的小小石室,地板铺着一层稀薄发霉的稻草,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弓背弯腰的斐多里勉强居高油灯,照亮犯人,如主教所说,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
斐多里强止住颤抖握紧油灯,仔细观摩女人的面容,他熟悉那张脸。即使因为近日的羁押,她的头发显得枯黄,形体消瘦,可是主祭还是在她身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女孩也望着他,斐多里看到她左侧嘴角的小小黑痣,不由地更加紧张。
沉默了半晌,女子抬起绑着绷带的手,撩开头发开口——
“你好啊,主祭大人,或者我该叫你——斐多里舅舅?”
斐多里骑驴离开修道院向西出发,亚堪有个见习教士的职位在等着他,但在此之前他打算向南走些到靠近鹿角城的地方,探望一下未曾谋面的母亲和妹妹,以过路修士的身份。
德鲁伊鬼魂一路默不作声地指引他,斐多里有点厌烦这个无处不在的幽灵,不是他知晓母亲和妹妹的居所,修士早就赶走这个亵神的异教徒。
一队衣着光鲜的青年骑士策马飞驰而过,他们打着图拉家族的旗帜,斐多里识趣的闪到路边,等到烟尘消散才重新上路。
他沿着河流前行,看到远处飘起的烟尘,不安驱使他狠抽驴子奔向村庄。几幢屋子在燃烧,更多的只是被破坏,像是被劫掠了一般。
“伯爵派来征税的人,他们嫌租税太少,我们没的办法,今年收成不好。”
安顿完老头,斐多里牵着驴子走进村子,几乎滑倒在马蹄反复踏过的泥浆里,双腿不住的打颤。他看到男人在抢救房屋,女人抱着孩子在院子里哭泣,还有些人倒在路边血泊里,更多的是倒地呻吟声。
鬼魂在前方指引着他,领他来到靠近河边的磨坊,斐多里多么希望自己那一天没有造访村子,没有见到眼前的惨景,他抑制不住地呕吐,大口大口的呕吐着,直到胆汁的苦涩让他恢复神智。
他的母亲被吊死在磨坊前的树上,他认得出来,他们有一样的金发,一样的蓝眼睛,一样的脸庞。
他在不远处找到磨坊主的尸体,他是被剑杀死的,一边还有根木棍,显然他想保护妻女但是失败了。
斐多里不远进屋查看,但是鬼魂不耐烦地催促他进去,最终斐多里探头伸进屋内,看到衣衫不整的妹妹躺在角落。
鬼魂在他身后低语着:“婚生子对私生子,他强暴她,蹂躏她,折磨她,强者对弱者,兄长对妹妹,同父异母者的仇恨。”
斐多里瘫坐在门槛,多么可怕的悲剧,他努力回过神,抓起毯子裹住奄奄一息的妹妹,盘算着报复生父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复仇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
“我在这,完成你本该做到的事。”女孩没有否定这个名字,这让主祭彻底绝望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为什么你不能远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斐多里已经不在乎门外的一众人,他巴不得他们冲进来,将自己投入地牢。
“为什么你要抛弃我,舅舅?!”女孩朝他大吼,厉声质问出一个斐多里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只是,我只是,只是想保护你,我没法承担照顾你的担子,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一直都在后悔,孩子,我很抱歉。”斐多里放下油灯,依靠墙壁跌坐,将悲伤掩埋进手掌。
看着掩面哭泣的舅舅,女孩没有被感动,她继续说:“你厌恶我,你憎恶我,我是强奸和乱伦的产下的怪物,我的降生害死了你唯一的亲人。”
“我看到了你留在墙上的诅咒和符文,我知道你本打算做什么,也知道你放弃了什么,你是个懦夫。”
在东方驻防区的日子里,斐多里无数次遗忘又无数次想起,他留在贡格特的孤儿,他在鹿角城刻下的咒印,他为母亲和妹妹修筑的坟茔。
他一次次告诉自己,那些往事不值得怀念,他只需要活在当下,避开马背民族的箭矢和弯刀,和同袍们在漫长的防线上辗转驻防,将这场无休无止的战事进行下去。
他无数次地在梦中惊醒,听到不存在的婴儿在啼哭,斐多里相信只是幻觉,因为自从离开柏溪谷,他不曾见到任何一个幽灵,显然他们没再来打扰他。
可是,那啼哭声是如此真实,在他脑海里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斐多里止住哭泣,询问道:“告诉我,这些不是你做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女孩漠然地说:“你不是唯一能看见鬼魂的人,你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平凡度过一生,那些仇恨和你无关!”
“当然有关,我们是德鲁伊最后的一支!为什么我们能看得见死人,为什么我们能听见他们说话,为什么祖母要委身那个恶心的亚德安·图拉,我们的复仇需要图拉家族的血脉。”
斐多里愣住了,他不曾知晓先祖在百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一切,在他们知晓抵抗无望之后,在他们死于乱军之中,他们不惜以灵魂为代价,永久地禁锢在这片土地上,指引后人完成复仇。也是他们在看到子孙血液里的外来文明占据上风后,牺牲血脉最后的末裔,促使一个被诅咒的孩子诞下。
“他知道这样做的代价么?拥有魔法的代价是无法育有子嗣,德鲁伊一系将会彻底断绝。”
“他们不在乎,我也是,我们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女孩点点头,哽咽着说:“一个一个的涂满,我没想过会那么疼,直到现在我还能隐约感觉到我的掌心在灼烧,但是这咒语也给予了我更强大的力量完成使命,是的,我的魔法没你的强大和高明,感谢你没抹掉那段咒语。”
“最后说说你的复仇吧,赛莉诺。”斐多里对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他不在乎了。
“最年轻的孩子是第一个,他的三个兄长犯下罪行时,他不在那里,可我需要一个最易得手的目标练练手。当我化身野兽伏击时,除了复仇的冲动,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我不后悔。之后是我的生父,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傻瓜,一段歌曲和一点幻象就能勾引他走向河水深处。为了接近伯爵,我花了点心思,为了混进仆役,我不得不做些来钱快的事,有机会接触他之后就很简单,我将他腹中的美酒化作了火油。”
“当图拉家族最后两人在灵堂守夜时,我化身小鸟飞了进去,那两人还在议论瓜分遗产的事,根本没注意到窗户打开着。我藏在挂毯后面,看到他们大口喝着烈酒,争论也越来越激烈,稍稍施展一点幻术刺激他们,果不其然胖子持刀捅死了兄弟,他捅了一刀又一刀,直到兄弟没了生气才躺在一旁。我将他固定在地上,一杯接一杯地给他灌酒,最后索性将酒杯连通地窖里的酒桶,就像福音教会一直宣扬的那个故事——先知杯中的美酒永远不添自满。”
“你觉得为了杀死五个人毁掉自己一生值得吗?做一个死掉百余年幽灵的工具。”斐多里曾以为自己见识太多的死亡和杀戮,不再会因这样的事发抖,可惜他错了。
“我原本打算离开,可是听说教会召回你来调查这事,我打算见见你。”
“的确不该,可我也需要生活,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除了妓院又能在哪赚钱。”
斐多里杵在寒风里,他并不感到寒冷,他的心已然麻木。产婆在屋内忙着,帮助赛莉诺诞下那个被诅咒的孩子,斐多里想过结果了它,可他不该扼杀无辜的婴儿。他打算之后送妹妹去贡格特,那是她最好的选择。
铁匠走了过来,默默顶替他的位置,村里人感激斐多里帮忙重建村落,他们也不介意村里多一个伪装成修士的巫师。
斐多里没有骑马,也没有牵出驴子,他在雪地里艰难行走,不断幻想着奔跑,渐渐地他的形体开始扭曲,他四肢着地继续向前,长出肉垫和锋利的爪子,身型开始拉长,厚实的皮毛覆盖每一寸皮肤,口腔向前延展,长出一口锐利的森森白牙,一双猩红充血的眼睛使他在风雪中辨识道路,灵敏的尖耳朵保证他能捕获每一处声响。
一头狂暴的巨狼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跳跃奔腾,向着鹿角城飞驰而去,在离城墙不远处,他又化身乌鸦,全身匍匐在地,蜷缩着长出翅膀、喙爪和羽毛,扑扇翅膀飞越城头。
这趟旅程极大地消耗了斐多里的气力,他步履蹒跚地躲到宫廷后墙,施法在墙上刻下诅咒整个家族的符语——
愿你们被火焚烧,被野兽撕咬,被溺死水中,死于刀下,死于欢愉,死于亲族之手。
只差最后一步,受诅咒者亲缘的血,这难不倒斐多里,他体内流淌着图拉家族的血。然而在匕首握在手中瞬间,斐多里犹豫了,他想到赛莉诺,她和孩子也会难逃这诅咒的命运,修士收起匕首。
“抗拒命运的蠢货,血债只能血偿,往昔欠下的积怨,他日必将加倍偿还。”
不顾死缠不休的鬼魂,他再次化身为乌鸦,竭力在风雪中飞行。
产婆在清洗女婴,铁匠已经赶去唤醒草药师,但是斐多里知道为时已晚,赛莉诺走完了她短暂艰苦的一生。
至少,要让这女孩远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斐多里决心如此。
典狱长不安地旁敲侧击,询问主教里面为何没有动静,主教只是安抚众人耐心,即使他也被地牢的寒意折磨地膝盖刺痛不已。
终于,斐多里主祭缓步走出牢房,面容比进去时更加苍白,更加严肃。
“她的告解结束了,女巫承认了她所有的罪行,愿主宽恕她。让她在供述上签字画押,准备好火刑架,召集巫师负责戒备。”
“感谢主的恩赐,这场惨剧终于能收尾了,斐多里兄弟,能否请你主持火刑仪式,普通火焰难以伤及女巫。”
斐多里沉默了片刻,说道:“当然,这对所有人都是解脱。”
女巫被绑缚火刑架,在人群的唾骂声里,主教宣读了她的罪行以及教会的裁决,将未点燃的火炬交予斐多里主祭。后者举起火炬向众人展示,接着不借助工具,伸手点燃了火炬,燃起蓝紫色的火焰,信众们纷纷跪地,感激教会的圣迹。
不消片刻,女巫便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尖叫哀嚎,魔法燃起的火焰更加迅猛和致命,很快女巫便被火焰彻底吞噬殆尽。
“您这就要走吗?斐多里兄弟。”主教在城门送别这位沉默寡言的同僚。
斐多里策马离开,他看到鬼魂们依然聚集于此,只是这一次他们仰望着腾腾升起的烟雾。
在远离城市的僻静河边,主祭下马跪倒在河边,他能感觉到魔法在衰退,自打火焰吞噬女巫那一刻开始便是,现在更加明显。
斐多里凝视着水中倒影,他的胡须在消失,他的头发在伸长,他的身型变得消瘦,袍子不再合身,宽大的有些碍手碍脚。
赛莉诺举起依然隐隐作痛的双手,探入河水中清洗掉泥土,伤痕在迅速的愈合结疤。
她抬头看向河对岸,德鲁伊的灵魂在阳光下变得稀薄、透明,随着一阵刮过的寒风消逝离去。
赛莉诺双手握拳抵在心口,抬头仰望天空,竭力想吼出心中郁结的愁闷和苦楚,可她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喉咙只是在无声的嘶鸣。
图拉家族的绝嗣基于一系列政治斗争和偶然巧合,自安多尼提公爵晚年征讨柏溪谷之后,符腾家族就一直在架空伯爵的权势。如此复杂的血亲复仇自然是文学杜撰的产物,我实在想不出那些加曼尼亚的土著德鲁伊能搞出如此复杂漫长的复仇,还不如雇几个刺客来的有效率。
自安多尼提和狄利安两代公爵之后,人数不占优势的卢里亚贵族不得不吸纳了一部分土著势力,加曼尼亚进入了一个同时蛮族趋向卢里亚文化,卢里亚贵族蛮族化的奇怪时期。不过也是经过这一时期,加曼尼亚的民族矛盾不再那么尖锐和明显,原始的加曼尼亚语也在这一时期消解,和卢里亚语融合,连同加曼尼亚最初的文化、宗教和历史一起。
我已经厌倦了继续多米尼安长老的事业,我想不出继续编写这些无聊到和谎言无异的故事有何意义,图拉家族的历史很短暂,伽乌斯家族稍长一些,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些只活在历史里的旧家族。
加曼尼亚不再是蛮荒落后的代名词,统治它的不再是酋长,在最后一位“渡鸦公爵”死后,一大串盯着各色伯爵、公爵、主教和国王头衔的大小贵族建立起大大小小林立邦国,直到“卢里亚人的皇帝”将加曼尼亚纳入帝国版图。
该死的,那只狐狸把伽乌斯家族的部分吃了个精光,这下我有的忙了。
我是亚伯拉,这是我的故事,我祖父的故事,这是我们的故事。
我孩提时代是在祖父的农场度过,坐落在巴莫勒西南靠近约拿河的地区,我在往后日子遇到的很多人都质疑我们如何在那般炙热、干燥的沙漠里生存,的确沙漠是巴莫勒几近永恒的主题,但是在沙漠边缘依然有水草盛茂的土地。
我们在向阳的小丘种植橄榄,另一侧放牧山羊,到了夏末山丘下便是一片金黄色的麦海。那里算不上特别好的地方,仰赖约拿河,土壤算得上肥沃,只是干燥的气候和长达六个月的盛夏让很多商旅难以忍受。
在东方矮人、西方吉萨人和北方安托纳人眼里,我们是群游荡沙漠的牧民,每匹骆驼鞍座下都藏着弯刀和弓箭的野蛮人,比我们更野蛮的只有更南方内支半岛上的兽人了。虽然相比于吉萨、东方山脉和安托纳,位于三者交汇处的巴莫勒,历史确可以用短暂形容,文化也没有多少值得称赞的亮点,但是不代表我们就是野蛮、粗俗的民族。
我的祖父是个风趣的老头,留着一把垂到胸前的花白胡子,整张脸皱巴巴的,喜欢披着一条纯白的驼毛短披风。可是只要你看到他哈哈大笑时露出整齐牙口,便能知道他是个十分硬朗的老头,他肚子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大多和他年轻时跟着商队行走沙漠有关。
有时会从东边刮来沙暴,所有人这时都得放下工作躲进屋里,待到结束再出来清理堆积的风沙。
“别担心,小孙儿们,只是风神派出他手下的魔灵向大地母神索要报酬,看样子他们还没谈妥,还真是小心眼的神。”
那是他时常说起的故事,大地之母与风神定下约定,风神为大地带来甘霖,作为报酬取走大地上生长作物的十二分之一。可当风神照办之后,地母以没有约定何时支付为由,拒绝交出十二分之一的作物,她太爱惜自己的孩子。暴怒的风神因此指示手下的魔灵不定期地肆虐大地,强行掠夺走他的报酬,每一次毁灭后他又不得不降下雨水平息地母的愤怒,这就是沙暴和降雨的来历。
很难说这类故事有什么实际意义,但还是孩子的我们对此听得很入迷,祖父用他的鬼灵精怪的故事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与求知欲。
不要糟蹋面包,因为会招来食尸鬼,它们会趁夜色吃掉浪费食物小孩的耳朵、鼻子,可能还有眼睛;在沙漠远足要小心脚下,矮地精喜欢挖掘流沙陷坑抓捕落单的旅人,所有消失其中的倒霉蛋要劳作到时间尽头;善待荒野里的动物和飞禽,不要为了取乐就拿石头、箭矢伤害它们,会招致意料之外的不幸。
大部分人都将祖父的故事当做哄小孩的把戏,让小孩不会无休无止地缠着大人们,劝诫孩子不要无所顾忌的调皮捣蛋。农庄不比巴伦、示剑、哥利耶那般的城市,我们不崇拜金牛,太耗费金钱,偶尔会祭拜一座胡杨木雕刻的胡狼雕像,除了我叔叔约拿,他拒绝祭拜祖父选择的家神,祖父也默许他到山上去祭祀自己的神。
有一些人不喜欢祖父向孩子灌输离奇古怪的故事,比如我的叔叔约拿,在信奉多神的家族里,他是十足的异类,虽然作为后辈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坚定地侍奉独一神还是让我们难以理解——全知全能的唯一神如何管理整个世界?
在祖父又一次讲起他如何追随胡狼找到回家的路,叔叔不留情面地指出其中没有神奇存在,只是祖父丰富的远足经验让他走出沙漠。
“你总是缺乏想象力,约拿,我以河流为你命名,你却像沙漠一样顽固。孩子们,我跟你们说过我的披风怎么来的吗?那是另一个故事。”
“父亲,只是一条驼毛披风而已。”叔叔的话引来父亲和三叔的赞同,他们的幼年也是在祖母关怀下度过,他们时常谈起祖母还在的日子。
“那是夏季结束不久的一天,你们的祖母刚刚嫁过来,络腮胡子刚刚爬上我的面颊,我的三个孩子,你们的父亲,都还没出生。一位胡子直拖脚边的老者来到门前,就在院子进来那里,朝门外看一眼就知道。他向我讨点水喝,我自然答应了,当他那举起碗喝水时,井水顺着那把长长的白胡子流淌下来,他不好意思地又向我要了一碗。如此三次,每一次都被他那把大胡子拦阻,看到老人口渴难耐,我吩咐你们祖母拿来剪子,咔嚓、咔嚓剪掉了他的胡子。”
“他生气了吗,祖父?”我当时还很小,对事物充满好奇,但也知晓该敬畏哪些事情,心想剪掉老头保养多年的胡子肯定会让他生气。
“不,不不,他先是愣住,然后哈哈大笑,将落在地上的那堆胡子拾缀干净交予你们的祖母,‘你一看就是位心灵手巧的姑娘,用这些胡子给你的丈夫织条披风吧!他是个善良聪明的小伙,他会长命百岁的’,说完他便消散在风中。当时的我还不懂他话语的含义,以为只是出于感谢的祝福,直到我看见消失在田野边的纯白骆驼,他朝我们家的方向鸣叫了七下,我才明白他说的是真正的‘一百岁’。”
“父亲!那只是母亲给你织的驼毛披风而已,根本没有胡子拖到脚边的怪人,披风也是驼毛织成的。别给孙子们说些虚假的故事,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母亲过世时我们都很难过,生活要继续,我们不能活在编造的故事里。”
“我说的就是真相,你太固执,就和你妈妈一样,毕竟你们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我的过错,我年轻时总想着发财,花了大把时间在沙漠里和商队旅行,如果我能重视家庭胜过黄金,说不定你们的母亲也不会埋怨我未能给你们带来幸福。她总是把那天的事情归咎于天气太热,我们出现了幻觉,可我知道那是真的,就和这条披风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的。”
说着他又裹紧了披风,他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沙漠的夜晚让他有些吃不消,毕竟他已经约莫七十岁了。叔叔则领着堂兄拉萨勒回到他们的别院,他的离席让当晚的聚会在不愉快中结束。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发觉祖父几乎从不让披风离身,他总是披着那件驼毛披风,无论劳作、放牧亦或休息,从未离身。三十年后,他过世时,我整理他仅剩的几样财物,驼毛披风依然崭新如初,没有一丝灰尘、油垢或者污渍,仿佛它从未沾染人间的烟火气息。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发生在早夏时节的事情,因为第二天叔叔一家就搬离了约拿河,去往北边靠近安托纳的高地定居,与很多和叔叔同样信奉一神的人生活,很多年后我才从拉萨勒堂兄处知晓。约拿叔叔无法忍受身为长子受到祖父轻视,他明明在祖母过世后才安生下来,却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孩子灌输不可理喻的事物,叔叔甚至无法反驳他的臆想。
也是在叔叔举家搬迁的那一年秋收,北方过路的商旅带来一些让人不安的消息——成批成批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卢里亚渡海向东占领了格瑞克全境,接着安托纳半岛也屈服于他们脚下,现在他们正转头向南进发,巴莫勒沿海的城邦不少已经向他们投诚。这些士兵统一着装金红色装饰的盔甲,旗帜顶端有一只展翅雄鹰,他们不用长矛而是大盾和短剑。虽然就战斗技艺而言算不上勇猛的武士,但是卢里亚军队纪律和素养鹤立鸡群,无论行军还是作战都保持进退有序,我们印象如此深刻,因为过路的商人都会提及他们。
我们觉得卢里亚人可能的确有一只强大的军队,只是那些路人夸大了他们的表现,要保持这般的军队,一定是富足强大的国王、大宫或者酋长独揽大权,可是路人却说那群卢里亚没有最高统治者,由一群身着紫袍的贵族商议国家大事,听起来完全是痴人说梦。
到了短暂的冬季,除了放羊已经无事可做,我便独自转悠到南边不远的山脚处,希望能掏到蜥蜴巢穴,自然是瞒着祖父,他严厉斥责过这事。我没有找到蜥蜴巢穴,只看到半山腰孤零零地立着一株灌木,这也没什么稀奇,可是当灌木熊熊燃烧时,我吓坏了,不仅仅因为它突然烧了起来,还因为它在冒着蓝紫色的火焰,像是魔鬼狰狞扭曲的面孔。
我一路狂奔回家,迫不及待地告知祖父我的发现,他没有打断我颠倒错乱地描述,只是默默点头示意我把话说完。等到我终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明,他开口说道:“亚伯拉,去找你父亲,还有你三叔,让他通知所有人来院子集合。”
在我父亲召集所有人匆匆忙忙赶到院子里,祖父宣布他看到灌木丛在燃烧,预示战火就要蔓延至此,我们要搬家去西边的海港城市恩多波。父亲提出了异议,认为仅仅一团莫名其妙的火焰就抛弃世代居住的土地太过荒谬,可他扛不住祖父的坚持。
“我是这个家的家长,我说了算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祖父神情如此决绝,像万古不变的大山一样凝重。
“我去找买家,这儿的土地能卖个好价钱。妈妈的墓穴怎么办?”
“我们不卖地,不能把我们身上的灾祸转嫁别人身上。至于你们母亲的墓穴,封上吧,我不会再回来了。”
“就算不卖,他们也会占了这片地。”父亲不满的嘟囔,显然他更在意一大家人的生计,自叔叔走后就是他在主管农场的经营。
“我们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去给周围的邻居都报个信,提醒他们,如果他们要离开可以和我们同行。”
“因为那是离我们最近的有城墙的地方,那里的人也说巴莫勒语。听说卢里亚的士兵在那驻扎,如果他们真像传闻那么强大,恩多波绝对是处安全的地方。”
最后只有罗斯一家和我们一同离开,他们农场更靠南边,时常受到游荡兽人部落的侵扰,最近日益动荡的局势让他们觉得也许离开更好,我也是在那次旅行见到他的两个女儿,其中小女儿与我年龄相仿,名叫莉亚。当时我没有在意,我更愿意和几个兄长作伴,直到他们听闻我自称看到灌木燃烧时放声嘲笑,莉亚和她的姐姐却选择相信我的故事,我知道有些事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
在恩多波开展新生活很艰难,大人多半去了码头做工人或者手工业,我的哥哥和两个堂哥去当了学徒,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也在家里打杂,我们和罗斯杂居在一个院子里,互相帮扶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
开始大家私下对祖父还有怨言,后来也消散了,原因很简单,解释起来却不容易——先是吉萨贵族起兵反对大宫,动乱迫使很多难民从西南方向涌入巴莫勒,接着又是名叫黑疤的兽人军阀从半岛出发经由巴莫勒向东,领导对矮人的大规模进攻,他们自然不是路过巴莫勒那么简单。谁也想不到,原本以为会是战争源头的卢里亚人反而成了巴莫勒沿海地区的保护者。仰仗他们的军团驻扎于此,恩多波免遭战火波及,保持住了繁荣,甚至因为陆路商队无法穿越动乱的巴莫勒,恩多波的海港比过去更加繁荣。
那段时间大概是祖父人生最低谷的岁月,他那些神秘怪诞的故事不再吸引我们,我们这些来自乡间农村孩子很快被经由港口抵达的异域珍奇吸引。罗斯的两个女儿央求罗斯叔叔给她们买几条鲜艳的纱巾,我和我的几个兄长则争论马戏团巡演是在满月还是新月,就连大人们也在讨论合伙开设手工作坊,卖些家乡手工艺品的可行性。没人再在意祖父和沙漠里的传奇故事,我们都将目光投向了那片我们前半生未曾涉足的蓝色水域。
祖父只保留了驼毛披风和胡狼雕像,其余的东西交予父亲变卖补贴家用,照他自己的说法——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不需要多少缅怀过去的杂物,他也并未因自己被冷落感到伤感。
“我是个没多少文化的乡下人,在沙漠里度过了六十多年,只是跟着商队到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风土人情,可是那些,那些都没法和这里正在发生的相提并论。漂洋过海的商人,还有他们带来的那些风格迥异商品,来自双脚和骆驼无法抵达的国度,可是在他们眼里,我们手中的手工制品却也充满异域风情。真是太奇妙了,太奇妙了,世界在发生巨变,天翻地覆的变化,要是我能再年轻三十岁就好了,我的孙儿。”
祖父如此说着,除了早餐和晚餐之外的时间,他都会在市集和港口漫无目的地徘徊,有时也会找个僻静的角落讲述居住在巴莫勒沙漠腹地的诸神。开始很多人以为他是个疯癫的糟老头子,后来他们却被闻所未闻的故事吸引,那些来自沙漠的传奇故事。先是懂巴莫勒语的市集摊贩和码头工人,接着是上岸打发时光的水手和异国商人,最后是一些寻找素材的吟游诗人随商船慕名而来。
一晃过去了十年,我们在恩多波的生活步入正轨,我的哥哥和两个堂兄娶了当地人的女儿,离开了大杂院;罗斯的大女儿嫁给一个香料商人,可惜罗斯叔叔没能看到这天,早早的就撒手人寰,他的小女儿留在大院里照顾她心碎的母亲;我也快成年了,即将结束木匠学徒的生活,可我希望有一天能出海,看看外面的世界。当然我可不敢告诉父亲,对他来说过安生日子是最重要的,一个杳无音信的兄弟和一个胡言乱语的老父亲已经让他头疼不已,至于我母亲,她只希望我有门好亲事。
晚春的某日,我照例去给祖父送去午饭,他已经八十岁了。虽然牙口和胃口都不如前,身体却依然硬朗,头脑清晰敏捷,加上为人和善公正,市集上谁若有了争执纠纷,都会找这位高寿老者寻求意见。所以当一群人又围住他时,我曾以为又是生意纠纷,拨开人群看到一群衣着光鲜的异国人士围在祖父身边。
他们围着祖父唧唧喳喳地说着格瑞克语,表明他们来自格瑞克。最初我以他们光鲜的服饰判断他们是群贵族,经一旁的翻译介绍才知道,他们代表格瑞克的学者们邀请祖父去阿尔格斯参加文化交流。显然在过往商旅的宣传下,祖父的形象流传到格瑞克俨然成了一位颇具学识的老迈智者,在恩多波的街头巷尾传授学识。
我不得不磕磕绊绊地告知众人,我的祖父只是个多年深居沙漠的老头,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睿智老者,接着匆匆拉着迷惑的祖父回到大杂院里。不过远道而来的学者们没有丝毫退却,他们跟着我们爷孙二人来到了大杂院,表示只是想听听祖父的故事。
祖父在一番混乱后搞明白了他们的来意,非常乐得向这些来自海上的人讲述沙漠深处的秘密,这一来我也没理由将这些谢顶的大胡子们拒之门外。母亲只能委托隔壁罗斯的小女儿莉亚去找我的父亲和兄长回家主持,说来奇怪,我也是在那时意识到她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父亲回来时不仅身边有我的兄长,还有我的三叔和两个堂兄,可能他也被这些不请自来的格瑞克学者吓到了。看到祖父和他们相处融洽,并且这些操着异国语言的客人并无恶意,他和母亲又为如何招待数量众多的宾客犯愁,即使在恩多波的船厂劳作了十年,在骨子里他依然是个坚持好客传统的巴莫勒人。
格瑞克人中为首者,他自称恩尼菲斯,看出了父亲的难处,他将一小袋银币交给随行的仆从,让他去置办食物和酒水,这让父亲有些难堪,这本该是身为主人的他该做的事。首领安慰他,建议他将这视作他们送给我们一家人的礼物,毕竟从祖父口中说出的故事让他们耳目一新,银币只是一点小小的谢礼。同样的,父亲清楚那袋银币大约能抵得上他一月的工钱,但他不愿深究下去。
宴会从中午持续到日落,我们在院内铺开织毯,主人和宾客席地而坐。我除了间隙喝了几碗酒,蘸着肉汁吃了几块饼,其余时间都奔波在厨房与院子之间,我的父亲、三叔和兄长则尝试拉近与宾客们的关系,在沙漠里这是主人的义务。最后我累得躺下,醒来才发觉已经靠着莉亚睡了一觉,她是过来帮厨的,一时间我们都尴尬不已。看到我已醒来,莉亚转身端着留给她母亲的饭菜匆匆走了,而我则努力回忆她发辫散发的气味。
待到大人们都酒足饭饱,恩尼菲斯提出他的请求——让祖父和他们一同回阿尔格斯,将他讲述的故事编纂成书,他保证祖父会平安回来。父亲很是为难,这些人带着真诚而来,一个迟暮老头和一个普通人家也不会是骗子的诈骗对象,但是恩多波距离格瑞克路途遥远,就是走海路也险阻重重,他在船厂工作的这些年,没少听说过各种风暴与海怪导致的悲剧。
我恰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心激起一阵波澜,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当时的我是个毛头小子,完全没有想到父亲的顾虑,只是期望祖父答应下恩尼菲斯的提议,我再找机会同行。当然,我可不敢公然表达自己的私心,只能装作好奇地凑到席地而坐的人群旁,满眼期望地等着祖父表态,他照旧裹在驼毛披风里,一时和我四目相对。
“我要去阿尔格斯。”夹在父亲和恩尼菲斯之间的翻译迫不及待地传达了祖父的意愿。
“父亲!你已经八十岁了,路上出点事怎么办?你应该和家人待在一起!”
“你已经四十八了,你担心过自己吗?我会活到一百岁,那是神和我的约定。我要去阿尔格斯,带上我最小的孙子,他可以照顾我,他也该见见世面了。恩尼菲斯,可以带上我的孙子么,他是个木匠。”
“我十六岁时已经跟在骆驼后面跑商队了!你不能决定孩子的未来,他不该一辈子被束缚在一个小地方。”
恩尼菲斯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和翻译一起说服父亲相信这是一趟安全的旅行,他们有一条结实、漂亮的五十桨双层桨帆船,沿着一条繁荣稳定的航线行驶。最后,恩尼菲斯和他的伙伴商议,他们付出一笔银子作为祖父和我旅行的担保,在祖父呵斥中父亲极不情愿地接过钱袋点头同意,我们约定明天日升时在码头碰面。一等格瑞克人离开,他就把钱袋砸向墙角,散落的银币在月光下哗啦作响。
“把钱收好,亚伯拉娶妻会用得上,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出不起聘礼的穷小子。”祖父严厉地命令父亲,显然他不喜欢父亲的固执,即便父亲是出于为家人着想。
祖父走到我身边,耳语道:“如果你还有想说的,就趁现在快去说出口,当年我差点错过你祖母。”
我才明白祖父心里清楚的很,他始终在默默观察,把事情看个透彻藏在心底,只在最合适的时候才说。
我没有再犹豫,叩响了罗斯家的屋门,虽然罗斯叔叔已经作古多年,我们还是习惯如此称呼。
如我所预料的,开门的是莉亚,她有一双绿眼睛,就像祖母绿宝石,当时我可不知道祖母绿,很多年后才发觉两者如此相似。面颊上有些淡淡的雀斑,但我不在意,那只会让她更显得可人。
“你有事么?”被她一问,我有些窘迫,一想到明天就要出海远行,我只能鼓足勇气。
“我要走了,不是现在,明天。我要到船上去,和我祖父一起,我是说我祖父要去阿尔格斯,我要随行照顾他,要去很久,我会回来的。”
我的语无伦次让她困惑了,莉亚皱眉凝视了一会,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是吗?我会尽量帮婶婶的,别担心。”
“不,我是说,谢谢。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要出去很久,但我还会回来,你能等我吗?”
“等我回来,我要去海上,做个水手,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很多事,然后回到这,可能腰缠万贯,也可能一贫如洗,你愿意等我吗?”
我原以为她会拒绝,对我莞尔一笑,甚至嘲笑我的傻里傻气,可她并没有,她是认真的。
“我会回来,祖父在我身边,他能活到一百岁,那我也能。我不会死在海里,我一定会回来,我发誓。”
稍许沉默之后,她开口说出了让我记忆犹新,在几十年的今时今日仍会心脏颤抖的话。
我不记得那一晚是如何入睡,也不记得那一晚到底梦见了什么,只知道在恩多波有等待我的人。
虽然在起航前我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海上航行还是出乎我的预料,不同于划着舢板在港口戏耍,远航是件如海水般苦涩的差事。在海上航行多年后,我发觉踏上陆地的水手总会怀念起海上的日子,就像是初饮烈酒的毛头小子,刚入口时让人口腔灼烧难耐,恨不能快点结束,等到最初的不适褪去,才能细细品味其中的醇香,除此之外,水手们总是迅速干瘪的钱袋也是他们常年待在海上的原因之一。
当我还在颠簸不定的甲板上左摇右晃,有样学样地跟着其他水手一起维护帆索和缆绳时,祖父已经很快适应了海上的日子,时常在甲板上闲庭信步地晒着太阳,拿着面包屑喂食海鸟。他和船长聊得很愉快,祖父之前从未见过海,船长则未去过沙漠,但是船长会说巴莫勒语,他们相谈甚欢,分享着彼此过去的奇妙经历,让在一旁恩尼菲斯只能尴尬的插不上话。
船长是个须发花白的格瑞克人,自打划得动长桨起就在大海上讨生活,在第二个孩子出生时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船。他把船命名为“墨革勒忒野猪”,相传那是他家乡一只为害农田的硕大野兽,普通的箭矢和陷阱奈何不了那畜生半分,最后被一位流淌神血的英雄用弓箭和长矛击毙。他骄傲地将船首涂成一头棕色红眼的愤怒野猪,两颗硕大的獠牙被有意地夸张了,当我问及为何要用祸害家乡的野猪形象,他回答——并非为了纪念野猪,而是那位解放了墨革勒忒的半神,将船命名为墨革勒忒野猪以象征英雄狩猎野猪的壮举。他还说至今家乡的猎神祭坛前还供奉着野猪的皮毛,足足需要三人才能抬起,在他眼神里我看不到欺骗,只可惜我从未能去亲眼见识。
在航行途中不那么忙碌的时候,祖父会要求我下到船舱去找学者们,学习格瑞克语和各类知识。现在想来,那个弥漫酒酸和汗馊的舱室一点都不舒适,学者们似乎完全不适应海上生活。十二位学者中有一多半的,三分之一时间在睡觉,三分之一时间在试着用廉价葡萄酒把自己灌醉,剩下三分之一酒醒的时间在抱着木桶呕吐,可我还是很高兴能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他们的学识范围很奇怪,几乎每个人都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在各个领域涉足一点。
列如恩尼菲斯,他擅长数学、逻辑和修辞学,也经常在甲板上观测星象,和领航员探讨海流和季风对行程的影响,可他白天趴在船舷边上探出半个身子就是另一回事,白天可没星星。
“观星术,那是一个古老而且实用的技巧,我们在沙漠里也会用。”当我问及祖父星象的话题,祖父这样说道。“那颗是极东星,它在右弦,说明我们在向北。”
正在值夜班的船长赞许地点点头,用他口音浓厚的巴莫勒语接过话茬。
“我们称之为昼星,因为它是天边最亮的星。不过比起陆上还是略有不同,在海上观星术更重要,因为没有陆地作参考,船员只能依靠观星术,我们还会参考北十字星座。”
说着船长指了指船首前偏左方向的星空,我大致能看到三颗明亮的星星,却不见十字型,疑惑地看向船长。
“北十字星座由三颗亮星和两颗暗星组成,在夜空不算特别明亮,很多水手花了不少时间才确认它们的位置。北十字星座本是流着神血的兄弟,为了争夺忒比斯的王位自相残杀,神为了警醒凡人,将他们升上天空。”他解释道,一边指向天空,比划出一个交叉十字,“三颗亮星中左右两颗分别代表俄克勒斯和波吕涅斯,中间是忒比斯,两颗暗星是他们流血的心,象征他们在决斗中双双死在忒比斯城下。”
格瑞克学者正在一旁借着油灯查看刻在木板上的海图,不时抬头望向星空校对航向,听到祖父的询问,恩尼菲斯暂停与领航员的交谈,向我们解释。
“我们说好了,老先生,直接航向阿尔格斯,除了补给食物和淡水,中途不会停靠港口。”
“还有葡萄酒,没葡萄酒我宁可游回去。”一旁的学者插了一句,我忘了他的名字,口音倒是很重。
“还有葡萄酒,我记着呢,多少桶都不够你们喝。”恩尼菲斯转回来继续说“您可以问问船长,船舱除了必需品没带货物,沿途停靠补给港口也不会超过三天,我们花大价钱包下整条船可不是为了旅游观光。我向您的家人保证过要送您安全返回,在我看来,花在路途上的时间越少,也就越安全。”
“我得承认航海和沙漠远行是大相径庭的两件事,既然操纵帆桨是你们擅长的,我尊重你的安排。下一个港口在哪,我想下船散散步。”
船长凑到木板前,接过领航员手里的测绘工具,一番计算后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可以在拉塔基亚停靠三天,购买干粮、淡水,还有葡萄酒,我也记着。抽出一天给船员放个假,航行日程安排的太紧凑了,带着货物时我们会在港口停留五天或者一周,再不让他们休息休息,他们会发起暴乱把我们全扔海里。”
“拉塔基亚?我听闻过那座城市,在巴莫勒和安托纳高原交汇处,是那个方向吗?”
祖父从披风下抬手指向远处,依照之前他们谈及的方位,祖父所指的大致是东北方向。
“差不多,再过去是南安托纳山脉,我们之后要向西航行。”
“我们不能去拉塔基亚,乌鸦在朝那个方向那汇集,有不好的事在拉塔基亚发生。”
祖父的话让船长不安,他先是翻译给恩尼菲斯,又接着询问。
“鸟儿告诉我的,我时常喂给它们面包屑,它们警告我不要去那,乌鸦正在赶赴宴会。”
船长面色变得凝重,一边的学者们则一头雾水,他们不懂巴莫勒语。
“请不要说出去,我的船员尊重您,不要向他们散播不安情绪,还有您的孙子也是。”船长压低声音,严厉地瞪视了我一眼,我只能连连点头答应。
不久,祖父、船长、领航员和学者们聚集到另一端的船尾商议,我则无聊的坐在船首,失神地望着海水拍打船身。本来这一天和平日一样,日暮时分在一处峡湾下锚,等日升时分桨手修整完毕再起航。祖父有些荒诞的警告却让氛围紧张了起来,连本在休息的大副和学者也从船舱爬出,加入他们的小小会议。
我只能孤单地坐在船首,至少甲板还有海风吹过,下到船舱就只剩下混合海盐的阵阵汗馊,现在是初夏,气候已经变得炎热干燥,而且很少下雨。今晚月亮佷明晰,已是接近满月,除了极东星和北十字星座,星辰在月光里黯淡失色,我能理解,毕竟月神是星辰之主,她手捧星辰,轻轻吹起旋风,将它们送入星河。这自然是祖父告诉我的,就像第一个凡人是由水神和地母塑造,被火神和风神赋予智慧与力量,最后在梦神护送下前往死神居住的冥府。
一旦人无所事事,便会胡思乱想,我也是如此,开始幻想回到恩多波的情景,想象莉亚在码头朝我挥手。恍惚间,我看到莉亚就在海中,心脏几乎哽咽在嗓子里,借着月光仔细看去,并非莉亚而是一个我未见过的女人。
我记不清她的样貌了,这也不重要,她一丝不挂的赤裸着在海中游弋,就在离船不远的深水处,怡然自得间带着一丝优雅,毫不在意地展露傲人身材。她似乎也注意到在窥视的我,甩了甩紧贴面颊的湿漉长发,朝我咧出一个露齿微笑,抬手朝我挥舞。
我头脑一热,鬼使神差地跃进海中,径直朝她游去。在我身后传来呼喊声,似乎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没有理睬,继续游向张开双臂的她。她将我拥入怀中,锁紧我的双臂,一言不发地亲吻我,她的眼睛是深海般的墨蓝色,她的双唇湿滑黏腻带有海腥味,她的皮肤有着海水浸透的冰冷。不等我回归神试图挣脱,她便拖着我坠向深海,我随即在恐惧中昏死。
等到我再次醒来,发觉一堆篝火在身侧燃烧,身下是细腻但踏实的沙地,抬眼望去,已是晨分破晓。
“他醒了,他醒了!这小子还活着!”一旁的船员大声喊叫着跳起,向所有人告知这一事实。我才察觉自己正盖着祖父纯白的驼毛披风,轻柔且温暖,祖父本人则盖着普通毯子从火堆边爬起。
我赶忙将披风交还给祖父,像所有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等待责罚,但祖父只是紧紧拥抱我,拍打我的后背,我能听到他在流泪。
“你回来了,回来了,我的孙子,亚伯拉!一切安好,一切安好,就如神所言,长命百岁,我的孙子。”
船长也走向我们,在他身后是一脸不可思议的恩尼菲斯和其他学者,他们看了看我,自顾自地交头接耳起来。
我被船长的疑问和一脸的迟疑迷惑了,单还是点点头承认自己活着。
“怎么了?你居然还问怎么了!你发疯一样跳进海里,等我把你拉回来,你肺里灌满了海水,没了一点生气。”船长朝我怒吼着,用的是巴莫勒语,显然他希望我听得明明白白,不论是他的愤怒还是他愤怒的原因。
没没想到这里我也是背脊一凉,现在回想我差一点就去往了冥府,甚至没有梦神指引。
“你为什么突然跳进海里?”船长接着质问,多半是他下海救了我,一想到这更让我愧疚。
船长脸色突变,眼里没了之前的严厉,反而多出些许诧异。
“赤身裸体的女人,长得非常漂亮,她在海里朝你微笑,还向你招手示好,是不是?”
我木讷的点点头,船长陷入了无言的沉默,半晌才开口解释。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小子。很多比你年长多的多的老水手,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老手,就算海神挥舞三叉戟亲自来索要他们的性命,他们也不会犯怵。可是面对塞壬,那些可恶的海妖,只是在不经意间被那些女妖迷惑,他们就都葬身海底”
恩尼菲斯抬手示意船长冷静,建议所有人收拾行装回到船上,我们已经在峡湾逗留了三天,现在需要加快速度,淡水和食物也需要补给。
回到船上后,我才知晓自己已经躺了三天,是祖父坚持要守灵三日,并为我盖上披风,我才勉强捡回了性命。
再次起航后,航速明显加快了,我们急切赶往拉塔基亚,即使祖父已经警告船长改变航线,但是船长不能冒着船员哗变的风险,他依然选择保持航向,沿途不断增加的乌鸦搅得所有人心神不宁。
我们在饥渴交加中抵达了拉塔基亚,在靠近前不安的情绪就在船上蔓延,天边成群成群的乌鸦在空中聚集,鲜有看到进出港口的船只,即使有也远远地驶离我们。港外停泊悬挂黑帆的小船,船员晃动黑旗大声呼喊,看到这一幕的船长大声咒骂,我第一次知道格瑞克语宣泄情绪可以如此丰富,在一杯酒的时间里,他吐出的家乡俚语没有一句重复。
船长无奈地向众人解释,拉塔基亚爆发了可怕的瘟疫,港口外停泊的警示小船就是证明。船员们的士气跌落谷底,很多水手本打算趁休息到岸上喝个烂醉,第二天再赤身裸体的从同样赤身裸体的姑娘身边爬起,赶在被船长训斥前跑回船上,更不要说船上淡水和食物有些匮乏。
恩尼菲斯建议就近停靠,在远离城市的农庄采购食物,收集淡水,但是被船长否决,他不能冒着水源被污染的风险上岸,眼下我们对拉塔基亚的瘟疫一无所知。
当格瑞克人在为补给发愁时,祖父依旧把碎面包搓揉成碎屑喂给前来觅食的海鸟,似乎它们是从恩多波一路跟随。船长显然不喜欢祖父在粮袋空空时还要喂鸟,出手驱赶走那些贪婪的小家伙,让它们自个去海里找吃的。
祖父有些生气,他抗议道:“我在给咱们找活路呢,在沙漠里喂给野骆驼一块面包,它能带你走出沙漠。”
船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里不是沙漠,而且我们自己就快挨饿了,我在和恩尼菲斯商议要不要转航去忘优岛,那儿距离这里三天航程,我一点不想去那。”
“为什么?忘优岛听起来是个好地方。”当时的我还不理解世界上很多致命陷阱隐藏在美丽外表下。
船长做了一个鬼脸,说:“忘优岛,呸,我看是恶魔岛才对。岛上的人乍一看热情好客,不停往你怀里塞甜酒和面包,一旦你吃下肚就完蛋啦,全都被他们掺了忘忧果!你会忘掉一切,整日挂着慵懒的笑容在海岛上四处游荡,除了摘食岛上特产的忘忧果,你什么都不会干。忘忧果,真是魔鬼的果子,就是它们害得上岛的水手忘记职责、大海和家人,要是我们径直走上岛,不消一天就一个划桨的都不剩了。”
我天真地接过话:“那我们只要不吃岛上的食物,只取淡水就好了。”
船长苦笑着接着解释:“如果只是抵御忘忧果的诱惑,倒也罢了。亚伯拉,你知道岛民对外来者如此热情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在饲养那些无意间踏足岛屿的可怜人,待到他们被养的白白胖胖,将他们进贡给山顶上的天堂鸟。我用的不剩什么修辞、隐喻,我指的实实在在的献祭,就像在新年为天神献上公牛,酒神节为酒神和缪斯献上山羊,丰收节为太阳神、地母和风神献上阉猪和天鹅一样。”
“它们是什么?为什么天堂会要活人祭祀?”十六岁的我全然不能理解“天堂”这种美好的事物为何会与活祭扯上联系,实在是不可理喻的残忍。
“去他的天堂!单纯只是那些鸟儿的歌声动听,比那些树上的果子还要诱人。在我还是擦甲板的水手时候,我曾经随船途径忘优岛,一只飞过的天堂鸟在我们头顶歌唱,把桨手们迷得神魂颠倒,不要命地往礁石上划。幸亏当时的船长老练,他提前用蜜蜡封住耳朵,一箭射下那畜生。捞起来才发现它长着人的面庞和躯干,四肢是鹰状的翅膀和爪子,亮蓝色的羽毛在阳光下五彩斑斓地闪耀,论个头足足有半人大小。”
说到这船长很激动,他的巴莫勒语虽然有口音,但也算流利,我和祖父听得入迷,见我们听的出神,他继续说道。
“船长严禁我们踏上岛屿,只允许我们划小艇靠近,我看到这一生最为邪恶亵渎的一幕。一个活人躺在沙滩上,他身躯臃肿就似家养的肥猪,天堂鸟们飞扑直下,转眼间将他分食殆尽,期间那可怜人一声尖叫都没发出,只是无力地扑腾了几下。没等船长发话,我们立刻调转船头,全速驶离那片海域,直到看到拉塔基亚港口出现在海平线才安心。”
我心生忧惧,然而我不敢直言,因为我不想在人前表现的像个胆小鬼,如果船长决意要航向忘优岛,我还是会硬着头皮跟去。
“我有个提议,比去忘优岛更安全,但是要更远,鸟儿告诉我的。它们告诉我绕过吃人岛屿,向西北航行四天可以找到有水和食物的土地,我猜它们指的吃人岛屿就是忘优岛。”
船长将祖父的话原样转述给学者们,恩尼菲斯随即招呼船长和领航员研究起海图,一番快速且激烈的争论后,船长转身找到祖父。
拉塔基亚的瘟疫是谁也不曾想到的,后来的学者倒是都觉得拉塔基亚大瘟疫是必然会发生的,那座连接南北海路和东西陆路交通的城市,无论是人口数量还是人员复杂程度都大大超过了其承受极限,最后卢里亚军人不得不焚城已遏制瘟疫蔓延。对于过往的船只来说不是改变航线那么简单,那些在起航前知晓的船只尚可依靠变更航路或者多存储补给应付,像我们这样驶到港口才知晓的除了折返回港,就只能冒险去忘优岛碰碰运气,在从阿尔格斯回来的船上,我听到船员议论今年漂散在忘优岛周围的船骸特别的多。
去往无名小岛的路途很不容易,水手依照旧例趁着黄昏疾驰绕过忘优岛,天堂鸟不会在日落后活动,因此我没见过它们的样子。每当我口渴难耐时,都会想起那七天,不会有比那时更绝望的日子了,脚下全是水,我却不敢饮用一滴。除了轮班划桨的水手,所有人都被限制每天饮水,只有最低限度的份额,最后连学者们的葡萄酒都被拿去供给桨手。食物更是只有划桨的水手才有份,除了祖父,船长将自己那份让给了他。
到了第七天中午,食物和水彻底没了,不满和恐慌迅速在船员间发酵,就像突然泛滥的约拿河般爆发,冲向我们所有人,我、祖父、学者们,还有船长和他的亲信,被刀剑包围。当我们惶恐不已时,船长则表现的很镇定,先是大声斥责暴动领头人的背叛行经,接着质问哗变水手打算怎么摆脱眼下的困境,最后保证自己会为所有人找到出路,哪怕把自己献给海神也在所不惜。
不等水手犹豫是否要如船长所言动手献祭,祖父激动地大喊,像是八岁孩童一般指向天边,所有人望向他所指的海面,远处几个小点在天边移动,显然有鸟儿在飞翔,熟料的老水手们立即意识到陆地在不远处。船长怒吼着命令桨手就位,水手们下意识地随船长的命令回到船舱,留下茫然无措的几个暴乱带头人,他们只得放下武器,任凭被船长的亲信扔进尾舱关押起来。
半天之后,我们亲吻着脚下阳光下温暖潮湿的沙地,奔向小溪边捧起一把把溪水痛饮。待到所有人都饱饮溪水后,船长开始分配人手,大副带领一队人看守船只以及罐装淡水,我们还有学者随一队人深入岛屿森林搜寻食物,船长亲率一队沿海岸考察岛屿全貌,他对这处未在海图上标识的岛屿充满好奇。
岛屿比我想象中更大,虽然没有大到夸张地步,不过采摘的野果和猎物足够我们在海上撑过一段时间。学者们也没有闲着,除了辨识各类见过或没见过的植物,他们争论起岛屿的来历以及该用谁的名字命名。
如果不是在岛上发现肥牛遍布的牧场和葱郁翠绿的农田,他们可以一直争论下去,这些人类活动的痕迹引起了学者们更大的兴趣,我们其余人也是。然而不幸的是水手和学者关注的焦点不尽相同,当学者们忙于辨识作物种类和土壤环境时,水手们忙不迭地从牛群众挑拣出最肥硕的公牛,就地宰杀烹食起来。等到学者们也加入这轮野餐,水手们正在商量出多少银子补偿岛上的庄园主,可是我们未看见任何农夫或者牧民。
岛上平静近乎奇怪,除了我们生火飘起的炊烟没有任何人烟,显然不能解释农田和牧场的存在。我们的疑惑随着森林的巨大响动被揭开,一开始我们以为是船长看到炊烟带队前来勘察,可随着愈来愈近的震天动地的脚步和含义不明的嗓音都在提醒我们是多么天真和无知。
那是一双硕大无朋的手掌,轻易掰开拦路的树干,大踏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个足有五人高,三人身宽的巨人,一把浓密的络腮胡子炸裂地张开,狂风随着他的咆哮刮起,吹得我们不得不埋头趴伏在地上。
紧接着巨人抡起树枝冲向我们,无论是学者还是水手都被惊吓的四散奔逃,我拉起祖父也试图钻进密林躲避,完全没心思听他念念有词。
巨人在身后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咆哮,嗓门像是砂砾划过岩石,他在我们生火逗留片刻,接着径直冲向步伐最慢的我们二人。
“慈悲的梦神,请让我远离这噩梦吧。”祖父似乎忘记了他要活到一百岁的誓言,开始向神明祈祷,然而神迹降临了,巨人放下了作为武器的树枝。
“你!你会说沙漠的语言!”巨人声音和他的体格一样洪亮,我们吓得只能连连点头。
“有意思!有意思!有人从沙漠来了,我出生在那!”巨人哈哈大笑,盘腿做到我们面前,继续用巴莫勒语说着,“我也来自沙漠,水神和地母塑造了我,就像他们塑造你们一样,只是你们从黏土里诞生,而我是用巨岩雕琢的,真高兴还能看到沙漠来的访客。”
“尊贵的巨人,我们无意间闯入你的农庄,还偷食你的牡牛,我对此很抱歉。我恳求您放过我们爷孙俩,我们愿意用钱财补偿,再不济也请放过我的孙子,让我用劳役做赔偿。”
巨人听了连连摆手,说:“不必了,沙漠之子,我自有办法呢!”
说着他指示我们收集牛骨,将剥下的牛皮披在其上,最后用燃尽的土灰覆盖,片刻间在牛皮和骨头间肌肉复生,又变回了一头壮实的公牛,对发生在自己身上呃恐怖经历全然无知,依旧悠哉地啃食青草。
“我是风神的牧牛人,这些是他的牛群,抱歉冲你们大发脾气,我必须替神看好牛群。跟我来吧,沙漠之子,到我的小屋坐坐。”
我们没有选择余地,紧赶慢赶追上巨人的脚步,来到他依山开凿的小屋。以巨人的身材而言,的确是简陋矮小的屋子,他勉强头顶着岩洞站立,对我们而言就绰绰有余的开阔了,我们只能爬上岩架,才得以平视坐下的巨人。
“尊贵的巨人,为什么你在大海中央?”祖父谨慎的发问,裹紧他的驼毛披风。
“我叫普罗格沃,你们可以叫我珀罗,我其实,其实我是被困在岛上的。该死的海神,天底下就没比他更小器的神明了,他每年要吞掉那么多无辜水手的性命和藏宝,还是贪心不足。我本该奉命将牛群赶往西方,海神答应用小岛将我的牛群送到大海对岸,可是到了海中央,他居然索要报酬,足足有牛群的十二分之一。我自然不能答应他,这些是风神的牛,我可不敢擅自处置。就这样,那个混球神明把我困在这里。”
听完珀罗的故事,我们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却不知该怎么安抚他沮丧低落的心绪。
“珀罗,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最后祖父还是开口了,毕竟巨人在事情明晰后就没有表现出恶意,我们也该展示善意。
巨人有些诧异,他先是哈哈大笑,毕竟他的敌人是强大的海神,凡人力量无法与之抗衡,不过在听闻我们乘船远航至此,他显得有些迟疑。
“或许你们可以,如果你们能安全离开,回到那片沙漠,为我带回一袋沙漠的沙子,也许我可以请求风神出手相助,这座岛属于海神,无论我怎么向主人祈祷,他都未曾回应我。”
我们自然应下他的请求,巨人旋即用破布制作出带扎口的小布袋,虽然我得将它抗在肩上,相较于巨人的体型,的确够小了。
之后我们离开山洞,遇见闻声赶到的船长一行人,他们被巨人吓了一跳,普罗格沃也不信任这些偷牛贼。我和祖父不得不急忙从中调解,消解两边的误会,终于劝说双方分别放下攻城锤大小的木棍和朴素无华的弓箭。得知是自己莽撞的下属有错在先,船长也连忙致歉,并表示愿意用财物赔偿损失,巨人摆摆手示意作罢,只是告知众人不可再打牛群的主意。
船长听闻连连点头答应,还是提出购买粮食的意向,野果不易存储,野味又太少,船长希望能购置些耐存储的干粮以倍远航之需。
巨人听闻思索了片刻,走向一旁麦田深吸一口气,然后朝麦田吹起一阵强风,麦子随着强风迅速长熟,麦穗结出金黄饱满的颗粒。在场所有人都以不可思议的眼神呆立,我掐了掐自己,确定不是在做梦。
没等多想,船长指示一名手下沿路聚起走散的众人,然后回船上拿来木桶,剩下的人开始收割麦子。除了学者和祖父,他们和巨人攀谈了起来,有几个学者还研究起小麦,想知道是否有神奇之处,其余人都开始收割麦子,按照巨人的指示,收割完成后重新耕犁田地,再次播种,如此三次。
珀罗为我们研磨好面粉,他的石磨需要十个水手合力才能推动,交由船员烘焙成面饼,层层摞叠装在木桶里运走。
为了表示感谢,船长将领导叛乱的三人留给了普罗格沃,让他们为巨人打杂总好过献祭给海神,珀罗也很高兴有人作伴,虽然他们要听懂巨人的语言需要些时间。
我们花了七天时间修整,期间学者们甚至用野果捣鼓出一种果酒,除了连水手都不愿意碰以外堪称完美。待到一切准备妥当,除了三个瑟瑟发抖的背叛者,所有人都登上了满载补给的“墨革勒忒野猪”,巨人吹出一口气,我们乘着满帆的海船急速向西北方向驶去,甚至一整天都无需桨手划桨,只要注意航向即可。
又过了一个月,中途停靠了两次港口,我们终于抵达了阿尔格斯港。从不少学者脸上可以看出,光是这趟旅程就够他们写上厚厚一本了,在他们洗掉身上的酒酸味之后。
初见阿尔格斯时,我惊讶于这座城市的繁华,进出内港的船只都要排队依次通行,若是没有航务指挥,来来往往的船只多半要拥堵在连接内外港口的喇叭型海峡处。阿尔格斯的港口是利用当地环境人工建设的成果,如果不是经过打磨的砖石筑成防波堤,我绝不会相信如此优良的避风港会是出自人类之手。船长骄傲地告诉我城市常住十多万人口,从海外运送粮食和商品的商人水手更是无法数计。我左右眺望,粗略估计仅仅内港便可停泊三百条和“墨革勒忒野猪”差不多大小的船只,船长的确没有夸张。相比之下,大约有一万人的恩多波的确是个算得上热闹的小地方。
在和船长等人道别后,恩尼菲斯引领我们到他家公馆暂住,一路上看到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各色各样的人,似乎每一条街道都是人头攒动、比肩接踵,还有精灵、矮人,广场上在拍卖奴隶,人类、矮人、兽人,他们都被平等地剥夺了自由和其他权利,我们紧跟着恩尼菲斯,深怕在人海里走失。
恩尼菲斯的家外表很朴素无华,内部则精心装饰过,地砖被打磨光滑映出倒影,卧室铺着羊毛地毯,墙上贴着小块小块的马赛克瓷片。晚餐主食是细磨面包,配以新摘的果蔬以及炖肉。虽然我不是很适应阿尔格斯的生活方式,还是要承认格瑞克人很享受生活,至少在阿尔格斯如此。格瑞克整体比巴莫勒偏北很多,没那么干燥,溪流和植被也多得多,几乎随处可见。即便是在少雨干燥的盛夏,这儿也比恩多波凉爽一些,和那些云游归来的学者交谈证实了我的想法。
晚餐是简单的家宴,没多少拘谨的条条框框,恩尼菲斯在仆人上菜期间说明了请求的具体事项——他们在进行一项宏大的工程,收录狭海东部各个地区的文化,从神话传说到风土习俗再到科学哲理,无所不尽其极,他们决心将所有的知识归档,建成有史以来最大的图书库。
我为祖父逐字逐句的翻译,生怕出了半句差错,祖父品尝着菜肴,连连点头陈赞。
“十年前吉萨的动乱是学界的重大损失,阿历克山德图书馆被焚毁,无数的珍贵的手记、书卷和孤本就此失传。所幸现在我们募集到足够的资金和人手来弥补那场大火的损失,不指望能超越图书馆几个世纪以来的馆藏,至少我们要尽可能的保留已知的文化知识,这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写在泥板和莎纸上的故事,真是很有趣的形式,我只去过一次吉萨,很遗憾没能在那片古老土地多逗留,我们只能在边境做点小买卖,吉萨人不怎么喜欢我们。”
“他去过吉萨,很多很多年以前,图书馆被烧毁他也很心痛。”
恩尼菲斯很高兴祖父赞同他的观点,表示如果不是宵禁,真希望带我们逛逛阿尔格斯的月光集市。
“为什么会宵禁,这座城市看起来很繁华,也很和平,就是街上巡逻的卢里亚士兵多了点。”
“就是卢里亚人的主意,十年前这里可一点都不......安宁,街上到处都是暴徒,支持腓利六世的保王派鼓动武装民兵占据街道这头,街道另一头反对腓利六世的自治派则大把大把拿出金币收买佣兵,至于那些希望卢里亚出兵援救的,唉,那会他们已经驾船出海了。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最后卢里亚人来了,无论支持亦或反对腓利六世的都被赶跑,反正在此之前腓利六世已经死在流亡路上。”
“说起来就更复杂,一开始倒没有,可随着来自阿非利加的精灵船只和跨越沙漠的矮人商队涌入,很多人开始反感卢里亚的鹰旗插在市议会上,讨厌程度和他们厌恶腓利六世不相上下,他们想自己管理自己的城市,而不是远在亚亥亚发号施令的总督。第二年的酒神节,一些人趁着狂欢游行掀起暴动,甚至把几个当初远航去卢里亚求援的荣誉市民丢进海里。自打那以后,不仅每晚都要宵禁,连酒神节也被禁止了。”
“我?我才不同情那些拿木棍和石头袭击卢里亚士兵的蠢货,他们除了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什么都做不好。他们根本不懂如何管理城市,也不在乎,只要手里拿着权杖,身后跟着荣誉卫队就成。起码卢里亚人来了之后,治安明显好转了,不再有没完没了的政治倾轧和流血暴乱,这座城市也再次繁荣起来。我只是个学者,我才不要卷进那堆破事里。卢里亚人是征服者不假,可他们尊重我们,学习我们的文化,保证我们能过安稳日子,他们结束了这片土地一个多世纪的动乱,甚至税金也比那些僭主轻得多。这两年新年和丰收节也逐渐恢复了庆典,我听说明年酒神节也会重办,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生活越来越好。”
我没再追问,恩尼菲斯显然把很多细节一笔带过,那时的我没想太多,现在的我不需要知道。
稍后女主人询问是否要为我们换上当地服饰,巴莫勒装束有些不适合本地气候。我们也确实需要好好洗洗,唯有祖父的披风没有取走,它也无需清洗。
阿尔格斯的夜晚很宁静,白日那些喧嚣的车水马龙的街道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街道上传来的只有一阵阵缓缓靠近又缓缓远去的步伐,整齐划一的号令和脚步声令我至今记忆犹新,如那些过路的旅人所言——卢里亚的士兵训练有素。
第二天,恩尼菲斯带领我们前往坐落在山丘上的图书库,不止是我们,很多来自其他地区的学者早早来了,一些人操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他们多半和我们一样来自格瑞克之外的地方。
我们的工作很简单,在一个堆满莎纸的向阳房间里,一群学者和书记员为在祖父身边,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翻译在一旁将祖父那些充满奇异幻想的故事翻译成在座者能听懂的格瑞克语,我则负责对一些模糊、抽象的词汇加以解释。
之后的每天我们都在图书库度过,祖父不需要每一天都喋喋不休地讲故事,他们很体谅这位八十出头的老人,会在他小憩时静悄悄地挪到隔壁房间探讨那些神奇的沙漠故事。我则被允许拜访图书库的其他部分,前提是我保证不打搅他人的工作。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关于地理的部分,我憧憬有朝一日成为独当一面的船长,驾驭自己的桨帆船在狭海上乘风破浪,就如墨革勒忒野猪号的船长,说来也巧,我在绘图室遇见了他。
“真是够巧的,嗨,各位,这就是与我同行的小子,遭遇塞壬的那位。”
这番介绍让我有点尴尬,其他人却很热情地招呼我,不时向我询问塞壬的各种细节,直到船长把我拉到一副正在绘制的海图边。
“瞧着,我手指的空白地方,我们那天登上的岛屿,自称普罗格沃的巨人待的地方?”
“我在说服这帮榆木脑袋相信这件事,他们还是坚信那片海域不存在岛屿。”
“因为除了我们,没人去过!离陆地太远,连海流都像是在刻意避开那片海域。”
船长嘟囔着转身回到成堆的故纸堆里翻查前人留下的笔记。
我没再打扰他,向一旁的绘图员问出一连串关于地理的问题,他也很友善地一一为我作了解答。我了解到世界是如此之大,仅仅是在已知的土地上就生活着诸多种族,北方大陆和阿非利加隔海相望。
向北越过多纳河是游牧民盘踞的阿契亚草原,阿契亚以西是广阔且河网密布的加曼尼亚森林,卢里亚人曾三次征服而不得;更远的西北是诸多蛮族部落居住的弗兰克斯,他们不仅在同卢里亚殖民者作战,也在互相征伐;西南处分隔大洋与狭海的是伊庇里德半岛,很多很多世纪前人类就和精灵在那里杂居,现在随着卢里亚人向狭海侧的安达里亚地区渗透,狭海西部精灵和人类的关系日渐紧张;向南越过狭海是精灵居住的阿非利加,自他们东渡以来,自称远航者的幸瑞帖精灵就生活于此;更远的极西处是浩瀚大洋,在西方维森兰是渡海而来精灵的故土。
安托纳与格瑞克两大半岛隔着海峡遥相呼应,这里的人有着同一种肤色、发色,都说着同一种语言,都有着同一种文化,都信仰同一类神明;巴莫勒南方是兽人游荡的半岛,比邻分裂动乱中的古国吉萨,因为沙漠阻隔,精灵并未向东踏足此地;在我故乡的沙漠以东,是遍布群山的大大小小的矮人城邦,他们深掘黄金和宝石,与龙争夺大山的归属;至于更加遥远的东方,那是出产丝绸、香料和神奇的国度,只有最为大胆和幸运的冒险者才会前往,然后过上一夜暴富的生活。
我惊讶于世界之大,沉浸其中久久不能释怀,渴望有朝一日踏足地图上每一处角落。如不是几天后船长再次起航,祖父那边又缺少合适的翻译者,我会在发皱的旧地图和航海者语焉不详的文字里沉溺更多时间。
盛夏和早秋正值季风时节,船长的一大家子可不容许他在贸易旺季泡在莎纸、羊皮纸和泥板构成的宝库里,他们需要能换取食物和衣物的真金白银。船长保证会在夏秋之交的酒神节回来,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亚亥亚总督特许举办酒神节,以抵消拉塔基亚瘟疫带来的负面影响。
虽然传统上酒神节该在三四月之交举办,可既然这是十年来第一次重开,很多习俗只能因时制宜的迁就现状了,有人议论今年的秋收的丰收节会减色不少。
图书库并非都是这般友善,我也曾误闯进诡异怪诞的区域,那是在右翼走廊的尽头。一扇黯淡无光的泛白黑门,我好奇地敲了敲门,想要稍稍了解一下为何在一座开放式的图书库会有大门紧闭的房间。
在盛夏时节木门的触感却冷得刺骨,我才发觉门上白色是凝结的水气,只是轻轻一碰,门便自行打开。一群黑袍人正伏案疾书,他们书案边是一排排整齐的油灯,身后是一排排整齐的木架,木架上是一排排码放整齐的书卷,没人在意我的出现,他们都在奋笔疾书,房间里除了我的脚步声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窸窣声。
他们身着的袍子比起保暖的用途,似乎更重要的是遮掩穿戴者的面目,我看不清在袍子下的人型真实样貌,也不清楚他们如何在幽邃昏暗中写录,更不想知道他们到底在研究什么。
终于,一个黑袍人抬起了,借着照在他脸上的油灯,我看清了!黑袍之下没有面目,只有一团扭曲蠕动的黑色物质,不停翻转变幻,威胁着冲我弹出类似触须的器官,吓得我尖叫着冲出黑门。在我尖叫声回荡走廊的时刻,身后黑门猛地关上,留下一阵寒彻骨髓的阴风。
恩尼菲斯和其他管理者闻声赶到,找到被吓得失神的我,见我对外部刺激全无反应,只能将我抬回祖父边,可是这一次连起死回生的披风也无用。他们只得又抬着我去了楼上巫师们聚集的房间,我还记得那里,虽然房间布置奇异到难以理解,以我的眼光而看倒也充满趣味,没有不快或者疏离感。
巫师们倒是对我的症状没太惊讶,强灌下混合公牛血和蛋清的鱼骨粉后,我缓缓恢复了神智,语无伦次地描述那间诡异的房间。
他们自然没有找到黑门和房间存在的痕迹,它的消失就和出现一样突然,巫师们也无法得出结论,因为走廊尽头只有一堵墙,墙后面是花园,花朵为何在盛夏如遭寒流般突然凋零同样无法解释。
“我们警告过你们,现在依然是。知识是有力量的,有些能被我们使用,有些则不能。这里汇聚了太多的知识,太多的秘密,多到很多我们自己不了解的禁忌被盲目地录入书卷,一旦那些蕴含禁忌知识的密藏失控,你们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这是巫师的原话,他没说明,大概也难以明说。总之,西翼走廊被以装修的名义封锁,以马赛克瓷砖作掩护换上巫师提供的符文咒印,还安排了守卫日夜巡逻。
抄录员的工作又翻了两番,包括恩尼菲斯在内的管理层不顾抄录员的怨声载道,坚持要每份书卷再抄录两份送往他处保管。
看着一排排伏案疾书的抄录员,我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明亮、温暖的夏日阳光打消了我的胡思乱想。
随着盛夏如石板上的水渍在烈日下迅速消逝,秋天的脚步已悄然到来,总督应许的酒神节也在日益临近。阿尔格斯的节日氛围也越来越浓烈,最明显的便是自港口涌入的剧团演员,他们来自格瑞克和安托纳的不同地区,唯一共通点便是他们字正腔圆的说话方式,实在太容易辨识。
我没怎么打听就知道了如此多剧团云集的原因——自打总督承诺重开酒神节,市议会就在遵循惯例筹措一笔奖金,用以嘉奖在酒神节当天出演的最佳戏剧,各地的剧团闻风而来,竞争丰厚的奖金。奇怪的是,剧团可以拿到丰厚奖金,剧作家在乎却是一顶月桂枝编成的花环,只要一个地方聚集超过三个格瑞克剧作家,他们就开始吵吵嚷嚷起今年谁最可能夺冠。
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已经桂冠已经空悬有十年了,无论是信心满满的剧作老手还是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新人,都在摩拳擦掌地积极排演,卢里亚事务官划出的演出广场很快就被最先到的几批剧团包下,剩下的只好到城外搭建临时剧场。
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恩尼菲斯的公馆连着几个晚上举行了接待不同剧团的酒宴,听那些满口酒气的大胡子夸夸其谈地宣传他们的新剧。恩尼菲斯故意错开几个竞争激烈剧团的酒会,免得那些醉醺醺的作家在争论中打断对方的鼻梁,这事过去真的发生过,按照恩尼菲斯的解释——剧作家总是会互相敌视。
为了搞清楚格瑞克如此热衷在酒神节表演戏剧的缘由,我又返回了图书库查寻,那几天图书库比山丘下安静多了,不仅很多学者溜下山参加聚会,上层也扛不住抄写员的抗议,准许他们放假参加狂欢聚会。
格瑞克人很看重酒神文化,关于酒神狄俄利斯的故事和历史非常丰富,据说他是天神与丰饶女神的独子,至于为什么是独子,因为他是偷情的产物,被天后察觉后两位神自然不可能再幽会。狄俄利斯还在襁褓里就被送到人间,抚养他长大是忒比斯的一个牧羊人,说来也奇怪,格瑞克很多神话传说都和忒比斯这座城市有关,从最伟大的英雄海格勒斯到俄克勒斯兄弟的悲剧。
流淌神血的狄俄利斯早早展示他的神力,他在忒比斯生活了十四年,为忒比斯带去了十四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他足迹踏过之处皆会盛开鲜花,无论是春夏或者秋冬;他亲手种下的无论是树苗还是谷物,都会在一昼一夜间开花结果。
在这十四年里,狄俄利斯并非一直待在忒比斯,他时不时会受邀前往神界参加宴会,人间便迎来冬季,万物凋敝的时节,他会在春季时返回,为万物带来复苏与生机。他教导凡人育种葡萄,挑选麦粒,酿造醇厚的葡萄酒和金黄的麦酒,酒神称谓由此而来。不止这些,狄俄利斯还编排了最早的戏剧,演绎诸神宴会上的种种逸事,狄俄利斯不怎么喜欢神界的同胞,就像他们也不喜欢他这般亲近凡人的神明。
如所有美好事物不会长久一样,狄俄利斯在第十四年的冬季睡去,却躺在橡树下未曾醒来,在一个干旱无雨的冬季之后接踵而至的是虫灾泛滥的春季,忒比斯比往常更加想念和需要狄俄利斯与他的神力。
在三月之初,忒比斯居民自发地举行祭奠狄俄利斯的活动,他们恳求诸神,无论是最伟大的神王,还是掌管冥府的死神,亦或编织命运的女神,只要能唤回狄俄利斯,他们愿奉他为保护神,在城市中心为他修建最宏伟的庙宇,献上公牛、山羊和天鹅,贞洁的女祭司维护昼夜长明的火焰。
祈祷持续到第七天,某位神明化身渡鸦回应了他们,他承诺在三个七天后带回狄俄利斯,相应的忒比斯人要在城市中心栽种一棵橡树,饲养他带来的鸟蛋。二十一天后,黑袍神依约带回了在冥界游荡的酒神,同时万物也焕发生机,四处皆是欣欣向荣。年轻的酒神不承认凡人在神坛前立下的誓约,祈求他的生父——伟大的天神裁决,神王判决他在荒野永世流放,因为他任性地跑去冥界游玩,抛下作为神的职责使得凡人无端受苦。忒比斯遵守了他们的誓言,渡鸦成了这座城市的庇护者,栖息于橡树上的渡鸦至今仍在,酒神狄俄利斯只得带着他的信众在荒野中流浪。
从此在各处都流传出酒神的故事,他与他信众在不同的城邦间流浪,没有一处他不曾踏足,没有一地不曾留下他的风流韵事,没有一座城邦未诞下他的子嗣,也没有一处设下专一祭祀他的神坛。酒神只能在山野林间依靠美酒、戏剧和歌谣消磨时日,只有在三四月之交,以他之名举行的庆典开启,城市吹响迎接狂欢队伍的号角,他才能在狂野装扮的信众簇拥下走入城市,在长笛、七弦琴和手鼓声中漫步于凡人之间,据说酒神会混迹在装扮艳丽的游行队列里,悄悄为当年最佳剧作家戴上桂冠。
关于酒神的故事很多,有好的,有坏的,有结局皆大欢喜的,有结局令人惊醒的,似乎狄俄利斯是位性格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神明。在他愉悦时可以将世上的珍宝赠予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可以在震怒间让灾祸降临曾经的挚友爱人,不同的故事里他扮演着迥然不同的角色,就像是不断赶场的职业演员。
酒神本人的形象在不同的故事里却出奇的统一,一头黝黑披散的齐肩长发,其间夹杂着葡萄藤枝蔓,四季常青的葡萄叶缀饰其上;双眼眼眸是金色的,比世上最耀眼的黄金还要闪耀动人,无论男人女人只要凝视酒神的双眸,都会无可救药的爱上他,自愿加入酒神的狂欢游行;酒神本人手持长笛,走在队伍中央,他的曲调时而优雅时而粗犷,众信徒随着他的笛声纷纷起舞,在他笛声里清泉会淌出美酒,枯死的老树也会结出甘甜的果实,桌上的佳肴绝不会随着宴会持续而减少。
“为什么他不找一处安居?既然追随他的信众那么多?”
“因为狄俄利斯是酒神,象征生命与死亡,他即是欢愉也是痛苦,就像是酿制葡萄酒,必须先碾碎果实榨汁,然后让汁液发酵质变,整个过程意味毁灭与新生。换个说法,在彻夜畅饮美酒后,你就不可避免会被宿醉折磨得头痛欲裂,它们是一体两面的,你不能铸造只有正面而无反面的硬币。狄俄利斯注定要浪迹荒野,踏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庆典带往那些春天尚未开始的地方。如果他驻足停留,庆典总有结束的一天,春天不会在一处地方驻足停留,紧接着盛夏和秋冬,到那时酒神还是要离开。”恩尼菲斯一边指挥仆人布置酒会,一边像我解释酒神的意义。
“我祖父收藏了一枚错币,矮人铸造的,两面都是留着大胡子的矮人头像。”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可以向你介绍几个朋友,他们从别的城市赶来的。”
现在是酒神节前夜,因为宵禁的解除,外面的街道格外喧嚣吵闹,有些剧团不仅白天已经开演,最受欢迎的几个还加了夜场,听说光是照明剧场就用了几车灯油。负责维护治安的卢里亚士兵在人山人海里显得不再那么扎眼,他们亮红色的盔甲在绚彩华丽的游行队伍映衬下反倒朴实无华。
酒宴气氛十分轻松,在接连几天酒宴后,恩尼菲斯显得有些体力不支,疲于应付最重要的几位客人,余下的宾客三五成群的围成小圈子。几个剧作家围着我敬爱的祖父,他依旧披着那件纯白的驼毛披风,讲述那些我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从安努创造天地到戈兹德洛遗失在沙漠腹地的宝库,感谢恩尼菲斯贴心地找来一个翻译,让我从枯燥的劳役里解脱,那些秃顶的大胡子听的很认真,连杯子里空了都没意识到,继续下意识啜饮不存在的葡萄酒。
我不是很确定是否喜欢格瑞克风格的葡萄酒,这里的葡萄没那么甜,汁水更多,尝起来味道不似我们在巴莫勒酿造的醇香,也可能只是我单纯怀念家乡的味道。不用说酒水依照格瑞克的宴会传统掺了盐粒,好让口渴的客人一直喝下去,直到醉得迈不出门槛。
“这才不是酒神节,我看是狂欢节才对,卢里亚人施舍的狂欢节。”
“你该把心放开点,戏剧、美酒、面具游行,这就是酒神节,我听说行政官在他的府邸也开了一场小小的宴会,虽然到场的都是卢里亚人。”
“这不是。”第一个声音反驳道,“酒神节应该在三四月之交,万物复苏的时候!赞美狄俄利斯带来生机,赞美新一季播种的开始,祈福下一次丰收。看看下面,瞧瞧那群人,那群人不过是,他们不过,不过是接着节日名义找乐子罢了!”
我好奇地循声走向二楼阳台,一高一矮两人在争论些什么,在说话的是尖嗓子的高个,他满脸写着嫉世愤俗。
“我们都需要好好发泄一下,过去十年不同往日。”矮个嗓音细腻,大口灌下加盐的葡萄酒,一待酒杯空了,就从两人间的酒桶舀出一些,他们为了方便搬了整整一桶上来。“等一下,我们有伴了。”
“没有的事,我和朋友在闲聊,我们不介意多一个人,是吧?”
“抱歉,我的朋友,有些......偏激。你是巴莫勒人,我们都是恩尼菲斯的朋友,恩尼菲斯提起过你,你祖父身边总围着一圈听故事的学者。”
“是啊,是他。那些秃子围着你祖父打转,好像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三岁小孩。”高个没怎么碰过杯子里的饮品,他像只是出于礼节一般,把近乎全满的酒杯握在手里。
“过去可不是,在恩多波那会,只有午后大家才会围着他听故事,主要是商人和水手。”
“你住在恩多波?我听说那里是卢里亚军团最南方的驻地,整天生活在那面傻乎乎的鹰旗下可不容易,就算不习惯也没关系,他们马上要南下了。”
“我没怎么见过卢里亚人,他们平日都在城门和军营里,‘他们马上要南下’,什么意思?”
“看来我们的新朋友不太了解南边的局势变化,为什么你不待会再把自己灌醉,先和我们说说话?”
“我在吉萨的老友最近送了封信,黑法老死了,出殡仪式蔚为壮观,上万名奴隶手捧陪葬品开道,光是拉动纯金棺椁就用了二十四匹纯色骆驼。大大小小贵族悉数到场,难得他们没在葬礼现场拿着小刀互捅。好吧,长话短说,吉萨大宫死了,他没有子嗣,吉萨即将迎来新一轮政局动荡。”
“怎么啦?怎么啦!黑法老死了,在他多年生食婴儿,用活人心脏占卜,玩弄巫术压迫臣民之后这么多年,那个该遭天谴的操蛋巫师死在他同样操蛋的黄金王座上,卡吉德亚家族绝嗣了,彻底终结了!这意味着卢里亚的军团即将南下,完成他们十年前就该完成的事业。”高个子抢过话,越说越激动,一说完他就咕咚咕咚喝光整杯葡萄酒。
“别在意,我的格瑞克语很一般。”其实他们一字一句我听得清清楚楚,可眼下省去不必要的尴尬才是关键。“也就是说......恩多波的卢里亚士兵会南下进攻吉萨?”
“不止恩多波一处,整个格瑞克、安托纳,还有巴莫勒的军队,他们会留下维持治安的驻军,其余经由海路南下进发,阿历克山德城会是第一个目标,之后是吉萨全境。”矮个接着说明。
“我记得这条路线得经过拉塔基亚,那里不是在闹瘟疫吗?”
“之前是,现在只剩下没得病的一半,另一半城市被划成隔离区焚毁了,那些卢里亚人缺乏耐心。嗨,用火对付瘟疫听上去不错,我们动手吧。然后,那群野蛮人就这么干了。”高个继续他的冷嘲热讽,听得出来他十分厌恶卢里亚人。
“很残忍,但也很有效,如果瘟疫传播出去,我们不可能坐在这享受酒神节。”
“也许吧,别冲我嚷嚷,不是我定的。继续我们的话题,说到哪了?”
“啊哦,谢谢,阿历克山德城。希望卢里亚军团不会太野蛮,别造成太多破坏。那是座伟大的城市,由伟大的阿历克山德亲自主持建造和命名。”
“阿历克山德大帝万岁!”高个突然大喊着高举酒杯,一饮而尽,我和矮个不自觉地跟着照做了。
“要我说,那些卢里亚人总算还有点雄心壮志,如果他们真的征服吉萨,也只能算阿历克山德第二。”高个子夺过话语权,继续他的牢骚。
“我搞不明白,你到底是不喜欢卢里亚人,还是不喜欢他们征服格瑞克。”
“两者都是,确切点说我讨厌野蛮人站在格瑞克的土地上。”
“至少他们一直在努力学习格瑞克语,也表现出对我们极大的尊重,二十四抽一的税率可比那群动不动十二抽一、十抽一的僭主好上不少,就算是阿历克山德,也只做到二十抽一。”
说话间,矮个子已经连喝了几大杯酒,桶里少了一多半。
“可他们终究还是来自亚宁的野蛮人,带着猎奇的心态了解学习我们的文化,觉得我们的艺术、文化是用钱交易的商品,对我们的古老传统抱着儿戏的态度,秋天举行酒神节,根本就是在亵渎狄俄利斯的尊名!阿历克山德不一样,他出生在格瑞克,接受我们引以为傲的文化熏陶,以自己是格瑞克人为骄傲,将我们的文化传播到远方。”
“除了空洞的荣誉和名望,他还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为了支持他宏大的远征,格瑞克为他献上了一切,所有的城邦预征了三年的税金,不计其数的青年怀揣梦想加入他的军队,最后呢?他死在遥远的东方,在大海另一头的吉萨长眠,在以他名字命名的城市里,留下一个分裂的帝国和战乱频起的格瑞克。醒醒吧,我的朋友,阿历克山德大帝已经作古近两百年了,他已经死了,他的继承者也死了,连同他的帝国一起。”矮个子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不知是对自己的同伴还是过去的往事。
“至少他是格瑞克人,不像卢里亚总督妄想和我们攀比族谱,听说他在元老院争取给安托纳的伊亚特城永久免税,宣扬古代伊亚特人渡海西行建立了卢里亚,他在故意羞辱我们。人人都知道——古代格瑞克英雄们在乌萨之子乌塔带领下夷平了崇拜异教的伊亚特,现在好了,卢里亚人自称是伊亚特的子嗣,明明伊亚特人一族的血脉早就断绝了!”
我努力试着跟上他们的对话,最后还是选择默默站在一边,看着满满一桶葡萄酒渐渐变空,两人的争执没有停歇的意思,便去找仆人再讨要一些葡萄酒,等返回时他们已经不见了。我四下寻找,没在宾客里发觉他们的身影,遂即找恩尼菲斯问个明白。
开口时我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二人的姓名,只能竭尽全力描述两人的样貌,听完我的描述,恩尼菲斯困惑地领我穿过人群来到书房,指着两尊半身像询问是否是他们。
我定眼看了看,和我在阳台遇到的两人一模一样,便点头肯定。
恩尼菲斯叹了口气,说:“高个是西罗德里亚,卡提雅出生的历史学家,曾经是阿历克山德东征军队的一员,他死了快一百六十年了;矮个子是修西里斯,安托纳伊弗厄利安人,历史学家和旅行家,他也是在坟墓里睡了八十多年了。我不知道是你喝多了,还是真的有两个幽灵站在我家阳台上大谈过去,都不重要了,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有个祭奠酒神的祭祀,别错过了。”
我不记得那一晚怎么睡着的,可能是我喝了太多酒,第二天还隐隐头痛。
今天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好日子,可能不算上那只山羊,公共祭坛被布置妥当后,饱餐葡萄叶的山羊被牵上祭坛,等着被割喉放血。
船长也如约赶来,和祖父闲聊起酒神祭祀的起源,幸好我提前查阅了资料,大致能明白其中的象征——
酒神将一粒葡萄籽埋入地下,吩咐牧羊人看管好,不要让羊群啃食了他为酿酒预备的葡萄,在交代完后酒神隐没在山林里。
牧羊人看着长成的葡萄,颗粒饱满圆润,在高高升起的阳光照射下显现出鲜艳的色泽,牧羊人已是垂涎欲滴。午后的热浪让他嗓子冒烟,口渴难耐的牧羊人左顾右盼,眼见周围不见酒神和他信徒的身影,敏捷地偷摘下一串,囫囵地全下了肚。他吃得匆忙,自然没尝出果肉与汁水间的味美,便又趁着四下无人偷下一串,依然不敢细嚼慢咽地细品,如此反复多次,不一会儿,整株藤蔓上的葡萄被他摘个精光。
看着光秃秃的葡萄藤缠在木架上,牧羊人才恍然发觉自己闯下大祸,不过相比酒神即将到来的责罚,他更懊恼没能好好享受唇齿留香的葡萄,一扫而光后才后悔不已。他已然知晓酒神笛声再次响起时会发生什么,不过命运三女神对贪婪盲目的凡人微微一笑,让他避开变成一株橄榄树或者咀嚼藓丛的驴子的宿命,牧羊人看到一旁啃食葡萄叶的山羊,他有了主意。
等到狄俄利斯在信徒簇拥下走出山林,牧羊人战战兢兢地擒着山羊穿过宁芙与潘神的队列,双膝跪倒在酒神前,酒神没有睁眼看他,也没有停下吹奏长笛。
仁慈的酒神,早春的步伐,丰收的号角,请原谅我这个可怜、卑微的牧人,我的羊趁着我小憩的间隙偷食了您的果实,害我交不出约定的贡品,现在我把这有罪的畜生交予您,任凭您处置。
酒神放下长笛,凡人信众与半神随着笛声的消散停下舞步,围绕狄俄利斯与牧羊人合围成圈。他哈哈大笑,命人牵过山羊,又命人取来酒罐,将酒罐置于山羊脖颈下方,亲手割断懵懂无知羊儿的咽喉,了结了它算不上无辜的性命。山羊血徐徐淌入罐内,散发如同新酿葡萄酒的气息,不消片刻就盛了满满一罐,酒神饮下了第一杯。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瞧,多么奇怪啊,它吃光了甜蜜多汁的葡萄果实,酿出的酒却满是葡萄叶子的味道,你说的没错,它的确是该死的畜生。
说毕,酒神将酒罐交予信徒分享,吹着长笛转身步入山中,信徒们也狂舞着跟上酒神盛开鲜花的步伐,留下空荡荡的酒罐、依旧活蹦乱跳的山羊和呆傻跪在原地的牧羊人。
在祭坛上,随着唱诗队齐声合唱酒神颂歌,祭司持刀割开山羊脖颈,将瓦罐内的鲜血浇在祭坛上,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在轰鸣的号角声中,身着奇装异服的游行队伍涌上街头,恩尼菲斯抬手示意我们该动身去剧场了。
“恩尼菲斯,我的朋友!”一个身着深红色长袍的中年人迎面走来,拥抱了恩尼菲斯。
“欧提尼克,你这亚亥亚的老山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我昨晚去参加了菲墨涅安的晚宴,可怜的菲墨涅安,太多的龙虾,太多的美酒,这下可好,他被痛风折磨得彻底出不了门啦!”
“评委会怎么办?我记得他也是评委之一,评价新剧可不能没有他。”
“我也在为这事发愁呢,你来顶替他的空位吧,你不是忙着图书库的事吗,正合适!”
欧提尼克脸上写满了难过,好像恩尼菲斯的拒绝让他牙疼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戏剧评委是个招人恨的苦差事,你不想得罪那些臭脾气的剧作家。可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得同意行政官把他的外甥安排进评委里,那家伙连格瑞克语说不利索!”
恩尼菲斯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严肃,显然他之前不是客套推诿,而是真觉得难以担当这副重任。
“好吧,我愿意,但我是代表菲墨涅安出席,这可得说明白。你还要替我的几个朋友在包厢安排位子。”
“不是问题,你快去换身红袍。”欧提尼克扫了我们三人一眼,答应下来。
趁着人群散开的时机,我凑到祭坛前,这是座没有特别标识的公共祭坛,只要是祭司认可的神明,都可以在此献上祭品。
此时此刻,浇灌在祭坛基座上的血迹开始凝固,看上去依然像是山羊血,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葡萄酒味,也可能是我昨晚喝太多,身上的味道没散去。
阿尔格斯剧场相当大,恩尼菲斯宣称足够容纳两万人,我扫了一眼,就算没有也差不多了。祖父和我都很高兴能在包厢看戏,不仅因为这种体验从未有过,还有船长这样的老戏迷在一旁说明,也因为普通坐席实在太拥挤,坐下的观众很难再挪动半分,只能肩紧挨着肩坐下。同时,我注意到中央包厢是空的,像是为贵宾特别预留。
第一场是斯库洛斯的《埃涅得罗》,讲述千年前格瑞克人围攻伊亚特是发生的故事。
“我知道这个故事,在我比你还小的年纪,我叔叔讲给我听,他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在巴莫勒和安托纳之间跑商路。无数声名显赫的传奇英雄在那里厮杀奋战,最终永远留在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
“你说的应该是乌萨之子乌塔,他是个例外,他和神有约定。嘘!要开始了。”船长示意我们安静看戏。
埃涅得罗是既是国王也是格瑞克诸邦联军的统帅,他在出征前献祭女儿,在外领兵征战十年,克服经过一系列内外交加的困苦,终于攻克伊亚特,返回家乡却因妻子为爱女复仇被杀。
戏里没有太多激烈的冲突戏份,倒是有大段大段埃涅得罗国王的独白,交代他思想一次次的斗争与转变,从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英雄为了达成个人野心成了杀伐果断的君王,最后死前的悔恨不已,这些显然都是原版没有或者轻描淡写的内容。
从包厢其他观众的交头接耳来看,斯库洛斯是个喜爱创新的剧作家,风格大胆且独树一帜,他没去描写像乌塔这样别人耳熟能详的英雄,而是选择了一位时常被人忽略的悲剧角色。
“我不太明白,主角是埃涅得罗?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小肚鸡肠的国王,我不懂格瑞克语,不过演员演得肯定不是这个形象,和我知道的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只是戏剧而已,您得明白,就像那些故事,不同的人讲的都不会一模一样。斯库洛斯想描述埃涅得罗的悲剧宿命,埃涅得罗花费十年光景领导格瑞克英雄攻破伊亚特城,最后死亡还是突然降临,以此凸显这位国王在既定命运下的徒劳。大段独白是个不错手法,在此之前没多少人在乎这位国王的遭遇,他们更乐意看乌塔那样英雄和命运抗争的传奇。”
在船长一番解释下,祖父有些似懂非懂,我也努力理解戏剧所想表达的思想,不等我们多做讨论,第二场剧即将开始。
第二场是索芬勒斯的《海格勒斯》,卢里亚人似乎很喜欢索芬勒斯,行政官一行人坐进预留包厢,他们衣着服饰华丽到即使扔进狂欢游行的队伍也能一眼认出。
《海格勒斯》在我看来有些平淡,在叙事手法上,索芬勒斯比斯库洛斯更大胆激进,他以英雄暮年在家招待离别多年的老友开场,借老英雄和老友的对话,回顾海格勒斯传奇的前半生,直到聊起海格勒斯曾经通过神谕得知自己的结局,逃避宿命的他目睹了天神将怒火降在亲人与挚友身上,使得他们一个个离自己而去。
老实来说,剧本叙事平淡,因为海格勒斯的十二功绩众所周知,虽然与怪物搏杀很精彩,但是碍于舞台限制,一直不是很好的题材,卢里亚人却很开心,从他们包厢里不是发出欢呼喝彩声。我的祖父也很喜欢,就算是他这样不同格瑞克语的人,能看到格瑞克最负盛名的英雄在舞台上披荆斩棘让他很开心。
索芬勒斯试图用结局挽救了整个惨淡的剧本——老友卸下伪装,表明智慧女神(虽然也是男人戴面具反串)的真身,女神劝说年迈的英雄跟随她离开。海格勒斯决心直面自己的宿命,完成自己最后的冒险,就如神谕描述一般,最终海格勒斯与巨龙同归于尽。
相较第一场斯库洛斯的《埃涅得罗》,索芬勒斯的《海格勒斯》前奏实在有些冗长重复。海格勒斯在舞台上重现一件又一件功绩,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除了华丽的布景和道具,野猪、狮子和九头蛇做得相当可怖。如果不是海格勒斯扮演者的演技和最后悲壮结尾拯救了这部剧,观众席一片嘘声我也不会意外,实际上也的确有一些。
“看起来可不像是索芬勒斯的手笔,我看过他写得《卡提雅王冠》,比这精彩多了,宿命、抉择、欲望还有人性,那才是戏剧,这个简直就是一铜板一杯的廉价葡萄酒!”
“你还不知道吧,索芬勒斯今年的赞助者就是那边包厢里的行政官,听说他特别喜欢海格勒斯的故事。”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确注意到全程只有卢里亚包厢的喝彩声没断过。
午休之前的两场戏都没啥特色,只能用平庸形容,似乎在停办十年之后,很多剧作家宁可写得保守一点,免得招来太多非议,他们甚至没法像斯库洛斯和索芬勒斯那般引起争议。
午餐很简单,面包、橄榄、山羊奶酪、晒干的海鱼以及一罐掺水葡萄酒,吃完简单的午餐后,我趁着休息时间出去寻找厕所方便。那些剧作家在酒宴上说的没错——要看戏你需要有个足够强壮的膀胱,他们不是在开玩笑。
返回剧场的路和来时一样拥堵,我只得侧肩拨开人群,硬生生挤过站满人群的马路,街上随处可见羊首人身的潘神,头缠水草的仙子,还有随笛声起舞衣衫不整的信众,都是装扮艳丽的游行人士,面具、油彩、装饰一应俱全,仿佛酒神真的混迹其中,在不经意间与凡人擦肩而过。
“打扰一下,先生,先生!”有人拽了拽我的衣角,我转头看过去,是个身高及我胸口的矮人。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搭理我了!这些人就像着魔了一样,光顾着喝酒跳舞狂欢,对我这个矮人不理不睬。”
“我要赶着去大剧场,要是您能告诉我去剧场的路就好办了!下午第一场就是我们的剧团,我只是溜出来喝杯啤酒而已,结果到处都是大步佬,我是说高个子人类,啥都看不到!”
他那把垂到腰际的夸张胡子,配上一身色彩艳丽金红色戏服,当地人多半把他也当成参见游行外乡人,自然不会多在意他。
“跟我来,矮人先生,我也要去剧场,我们可以同行。”
一路上矮人都在唠叨路途遥远,抱怨和辛劳不成比例的工资,不满海风吹来的咸腥味,搞得他胡子开叉,幸亏我们离演员准备区不远。
“你跑哪了!是不是又偷偷跑去喝酒了!我说过了,开演前——不,许,喝,酒!”中年妇女怒气冲冲地堵在门口,恶狠狠地瞪视矮人,活像盯着羊羔的饥肠辘辘的恶龙。
“不,我没有,夫人,只是出去透透气,然后,然后我碰到这小子。他遇上一点小麻烦,我帮他摆平了。噢,别担心,别担心,只是小麻烦,绝对不会影响演出。”
说话间,他用手肘戳了戳我的大腿,我只能迎上那双瞪得浑圆的眼睛。
“是的,是,夫人,有几个人想拉我一起进游行队伍,这位好心的胡子大叔替我解决了麻烦。”
妇人脸色明显好转,不再怒气冲天,让一边的矮人舒了口气。
“去后面补妆,快到你上场了!孩子,你要去哪,我陪你去,这样安全点,阿尔格斯人有些让人羞耻的恶劣习气。”
“不必了,夫人,我要上去看戏了,就在西包厢,祝你们演出顺利。”
“真的吗!请你务必替我们多多宣传,下午第一场就是我们的新戏《阿美尼安人》,今年冠军也该属于欧庇里斯了。”
她抓着我的双手,包在她双手里激动地握紧,直到听见我明确答复才松开,回到包厢时勉强赶上司仪做开场介绍。
“欧庇里斯?他也有六十多了吧,这次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参赛,听说他双眼已经快看不清了。”船长听我提及“欧庇里斯”的名字,如此解释道。
“嗯......很难评价,我没看过几部,大部分剧团不会排演他的剧本,争议性太强,他喜欢写些......敏感的内容,导致喜欢的会很喜欢,不喜欢的一点都不会喜欢。腓利六世还当政时,他写了部《阿历克山德》讽刺腓利六世穷兵黩武,结果才演了三天就被流放到安托纳东北山区。啊,要开始了。”
戏剧开幕后,我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雇佣矮人演员,《阿美尼安人》是讲述大约四个多世纪前矮人王入侵安托纳的历史剧,阿美尼安人在将领赫拉涅安的指挥下抵御外敌的故事。
面对咄咄逼人的矮人大军,安托纳各城邦没有团结一致,相反东部一部分城邦在矮人特使的威胁下交出“水和土地”,西部和格瑞克隔海相望的城邦纷纷向格瑞克求援,只有阿美尼安和半岛中部各邦决心要“用长矛和盾牌决定城邦的命运”。
剧中阿美尼安的赫拉涅安既是勇猛无畏的战士,也是果敢坚毅的统帅,说服互不统属的联军齐心协力阻击敌人。矮人震天动地的行军步伐逼近叹息峰,士兵们面对数量众多的敌人奋勇厮杀,在隘口阻击十倍于己的矮人。见强攻不成,矮人王派出使节劝降赫拉涅安,许诺敕封赫拉涅安做安托纳总督,被赫拉涅安严词拒绝,但他放走使节的举动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捷报传到城邦引起了贵族们的担忧,听闻赫拉涅安放走矮人使节,他们害怕赫拉涅安会勾结矮人掉转矛头,成为安托纳诸邦的僭主。与此同时,矮人没有放弃对叹息峰的猛攻,归附矮人的城邦也积极献策,建议矮人大军从山间小路绕道穿过联军防线。
叹息峰的战事尚未平息,信使带来了坏消息,矮人绕道穿越了群山,出现在叹息峰后方,阿美尼安贵族也以赫拉涅安没有尽职免去了他统帅的职务。
赫拉涅安撤走了大部分士兵,让他们向西退守,只留下一小队人为大部队断后,自愿留下来的士兵大部分来自阿美尼安,还有一小部分来自其他城邦的,总计不足一千人,他们要面对至少五万名装备精良的矮人。船长向我们解释,历史上叹息峰一役极为惨烈,那一战里断后的安托纳人没有幸存者。
戏剧高潮的舞台效果处理很巧妙,身着蓝衣的安托纳人站在舞台左侧,金红盔甲的矮人在舞台右侧,摆出剑拔弩张的态势,中间是发表战前演讲的赫拉涅安,可他面朝的方向既非蓝色的安托纳人,也非金红色的矮人,却是坐满看台的观众,好像他是在对观众演讲。
“请记住我们,格瑞克和生活于上的人民,勿要忘记我们,我们在此地流血牺牲,我们在此地长眠,我们遵守了我们的誓约,不要让我们的今日成为你们的明天!”
随着红蓝两色在舞台上碰撞,台下观众也被鼓舞起来,他们开始为安托纳人助威喝彩,虽然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的先祖都未参与那场战争。象征安托纳的蓝色不占数量优势,但他们很英勇,时不时将红色反推回舞台右侧,占据舞台中央,每当这时观众就会欢呼雀跃,不断有红色或蓝色倒在舞台上,安托纳人愈发处于劣势,可是为他们加油呐喊的声音却一浪高过一浪。
我好奇探出头看了看中央包厢,卢里亚行政官脸色有些不太好。
当最后一抹蓝色——赫拉涅安本人,盾牌被击碎,长矛被折断,他抽出佩剑继续奋战,最终倒在舞台。台上的矮人们用故乡语言高声庆祝,台下人满为患的观众席陷入沉寂,矮人语在剧场一遍又一遍回荡,直到不知何处爆发出怒吼。之后浪潮般的怒吼此起彼伏地响起,渐渐地整齐划一的口号取代原先混乱的吼叫。
观众一遍又一遍重复一位四百多前战死将领的名字,似乎这样就可以唤醒他,唤醒他再次奋战,奋战在抵御异族的前线。眼见情况有些失控,帷幕被拉起,司仪赶忙上台,安抚情绪激动不已的观众,直到帷幕再次拉开,剧团显身谢幕,骚动才逐渐平息。
“那些卢里亚贵族不会高兴的。”船长低声说道,语气里透露着无奈。“他不是在做战前演讲,是说给我们听的,倒是挺有欧庇里斯的风格。他会惹上麻烦的,瞧见矮人的服饰颜色没?历史上矮人可不是这服打扮,再想想卢里亚军队穿的是什么。”
“矮人的统治持续了两百年,安托纳人在异族统治下生活了两百年,直到阿历克山德大帝将他们驱逐,安托纳将他视为赫拉涅安转世,他们尊称他是‘解放者阿历克山德’。”
我不理解为何格瑞克人会这般激动,不过是讲述几百年前安托纳人抗争入侵的历史剧而已,而且之后安托纳人不过是换了一位说格瑞克语的统治者,我想不出他们如此看重“自由”的原因,他们现在依然很自由。
也许因为《阿美尼安人》的表现,后面几部剧有些黯然失色,让人提不起兴趣,包厢里会有几人在讨论《阿美尼安人》。
最后一场是青年剧作家芬里亚德斯的《酒神与潘神》,一部节奏轻快的喜剧,原型是酒神和好友潘神,他们在剧里也是要好的朋友,在半岛各处游荡,制造诸多啼笑皆非的闹剧。
戏剧以酒神带着信徒游行开场,渡鸦带来消息,珀西俄斯国王种植了一片优质葡萄。狄俄利斯立刻找到潘神,向他绘声绘色地描绘珀西俄斯国王高超的七弦琴技艺,喜爱音乐的潘神前往比试,趁着潘神在城中演奏排笛吸引凡人注意,酒神和他的信众将国王的葡萄园采摘一空,酿成一桶桶葡萄酒运走。
不料这片葡萄园是献给天神的谢礼,为了避免父神的怒火,酒神又撺嗦潘神去为火神演奏音乐,待到火神被潘神粗犷的笛声惹恼,追打着驱赶潘神离去,狄俄利斯趁机演奏长笛讨得火神欢心,应下他为天神打造权杖的请求。
这一次使诈的酒神没能笑到最后,潘神和渡鸦一同找到手持权杖的酒神,假借替疲惫的狄俄利斯保管之便,羊首人身的潘神带着权杖溜回了珀西俄斯。当地人看到手持权杖的潘神,将他当成了天神化身,好生供奉起来,引来天神注意,潘神只好一五一十交代经过。
睡醒的酒神发现自己身在冥府,天神将偷摘葡萄园以及潘神假冒天神一并算到狄俄利斯头上,他将被永世困在与凡界一河之隔的地方。不过在潘神呈上权杖后,天神承诺如果有一颗凡间植物在冥界生长,狄俄利斯便可返回人间,听上去不可实现,因为活物无法跨越冥河。
渡鸦的智慧超过了天神的想象,他啄食了一把石榴飞越过冥河。粪便里的石榴种子在冥河边长成石榴树,最终竟构成了连接尘世与冥府的木桥,天神不得不兑现他的诺言,允许酒神经由石榴木搭成的独木桥返回人间。
回到人间的酒神见多智的渡鸦取代自己成了忒比斯的守护神,自然要理论一番,天神降下裁决,在诸神揶揄声中酒神和他的信众走入荒野,在这里这么多之后,潘神依旧伴在他最好的朋友左右。
台本处理的很诙谐,戏中无论是神明还是凡人都有满满幽默,时不时恰到好处的插科打诨,故事始终在欢快中进行,观众席笑声随着故事推进此起彼伏。芬里亚德斯刻意淡化了后半部分的悲伤气息,即便狄俄利斯在冥河边徘徊的那一段也被处理恰当,酒神对着冥河顾影自怜的独白反倒有股自作自受的味道。
船长一边鼓掌一边说:“不错的戏剧,虽然酒神的形象不够正统,珀西俄斯倒是真的有一座羊首人身的天神像,不知道芬里亚德斯是不是从那得到灵感的。可惜他肯定拿不到桂冠,希望他下次写部悲剧,年轻人有很多机会,毕竟他才第一次参赛。”
船长抹了把笑出的眼泪,说明原由:“酒神节桂冠不会颁给喜剧本,从来没有过,评委会不会开这个先例。”
祖父倒是没有在意,他在倒数第三部戏时就睡着了,我替他压紧披风,打算下到舞台后面找一找《阿美尼安人》剧团,他们演得的确很优秀。
“《阿美尼安人》?不行,想都别想,我们好不容易让酒神节重开不是让今年成为最后一年酒神节,欧庇里斯的戏太敏感。”
“至少不能是索芬勒斯的《海格勒斯》,这是我的底线,这是格瑞克的酒神节,不是卢里亚的。”
争吵声来自评委们的包厢,显然在争论今年的桂冠和奖金得主。
“必须是悲剧才行,如果更容易讨好观众的喜剧拿了桂冠,谁还愿意费心思写那些沉重的悲剧故事?。”
“难讲,有些观众对他的戏有点......审美疲劳,看得出斯库洛斯想要有所突破,但说实在的没什么亮点。”
评委们就在那你一言我一句的争论,显然他们达不成统一意见。
我没再听他们争论,比起戏剧本身,评委更关注传统和政治影响,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
“嗨,包厢里的小子!”不远处矮人向我打招呼,他已经卸下戏服。
“您好,大胡子先生。你们要去哪?”矮人不是一个人,似乎整个剧团都出来了。
“山羊与葡萄,三条街外的一家酒馆,我们要去那好好喝上一晚,你要一起来么?”
“我祖父还在上面,我得回去找他。你们不等评选结果出来吗?”
“结果要午夜才出来,我们在山羊与葡萄,你要是想加入就来找我们!山羊与葡萄。”
“山羊与葡萄?那地方葡萄酒酸的和陈醋一样。”船长毫不掩饰地摆出鬼脸。
“最近可不一样,听说老板不知道从哪搞到一批质量特别好的葡萄酒。”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好吧,我们去看看,老先生,抱歉打扰您休息,我们该走了。”
山羊与葡萄酒馆装饰很简单,甚至可以用简陋形容,完全配不上杯里的美酒,初尝时甘洌直扑鼻腔,入喉丝滑且丝毫没有苦涩,回味间唇齿留香,不兑水会更好,也会更烈。不仅我们三人这么想,那些聚集于此剧团成员也是如此,他们中不少人已经酩酊大醉。
“不是我,是那个人,角落里戴兜帽的,就在斯库洛斯、欧庇里斯和芬里亚德斯后面。”
我们顺着老板的手指望去,才发觉趴在桌上的老中青三个剧作家,在他们后边的角落是摆弄长笛的陌生人。他衣衫破旧,像是在山野间跋涉了很久,从进门到现在没人注意过他。
“我没在开玩笑,他把葡萄放进酒桶,然后敲了敲,就成了你们喝的葡萄酒。”
“别鬼扯了,他这么干图啥?你给他多少钱?”船长不屑地摆摆手。
老板压低声音,示意我们靠近,说:“他一个字都不要!我猜他多半是个巫师,在躲避什么人。从前天进店到现在,他就没出去过,好像外面的节日和他没半点关系,而且还不吃不喝。那老人要干什么?”
我们回头看见祖父端着酒杯径直走向陌生人,没得有人阻止他便和兜帽人聊了起来,我赶忙走过去,发觉他们很聊得来。我瞟了眼三位年龄差距甚远的三位作家,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前言不搭后语的聊天,看他们的模样,似乎对桂冠全不在心,我静悄悄地走向祖父和陌生人。
凑近一些,我看到他干枯的黑发以及黑发间泛黄的葡萄藤叶,眼眸是金色的,但是像蒙了一层白灰般模糊,手里的长笛和他一样久经时间打磨,他独身一人,没有热闹嘈杂的狂欢队伍,可我知道只可能是他。
祖父简短问了几句,说了一声“一切安好”便离开,我正欲一同离开,被陌生人喊住。
“不止是名字而已。”陌生人看着我,双手继续摆弄他的长笛,他的眼神涣散。
“我正在经历蜕变,就像四季更迭,我在春分时醒来,在冬至时睡去,我在这不变的过程里不断变化,我既是永恒的,我也是速朽的。”
“我称之为......轮回,我不会真正死去,就像冬日里的大地一样,我们只是在等待复苏。”
“是的,按照你们的理解,我是位神明,很难说我是不是酒神,世界上有很多位神,就像不同的神有无穷多的化身,我也说不清是不是。”
“难道那些故事都是编纂的谎言?你的确在这,你就在这!”
“凡人总喜欢用故事演绎他们无法直观理解的事物,你渴望了解我,现在我在这,如你所看到,既不高贵也不神圣,我只是单纯的存在而已。我们不需要戏剧讲述我们的故事,但是你们需要,我得承认你们很奇特。凡人需要一些更加具象的形式理解我们的存在,你们也这么做了,充满张力的戏剧表演,一点点想象力和创造。你们创造出无数的故事,不同的讲述者,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经历,便有了无数种可能的故事,你们在寰宇之下很渺小,但你们创造出了精彩绝伦的故事。”
“一位混迹人间的神明,我能将葡萄和水变成美酒,因为它们应该变成酒,就像每一天太阳东升西落,每一年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这些你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对我而言再正常不过。相反的,用一根木棍在一叠植物织成的布上写满符号,成为你们学习理解世界的方式,才让我们感到神奇。”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我已经有些理解,神明用他们的力量维持世界运转,但他们也并不理解凡人。
“为什么你的祖父要讲述他那些故事?为什么格瑞克人不辞辛劳从各个角落收集知识?我们都是讲述者,讲述那些注定要被遗忘的往事,但如果连倾听的人都没有,又由谁来遗忘?”
“对于一片自世界诞生便存在的大地而言,它永远是存在,但对生长其上的树木而言,漫长的一生终有尽头。我们自尘土中诞生,最终回归尘土。”
“你,你消失了怎么办?我是说明年春天,春天怎么办?”
我望出去,看到头缠葡萄藤曼的黑发男子走在游行队列,宁芙和潘神环绕着他,他奏响长笛,人群纷纷随他的笛声起舞,他侧过脑袋,一双金色眼眸关切地看着我,只是一瞬间,不待我回应便已消失在人群中。
“也是我,或者说你们口中的酒神,我说过了,有很多位酒神,我们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一体的唯一。等到我回归降生我的大地,自然会有新的神明取代我的空位,在我之前有很多酒神,在我之后依然会有,只是凡人在吹响号角之时才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信使带来的消息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索芬勒斯的《海格勒斯》拿下了桂冠,酒馆里发出阵阵嘘声,随后信使透露更多的细节——演出结束后索芬勒斯去了行政官的府邸,就在评委争论不休的时候,行政官的亲信硬闯进包厢,结束了评委们的争论。
这段信息引来更多的嘘声,嘘声迅速发酵,变成阵阵不满的骚动和更加大声的咒骂。
“诸位,诸位,你们为自己的表演感到骄傲吗?你们觉得人们从你们的表演中有所收获吗?”憔悴的酒神走到酒馆中央,引来众人注意,除了三位作家,他们已经喝到烂醉如泥。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还要在乎一顶月桂枝条编织的花环?你们已经给观众奉献了最好的演出,为何还要在意一顶不再象征荣誉的饰品?”
“他说的有道理,索芬勒斯的丑行只会让咱们名声更响,喝酒吧,朋友们,干杯!”
“他们理应得到属于自己的桂冠,无关金钱,无关荣誉,无关神明,只是他们理应得到。”
后半夜我们在陌生人悠扬轻快的笛声中彻夜跳舞狂欢,待到天泛鱼肚白时,他已经消失不见。
起行前一晚,祖父在阳台吹着东风,我提醒他小心渐凉的气候,他只是说:“我们要去趟尼卡。”
“去安托纳内地,为什么?那里除了农夫和山羊什么都没有。”
“我听到了风声。”祖父裹着驼毛披风回到屋内,向我们解释,我将他的话翻译给恩尼菲斯。
“是风声,我在东边刮来的风里听到了。我要去尼卡,我的大儿子需要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向恩尼菲斯解释了,他答应替我们安排去安托纳的船只。
“好吧,我会安排你们去安托纳,可回恩多波的路程你们得靠自己。”
“没关系,恩尼菲斯,我祖父说神明会保佑我们所有人。”
我们在酒神节结束后一周动身离开,之后再也未曾踏足这座城市,所有的消息来自那些在港口间漂泊的水手,他们一向有说不完的话,尤其是在喝醉之后。
几年后,格瑞克境内掀起一次声势浩大的起义,这也是最后一次,阿尔格斯图书库未能逃过它的前辈阿历克山德图书馆的命运,在暴乱中被焚毁,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动的手。据说恩尼菲斯和其他学者去往了卢里亚,连带那些逃过一劫的书卷,我没再联系到他或者其他学者,他们好像从格瑞克消失了一般。
斯库洛斯在一次排练时失足跌落,在床上苦捱了一个多月后过世,他在去世前拿下了九次酒神节桂冠。
芬里亚德斯不再写喜剧,转而创作悲剧,为他赢得三次桂冠,他本可以再多拿几次,如果梦神没有突然带走他的话,不过他也不必目睹起义悲壮的结局。
欧庇里斯至死都没能拿到桂冠,当年酒神节后没几个月,他再度被流放,没多久终老在苦岛上,格瑞克起义被镇压后,他的《阿美尼安人》遭到毁禁。
这些都是我们返回恩多波多年后发生的事,当时的我们只是急切地想踏上归途。
我们跟随人流上了开往安托纳的船只,船上大多是趁着酒神节来做生意的商队,他们将满载的葡萄酒、橄榄油和粮食在码头卸下,换上羊毛织品、陶器和手工艺品。他们不会太过深入安托纳内陆,只是在不同地区倒卖热销品,船只一靠港便可将货物售卖的所剩无几。船只停靠以弗斯后,祖父指示我去打听贩卖食盐的商家,盐商往往会在冬季组织商队深入内陆贩卖食盐的商队,一些个体商贩有时会与他们结伴同行。
在以弗斯打听贩盐商队很容易,当地盐场规模很兴旺,难点在于如何穿过卢里亚士兵的把守,他们正在监视奴隶将成袋成袋的食盐装车。我鼓足勇气,询问周边商贩发生了什么,卢里亚人会征收食盐的缘由。
热心的当地人告知我们,卢里亚士兵不仅在大量收购食盐,还有粮食、肉类、饲料和布料,以及木材,有风声说一些北边的驻军也开拔向南赶来,海军也都在安托纳半岛南方集结,虽然上百条战舰都还只是拖上岸舾装,名义上也是冬季大修,可如此多的战舰集中一地,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等到卢里亚人完成征收,我才领着祖父拜访了盐商,询问商队出发的日程。
“这事难讲,经过卢里亚人一折腾,我们得赶制食盐优先供应本地,总督敦促紧的很。马上冬季开始了,要是下雨更要延期了,今年内陆盐价涨一截是免不了。”
听闻出发日程要延期,祖父愈发心神不宁,他急切想要赶去尼卡见约拿叔叔,不是那种多年未见的期待,他的焦虑似乎不在于如何面对十年未见的长子,而是尽快赶到尼卡。
我卸下背着的口袋,一路上我都用它当做行囊,装我们为数不多的行李,非常结实好用。祖父接过口袋,细细端详了一番,指示我转告盐商,如果海盐晾晒完成是否能如期出发。盐商无奈地解释以现在的进度是不可能如期出发,除非有神明相助加快海水蒸发。
祖父没在多说,请求商人带领他前往盐场,对于一个年过八十老头的请求,盐商没有拒绝,只是要求我们注意安全。
盐场建在一片封闭的海滩上,盐池灌满海水等待阳光蒸发,等到海水蒸发殆尽,工人们会收集起粗粝的海盐,离我们不远处已经堆积了几座。
“我需要一个火盆,一头山羊,一把祭祀刀。这回咱们需要借助一下神明的力量了,请求风神来帮这位先生一把。”
盐商自然听不懂我们在商议的内容,即使我将详情向他转述,他也是一脸不置可否的神情,最后祖父坚定的神情让他勉强相信眼前老态龙钟的巴莫勒老头不是疯子或者神棍。
很快祭祀风神被布置完毕,简单到可以用粗糙形容,只是一个焚烧松木的火盆,祖父将山羊血围绕火盆撒了一圈,将沾着油脂的内脏抛入火中,滋滋作响的肉香在空气里弥漫。
“伟力的风神哈努恩,四风与四季之主,我在此献上牺牲,请您聆听我的祈求,将海水化作食盐。”
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祖父古怪的沙漠口音在盐场回响,引来工人们诧异的眼神,盐商对沙漠里的神明没多少认知,见祖父三次祈祷未得响应,他有些不耐烦地向我询问祖父到底在念念有词的内容。
未待我开口解释,干燥、炙热的烈风呼啸着从东方吹起,吹过脸庞直让人疼得龇牙咧嘴,连远处的海面也掀起波澜扰乱了海浪。祖父招呼我们躲进屋内,不待我转述盐商已经吩咐他的工人这么做了,他虽然不信奉我们的神,可也大致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事。
我们在屋内紧闭门窗,直到听不见屋外呜呜作响的风声才开门,盐池里只留下一层泛白的粗盐。盐商看着面前的财富欣喜若狂,他恳求祖父再次呼唤风神,祖父断然决绝了他的要求,警告他小心贪婪招致神明责罚。见祖父态度坚决,他也只好作罢,承诺准备三天后启程,同时热情地请我们在此留宿。
在这三天里,盐商不断向祖父打听其间的秘密,祖父只能无奈地一遍遍解释——他只是虔诚地祷告而已。显然商人对这个简单直白的答案并不满意,觉得祖父不是位低调的异教祭司就是神秘莫测的巫师,不过他还是遵从待客之道,没有怠慢我们。
等到整驮整驮的食盐安置在马背上,我们还有其他商人跟随马队上路,盐商嘱咐他的儿子在路上照看我们,尤其别让祖父在路上出了事,说这话时他言语间满是敬畏。
相较于海上两月有余的颠簸航行,这趟二十天的商路旅程平淡无奇,我们离开沿海地区直至身后吹来的风里不再有海腥味,沿着隆起的地势渐渐步入高原上的另一片天地。
纵使祖父几次询问领队能否加快行程,马队依照既定的日程从一个城镇向另一个城镇移动,驮袋里食盐有条不紊的减少,换上农庄酿制的橄榄油和葡萄酒,牧场出产的羊毛、奶酪,猎人囤积的皮草和药草,还有铜板和银币,钱币被藏在领队马鞍内侧。其他商人也各自有所收获,或多或少不好统计,毕竟生意从来不是只赚不赔的。
我注意到领队在马鞍两侧挂着短刀和弓箭,也只有他、盐商儿子等几人装备武器,其余人也很放心他们,除了我们马队里其他人都彼此熟悉,不过他们也欢迎我们的加入,祖父一路上沉默寡言,不时地在风中侧耳倾听。为了免得祖父怪异的举动引起众人注意,我讲起了那些祖父曾经向我讲述的亦真亦幻的故事,他们对高原以南的那片沙漠产生了遐想,可炽热的骄阳、肆虐的狂风和干燥的沙丘让他们又望而却步。
一路上我们经过的村镇里不少都有正在布道的教士,他们似乎隶属某个教派,宣传着拉塔基亚的瘟疫是一场神罚,告诫世人应当回归正途,他们相信福音将会降临人间,因信称义的时刻将要来临。我没法理解他们没缘由的狂热,恐怕就是我那位不合群的叔叔也不会向他们这般。
我们和商队在尼卡告别,他们在城外的货栈卸下待售的货品,我则跟着祖父进城打听巴莫勒人的消息。尼卡是安托纳中部的大城市,虽然比不上阿尔格斯繁华,也比恩多波大上几倍规模,划分成几个相互独立的城区,我能明显察觉到这座城市有着多个互不相同的族群聚落。
绝大多数人操持一口格瑞克语,多年以后的今日,我已经能从不同人所操持的口音和方言辨识来自何处,但对于当时的我,尼卡当地杂乱的社会环境就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
我试着用自己口音浓厚的格瑞克语和当地人交谈,可不少人根本不在意我们,祖父却很镇定,他拍拍我的肩膀,从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群间穿行,最后在一处形似神庙的建筑外驻足,里面人声鼎沸,似乎正在举行集会,我不知道祖父对这座城市如此熟悉。
“我们到了,如果约拿在尼卡的话,他多半会来这里。”
“四十年前,我带他出门经商,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远行。这里是我们抵达的最远方,约拿就是在这接受的洗礼,他选择了自己的信仰。”
“你祖母在我们远行期间过世,这对你叔叔打击很大,我原本希望那趟带着他的旅程能弥合父子关系,结果让他对我更加反感。我不会怪罪他,我的孙儿,年轻时的我花了太多时间追逐财富、名利,忽视了家人的意义。那时的我看着儿子为他逝去的母亲嚎啕大哭,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在这里,一位热心肠的牧神接待了我们,比起那个平易近人的牧师,一旁的我如同陌路人。看到牧师开导我的长子,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当他选择这里的信仰作为他的精神寄托,我没有阻拦,我也没有资格阻拦,他选择了一条不同于我的道路。”
祖父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在祖父口中的“教堂”石阶上等待集会结束,那是一声悠扬长叹的钟鸣。
“爷爷?”从鱼贯而出的信众里传来一个声音,我虽然没认出他的面容,但我可以确定那是我十分熟悉的声音。
拉萨勒堂兄在教堂外偶然遇见我们后,只是略微寒暄了几句,他没有过问我们旅行的细节,也没追问我们为何会突然到访,甚至没提及在杳无音信的十年后,我们是怎么知晓约拿叔叔的情况,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的合理。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太多可说的,只是跟着他回到堂兄位于小巷里的家。
约拿叔叔躺在床上,他甚至没气力起身迎接我们进屋,只能侧过脑袋注视我们走到他身边。祖父双手颤抖地握住叔叔的臂弯,多年后的现在回想,那依然是让人伤感的一幕,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守在他奄奄一息的长子身边,徒劳地恳求诸神悲悯。
“我记得你说过的故事,让风儿向故人捎话,只要它们能抵达,故人便能听到。从没想过这是真的,你真的在这吗,父亲?”约拿叔叔的声音如他的面容一般苍白,就算是我也看得出他时日无多。
“我在这,我就在这,我听到你在风里呼唤我。不会有事了,我的约拿,我的孩子。”
“我很抱歉父亲,我很抱歉,这十年让你担心,当年的事,我很抱歉。”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约拿,我撂下怀着你的母亲,以为用财富能换来家人的幸福,结果我大错特错。我错过了你降生的日子,没能见到你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甚至没让你见上妈妈最后一面,你有理由恨我。我会留在这,我不能再错过了。”
“好的,好的,我的儿子。在久远的过去,那时诸神仍行走于巴莫勒的沙漠、绿洲和河湾之间,那时的凡人才刚刚诞生......”
我看着年过半百的男人紧抓着八旬老头,两人眼角流下若隐若现的泪花,绝望地抓住最后一点时间,试图化解长久以来的误解和偏见织成的郁结,我悄悄退回厅房和堂兄闲谈,留下他们父子无言独处。
“你们在这住了十年?”我有点好奇的打量,厅房里摆置一些木匠工具,我再熟悉不过。
“最近两个月才来,之前在拉塔基亚,瘟疫逼得大部分人不得不离开。”堂兄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木料切削。“我们在拉塔基亚遭遇了些不愉快的事,世道变了,人们越来越难以容忍异议者。”
“我听说了那里的事情,太可怕了。为什么不回巴莫勒,我们一直打听你们的去向。”
“我父亲的脾气......你知道的,我们已经习惯和教友住在一起,现在更是如此。”
聊天戛然而止,我们有十年没见面,突然来访实在让双方都不知所措。我不想干坐着,借着堂兄的手头的营生又闲扯起来。
“你是木匠,巧了,我也是,虽然我刚出师。那是雕像么?”我指着角落桌子上的木像。
“我们的先知,他是个十分智慧的学者,也是个木匠。”
“受主启示和年纪无关,他救过我的命,让我起死回生,不是在比喻,我真的死而复生,你不会相信的。”
“拉塔基亚人指控他行巫,迫使他向东流亡去了荒野,世道一乱人心就难测了,做任何事都能引来猜忌。我们和其他人虽然信奉同一位主,不过其他人不怎么喜欢先知,其他牧师觉得他的言论不太......传统。”
“我相信,我相信你,堂兄。我也曾经在死后三天复活,就在四个多月前,我从船上掉进海里,肺里灌满了水。”
拉萨勒堂兄放下木料,以严肃认真的眼神直视我,很明显我轻描淡写的故事让他感觉我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我们之前乘船去了阿尔格斯,中途遇到一点事故。爷爷以为彻底失去我,可在驼毛披风里裹了三天后,我又活了回来。”
见我点点头,拉萨勒撇过头陷入无言的沉思,半晌才开口说话。
“我本已在瘟疫爆发时死去,很多人都死于瘟疫,不只是我一个人。先知救了我,他用油膏涂抹我的额头,告知众人我会在三日后复活,如你所见我还活着,我也相信你。不过我们这个小团体之外的人就是另一种看法,他们怀疑先知引发了这场瘟疫,好借着人们的恐慌招纳信众,纯粹是无稽之谈!”
“大瘟疫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本该死去的我死而复生,父亲却倒下了,他没有生病。医师说他只是时候到了,可我总感觉不对劲,不太对劲。我真希望先知在这,可他不想殃及旁人,只是劝我们这些追随者自行离开,他宣布自己有尚未完成的使命,然后独自步入了荒野。”
我被他的故事绕糊涂了,但没再细问拉塔基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见到死神,也没有梦神来接我,说不定死了就是死了。”
拉萨勒堂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不知道他是否赞同我的话。
他没有再问下去,我也没有再说下去,两个经历了死而复生的年轻人静静拿起工具,默契地切削木料,我已经知道他在制作的物件,给他搭了把手,我们将仅剩的一点的时间交给了祖辈和父辈,让他们在里屋最后独处片刻。
等待从来都是漫长的,我们一点点刨平木材,直到刨花淹过我们的脚踝,再用楔子将木板拼合,楔子随着声声锤击嵌入榫口,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无需多言和说明,我们知道自己在置办棺椁,也知道我们在为谁置办,眼下需要的只是机械地重复再重复,用劳作逼迫我们清空脑中的杂念,不再想那些多余的事。
终于,里屋传来一声尖厉的嚎哭,那哭声撕扯五脏六腑,将我们从麻木的劳动里拉回。我们没有哭,现在不是流眼泪的时候,还有一点收尾的零碎要办完,我们只是垂下拿着工具,汗津津的双手,体会无声的悲伤经由汗珠流过面颊,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遍地的刨花里。
在牧师和漆匠来之前,我将祖父领到另一侧堂兄的房间安顿下来,他上了年纪,需要注意休息。牧师来了以后,简短地交代了几句,我便和堂兄将叔叔移到了后院,还有未刷漆的棺椁,在漆匠上漆的间隙,我们搭了一个顶棚预备可能到来的雨水。
当晚我被支去照顾祖父,堂兄和牧师留在后院为叔叔守灵,虽然我好奇他们宗教的仪式,但是出于尊敬我没有冒犯他们,陪在伤心的祖父身边,在我半睡半醒之际听到祖父在带泪的梦中呢喃。
几天后,一切准备妥当,我参加了记忆里第一场亲人的葬礼,长眠很朴素,没有太多的参与者。
葬礼依然是牧师主持,拉萨勒堂兄只发表了一篇简短悼词,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他把眼泪藏在言语之间,竭力压抑叔叔去世带来的悲恸,以异样的平静说完自己的悼词,他心里有愧,他的复活并非没有代价,即使我们知道不是他的错,我也无能为力改变他的想法。
想到这里,我内心的不安油然而生,如果我真的是死而复生,那么我将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不待我细想,告别仪式就开始了,堂兄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搀扶着祖父跟上。
每人拿起一束花,依次走过棺材,将花朵投入棺中,这个季节花朵有些开始凋败,希望约拿叔叔能理解,我不清楚他是否喜欢花。
叔叔的墓地在城外,我和堂兄将棺椁抬上牛车,所有人不紧不慢的跟在牛车后面,所有人都面无表情,从装束不难看出除了我们三名亲友,其余都是叔叔在教会里的朋友,除了我和祖父他们都接受牧师的祝福,在额头涂抹灰白的石灰水先划出三道横线,然后是一道贯穿三横的竖线,呈现奇特的十字型。包括堂兄在内的信徒身着粗布长袍,神情庄重肃静,他们步伐整齐划一地行进,低声颂唱赞美他们神的诗歌,似乎这也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他们是个十分虔诚的教派。
不过他们的教派在尼卡并不是主流,我能看到大街两侧还有其他宗教的信众,可能还有几名祭司,因为他们衣着在人群里特别光鲜抢眼。旁观者大多人对我们表现的较为友善,不少人向领队的牧师点头致意,即使看起来脸色不好的几位,也只是撇过头消失在人群里,没有做过分的事。
下葬过程很简单,我们在绳子上打结,将棺木下降安置在墓穴里,在众人的默哀里,守墓人一铲一铲回填泥土,让约拿叔叔安眠。
“这就是死亡,最后我们都只需要三尺地。”拉萨勒堂兄突然感慨了一句。
我一时没搞明白,认真地目测了一下叔叔的墓地,说道:“这可不止三尺,拉萨勒。”
“你会明白的,兄弟,只是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我们回到叔叔家,现在应该说堂兄家,准备葬礼后的午餐聚会,来的人不多,都是和叔叔一起从拉塔基亚来此的教友,他们也都是说巴莫勒语的巴莫勒人。
午餐很简单,无酵母饼、微发酵葡萄酒、烤羊羔加上几盘蔬菜,祖父坐在首席,往日滔滔不绝的故事没有出现在餐桌上,除了礼节性的问候,祖父几乎没有参与进我们的谈话,似乎我们说得不是巴莫勒语一般。
没用多少时间,拜访者在用过午餐后都各自离开,屋子里回归了我们来时的冷清氛围。自我们来到尼卡之后,祖父几乎像变人了一般,没有他那些光怪陆离的奇异故事,他乐观进去的精神似乎也随着叔叔一并被埋葬了,我看得出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我们要准备启程,回恩多波,亚伯拉,我们该回家了。”
我点点头,询问堂兄是否有前往南方的商队,他摇摇头,对此十分遗憾。
“自从那年卢里亚人到这之后,沙漠变得不再安全,卢里亚人只能保证沿海地带的安全。过去几年只有到拉塔基亚的商队,今年可能一趟都没有,我听说卢里亚人在拉塔基亚放了一把火,烧掉一半的城区才遏制住瘟疫。”
这是堂兄最后的建议,虽然不抱期望,我还是去了城外商队驻地,打听是否有南下的马队或者驼队,不仅是祖父急着离开尼卡这座城市,我也有自己的盘算,如果能到达拉塔基亚,我们就能乘着海船回家,说不定我还能在船上谋份差事。
我找到了盐商马队,拉塔基亚的瘟疫对贸易的影响超乎了大多数人的预期,他们正在采购回程的物资和货物。尼卡作为商品集散地的地位比过去更加重要,如果有大河连通海洋,或许尼卡能够趁此时机取缔拉塔基亚。
他们不打算南下,那里现在没多少生意可做,即使安托纳总督为拉塔基亚运输粮食、食盐和日用品的商队开出优渥的补贴,还是只有很少的商队会经由海路前往。
“听说有队矮人要经过巴莫勒前往吉萨,你可以问问他们是否愿意有人搭伙。”
矮人并不好说话,虽然他们讲话很礼貌,但是言辞很婉转,他们实在不愿冒险带着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踏上危险重重的路途。
“等一下,小子。”他们中被称为“头领”的人走出屋子喊住我,抬着下巴细细端详了我一番,“你祖父是不是有一张驼毛披风?今天上午有一队送葬出城的队伍,是你们吗?”
“哈!那小子果然没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家族的鼻子太好认了,我就说你怎么那么眼熟。我们后天出发,告诉你爷爷,我们破晓时分出发,别睡过头了。”
我告知祖父矮人奇怪的言语,他却眼睛一亮,恢复了些许活力。
“我知道了,已经过了近五十年,我没想过还会见到他,我们算是老朋友,很多年未见的朋友,我们年轻时都忙着追逐财富,多年没走动过了,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傻瓜!”
老人眼里泛起泪花,我不确定是在为失去的长子还为他自己,可能两者皆有,也可能只是悔恨,我暗自期望这趟旅途能让祖父暂时忘掉悲伤的事,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
矮人头领名叫穆恩,我祖父上一次和他见面是近五十年前,那时的他还是身强力壮的壮年人,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在骆驼上讨生活。跑商队自然要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祖父就是在路途上和穆恩相识,算不上多好的回忆,他们遭遇了一次大沙暴,祖父将穆恩从沙子里刨出来救了矮人一命。
“我还记得那次,我们差点就死在沙漠里了,得亏你找到一片绿洲。”
“很多年前的事,不是我的功劳,胡狼为我指明了回家的路。”
白胡子矮人哈哈一笑,拍了拍祖父侧腰,说:“向你致哀,老朋友,生活从来不容易。你还是那么谦虚,老伙计,要不是你用木架拖着,我早死在沙漠里了。来吧,见见我的家人,这堆留辫须的是我的三个外甥,在整理行囊的连鬓胡是我最小的堂弟,那边牵马的两个络腮胡是我大哥的两个儿子。”
“真是个大家庭,他们都是个顶个的棒小伙子。”看着纷纷向自己弯腰鞠躬的矮人,祖父有些受宠若惊。
“我们是矮人,一家人互相帮持是最重要的,你救过我的命,不只是我,他们也很感激你。”
我们在太阳出现在地平线时启程,当时我祈祷这回可别再遇上沙暴这类倒霉事,后来发生的事却比烈日、风沙和迷路要奇异的多。
临近冬季的高原气温算得上凉爽,即使是正午的阳光也没有减缓我们向南的脚程,相比沙漠灼热到足以让人眩晕的热浪,高原旅程可以用舒适形容。
一路上我们没有太多的谈话,矮人齐声吟唱着悠长低沉的歌谣,我不懂矮人语,祖父只是解释这是首来自矮人高山故土的歌谣,纪念他们失去的故乡。
“失去?为什么会失去,穆恩老伯,你们一族不是最好的工匠吗?据说你们设计的要塞经历一千年也能屹立不倒。”
穆恩老伯神情凝重,连连叹息道:“地震、饥荒,还有枯竭的矿脉,小伙子。大自然很强大,在它的力量面前一切技艺都不值一提,我们曾以为矮人一族会长久的兴旺下去,我们错了,错的离谱,看看我们,我们是整个家族最后的幸存者。”
“你们要去吉萨寻找新家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子上,我们今天早晨从高原下到了沙漠,回到巴莫勒——诸神徘徊之地,就如祖父所说他们注视着这片土地。
“吉萨南边一点的的地方,吉萨算是我的半个故乡,你肯定不信,你祖父就不信,我的曾祖父曾经是吉萨总督。那时候矮人王国如日中天,从世界山脉以东直抵吉萨,从安托纳到内志半岛皆是矮人的领地,我的家族也曾经辉煌过,现在和我的故国一样,都衰败了。”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穆恩,你们的帝国在阿历克山德的铁骑下分崩离析。”
这可不是一句恭维的好话,矮人的歌声中断了,他们眼睛里闪烁着失落,胡子下发出阵阵不满的忿忿。
“不是你们人类的错,毁掉我们曾经帝国的我们自己傲慢和贪婪,当大地震席卷世界山脉时,诸邦却在争夺至高王的宝座和王冠,矮人之间彼此仇视,即使在灾难面前也不肯团结互助。为了争夺一副冰冷的岩石王座和一顶用鲜血和贪婪铸造的王冠,无数个矮人家族结下永世的仇怨,当我们忙着彼此互相倾轧,将祖辈的荣光付之一炬时,隆隆战鼓是整个腐朽的古老帝国最好的葬礼。”
“现在不比以往了,我还记得你说的话,在矮人治下的过去,商旅可以安心的上路,哪怕只有缪缪数人,也无需担忧盗匪劫掠,马鞍下不用挂着刀剑和弓矢,沿途有矮人设立的驿站提供食宿。阿历克山德带领格瑞克人征服了安托纳、巴莫勒、吉萨,可他很快死在了东征的路上,留下一个分裂动荡的世界,还有无数渴望复现他伟业的野心家。”
“是啊,老家伙,不比以往了。就在十年前一支兽人洗劫了熔铁峰,那群下贱的杂种,诅咒他们被岩浆吞没,他们不过是群只配在山里挖石头的奴隶,可现在他们胆敢肆无忌惮地在南方横行。”
就这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缅怀起那些他们出生之前的,从未经历过的岁月,我则盘算着距离拉塔基亚还有多远。
当晚我们在一处绿洲歇息,因为距离拉塔基亚还有一天的脚程,所有人都在商议之后的旅途安排,如果找不到南下商船,就要继续走陆路。
在矮人围坐在篝火边商议时,我看到绿洲边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他身处光源勉强能够照亮的外围,上半身几近隐没在黑暗里。
“谁在那?”我本能地喊出声,这是我一生最后的几个决定之一。
陌生人从黑暗中走出,宽大的黑白相间罩袍遮掩了他的身形,胸前挂着一把梨琴。他黝黑的肤色在火光下反射着黯淡的光泽,现在细想之下可能他的皮肤没那么黝黑深沉,至少不是纯黑,也算不上白皙,具体样貌无论我怎样努力回忆也无法描绘,只记得他有一把花白的络腮胡子,修剪的紧贴面颊。
“你们好啊,过路旅人,还有长胡子的朋友,不用担心,我只是个过路的吟游诗人。”
“我叫帕科尔,有时候人们也叫我‘帕尔大叔’或者‘黑皮肤的帕尔’,请允许我献上一曲。”
随着诗人演奏的结束,众人陷入了沉默,等待帕科尔自说自话坐在火堆旁,穆恩老伯缓缓开口了,以艰难沉重的语气讲起故事。
“你讲述了一个恐怖的故事,沙漠里的诗人。失落的城塞——巴戈洛·安卡,它坐落在巴莫勒东部沙漠腹部,正好是世界山脉和狭海东岸的中间,它被山谷屏蔽了外部的风沙烈日,本是一片清泉下的富饶绿洲。它本该如此,本该为过路的旅途人提供歇脚的荫庇之所,好让他们卸下一身的疲惫,快快上路把马背和骆驼上的货物卖个好价钱,然后回家和家人团聚,可惜好景不长,巴戈洛·安卡没有存在太久。”
“我们矮人发现了黄金,也可能是你们大步佬,细节已经说不准,总之有人在峡谷发现了黄金。”穆恩老伯挤出一个难看的苦笑,继续说道,“然后一切都被搞砸了,来自世界山脉南部和狭海东岸的淘金者蜂拥而至,为了淘金人们不顾一切的向下挖掘,溪流源头筑起水坝用以驱动水车和缆索,再也没有可供旅人休憩的绿洲。最后峡谷被凿穿,风沙席卷了整片峡谷,连同挖掘出的难以数计的黄金一并掩埋。自那以后,商队转道途径北方,南方商路就此凋零衰败了。”
“我听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里本是块普普通通的绿洲,算不上富饶,也不能说贫瘠,人类和矮人在峡谷里勉强过着日子。直到一个面带微笑的陌生人造访,展示将石头变化为黄金的奇迹,当地人和他签下了出卖灵魂的契约,换得陌生人将整座山脉转化成黄金。”祖父迟疑地开了口,讲出了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诗人拨弄着琴弦,带有几丝嘲讽意味地接过话:“可魔鬼没在契约里告诉他们,一粒金子也不能带出峡谷,结果所有人都守着黄金活活饿死了,没人愿意抛下巨额财富逃离。”
我扫视了众人一眼,现在回想他们飘忽不定的眼神,每个人沉默的缘由各不相同。
穆恩老伯在为失落的辉煌岁月哀悼,那是他们因为狂妄自大而逝去的黄金时代,矮人正在经历漫长、迟缓的衰落,他们正在退往世界的角落,被迫抛下先祖的要塞和故地,为了生计生存苦苦挣扎。他的堂弟一言不发地向篝火添了些枯枝,起身走到后面照看马匹,取了些干粮分予众人,似乎诗人只是说了他儿时就时常听说的童谣故事。
穆恩的三个外甥和两个侄子有些兴奋,甚至是坐立不安,像是要急不可耐地向诗人打探故事的细节,不过祖父的那番话无疑向他们心头浇了一盆冷水,他们最后静静地坐在那,默然地嚼着索然无味的干粮。
我不一样,当时的我梦想着带上口袋,就比如我们拿来装行李的这只,巨人缝制的口袋,幻想着我能用黄金将它填满,骑着骆驼回家,让一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如果骆驼背不动,我就步行,让那畜生只背黄金,当时的我就是这般天真,对于一口袋黄金既不知份量轻重,也不知价值几何。
简单的晚餐很快结束,在众人各自收拾准备休息时,诗人凑到我们身边,低声说道——
我们顿时愣住了,我们并未和他谈起约拿叔叔的事,也不知他如何知晓我们的家事。
“我早该认出来,我早该认出你,我真是老糊涂了!”祖父大口喘着气,呼吸节奏明显变得急促,我试着安抚他,被他抬手拦下,挡在我和帕科尔之间。
“是的,我们很多年前见过,那时您拒绝了我的提议,您本可以穿金戴银,过上帝王般的富足生活,但是您拒绝了。现在,此时此刻,我在此提议一份新的契约,我可以让您的长子起死回生,就如您的孙子所经历的那般,只要一点小小的代价。”
说话间,肤色黝黑的男人伸出一右手,一口白牙在火光照耀下犹如明晃晃的尖刀般闪烁,祖父流下无声无息的眼泪,发出沉闷的抽噎。
“告诉我,老先生,您爱您的孩子吗?他的名字,您还记得您为您长眠墓穴的长子取下的名字吗?”
“我的儿子,他叫约拿,我用河流为他命名,我希望他像河流一样奔腾不息。”
“他会的,他将从坟墓中归来,就像从未经历过死亡一般。他将会身强体壮,他将会长命百岁,他将见证他的儿子,您的孙子,娶妻生子,他将为您的曾孙送出祝福。您的儿子将会封圣,就如您的孙子将要的那般,他将头戴荣冠、身披华袍傲立于教堂穹顶之下,他将在盛大宏伟的葬礼中走完一生。他将如奔腾不息地约拿河一般,走完人生最为美好的岁月。现在,把手伸过来,让我们完成契约。”
“不!”我拦下祖父抬起的手臂,怒视眼前不怀好意的黑影,他不是吟游诗人,甚至不是人类,它是个魔鬼,在沙漠游荡的诸多恶灵之一,“退回沙漠深处去!恶灵,你休想拿走我祖父的灵魂,你将烂在地底深处,被永世遗忘!”
转瞬间黑影如狂风刮过的沙丘,在刺骨寒风中散逸于夜幕,剩下阵阵迟滞徘徊的叹息声在风中回响。
等我意识到发生的事,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某个矮人摇晃着催促我启程,至于那个吟游诗人,矮人对他只有模糊的印象,谁也记不起他是几时离开的,只有我注意到祖父在冬日阳光下拉紧了驼毛披风,他沟壑纵横的面庞上有些许泪渍。
拉塔基亚停靠了数量众多的船只,但是没有能载我们南下的,那些都是卢里亚海军的船只,他们将会作为先锋南下。当时的人们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卢里亚人不过是受吉萨贵族邀请去平息战乱,没人想得到至此以后吉萨会成为卢里亚治下的又一个行省。
我偶遇了去往阿尔格斯时的船长,他的“墨革勒忒野猪”也被卢里亚人征召作后勤补给,这活他倒没太多意见,卢里亚军团出价合理,而且船队结伴航行也安全很多。我们没有聊太多,他急着召集水手登船起航,他们的行程安排很紧凑,不过他还是答应停靠恩多波时给我的家人报个信。
从拉塔基亚出发计算,过了近两个月,我们告别了穆恩的矮人家族回到了阔别近一年的家,祖父曾挽留穆恩一家在恩多波暂住,待到吉萨局势明了再做打算,但是固执的矮人执意去往南方高山开凿新的家园。
大杂院依然简陋、贫穷,但至少我们还有一处栖身之地。我们在初夏时离开,归来已是当年年末,亲朋好友们围聚在祖父身旁,听他讲述海上的经历,也有来找我的,不过他们大多更相信出自祖父之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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