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敏锐的电影人对本专业的处境一清二楚,德勒兹直言电影作为“工业艺术”的尴尬境地在于,它既不属于艺术,也不是科学。电影不过是种左右逢源,时常我们认为它应该承担某种责任,或认为它应当成为一类瑰宝而不受打扰,可只要人们拍过一些片段就知道,如何让一群人专心为一个灵感服务,如何获得一笔资金来为这个灵感的实现铺好道路,这都不是电影本体的问题。当然,对于观众而言,电影就是一段可以在屏幕上观看的故事,并不复杂,然而如何做一个能让观众满意或能让观众买账的电影,却让电影人焦头烂额。不仅与其他电影竞争,还有与其他更快更碎的方式竞争。某种程度上说,最会赚钱的电影人最了解这一电影市场背后的现实,但反过来也成立,他们对现实一无所知,甚至无需所知,只了解现实的反馈即可,例如二零二三是需要依靠与哭泣的一年,所以这一年称得上优秀或大卖的电影均是情绪贩卖机。我想,电影人终于搞清楚电影究竟是什么了,如果它既不是艺术,也不是科学,它总要是什么吧。产品?拟像?一种代偿手段?简单一点,就是情感,谁能不突兀地呈现我们在生活中逐渐丢失的温情与爱,谁的电影就是出色的。我坦言,在十二月看得几部“高分电影”如《三大队》《年会不能停!》都令我不适,但我更要坦言,“我算老几?”。所以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电影为什么会成为这样?
当然我对此有回答,有太多的理论、研究可以准确地解释,但相较于解释,我更想要不断追问“为什么”。我承认,每个人都渴望在影像中获得情感,最精良的剪辑师(沃尔特.默奇)——亲手创造电影的人——对此早有经验:“人们观看影片最终记住的不是剪辑,不是摄影,也不是表演,甚至不是故事,而是感情,是他们的感受。”我也有在电影中的索求,但稍有些不同的是,毕竟我也算是学过电影、解剖过电影的人,也深知戴锦华所言的准确:看电影的能力是训练出来的。这不是傲慢,而是理性地判断。是学习,是努力地求索,像每一个奋斗者一样,努力让自己在所学的领域专业一点。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因而我对电影现状的不满,绝不会怪罪于观众,而是更为深层、本质的内容被肤浅的截断了。观众是无辜的,对电影热忱的人也是无辜的。
以下是我分享的二零二三片单,共二十部,分华语与海外。这些电影并不全是去年上映的,包含了很多老片子,像《神女》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作为普通观众,有些片子并不出众但很打动我,所以我将其列进来了,而作为影视的学生,有些片子很精彩,不能不分享。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也祝电影,中国电影,会更好吧。
低贱的不是妓女,高尚的也不是母亲,我们歌颂阮玲玉所饰演的“神女”的原因,在于时代悲歌下存留的人性之光。这抹光尚存,就是希望,而她摇曳几度熄灭,则是现实的写照。这一现实并不止局限于三零年代的中国,而是存续千年的某种思想,某类道德,逼迫在众口议论下的女性只能困于“低贱”与“高尚”间左右逢源,弘扬一个女性的伟大,与臆想一个女性的低贱,都只是将她切为两半,推向两个极端,而忽视了她自己。梅达尔多子爵①被宗教战争一分为二,炮火象征的暴力意味着“看见”——暴力就发生在人们眼前!而女性的分裂是隐匿的,“天生的”,被默许的。只有当妓女成为一个母亲并被看见时,人们才了然原来妓女也有母性,可当人们因此为神女的悲剧落泪时,隐匿的暴力才从中显露:妓女只有被当成母亲时才能得到一些无关人士的怜悯,可为什么女人不能自证?而当我们离开荧幕,回到现实时,倘若你身旁有这样一位神女,你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我说过,这是现实的写照,不仅仅是屏幕内的现实主义,不仅仅是阮玲玉个人命运②的悲剧,而是我们每个人正处于的现实,的写照。
在进步电影时期除去《小城之春》外最打动我的一部电影。首先对电影空间的运用,一栋楼内上、中、下层的分化与对应的阶级表达,镜头在楼梯间不断变换角度与方向来呈现人物关系与情感,这在早期中国电影中比较罕见。我们知道,电影与城市相伴而生,如何运用精妙的窥视机械——摄影机——去展现城市的原生力量是现代电影创作的必备技能之一,在不同形状、大小的遮蔽物间窥探人物,以抓住他们的本质,不仅需要拍摄者与调度者,还需要直接暴露在摄影机内的演员。赵丹,相较于三零年代尚且桎梏于舞台框架内的表演,《乌鸦与麻雀》的表演是极具感染力与生活气息的,尽管他说的沪语,但实在亲切,诙谐自然,我在教室里笑得合不拢嘴。
我喜欢平静的电影中流露的诗意,淡淡的香味从绿油油的杂草丛中散发出来,当我看到时,我认为我也嗅到了。我迷恋这种体验,恰是因为我不知道杂草是什么味道,我宁愿相信一切自然的味道均是沁人的。我觉得,电影可以记录、呈现,某种失去的生活。逝去与尚未到来一样,都是当下无法得到,并可能会有的。在这里,“可能”是期盼,是执念,也是诗意的简述。《城南旧事》中每个人都能看出忧伤,这是电影被设计好的表达,但除此之外,每个人又能偏向另一片境地。曾经爷爷在吃面时反复咀嚼,说这里头有小麦的香气,可我怎么吃也吃不出来。我从不知道小麦是什么味道,只知道面浇上不同卤子是什么味道。其实也挺幸福的。
《悲情城市》太出色了,在我心目中是华语最佳。华语电影首先要有这片土地上自己的东西,我不是仅仅指代符号与噱头,我是指真正的、孕育于这片土地上的眼睛与心灵。
为什么一定要聊这个问题。在分析艺术的内涵时,人们常说“艺术是相通的”,如此重复地评价每一个作品,像是这种“相通”可以唾手可得。然而艺术的欣赏并非是已知结果的向前推导,一部作品颂扬爱或揭露压迫,而不同时代、地区、种族间有不同的爱、压迫或反抗的方式与表意之外的情愫。艺术的相通往往是深邃且复杂的,要想了解作品,知识、阅历、思考是基本前提,因而与艺术作品的交融也是一段漫长的过程。相通,或者说“普世”本就是抽象的概念,而在今天却因要实现某种度量的统一而拥有具体的形象。例如爱情本身是普世的,可要将其表达出来(在屏幕上,以达到贩卖的目的),需要一个共同的视觉象征。世界上求爱的方式曾数不胜数,如今却只能以玫瑰数量来判断“他或她到底爱不爱我”了。
《悲情城市》在参加威尼斯电影节时观影人觉得这是优秀的电影,但具体怎样优秀,如果没有谢晋为他们解释其中的历史与细节,那年的金狮奖或许就不属于它。另一个实例是来自一位日本留学的朋友的,《霸王别姬》在日本重映时他的一位日本老师去看了,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震撼,原因是她不了解中国,不了解那段历史,所以作品无法自发地向她展现全貌。电影就在那里,它不会变的,但要看懂电影,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不过是个故事吧,你当真就是真,当假就是假,你觉得是男孩的意淫就是意淫,觉得是历史的悲剧就是悲剧。但也只有孩子才能在悲剧中想象出另一副光景了,不是吗?而大人呢,即便从悲剧中出来,也很难再看到阳光了。
《枪火》是那种不说废话拔枪就射的黑帮警匪片,对话精简,节奏迅速,人物关系的变化幅度微妙,在短时间内建构起情感关联并在危机中通过“枪”这一主要元素来呈现情感的维系或破损。人们都知道枪是象征死亡,而已枪械为主题的电影的目的要么强化这一观念,要么丰富枪的含义。《枪火》属于后者,人隐于枪后,枪便代表了语言,每次开枪,就意味着一次交流。多年后的《神探》杜琪峰将枪语运用到精神分析领域,成为不少热衷于解码的影迷们心目中的经典。
仇恨的阻断在于儿子们不会看到杀戮,而宿命往往会以别样的方式降临在你头上。
虽然制作一部纪录电影(纪录片)与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太一样,不过,倘若你将镜头对准了普通人,那就安心让他们说话吧。放心把你的画面交付给他们,“生活”就在每一次无意间冒出、翻涌,最终汇成一条绵延不止的长河,直至无依之地。
我一般把电影以两个标准划分:专业或非专业;感人或无感。以后者作为评判方式,那么看电影则是件很私人的事。综合来说,《温柔壳》不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但我哭了。在讲抑郁症这个题材时,很少有作品能既不美化又不固化的看待这一病症。我相信主创人员是对抑郁症群体有同理心的,并了解过他们,试图还原真实的患者与他们的处境,以唤起观众的同情。拍一部好电影其实非常难,要精准地刻画形象、传递情感、最终被观众接受,绝非只是“看”与“被看”的关系。我不能说《温柔壳》做到了精准,但我看到了真诚,这也是很难能可贵的了。
当然也可以看出——又可以看出——塔可夫斯基对于国内文艺片导演的影响。这是个忍俊不禁的插曲。
多说一点,有很多讲抑郁症的片子其实都并不了解抑郁症是什么,《温柔壳》也一样,不过这是另一维度的事情(需要一定人文社科知识),因为严格意义上讲,抑郁症不是“疾病”,而是“现代”的附属,换言之,是“世界的问题”。所以,抑郁症患者们要大胆相信这不是你的错,这就是世界的错,是我们生下来就被卷入搅拌机中,身心都扭曲了。
其实如果专出一个电影就俩北京爷们聊天或一对北京夫妇聊天,真挺逗的,一个人在电影院哈哈大笑。我很喜欢中年人的北京话,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听着就很有底。
北京,从我很小时就与它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联系,从它给予的幻梦到展现的现实,中间没有一抹生活的痕迹。因为我不是北京人,每次进京,都必须饱含一种莫名的激情,无论是新奇还是压抑。
“我们假装这一切只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发生一次。我们开始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对人性的哭喊充耳不闻。”(《夜与雾》)
当一部电影的宣传语是“中国东北的《祖与占》”时,就可以期待它会被怎样戏弄的了。《燃冬》我没有看过,实在是因为被这些虚头八脑的宣传口号搞得没了胃口。不是所有的“三人行”都是《祖与占》,《戏梦巴黎》《鸟,孤儿和愚人》或其他什么片子。在激荡与虚无交融的欧洲,在那个时代,爱这一空无的情感挣脱于旧有的桎梏后的难以捉摸,几近要将人撕裂、颠倒,再舍弃。将人丢到湖中,遗忘在雾蒙蒙的车站,身子是软的,而欲望是蓬松的。这三只迷途之鸟不知去哪里歇脚,我想它们最终是累死的。
如果只能推一部戈达尔的电影,我会选择《蔑视》,这部电影太棒了,是“伟大的失败”(上映时无人叫好十几年后赞誉连连)俱乐部的一员。当然,在上海看这部电影前我并不知道这些过去,我只知道我愿意为它写一篇万字影评。有些电影就是能让你愿意说话,但不能打开这个口子,要不然后面的七部电影就没什么空间了。实验性的、反叛的、成熟的、思辨的戈达尔你都能在这部电影中看到,这家伙,始终如一。
不过《蔑视》在美国上映时还是有人愿意为它说些好话的,比如桑塔格在她的文集《反对阐释》中就提到(《论风格》),是个彩蛋,书单与片单的联动。可以看完《蔑视》后再读那篇文章,会有新的感悟。
当车辆缓缓开进农民(拾荒者)的驻营时,我想起来《无依之地》的开头。泪崩。此时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此时是二十一世纪。那些面孔,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换了一代又一代homeless。那些经验是,罪犯是坏人,流浪汉是下等人,必须远离、憎恶、鄙夷。可人们还不明白吗?是城市亲手创造了罪犯,又亲手把他们消灭,如同在免疫系统内外生成的细胞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被视为“生命”。只不过我们的说法更有意义:主持正义与公平。总要有敌人,才能有正义;只要有贫穷,才能有公平。
1968!1968!1968!(为1968年上映的好莱坞电影震惊而打的三组数字。)
我一直认为预算不是判断电影品质的唯一标准,甚至不是主要标准。精美的画面、恢弘的场景、明星导演+全明星演员不等于出色的电影,然而在宣传电影时,这些元素却是必不可少的。在今天,电影的定位实属有些模糊。在它成为完全的商品或工业制品之前,曾经有一批卓越的电影人,尤其在新现实主义之后(安东尼奥尼、帕索里尼、费里尼、阿伦.雷乃、塔可夫斯基、伯格曼等人),将电影上升到现代艺术的范畴。这其中包含双重含义,一方面是内在与外在现实实现了在银幕上有机结合,如同乔伊斯、普鲁斯特等人的文学,贝克特与汉德克的戏剧一样,从古老的叙事目的中解放出来,焕发新生;另一方面,作为技术革命推动下诞生的“现代”的产物,电影攀升到了“艺术”的高度,一部部经典作品的产生意味着已被确定的过去的辉煌,这一历史的包袱使得它在文化工业体系下难以判断自身的位置,尤其相对于电视、短视频来说,这些包袱显得沉重冗杂。同时也使得被艺术电影遮蔽双眼的人们忽视了电影的天然属性:商品性。可以这样说:电影是资本主义进程中的一个错觉,当市场全盘接手电影时,辉煌便只能留在六七十年代的电影中被反复品味,或消费了。
《呼喊与细雨》是1972年的电影,伯格曼的作品。仅在一栋房子内,通过镜语手法、极具张力的表演与蒙太奇组接,电影就形成了。某个定义是:电影是用视听语言表意的艺术形式,它是用镜头说话的,而并非是依靠直抒胸臆的文字语言、音乐或对话拼凑而成的视觉成品。我们知道,电影是一个整体的概念(《俄罗斯方舟》或许是最直接的佐证,不过对电影作为整体的理解需要通过拼接的过程来实现),而在伯格曼们的语境中,这一整体意味着不断地开放,即便它已经确定,也可以在不同的环境下生成新的内容。今天的电影总喜欢迫不及待地表达什么,有些讨喜(《芭比》),有些则略微聒噪(《黄金三角》),还有些则令人厌烦(自我感动的说教片),这些急迫的电影以另一种形态回到了早期的好莱坞电影中,只不过更善于装饰了。伯格森①将糖放于水中等待融化时说道,我必须等糖化开,而不是借助外力搅拌加速融化。我不是需要一个糖水的结果,我是需要的是等糖化开。这一过程,被称为“绵延”。
戴锦华曾说自己有位数学家朋友选择看伯格曼的电影放松自己,无思、无想、无虑,只是看,然后舒缓。这大概是对电影的最高评价。
我的眼睛好忙,一会儿要看画面,一会儿又要看字幕,深怕什么都丢了。
到最后,诗人再次诵读时,我把字幕关了。我默认,这里听不懂的语言是诗。文字的躯干。
然而,有一段影像极速将我与影片的距离拉近,刹那间,一切关于曲高和寡的臆想便从脑子里消失了,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西班牙内战、核弹、大清洗;正如我知道契诃夫、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变了装的高尔基;正如我看见些卡拉瓦乔的影子,听见些巴赫的曲调;正如我对东正教,或对斯拉夫民族的困境略知一二。
我希望在我三十二岁时,在冬天,暴雪过后,还能再看一遍。
正如那些新浪潮前辈一样,亚历克斯射出的子弹以极速的张力略过叙事的高潮,最终射入自己的体内。米歇尔①流露出最终的倦怠,亚历克斯则将倦怠释放出来。在这一张一翕中,实现了法国艺术电影传统的反叛闭环。
一举扭转我读桑塔格《论摄影》后对摄影的不信任感,当然,也仅仅是瓦尔达与热内轻快的影像记录。我想,正是因为他们将相框内外一并兼容,才使得他们并不拘泥于相框的制约——脸庞本身就是美的,关键在于摄影人如何看待ta。当人们致力于把相框内的脸趋于同一审美甚至完美时,记录本身就成为了例行公事,让本身轻盈之事变得沉重,是今天我们常做的事。
当然,一部好电影往往有无数种解读的方式,但无数种中只有少数与电影本身有关。例如女性观众能与女主共情,男性观众同情死者,当性别成为我们看待事物的唯一方式时,狭隘是不分道德高低的。巧妙的是,《坠落》通过镜头正是展现这种偏狭带来的对于真相的歪曲。我们的世界被影像包围,被照片裹挟,所能看见之物愈发繁杂,却离真相越来越远。看见的太多,所以想象的单调,而什么都看不见的,反而能接近真相。显微镜下的每一个人、事、思想都经不起推敲。世界是由乱麻编织而成的,对错之分能剪断其中一根,于是我们一口咬定那截面便是全部,因为这样最快、最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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