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在共和国沿海开始建造的时候,人们普遍认为这只是东海油气田钻井平台的扩建部分,直到它凭借自身动力越过了地球表面四分之一的大洋,停泊在了西亚外海。当时西亚人刚刚经历铝港战役的惨败和“自治领”反对派政权的正式建立,这是他们在失去一半的国土之后,得到的第一项工程外援。工兵援建部队帮助西亚人建起了一座与“春晓”协同运作的港口,按照工程编号称其为WA-039,西亚的东道主们则为其赋予了一个与“春晓”相对的名字:迎春花港。这座深水良港填补了西亚海岸线失去铝港之后的荒芜空白。
“春晓”扩建到最初的三倍大小时,其它国家意识到这座浮岛仅仅是“冰山的八分之一”,是一整套向深海延伸的巨大工程体系自海面始源的起点部分,梁轨数十米数十米地向下延伸,沉舱百万吨百万吨地没入深海,它是一座纵向的万里长城,一座向下的通天塔,除了它的设计者,甚至连共同参与建设的共和国、西亚两国工人都不知道“春晓”究竟要沉潜到什么位置。各国情报部门不止一次地质问:“难道他们想把这座深海桥铺到地狱才肯停下来吗!?”
在经历了的漫长建设之后,“春晓”深海桥可能在数十秒内毁灭。巨大不是强大,巨大是脆弱,当浮岛上的人们仰起头时,看到的是大片光点布满天空,如同出现在白昼的星辰,那是正在进入末段制导的弹道导弹,每一颗都有可能击中“春晓”那巨大的浮岛部分,任何一颗命中都足以让整座深海桥分崩离析。军队把附近所有能通过迎春花港进行舶送的防空系统都部署到了浮岛上,工地变成了要塞,弹道导弹成片撞毁在防空火力网上,流淌在高空的火焰宛如无数焊花,在“春晓”上方铸造着一座并不存在的穹顶。足够饱和的打击效率,将导致小概率偶然的必然发生,当第一颗漏网的弹道导弹突入低空时,所有人都能看到它的分导弹头像花朵一样从战斗部中散放开来。它瞄准了这座巨大的海面浮靶,但战争不是讲究风度的体育赛事,打击者没有料到靶子竟会自己跑起来,“主结构铆接闭锁”“引擎动力调节”的指令在那些线路和电波组成的神经中传递,“防冲击准备”的警告在每一处广播中呐喊,巨大的“春晓”像渡海而来时那般缓缓移动了,所不同的是,浮岛主结构上连接着比当时扩大了两倍的海面部分和庞大得多的水下部分,这是一场压缩到数十秒内完成的板块漂移,仅凭惯性作用的摧倾就毁掉了浮岛上近百分之五十的甲板设施,水下部分受到的破坏更加严重,在隔水舱发挥作用之前,涌入的千万吨海水将至少三个月的建设成果从“桥梁”主体上撕扯了下来,所有这些破坏换来的是仅仅十数米的位移,却挽救了“春晓”残缺着的剩余部分,一部分分导弹头被末端近防炮所拦截,另一部分砸入了这十数米偏移之后所裸露出的海面,爆炸的威力将数千吨海水抛向天空,砌起一座数百米高的巨塔,它在拔起到爆炸冲击力所能支撑到的最高点之后,坍碎成无数水花轰然砸落,巨大的势能使那些水滴硬得钢铁,炮击一样地砸落在浮岛二分之一的表面,碎溅而成的无数点放射状水渍迅速联叠成一片,为“春晓”处于溅射区域的部分涂抹上一片黯淡的色泽。
这救了命的十数米,将“春晓”推向了第二发完成突防的弹道导弹。这是本轮战略打击所残剩下的最后一处节点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同样的幸运不可能重复第二次,它是冲着整座浮岛的靶心来的。就在它下降到预定高度准备释放分导弹头的时候,火箭推进部被一团从内部撕开的火焰整个吞噬了,那些刚刚破壳的分导弹头四散逃离,却飞不出殉爆的威力圈,战斗部装药被接连引爆,在巨大的爆花边缘又添上了一圈不规则的余赘,散落的碎片在没有溅到海水的另一半浮岛上降下了一片火海,但这终究只是燃烧,不具备弹头直接命中的那种破坏力。
拦截了最后一枚弹道导弹的那架歼-20,从弹体殉爆的火花边缘掠过,宛若从火光中投映到天空的一道阴影,随即便隐入了高空,只有来袭的WINGS无人歼击机群不时掠出云层,像尾痕一样隐约勾勒出那超出视距之外的空战轨迹,引擎嘶鸣忽远忽近地撕扯着天空,偶有空对空导弹爆炸的火光像滚雷一样透下来。
“三分钟!”一名联邦士兵把军帽脱下来,往里头丢了一把卢布,“那个红脑壳最多三分钟就得栽下来!”
“五分钟!”他的战友往同一顶帽子里下了注。他们隶属于一套紧急支援至“春晓”的联邦军防空导弹系统,它的发射单元在刚刚的剧烈规避机动中被震倒了,但他俩没去帮忙抢修,因为那是工兵的活儿;也没去浮岛的另一侧帮忙灭火,因为他们知道总会有别人去干这件要命的活儿。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种玩笑生死的消遣,旁边有共和国工程兵怒斥道:“喂!他妈的联邦佬!”
“怎么了?”联邦老油子无所谓地略侧过脸去瞥了他一眼,“如果上头是个联邦飞行员,你们也可以赌他能活多久!”
工程兵的下半截叫骂被一名同伴止住了,那人身上的作战服已经不像新发时那样光鲜,看上去像是那种因经验丰富而长年留在部队服役的老兵,他朝那两个随时准备着打架的联邦佬走过去,从作战服兜里掏出半个巴掌大的一本记事册来,撕下一页写上卢布的符号和一串数字,丢进了联邦兵的军帽里:“我下注,赌他能活着降落!”
两个联邦兵盯着那张白条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是不满意他赊账赌博,还是嫌他写在上头的那个数字太小了:“那你可亏了,歼-20已经是2010年的老骨头了。”
“不妨事,苏-27家族用得比这还要久呢。”老兵站到他们身边,仰头去看天上的火。
战术表上的秒针不断转过一圈又一圈的60格刻度,不时能看到WINGS无人歼击机的残骸碎瓦一样砸下来,5分钟已经过了,两个联邦兵又把时限分别加到7分钟和10分钟,并各自加大赌注,老兵则只是把同一张白条捡出来,加上几个零又丢回去。
等那架歼-20终于也随着满天火雨落下来时,它平稳地滑降到了浮岛上紧急清理出来的跑道中央,天空中已经没有敌机供它继续作战了,“春晓”从这轮空中打击中遍体鳞伤地幸存了下来。
联邦佬揪着一帽子卢布不情愿交出去,老兵也不抢,望着跑道那边头也不回地问:“要不要再赌一把?”
老兵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回过脸来,指着正在减速的战斗机:“阔日杜布还是莉莉娅!?”(注:阔日杜布,二战时期苏联红军头号王牌飞行员;莉莉娅,二战时期苏联红军王牌女飞行员。)
联邦佬能听懂这个比喻,他们没法儿拒绝继续赌:“阔日杜布!”“阔日杜布!”
“莉莉娅!”老兵一边催赌友们继续往帽子里加钱下注,一边往自己的白条上继续添零。
座舱盖已经打开,登机梯也放好了,机舱里的那个姑娘在围着跑道的欢呼声中踏上了“春晓”深海桥,齐耳的短发从刚摘下的头盔里飘散在海风中。
“活见鬼!我见过她!”攥着帽子的联邦防空兵惊呼道。那是在9月份的西伯利亚军演行动期间,随着前线机场被敌113小队摧毁,只剩下少数几架歼击机留在交战空域,与数倍于己的第二波次WINGS无人机群争夺制空权,当时这名防空兵驻守在联邦二线机场,眼看着那架残破得令人不敢相信还能飞的歼-20从前线返航,横拖过触目惊心的百米烧痕摔在了跑道上,他和地勤人员围上去,砸碎座舱把那个共和国飞行员拖了出来,当时他看到的,正是面前的同一张脸。
“有什么奇怪的?受了点儿伤而已,人又没死。”另一个联邦兵听了同伴的描述后,认为他大惊小怪。
“可是……当时她的伤是在眼睛上!”防空兵手心里的汗把帽子攥湿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血是怎么从她两只眼睛里流了满脸的,像红色的眼泪一样。
老兵没理会他们的惊愕,把那些卢布连帽子一把揪了过来:“不谢!”
“喂!我们会把赌博的事告诉你政委的!”醒过味来的联邦防空兵开始怀疑,那老油条会不会早就知道机舱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他想起共和国军队里还保留着这个前苏联时代的职务。
老兵侧过半张脸来,再次露出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笑:“告吧。我就是政委。”那一帽子卢布被他甩手递给了警卫员:“拿去炊事班,给飞行员同志开小灶!”
两个联邦佬沉默了好一会儿,一致认为他掌握了“政委”这个职务的精髓。
积雨云低低地挂在浮岛上方,把天空浸染成入夜般的墨色,凝重得就像是当前的战争形势,令人沉压得似乎能从鼻腔里嗅到自己体内翻涌的血腥味。
“春晓”防卫指挥部的指挥员孙衡和政委黄建华穿过了一段连接两栋建筑的引桥,连装设在桥廊侧面的防弹玻璃都在刚刚过去的打击中震裂了好几块,两人的脚步声从这一头踏到那一头,在空洞、悠长而密封的廊道空间里不断回荡,听起来就像是有一支军队在沉沉推进。孙衡在穿过引桥的过程中,始终把头侧向左边去看玻璃另一侧的浮岛,一大片空旷的操场正对着长廊,工程兵们蚁群似的在受损严重的浮岛甲板上忙碌着,沉重的运-35编队正在跑道上着陆,整备员挥舞着不同颜色的指示灯,像驯服巨兽一样引导一台台陆-7“重犀”依次泊入广场侧面成排的机堡,一根旗杆孤零零地竖立在广场中央,隔着防弹玻璃听不到风声,顶端那面强劲飘拂的红旗,看起来就像一团烽火在雨水中寂静地燃烧着。他们踏步经过一块块完整或裂开的大窗,看着这一切在裂纹的破碎与雨水的模糊之间交替闪过。
黄建华仍然穿着刚才去跑道上接晴小雪时的那身作战服,这装束与他的样貌和姓名一样,是向来不引人注意的,他曾在驻西亚教导队军事主官的位子上干了多年,唯一被人记住的却是领受了一项不光彩的任务,即在“西伯利亚军演行动”与共和国加入NAU的谈判之后,只身进入沦陷的列塔,负责协助西亚总理府执行停火撤军协议。但他终究把滞留在那里的军队、西亚总理府和平民毫发无伤地带了出来,事后有不少人认为,如果当时换作是其他人去列塔,部队难保不会在自治领反对派破坏停战协定的挑衅之下再次擦枪走火,从而造成大规模流血牺牲的悲剧。他在前往指挥室的路上就开始讨论战局:“打击来源已确定为从公海发射的潜射导弹,反潜侦察捕捉到了西伯利亚军演行动期间曾在日本海出现过的相同声呐信号,可以确定是WINGS的战略潜艇编队。”
“在北斗卫星网为当前海域提供不间断信号干扰掩护的情况下,敌人仍然能够发起如此精准的饱和式战略打击,说明他们的电子对抗范围已经借助沃库米尔冰川的地利优势,覆盖了整片南侧海岸地带。”孙衡分析道。
“昨晚的作战情报显示,WINGS的作战力量已经出现在了哨兵隘口一线,有越过冰川继续南下的趋势。”黄建华示意卫兵拉开指挥室沉重的防爆闸门,“相比之下,西线的荒漠地带一直很平静,西亚国防军已经在考虑抽调西线兵力加固冰川防线了。”
两人走到指挥室的电子沙盘前,两人在那横平竖直的指挥台边框之中,看到了一片沉没在困境中的战场。“沃库米尔”这个名词,在西亚语中是“水塔”的意思。沃库米尔冰川是整个西亚海拔最高的“水塔”之巅,这道东西走向的地理屏障,将东半侧仍然掌握在列塔政权手中的半边国土横截成南北两片,9月份列塔的沦陷,导致了位于冰川以北的平原地带无险可守,而被自治领叛军完全吞并,失去了列塔的“列塔政权”自此龟缩到了冰川以南的狭窄一隅。现在,代表WINGS的作战标识正从冰川顶端瞰制着整片战场。而在冰川西侧,大片平坦的荒漠地带直接面对着与“自治领”控制区接壤的军事对峙线。
“这是本末倒置!”孙衡分别标注了沃库米尔冰川和西部荒漠的防区部署,“沃库米尔冰川形成了天然的地理屏障,任何一方想要越过冰川向对面进攻,都要承受补给线被恶劣地形切断的致命危险,相较之下,西线荒漠地形平坦,整条军事对峙线都可以成为‘自治领’叛军的进攻正面,敌人在西线可以直接获得叛乱区的后勤支援,比我们从迎春花港出发的补给线高效得多,即使WINGS真的有能力越过冰川发起大规模攻势,同样的兵力和物资投入到沙漠方向也将会取得更大的战果。”
“敌人在前线占据空中优势,西亚国防军的同志们因此担心,在西线保持大量兵力将会面临惨重损失。”黄建华标明了西线荒漠捉襟见肘的防空态势。
“这正是我们要即刻解决的问题。西线防区现有的机场设施必须全部运转起来,像兰岭空港这样重要的空运枢纽,居然只有这么一点儿部队防守,如果我是WINGS指挥官,就派遣一支机降部队夺取兰岭机场,只需要很少一点儿兵力,就足够把西线防区和冰川防区完全截断。”孙衡划出了从迎春花港经兰岭转往西线防区的空中航线,“我们应该以兰岭为桥墩,建立起空中补给线,输送更多工程部队去扩建西线的航空设施,扭转后勤补给劣势。”
黄建华思考着孙衡的作战理念有何漏洞:“如果敌人真的在西线发起大规模进攻,我们投入到这里的兵力和物资很可能全部损失。”
孙衡俯瞰着艰难的战局,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在西线吃败仗,我们会更加需要这条空中运输线。”
这最后一条事实,令黄建华同意了开辟兰岭航线的计划:“空军的同志已经到了,要等待后续的运-35编队全部完成转场,我们才有足够的力量建立这样一座‘空中桥’。”
指挥室摇晃了一下,有某种沉重的撞击从深海桥底部隐隐传来。
“好像已经到了。”晴小雪恰在这时进入指挥室报到,她把脑电波传感电子目镜搁到沙盘上去看地图,一双蒙着灰翳的眼睛像室外的积雨云一样透不出半点光亮,“指挥员同志,国内托我转交一件货物给您。”
深海桥的水下部分宛如刚刚经历过一场强震。每次行走在这昏暗的钢铁迷宫之中,孙衡便会回想起“西伯利亚军演”之后,在某座北方战区地下战略基地测试那台缴获机体时的情形,深埋于地层之下的实验场中弥漫着钢铁和火药的气息,“任务判定失败,模拟战结束”的系统提示音无休止地回荡在穹顶下,并被全封闭式的合金闸墙反复折射放大,在模拟战斗中被判定摧毁的“重犀”训练机定格成一团浓重的阴影,而在它的面前,那台饱受了各种类型实弹打击测试的“鬣狗”式沉然屹立着,像一堵墙似的压覆在第701人形机械研究所工程师们那一颗颗低垂叹息的头颅之上。
“不太理想,比预计的落差还要大。”担任AWT设计师的孪生弟弟孙彦当时站在自己身边这样说,钢铁的色泽映暗了他的瞳仁。
“你是说,比我们、合众国和联邦的主流机型还要先进至少一代么?”孙衡从初步研究报告中抬起头来,仰望着那台缄默的敌机。
“没错,至少在ND矿石提炼和燃料棒提纯再混合技术上比我们先进,目前还不知道它的构成成分和炼制技术。”孙彦的声音和眼神宛若梦呓,“装甲材质和冶金工艺也前所未见,还有些机体结构,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至于你们抓到的那个‘舌头’,是个联邦老佣兵,仅仅知道些WINGS基层作战体系的边缘情报,对我们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价值。”
刺耳的切割声将孙衡从记忆中拉回到现实,即使遭受了损毁,深海桥的工程机构仍在继续运转着,冶炼泵上的聚能激光正切割着一大块方正黑沉的合金,几乎看不到切痕的表面上甚至不见有烟冒出,工人们对着这噩梦般的加工程序直摇头,这一幕使孙衡想起了对缴获机体外装甲进行实弹测试时那种令人齿寒的乏力感,这就是建设“春晓”深海桥的众多目的之一,他们终于仿制出了那种合金的炼制工艺,701所的工程师们经历了无数次无望的试错之后才意外发现,这种材料竟是在深海的巨大压强之下冶炼出来的,现在“春晓”深海桥成为了唯一能够制造这种“深海抗压拉力钢”的工程机构,但效率低下的制备加工产量,仍然不足以在全军AWT部队大规模列装。
在深海桥已经建设到的最底层,孙衡等人意外看到这里停泊着一艘巨鲸般的潜艇,他们曾听到过工程师管这处与外海连通的蓄水区域叫“坞区”,却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代号,而从未想到过它竟真是作为船坞使用的,先前在指挥部感受到的撞击,原来是这艘潜艇入港时产生的震动。
“指挥员同志,431艇向您报到。”艇长从坞区登上来,他上下唇都蓄出了胡须,显然是刚刚经历了长期缺水的潜航任务。
孙衡看了一下晴小雪递给他的431艇作战指令:“关于模仿WINGS机体搭载舰战术的传闻是真的?”
“431艇,就是利用旧艇改造的AWT机体搭载舰实验船,”艇长介绍道,“最近一直在公海上执行AWT潜射火箭投送战术的模拟测试任务。”
黄建华看到艇员们正在打开艇背的垂直导弹发射井进行检修,其中一口竖井比其它的发射口都要大,显然经过了特别改装:“潜射投送火箭在哪儿?”
“还在舱里。”艇长露出难以启齿的模样来,“技术瓶颈很多,测试失败了,运载火箭卡在了发射筒底部,我们不得不拖着这枚故障弹在海底航行了几个星期。”
一阵撕扯空气的嘶鸣声割断了孙衡的呼吸,起先极微小,在短短数秒之内迅速放大到震颤了坞区海水的程度,他无数次地听到过这种声音,在西伯利亚那燃烧着的漫天冰雪之中,在北方战区战略基地那陵墓般的千百吨钢铁穹顶之下,在一夜夜见到那些死去面孔的无尽梦魇里,那是ND元素反应炉在呼啸。
船坞里的水兵,冶炼泵上的工人,全都被这颤动着心跳的嘶鸣声攫住了,一双双眼睛纷纷抬起来,望向接连着431艇搭载舱的起重导轨,一对对混合着凝重与肃穆的眼神不断堆积着那片阴影的分量,在郁郁的阴影之中,某种沉重的物体正随着起重机的摩擦嘶吼而缓缓升起,昏暗的灯光在坞区一角映照出了它扭曲变形的侧影。
孙衡看着那件巨物及其投映在自己镜片上的倒影,想起3个月前的孙彦对自己说,“我会造出和他们一样好的机体,总有一天还要比他们的更好!”
T-129列车满载着伤员和轮换休整的部队从沃库米尔冰川前线撤下来,在一处无名兵站做短暂的停靠。闷罐车总算换成了带窗户的客厢,车厢里的人全都拥挤到同一侧,隔着窗玻璃去看一轨之隔外正在装车的AWT。雨滴打在车窗上,成百成千地不断凝聚又四散分流,隔着一层静止的透明又一层流动的透明,士兵们看见整个世界都在这一方矩形的玻璃上流淌,铁轨对面的那台“重犀”被雨幕洇成一大片暗色,每踏出一步,仿佛便有更多的雨水从天空中被震落下来,顺着装甲表面缓缓淌下,隔着被浸湿的空气,他们能听到百千点雨水敲打在钢铁上的声音。
胡峰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座机,它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修好了,机身上几乎看不出哨兵隘口之战留下的创痕,只有一处突兀的迹象显示出它曾接受过大修:整备班大概是找不到可供替换维修的“重犀”头部光电舱组件了,竟不知从哪台战损的联邦B-36“白熊”身上掰了一颗柱状头舱临时拼上去应急,这副拼凑出来的怪异模样,使整台战术装甲成了一头混血的怪物。
曹勤看着“重犀”从窗外穿过,总算想起来问一个挺明显的问题:“你脸上到底是怎么弄的?”
坐在对面的胡峰被彼列卡和潘何秋夹在当间儿,脸上被VDV们揍出来的伤还没好全乎,他看了看彼列卡在左边斜睨着自己的眼睛,又听了听潘何秋在右边提醒的咳嗽,咬牙切齿地把四个字全落在重音上:“摔!跤!磕!的!”
曹勤头也不回地忍着笑:“这跤摔得真有水平。你说是吧,彼列卡同志?”
彼列卡没脸没皮地答:“是啊,我们那儿还挺崎岖的。”
“姓潘的,”胡峰扯了下脸上的纱布,“老毛子们打我的时候你咋不早点儿开腔呢?”
“我要早开了口,老毛子能自己把西伯利亚这事儿抖出来吗?”潘何秋一边压低了声音作答,一边朝坐在那边的彼列卡笑了下,没听清的彼列卡懵懂地报以一个老实的笑容。
“老子就白白做了沙包了吗!?”胡峰怒道,“你长得跟猪八戒似的,咋做出孙猴子的事儿来呢!”
“别动气,往后有的是你骂我的时候。”潘何秋给了个铁一样的保证。
后方平板拖车上传来AWT装车的沉沉震动,连杆随着车轮滚动而一节节前后往复地运转,兵站被甩到了车窗尽头以外,铁轨边上成排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地朝眼前移近并放大,灰色的水泥柱被视野边缘的黑暗吞没,顶端的横杆消失在眼眶之上,随后便是下一根电线杆从远处重复着相同的靠近、放大与消失。一双双眼睛凝视着电线杆与电线杆之间被切割成一格一格的黯淡世界,但并没有专注去看自己盯住的东西,人们随着车轮连杆单调重复的节奏沉浸在各自的思索里。等他们的目光重新闪烁起来,关注的已经是与先前思绪毫不相干的事物了,窗外远方有一匹鞍勒俱全的马挺立在山坡顶端,将侧身对着铁轨,马背上坐着一个同样笔挺的骑手,他的身体大半被灰绿色的雨衣遮住了,垂落的雨布襟摆下,露出一角沙漠色的作战服,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像佩刀似的垂在腰间。他离得足够远,火车向前飞驰了好一会儿,骑手和那处山坡仍然稳稳地固定在车窗中间。当一辆暗沉沉的履带式重型运输车爬上同一处丘陵时,车厢里各自散落着的目光几乎全都被吸引了过去,运载底盘上以纵列布局安装着前后两具火箭发射巢,全都尺寸惊人,一望即知是西亚国防军那种火线“研制”武器的粗犷风格。
“瞧啊,一只切布拉什卡!”彼列卡开了个玩笑,车厢里只有联邦兵笑了起来,这大约是个只有联邦佬能听懂的笑话,“切布拉什卡”是个前苏联时期的卡通形象,一只耳朵像脸一样大的小猴子,彼列卡用那对标志性的大耳朵,来比喻运载底盘上的两门巨型火箭炮。
雨在潇潇地下,马在凉意中摆动着两只耳朵,那辆“切布拉什卡”将两门火箭炮抬升起来,分别校准到不同指向,发射窠仰向阴沉的天空,沐浴在雨水中缓缓转动着,看起来和那匹马儿一样惬意,立在一旁的骑手此时不像个士兵,倒像个本地的牧人,他像抚摸鬃毛一样,伸出手来抚过被打湿的运输车舱门,仿佛是在放牧这头钢铁的巨兽,这沉静迟缓的一幕,几乎使人忘记了停驻在眼前的是一件武器。
胡峰注视着他们,说了一段在其他时候决不会相信是由自己说出来的话:“你说,如果世界上没有战争,人们制造武器又是为了什么?”
车窗后面的眼睛望向山坡的时候,马背上的炮兵指挥员也侧过脸来注视着火车。按照西亚国防军的命令,他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带着这辆火箭炮进入预设阵地,训练对早已标定的炮击诸元进行瞄准,但从来没有击发过,也从不知道那看不见的坐标位置究竟是什么,有另一支火箭炮组轮班填补了他们回营的空白时段,确保不间断地有远程覆盖火力能对着地图上那片不可知的远方,日复一日,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要质疑这道出勤指令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每天出动都能看到有火车从山下的铁路线驶过,每次恰好经过的火车也都能看到他们,双方匆匆照面又匆匆错过,谁都不觉得会和对方有什么交集。
雨水连同湿冷的空气被抽进V-25“候鸟”组件的引擎动力室,蒸发成火焰喷射出来,由此形成的反作用力,推动着两台西亚国防军的M-7“灰狐”穿过牵牵连连的雨丝,从铁轨一侧的低空中飞过,大地被火车飞速地抛向背后,天空却被“灰狐”以同样的速度牵引着超驰向前,视野被这两股反方向的相对运动撕扯成令人眩晕的模样。
“是西亚空军的‘狐步舞’小队,”胡峰把脸贴到冰凉的车窗上,看着两台“灰狐”消失成远空中两团黯淡的蓝色尾焰,“让这些金贵货来巡逻可不常见,大概是在转场吧?”
“还有可能,是前头出事儿了。”潘何秋习惯万事都往最糟糕的方向考虑。
乌云遮盖着广阔的大地,这片积雨的“盖子”在边缘部分投下了一条线,那是阴与晴的分界线,火车沿着“灰狐”消失的方向跨过了这条线,一头闯进了太阳,旷远沉寂的雨水消失了,灼热的阳光像轰炸一样砸落到整片大地上,在乘员们反应过来之前便蒸干了残留在车厢上的水渍,他们在这剧变之中穿过了冰川与平原之间覆盖着植被的狭窄过渡地带,如今展开在铁轨两侧的,只剩下了明晃晃的滚荡沙漠。比沙漠更令人不安的是沿线的躁动,零星的武装人员仿佛是随着阳光的照耀而突然从沙子底下生长出来的,他们穿着本地人的服装,毫无制式可言的武器里甚至还有一百年前型号的栓动式步枪,三三两两地控制着沙丘制高点做无声的警戒,不时有军方调度人员站在高大的信号灯下,向驶过的火车挥舞着只有列车员才能看懂的指挥信号。
“我们好像闯到不得了的地方来了!”潘何秋缩到车窗一侧的阴影里,观察着那些紧张的人影,“西亚国防军召集了本地的民兵武装协助警戒铁路线。”
彼列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缩了起来,像是在脑子里钻了好一会儿牛角尖,最终认定有些话是只能跟潘何秋这样的人讨论的,便攀着椅背向这边说:“我想起了一档子事儿,是空天军的战友告诉我的……在8月份列塔防御圈打得正热闹的时候,有一名我们的飞行员,伪装成西亚空军的身份,开着西亚人的战斗机秘密为前线提供空中支援,他在一次空战之后落单了,就往咱们现在的这个位置飞,想找个地方降落,但他发现,从这个方向一直延伸到实际控制线,有一片很广大的区域,在地图和作战数据链上都没有任何导航标注,等他靠得足够近了,附近有一处隐藏的西亚国防军雷达站突然开机警告他离开,随后我们联邦空天军方面也紧急向他下达了更改航线的指令,他只好掉头回列塔。”
胡峰在潘何秋偷工减料的翻译之下听了个七七八八,把一张收在作战服里揉皱了的地图取出来展开,指着当前区域的一大片空白:“数不清的铁路通向这里,几十公里外就是自治领叛军的实际控制线,这样的边境重地,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任何地图标注,我怎么觉着咱们不是来休整的,而是来驻防的?”
“这阵势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地方,”潘何秋在两名同伴的注视下略停顿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莽莽黄沙,“罗布泊……”
电磁波将窗外的躁动无形地渗入了车厢,接收到无线电通讯后,一名腿上绷带还渗着血的西亚军官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拍打着座椅命令西亚士兵们警备;彼列卡在同时收到了联邦方面的呼叫,这次通讯在他与潘、胡二人之间重新砌起一层看不见的隔阂,这个联邦佬缩回到自己人的那几排座椅之间去,对每一名VDV交头接耳一番,听过他耳语的士兵全都坐正起来检查自己的武器。
“出事了。”潘何秋把自己先前的判断重复了一遍,“你班里的人呢?”
曹勤从车厢另一侧站了起来,沉默地顺着两边座椅之间的狭窄廊道一路走过,对沿途遇到的共和国士兵做了个整备的手势,于是车厢里剩下的最后一部分人也进入了战备状态。他在走到车厢中段时看到了胡峰和潘何秋,便凑了上去准备告诉他们自己刚刚得知的情况,一切先兆的总和仿佛在这一刻超出了某个阈值,那些细微无声的暗流涌动共同汇聚起来,凝结成半空中一道尖锐的呼啸声急坠而下。
“敌袭!”曹勤吼了起来,嘶鸣的迫击炮弹紧接着炸在了铁轨一侧,震碎了这节车厢临近弹着点的所有玻璃。火车在刺耳的轮轨撕扯声中挣扎着刹住了,窗边的战士们用枪托把还没碎开的玻璃砸碎,把已经碎掉的玻璃捣干净,没等车停稳便纷纷从两侧车窗一片片翻涌出去,胡峰、梁原分别攀上后方的平板拖车去启动座机。军靴踩在灼热的沙地上,他们才意识到并不是战争袭击了自己,而是自己闯入了战争,在巨帷一样的沙丘掩映之下,整片沙漠都回响着枪炮的轰鸣,攻击这列火车的迫击炮声仅仅是这交火狂潮中溅落出来的几点水滴。
不断修正诸元的曲射弹道还在接连炸响,在刚刚撤空的车厢顶上撕开几处触目惊心的破口,没负伤和负轻伤的士兵循着弹道的方向索敌攻击,在翻过一道沙丘之后,看到一台西亚国防军沙漠迷彩涂装的“白熊”式正半陷在沙子里,前方高地上便是敌人的伏击阵地,由步兵发射的反装甲制导弹药每隔几秒钟就在热浪中拖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尖啸,成丛地轰砸在“白熊”伤痕累累的装甲上,配合作战的西亚民兵就像所有尚不熟悉AWT的人一样,对这种高大的人形装甲平台产生了过分的迷信,全都聚集在它背后的阴影中躲避攻击。曹勤等人冲到“白熊”前方的开阔地上,迅速分散成众多突击班组,引导民兵们加入到对迫击炮阵地的攻势中去。倾斜的“白熊”将混乱的火力投射到敌阵附近,曹勤不得不多次改变突击路线,才能紧贴在弹着点后方寻求炮火掩护,他和沈重、彼列卡分别从三个方向攀上阵地,急促的短点射来回响了几轮,将试图反击的敌人接连穿钉到被染红的沙地上,两名残敌抬着那门迫击炮从另一侧撤下去,在翻出阵地时被追射的弹雨从背后打成了筛子。
曹勤以最快的速度检视了一下尸体,确定敌人都已经死透了,他注意到这些敌人身上全都是西亚铁道兵的车站调度制服,在战斗中将上衣内外反穿以区分敌我:“这帮WINGS胆儿肥了!?跟先前的很不一样啊。”
“头一回见到他们敢从铁壳壳里爬出来打渗透战。”沈重用军靴翻查了一下他所负责区域内的敌人遗体。在他的印象中,WINGS总是仗着AWT的先进性能进行装甲突袭打击,即使有步兵出动,也往往都裹在单兵外骨骼护甲里。
在一片骇人的嘈杂声中,他们三人警惕地抬起枪又随即放下,看到几名西亚民兵抬着两名伤员翻进阵地来,最让他们惊愕的,是混在这支小队伍里的那名年轻医生,她穿着件最扎眼不过的白大褂在战场上跑来跑去,竟还没蹭到过枪子儿。“起开!别捣乱!”西亚土地上没完没了的伤和血,迫使她习惯了这两句斩钉截铁的命令,曹勤认出她是一位同胞,大概是今年第三批赴援西亚医疗队的成员。
两名伤员都穿着西亚国防军的制式作战服,其中一名在被抬进阵地时就死了,医生指挥民兵们把另一人平放到弹坑底部实施急救,帽檐耷拉在伤员脸上,遮挡那和子弹一样能要命的阳光,枪口位于右胁部位,血在作战服漠黄色的右襟位置染上了一大片发黑的红色,露在外面的皮肤因失血而苍白得像纸一样,大团的棉花被塞到伤口上,染成一片红白交杂的眩目斑驳。
爬出流沙的“白熊”式从阵地一侧沉沉踏过,弹坑底部扫过一片阴影又一片烈阳,曹勤对紧跟上来的战友们招呼道:“动起来动起来!”
他们循着交火声最激烈的方向搜索前进,听到一阵航空发动机的嗡鸣在上空摇曳着,两架螺旋桨式的小型支线客机正从他们头顶掠过,机翼银闪闪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两架飞机都没有受损的迹象,却飞得相当低,甚至能够勉强看清楚航窗后面飞行员的身影,曹勤注视着它们不断降低高度消失在沙丘后头,却久久没有传来坠毁爆炸的动静:“他们降落了,这附近有机场么!?”
跟着那两道航迹越过一重重沙帷的缓冲和阻隔之后,他们终于冲进了这场战斗最初爆发的位置,在那两片机翼飘落的地方,一座巨大的军用复合空港基地,像海市蜃楼般“漂浮”在海一样的荒漠中央,高耸的塔台之下呈平行线布局排列着两条宽阔整齐的跑道,仅凭这荒芜不毛的地理环境,根本无法将它与那个饱含着茂盛意味的地名联系起来——兰岭机场。
那些反穿着列车调度制服的WINGS渗透者一波波撞碎在机场卫队的防御火力之下,胡峰和梁原已经将各自的座机开了过来,分别从不同方向越过铁路,把试图从侧面迂回到跑道另一端的敌人驱赶得尽量远,曹勤、彼列卡等人跟着的这台“白熊”式落在稍后的位置,从交火线侧面进入了机场防御圈。西亚空军的直升机群像蝗虫一样群集摇摆地降落下来,将大批援军输送至此,一副副螺旋桨轰鸣着掀起了连绵淹没到塔台半腰处的沙尘,潘何秋听到了机舱在沙幕后头降落的震动声,几名西亚士兵推着一个坐轮椅的家伙走出了尘暴。
“就是你带着‘蒲公英队’跟我抢买卖!”什米尔随之致礼。
那两架刚刚降落的小型客机躲进了1号跑道尽头的机堡里,什米尔亲自带着士兵们赶过去接应被困的乘客。潘何秋跟到机堡门口时,发现通讯耳机里出现了细微而密集的扰动噪声:“有通讯干扰吗?”
耳机自动翻译功能也受到了影响,什米尔的声音经过转译之后显得支离破碎:“……就算是吧。”
敌人已经被驱得足够远了,确保这一带没有受到流弹波及的危险之后,一群卫兵簇拥着一名研究人员走出了机堡,她瘦弱,比身边的战士们矮了一大截,看起来倒像是个心智早熟的孩子,或是困在了孩子身体里的大人,齐耳的头发仿佛沿着一片平滑的弧面弯垂到颈边。
“诺拉,我愿意再断几双腿来确保你的安全……”什米尔迎接她的笑容在展露到一半时凝固住了,一个劲儿地往她背后看,“你到迎春花港不是去接收实验原料和设备的么!?”
在诺拉背后,第二拨人正紧接着从机堡里跟出来,一水儿的都是共和国兵,一个瘦而直的身影被围护在中间,如果他脸上的线条再坚硬锐利一些,潘何秋或许会误把他当作是摘了眼镜的孙衡,但神态的差异可以戳破双生子在外貌上的迷惑谎言,那股对周围一切都漫不经心,只有看到远处战场上的战术装甲时才专注起来的神情,表明他是第701人形机械研究所的AWT设计师孙彦。
“这是我从迎春花港带回来的客人。”诺拉随意地作了答,“孙彦同志和我一直在进行科研交流,有一些问题必须带他到实验现场看才能讲清楚。”
“你应该知道,总理府禁止外援人员进入那座实验场!”什米尔气急败坏。
“但我说服了他们。”诺拉轻描淡写,什米尔没了脾气。
潘何秋在心里笑了一下,已经开始盘算和什米尔站到一块儿,联手把彼列卡那帮人排斥在外了,但第三拨走出机舱的人砸了他的算盘,那两架小飞机里到底塞了多少人!?
那帮联邦兵护拥着一个高大的老人加入了这片拥挤的空地,他的下巴蓄着一部齐整修剪成方形的大胡子,要是翻上来的话足够把整张脸盖住。潘何秋的隐笑变成一副苦样子咧到嘴边,定定地对着孙彦:“你也做了同样的傻事儿?”
“萨瓦科夫博士在ND能源方面的科研造诣比我更深,请他参与联合研究才有胜算。”孙彦用和诺拉如出一辙的语气介绍了那位联邦科学家。
情报和军事的勾心斗角,被科学不屑一顾地丢开了,潘何秋、什米尔和彼列卡这三个“阴谋家”窘迫地分别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达成了共识:他们得接着做朋友了。
机场周围的枪声渐渐稀疏,跑道边上的人们都在等待战斗结束。潘何秋抓住这个机会与孙彦交谈起来,他在调查任务中一直有一些疑问,想要由最熟悉AWT的那一类人来解答:“什么是‘多米尼克’构型?”
这个问题问得很内行,孙彦不得不先用另一个问题进行引入:“你认为AWT是什么?”
潘何秋思考了一会儿后答道:“按英文称谓AWT,应该视作一种全新构型的坦克;按中文的译称‘战术装甲’,是一种战术级别的装甲突击平台。”
“称谓定义的模糊,源自于对其认识的不明朗。”孙彦打量着护卫在机场外侧的胡峰座机,似乎对那种“嫁接”了“白熊”头舱的粗糙维修很感兴趣,“合众国将AWT视为有人驾驶的大型机器人,共和国与联邦则把它当作人形的坦克进行研发。”
“我们直到缴获那台‘鬣狗’式之后才搞清楚这个问题。”孙彦的脸庞被阳光和阴影划分成倾斜的两部分,“WINGS的机体,本质上是放大之后的装甲步兵,我们的模仿思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为什么非得是人型的?它比传统的坦克构型好在哪儿?”
“有一件事实大概可以反映这个问题。”孙彦的两眼越过荒漠望向天空,说明他的思绪暂时离开了眼前,回溯到一些过往的幻象中去,“10月份,在仿制缴获机体的过程中,我们尝试把那台‘鬣狗’型的驾驶系统移植到‘碾盘’坦克上,试验员在第一次试驾的时候就牺牲了,法医对死因争论不休,最终结论是负荷过重导致的脑死亡。”
潘何秋从这血腥的表象中隐隐觉察到一点儿答案的影子,但模模糊糊的总是无法成形:“到底是什么样的驾驶系统?”
航空引擎轰鸣声扰动了跑道上的空气,一架西亚国防军沙漠迷彩涂装的大型运输机粗暴迫降在了一号跑道上,仅滑行到跑道中段就停了下来,塔台发出了飞行器未经许可降落的警告,士兵们围到机舱四周举枪警戒,驾驶舱里坐着的是一名女飞行员,遮住双眼的战术电子目镜两侧各有三点红外镜头,布局形状类似于昆虫式的复眼,她很配合地离开了座舱,展开两手以示没有武器:“西南空域有敌机飞越了军事对峙线!我们是来迫降的!”
彼列卡看到她时,神经猛然绷紧了,打开伞兵突击步枪的保险走到最前沿:“把你的电子目镜摘下来!”
与此同时,胡峰透过战术屏幕,注视着自己泼出去的压制火力一条线似的洒落到远处WINGS散兵线头上,新换上的这座“白熊”式头舱观瞄视野要比原装的“重犀”头舱低上5度,使他感到很不适应,在作战过程中老是不自觉地想仰起脖子抬升视野。在机载数据链上,他发现有一台新的“重犀”正在朝战场快速靠近支援,便呼叫道:“哪部分的?”
讯道那边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胡子,几个月不见,你长进了呀!”
胡峰在脑海里费劲地回忆了一下这个声音,有了结果之后便惊喜起来:“虎!你也在这儿?”
这段对话,通过作战讯道从潘何秋的通讯耳机中传了出来,站在边上的孙彦不顾一切地抢过了耳机:“你们在跟谁通话!?”
胡峰听到了这声催问,隐隐感到苗头有些不对:“王京虎……”
整备班的呼叫在这时加入讯道,听起来混乱而嘶哑,好像有不少人受了伤:“整备班遇袭,敌人抢走了一台机体!”
孙彦在同时用一种发冷的语调说道:“王京虎在西伯利亚就已经死了!”
“怎么!?是不是刚想起来老子‘死’了快满仨月了!?”被抢的“重犀”紧随着这句通讯从沙丘后面冲出,横过右臂全速撞在了那台护卫跑道的西亚国防军“白熊”式前胸座舱处,“白熊”像被一枚炮弹击中那般,沿着冲击的方向轰然倒下,飞散的零件碎片在太阳照耀下反射着明晃晃的光,沉重地敲打到机场塔台上,其中一部分在高速撞击作用下扭曲变形、嵌进了混凝土塔座,另一部分则将塔台边缘的无数水泥碎屑崩落下来,子弹一样地溅射在沙地上。
趁着士兵们的注意力被这次突袭转移,迫降的运输机尾舱门巨响着砸落在跑道上,一台漆黑色的AWT从机舱中踏出,落在那名女飞行员面前挡住了射向她的子弹,这台细长而尖削的机体比常见的量产机型要小上一圈,是此前从未见过的陌生型号。“铃兰”的前胸舱门仰展开启,像张开的颚骨般发出机件运转的嘶鸣,士兵们抬高枪口朝敌机开火,迸溅成丛丛火花的子弹全都击打在胸甲下沿而未能触及座舱,那名女驾驶员的身影爬上机体肩部一闪而过,又迅速隐入重新阖起的舱盖之中,自动驾驶系统扫过她的虹膜完成启动信息认证:
“铃兰”延展开处于折叠状态的右臂,握住收纳在前臂位置的短自动步枪完成上膛。彼列卡扑倒了萨瓦科夫,潘何秋扑到孙彦身上、曹勤又扑到潘何秋身上,什米尔摇晃着从轮椅上撑起来扑倒了诺拉,成打的西亚士兵紧接着扑掩上去同时护住他们两人,“铃兰”的自动步枪从人群边缘一角开始一响接一响地轰击过来,最先落进弹着点的人被炸碎成大团大团的血花,泼洒到他们四散奔逃的战友们身上。潘何秋趁着射击间隙把孙彦拖起来逃跑,惊骇地看到那台纵列双探灯布局的“行刑者”正紧接着踏出机舱,抬起自动步枪将塔台导航室炸开成一大团火花。
被王京虎抢去的“重犀”沉立在机场一侧,头部光电集成舱略微偏向抬起的右臂,像是在查看这副笨重的机体:“还在用从毛子那儿抄来的赝品货吗!?一盘散沙!老子们在西伯利亚用命抢到的机体,交到你们手上真是浪费了啊!”
胡峰和梁原的两台座机挡在跑道前方来应对这次突袭:“王京虎,你叛逃投敌了么!?”
王京虎仍然没有切断驾驶舱里的通讯电台,胡峰等人在激战中始终能听到他的声音:“别说得那么难听!老子现在打的是代理战争,该打谁金条说了算!”
“难怪这回WINGS改了性子敢打渗透战,都是你在指点吧?”胡峰捏紧了浸满汗渍的操纵杆,“看来今天得为六连清理门户了!”
胡峰和梁原的两台座机呈钳形占据了敌机两翼位置,以防其对机场进行直接射击。王京虎将机体前倾,控制背部引擎进入加力燃烧预热状态:“你小子们别磨磨蹭蹭的,老子是敌后作战,时间可金贵得紧哪!”
胡峰和梁原的交叉火力呈倾斜的十字状朝敌机推锁过去,王京虎放开了锁死已久的制动闸,已将输出功率调整到最大的背部引擎轰鸣着燃烧起来,整台机体像弹弓一样猛地弹射滑行出去,沿着钳形夹击的其中一臂冲向右侧的梁原座机,梁原刚刚来得及将弹道指向回调到一半,敌机头舱的“面孔”便已经迫到近前,填满了整个战术屏幕:“还站着干什么?你们就是被训练出来当活靶子的么!?”
在高速撞击的惯性作用下,王京虎将右臂的自动步枪捅进了梁原座机的腰部,短钝的枪口像刀尖一样卡进腰轴关节处并开了火,大口径穿甲弹击断脆弱的轴承关节,从背后穿透出来,扩散成一大团赤红的爆焰。在胡峰调转枪口射击自己的背部引擎口之前,王京虎将重创瘫痪的梁原座机仰面推翻到沙地上,甩掉了被零距离抵近射击炸了膛的自动步枪,在转身的同时就开始了侧向机动,划出一道长长的S形轨迹避开了来袭火力,并在规避过程中急剧向对手靠近,粗重的侧臂被横过来遮蔽住大半个机体截面,挡住了偶然擦中的弹雨。胡峰在双方接近到约1.5个机身宽度时放弃了扫射,侧过机体试图规避冲击,并压低上半身掩护腰轴关节,以沉重的正面装甲迎敌。
“闪避动作不是做个样子就了事啊!你这浑水摸鱼的小子!”王京虎的座机从及时侧身规避的对手面前交错擦过,“睁大眼睛看好了!什么才是一名机战兵真正应有的制动动作!”
胡峰简直觉得自己是在跟一台披着“重犀”外皮的WINGS机体作战,在王京虎的操纵下,这台数十吨的重型机竟然以全速冲击姿态完成了近180度的0半径机身回旋,无论是以驾驶手册、性能指标还是实战经验来判断,这都绝不可能是“重犀”能做得出来的机动动作。他出乎意料地在同型机交战中遭遇了性能差异,高速旋转形成的巨大冲量集中到了机械臂肘尖装甲,撞击在胡峰的座舱侧面爆发开来,整台机体拖着凹陷变形的驾驶舱轰然坍倒,震扬起大片尘沙。
伴着胡峰座机倒地的震动,一具黑沉沉的飞行器缓缓从“自治领”叛乱区方向驶入兰岭空域,那是某种看上去不可能飞得起来的长方体气动外形,WINGS用ND反应炉作为这种“渡鸦”级空中运输舰的动力,让21世纪中叶成为了一个天空中行驶着飞行船的时代。部署在机场周边的防空阵地纷纷转向这个巨大的入侵者,小型防空导弹从每一格攻击单元中呼啸而出,接连喷发的尾焰在发射窠正面联结成一大团绽放的火光,数量众多的尾迹竞逐交缠着,在低空中涂鸦成一大团疯狂而杂乱的线条,箔条干扰弹刺目地从“渡鸦”侧舷成丛射出,抛洒成一片倾斜弯坠的曲面,防空导弹被诱爆成一大团硝烟与火光的混合物,在舰体两侧扩散成一对燃烧的翼展。狭长艇腹下吊装着的两台“鬣狗”式AWT解开固定锁脱离了舰体,先后投落在两条跑道之间的激战场上,一举将正在组织反击的机场卫队截断成了两部分,机场防御随着溃散的部队一齐垮塌下去,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接下来还会有更多WINGS部队被投送到兰岭来,他们想要抢占机场!
在灼烧着空气的弹雨与不断倒地死去的战友之间,那名曾在列塔沦陷前夜为阿莫法辩护过的新兵——现在已经是老兵了——支撑起被击中的上半身,感到生命正随着血液而不断从伤口中流失,一阵航空引擎的轰鸣静默了枪声和呼号,一片阴影隐没了满地令人眩晕的血腥,他抬起头来,看到一台M-7“灰狐”式AWT不知何时突入了战场,正以直立姿态悬停在机场上空,“候鸟”式无人飞行组件的喷口转向了正下方,托举着机体的两排尾焰像星辰一样闪耀着,机体装甲表面喷覆着西亚空军的沙漠迷彩涂装,而在大片黄褐色的迷彩花纹中央,一朵沙漠之花的机徽正盛放于装甲之上。“沙漠花”,“阿莫法”,这两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飞转旋舞,他仰望着遮映了自己的这台“灰狐”,感觉引擎喷焰在她背后展成了一对光华的羽翼。
“行刑者”轰然将这名望着天空的士兵踏倒,碾碎成一滩血红,它继续踏进着朝突入上空的“沙漠花”开火,甚至没有注意到一条性命正踩在自己的脚底下死去。
跑道上的WINGS机体都把火力集中到了“沙漠花”身上,一条条笔直的弹道紧锁在“灰狐”身周,随目标的机动而倾甩成剧变的微弧状,但那台“灰狐”却总是能在弹雨的狭窄缝隙中不断倾斜机身,变幻成种种匪夷所思的规避形态。西亚在铝港丢掉了二分之一的领土,在列塔又丢掉了剩下二分之一的再一半,这样一个破碎小国究竟还有什么王牌机战员!?
阿莫法,她是西亚空军的“沙漠之花”,“自治领”政权的“叛逆者”,“狐步舞”小队的“主领舞”。十一个月前的那次出逃与坠毁,在她的左眼下方留下了一丛无法愈合的伤疤,像血色的残花一样散落在苍白的脸庞一侧。当她睥睨着全景式战术屏幕下方WINGS机体的胡乱扫射时,棱角分明的双眼就像双发矢量喷口一样收缩成一种轻蔑的神色,细长的眉毛则像可变翼那般对称扬起成锐利的角度,伤疤随着眼角的牵扯而隐隐起伏,看起来就像一团细火在燃烧中缓缓飘动:“仗着最顶尖的战术装甲,只有这种程度的训练水平也敢上战场了么?别以为有钱人才用得起AWT,穷人也有穷人的玩法啊!”
“沙漠花”将雷达波束覆盖到了整座机场,受到火控雷达照射的系统警告促使两台“鬣狗”式开启了主动电子对抗模式,原本均匀分布在作战环境中的电磁放射强度出现失衡,每一台“鬣狗”都成为了强烈的信号干扰源,它们的机载雷达侦测到了大量弹药从防区外空域发射的密集信号,两丛反辐射制导弹药同时从两翼方向交叉突入了机场上空,机载“向日葵”式近防系统散射出自动火力,遮断在了反辐射导弹的末端机动轨道上,一部分导弹在触及目标之前就被提前引爆,另一部分则游走着穿过那些“火力花瓣”的间隙,将两台“鬣狗”包裹进在巨响的爆云之中,WINGS机体坚强的防御能力,使得毁伤率与命中率之间出现了急剧的落差,反辐射导弹仅仅在它们坚固的装甲表面染上了又一层硝痕。
反辐射导弹的尾迹还残留在天空中没有消散,“狐步舞”小队剩下的两台M-7“灰狐”分别从机场两侧掠进了低空,它们各自有一侧腿部的内置式发射窠已经开启舱盖,打空了的纵列导弹巢在冷风中冒着残烟,这正是发射出刚才那一轮反辐射导弹之后所留下的空舱,由此造成机体两侧载重的轻微失衡,使它们呈现出些许倾斜的飞行姿态,宛如偏转翼身的涉禽在飞行中垂下一侧单足,以趾尖划过水面般的云层。在俯冲到预定高度时,“灰狐”双机的阴影分别悬停在了两台“鬣狗”背后的低空中,各自击发了另一侧腿部剩余的一半导弹,自后方同时击穿了两台敌机的两组背部引擎喷口,这些打不穿的敌机,从最脆弱的喷射口位置由内而外炸开,其中一台受到重创斜坍在地,另一台则俯身扑倒成了一堆燃烧的残骸,附近的步兵们纷纷抬起手臂遮护在面前,仿佛承受不住它们被摧毁时所散放的耀眼光芒。
担任预警指挥平台的“沙漠花”长机,侦测到了来自西侧的强烈火控雷达照射:“各机注意规避!3点钟方向侦测到敌方雷达锁定威胁!”
在这束雷达扫描波所跨越的莽莽平芜另一侧,约修亚坐在狙击型“骑兵”机的座舱里,看着三台“灰狐”式迅速逸出了雷达锁定范围:“队长,他们好像觉察到我了。”
在约修亚座机侧后隔着数百米的间隙,另一台机体俯身半隐在宽大的沙漠色伪装网下,一支电磁轨道炮的多级加速身管从网罩一角探了出来,凯因斯的声音从幽暗的炮口后面传出:“跑不了。”
火控计算机迅速测算出了截断三台“灰狐”飞行方位的三条弹道,充能中的多级导轨在高温之中由金属的黑色渐渐变作暗红,电磁轨道炮以极短促的间隔完成了三次轰击,冷却加速轨道所喷射出的强劲蒸汽将伪装网吹伏开来,飘落在了“鹰身女妖”被阳光拉长了的侧影之中。
阿莫法隐隐听到西侧荒野之中传来了某种剧烈的震荡声,本就不甚清晰的通讯也变得更加尖锐刺耳起来,她猜想那是某种大功率电磁动能武器正在启动。凯因斯始终没有开启自己的机载雷达,而是通过作战数据链共享约修亚的扫描数据辅助瞄准,因此“狐步舞”小队在规避约修亚的雷达锁定时,却始终没有发现这个隐藏在无线电静默深处的真正威胁,预警系统直到侦测到高速逼近的弹头时才开始采取防御反制,箔条干扰弹在半空中泼洒成无数灿烂的落弧,最靠近西侧的那台“灰狐”僚机却发现,来袭弹头信号丝毫不受影响地穿过干扰区径直刺来:“是动能弹头!”
电磁动能弹的巨大初速,确保了目标没有足够时间偏离预定攻击位置,未加装任何电子制导设备的弹芯穿透了箔条弹的干扰,几乎是同时击中了两台“灰狐”僚机。约修亚为配合凯因斯的狙击而击发了N加农,“沙漠花”以一道凌厉的倾角机动避过了这道狙击射线,但另一种撕扯空气的呼啸从远方射来,完成规避的“灰狐”正好落在了第三发电磁炮击弹道的正前方,呈锥形的动能弹头将V-25“候鸟”式无人飞行载具的一侧主翼撕扯下来,失去平衡的“灰狐”沿斜线坠向大地。
沉默的“行刑者”踏进占据了“沙漠花”的迫降点,抬起突击步枪朝无法机动的“灰狐”迎面开火。被击毁的“候鸟”载具凌空炸开成一大团溅射的火花,在被击中前一刻完成脱离的“灰狐”,从燃烧的火幕后面破冲出来,将左侧机体甩向后方,摆出的右臂将积蓄起的力量爆发着向前方突刺出去,紧攥的AWT制式机枪抛射着喷泉一样的弹壳进行高速射击,闪烁不断的弹道像一柄燃烧的利剑刺向“行刑者”,在敌机扬起臂甲挡住弹雨的同时,“灰狐”俯低腰轴踞落在了跑道上,冒着烟的机枪被挂回了背部武器架,顺势缩回的双臂分别从腰部两侧的槽位中反手抽出了一对战斗匕首,刃部的反光随着铁臂的挥动,而在面前交叉成一对X形的轨迹,弯曲的两腕将刀锋屈叠成螳臂式的下垂角度,整个机体也尽量蜷缩起来减小了被弹面积。在“行刑者”重新举枪瞄准的过程中,“灰狐”保持着这一防御态势短暂静止了一会儿,扁平的头部光电舱透出两道细长的冷光凝视着对手,当“行刑者”的枪口冒出火光时,“灰狐”闪身低屈下去避过了射击指向正面,并紧贴着弹道下沿前倾突奔到敌机腰侧,伸展开来的两臂依次将战斗匕首从斜下方刺出,刀尖避开了连炮火都无法损坏的深海抗压拉力钢装甲,分别从“行刑者”的后腰和右膝关节薄弱部位捅了进去。
“行刑者”试图转过身来继续射击,却在挪开侧步时失去支撑般踞倒下去,碳素聚合材质的刀刃在敌机内部形成了良导体,使得腰部和右腿的几条主要传动控制线路发生了桥接,原本相互绝缘的控制信号因交互干扰而造成局部瘫痪,“行刑者”像断开了动脉血管般陷入僵滞。
被“灰狐”僚机击伤的那台“鬣狗”式从后方瞄准了“沙漠花”,受到防御系统警告的阿莫法控制座机急剧后退,用背部撞上了“鬣狗”的正面,将那支持枪伸出的右臂挟在腋部偏转了射击指向,被意外触发的盲射炮火轰震着跑道上炎热的空气,将试图靠上来支援的“铃兰”驱开。两支战斗匕首都扎在了机械臂无法触及的死角,受创的“行刑者”只得依靠尚未被破坏的左侧传动肢体,将整个机体推挪着调转过来开了火,“灰狐”俯身将被制住的“鬣狗”甩到前方作为掩体,猛烈的扫射火力连接捶打在残破不堪的“鬣狗”机体上,“灰狐”在“行刑者”紧急止住速射时,将被“鬣狗”猛然向“行刑者”推去,向后连纵几步脱离了“鬣狗”殉爆的杀伤范围,被“鬣狗”撞上的“行刑者”则正面遭受了这次爆炸的大部分冲击,被轰然震倒在地。
防空警报声凄厉撕扯着机场之上的焦灼空气,并迅速蔓延成从战术雷达屏一角扩散而来的大片红色光点,数十百重的航空引擎呼啸声堆垒到黯淡的天光之上,让整片天空瞬间沉重了数倍,士兵们在战栗中抬起头来,看到敌方无人机群的尾焰为远方的天际线镀上了一层橘红色的镶边。
两台被击伤的“灰狐”僚机转移到了跑道一侧,通过机械臂相互进行战场应急修理,其中一台的V-25“候鸟”载具侥幸没有在坠落时受损,机战员将这具飞行组件进行了解锁脱离:“队长!”
阿莫法掉转过座机,接手了僚机空出来的“候鸟”组件控制权限,指挥那副悬浮着的双翼落扣到了肩背部位的固定梁并重新锁定,“候鸟”翼部的所有发动机喷口都调整到了后方,与“沙漠花”背部的四部火箭喷射口共同排列成一组整齐而燃烧的推进阵列,巨大的推动功率,将通过踝部轮组滑行到跑道起点的“灰狐”瞬间加速到了起飞临界值,穿过双翼的上升气流在跑道中段位置将整台机体都抬升了起来。天空在航空引擎的吹拂下颤动着,带着百万吨大气的重量,从正上方朝着急速爬升的“沙漠花”撞压过来,阿莫法在嘶鸣的呼啸声中感受到了空气冲击在两翼上所形成的巨大压强,她每爬升数百米,充当预警指挥平台的座机就获得了更大范围的感知视野,雷达屏上的敌方目标反射信号范围,也随之更加无穷无尽地向四野延展开来,以机体为中心散发出来的电磁波信号,把所有标定的敌方目标动态传输给了残破不堪的机场防空体系,防空弹药一轮轮地投向天际,将敌方无人机群按照飞抵防御圈的先后顺序陆续拦截击毁,交叉着的尾迹逐渐消散,混合着被扫射诱爆的火药与弹片缓缓沉降到机场四周。
“沙漠花”在临近最大升限时受到了首次攻击,雷达照射主瓣自动指向了导弹来袭的方位,在光学器材探测不到的视距以外,WINGS的大吨位“蛾”式无人歼击机群,正被集中式智能指挥系统展开和折返成一片片作战队形,向着目标射出更多的航空弹药。
阿莫法从飞行包线的最高点俯冲下来,急剧下降的高度转化为了速度,牵引着后方循热追踪的大群导弹折过一处向下的钝角,积累起合适的速度之后,“灰狐”背部的四台引擎被同时关停,“候鸟”组件两侧的矢量喷口则全部转向了前方,“沙漠花”瞬间从高速俯冲状态逆折至静滞和缓退态势,成群的导弹未能跟上这一急剧的锐角机动,纷纷从“灰狐”两足下方超越到低处,阿莫法被巨大的过载狠狠压倾向座椅前方,顺势推下了操纵杆,座机向前升展出持械的双臂,用速射火力覆盖了导弹航迹的延长区,被击毁的弹药联结蔓延着大团的爆云,在天空表面撕扯开了一条燃烧的裂隙。
阿莫法控制机体进行钟式机动,通过垂直方向上的大幅度升降来规避敌机的下一轮攻击锁定,一处比所有敌机都要强烈得多的雷达信号闯入了探测范围,她迅速判断了一下参数,发现这个巨大的不速之客已经接近到了视距以内。她摆动着头部环视四周,感到自己被包围进了一片低沉连绵的嘶吼声中,一架运-35“鸿鹄”式战略运输机的头部从高空云层中沉压了下来,此时“沙漠花”已经进入了钟式机动的后半段俯冲,整台机体倒转过来、以双足对准上方,从这个倒错的视角看过去,那架巨大的“鸿鹄”就好像一艘沉没的巨轮,正从云雾凝结而成的冰层之下冲破出来,“灰狐”就像一只翻飞的蝴蝶,在破碎的冰面之上目睹着这一切:这是来自迎春花港的运输机,“春晓”指挥部开辟“空中桥”的作战意志辐射到兰岭了。
运输机在高空轰然开启了腹舱,整齐码放在机舱的内容物成堆地滑落洒下,在机腹与地面之间的寒空中连绵牵拉成一条条倾斜向下的线状点阵。在最后一批武器离舱的时候,最先投下的那一批已经坠落到了离运输机足够远的安全位置,折叠式机翼哗然展开,尾部引擎也燃烧着打断了自由落体状态,获得了自主动力的机身成群地飞散开来,阿莫法这才意识到,从机腹中投下的并非无制导航弹,而是上百架的折叠式无人歼击机,这是一架由运输机平台改装而成的无人机空母。仍在下坠的“鳞”式无人机群,按照投落离舱的先后顺序依次在空中展开双翼并启动引擎,漫长的自由落体队列,在坠至不同的空域时呈梯次飞散开来,扩展成一片片层次分明的平面,并成群地充斥到了整片作战空域。来袭的导弹被“鳞”式无人机拦截击落,受到掩护的“空母”运输机重新阖上已经投空的腹舱,轰然向着更高空爬升折返。
在感知到大批出现的敌对空中雷达反射信号之后,WINGS自动指挥系统将“蛾”式无人机群的对地攻击队形调整为空中对抗队形,并收取了每一架子机反馈的侦察信号,对敌方作战态势进行研判。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分散之后,“鳞”式无人机群突然以某一位置为中心展开成规整严密的数个对空作战梯队,这一中心源始终处于高速移动,大批子机被它吸引着在天空中游走,由无数个体排列结合成了一个行动统一的整体。雷达始终没有在这处拟判的中心源位置接收到任何反射信号,电磁探测设备却能侦测到频繁的控制电波信号在此交汇,WINGS机群指挥系统由此判定,那是一架具备雷达隐形能力的指挥型歼击机。
在敌机群始终难以锁定的那处中心源位置,晴小雪对歼-20座舱控制系统下达了语音指令:“切换脑波交互控制模式。”
系统语音平静地回应道:“‘子鼠’式生物神经元控制系统已启动。‘鳞’式子机节点链入完成。”
全覆式头盔内部的众多磁极感应器,接触到了颅部表皮的相应位置,这套生物神经元系统每次启动的时候,受到扰乱的脑电波总是会不自觉地交杂浮现出一些记忆信息,其中一些是真实的,另一些则虚幻宛若梦境,是大脑在接入系统过程中进行无意识冗余活动的结果。在其中一些记忆片段中,她看到自己初次进入空军脑波交互控制系统试飞场的那一天,701所研究人员指引她在黑暗中抚摸那架改装实验机,声音遥远得像从天外传来:“歼-20N‘潜龙’改型,N不是机型改进的字母次序编号,而是‘脑’的拼音缩写,代表脑波交互控制的意思。”……
头皮上插满电极探针的大白鼠在实验箱里爬来爬去,隔绝着的另一侧实验箱里,有一只受到脑波控制的微型机械臂正去抓培养皿里的谷物,穿白大褂的人说:“整台电脑所使用的生物神经元细胞,都是从大白鼠的颅内培养出来的,代号‘子鼠’就是这么来的。”晴小雪作出个晦气的表情:“有点儿恶心。”……
“眼睛不重要!你得学会忘记它!”进行心理训练的空军教官第数百次地重复道,他是最早参与这项实验的试飞员,同样在事故中失去了双眼,却在黑暗中摸索到了进入脑波交互状态的门扉,可同时落下的残疾使他再也承受不住超音速飞行,他只能将遗志全都寄托在晴小雪这个新来的“小瞎子”身上,“眼睛只是传感器,我们有雷达、有光学镜头、有安装在上千架无人子机的上千个探测器可以代替它!重要的是大脑,你的大脑要学会像看到视觉信号一样,直接对系统输入的作战感知信息进行处理!要是盲人不能比依赖视觉的其他飞行员适应得更好,你申请参加这项实验还有什么用!?”……
第一次试飞时的紧张几乎令她窒息,哪儿有过瞎子开飞机的先例?她在急促的深呼吸中听到“潜龙”改型的引擎在震颤,塔台里的声音提醒道:“只有你能驾驭它。一旦出现意外,马上恢复视觉传感设备,进行手动控制降落。”……
她对那种感觉上了瘾,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她在参加宇航员选拔时曾经进入过空间站体验失重,之后她发现自己喜欢的并不是失重,失重意味着没有方向、没有参照、没有依托,那太空虚了,她喜欢的是大气层内飞行,喜欢感受着重力而同时又在升力中摆脱着重力的束缚,喜欢体验到强大过载将整个人压在座舱里的那种疯狂感觉。她在第五次试飞时超出了过载上限,脑机交互模式使她专注于接受系统反馈而忽略了身体机能的感受,就好像迷恋速度的赛车手不在乎磨秃个把轮胎,结果机身被长时间超限过载所损坏,从鼻腔里流出来的血像太空中的红酒珠一样飘在持续过载的座舱里,她晕厥到飞机失速急坠到数百米的时候才恢复意识并完成改平。盲教官和研究员们对这次可怕的事故大摇其头:“要是她学不会克服脑波交互‘深潜’状态的诱惑,下次过载准会把自己的脑浆子都摇匀了。”……
脑机交互完成的那一刻,她切断了头盔上的视觉传感器,战场再次沉入了她在西伯利亚迫降并磕瞎了眼睛时那样的黑暗——那不是把两只眼睛同时闭起来的那种黑暗,而是只睁着一只眼睛时,闭上的另一只眼睛所陷入的那种黑暗,毫无感知的黑暗。她感觉从狭窄的机舱坠入了无尽幽暗的深海,依次链入的无人子机信号又成片显示出来,星空一样地照亮了一切。身体变成了座舱内部一个不必要的冗余组件,这架战机和整个“鳞”式子机群都变成了全新的身体,雷达、光学组件、风向侦测仪、每一架子机上的监视镜头……. 她将双臂脱离操纵杆交叉在了前胸,就像一位老练的骑手不需要握缰也能稳坐在疾驰的马鞍上,大脑成为了她身体中唯一需要运行的部分,在生物神经元电脑的辅助之下,千百件传感器成为了她的千百只“眼睛”,她不再需要看见,她的大脑则成为了这架歼-20的大脑、成为了整个“鳞”式子机群的大脑、乃至整片战场的大脑,引擎与导弹的呼啸随之流畅地奏鸣着,每一轮这样的奏鸣过后,双方都有大批无人子机坠落。
电磁波震颤着炎炎的热浪,将远从“春晓”深化桥指挥部而来的声音传递给她:“敌无人机群控制信号源已确定为列塔,坐标数据正在传……”
通讯刹然中断在无尽杂波之中,晴小雪迅速切换了其余几处次级指挥通讯节点的对应频段,发现各讯道均已阻塞,兰岭空域被淹没在了通讯失效的无线电孤岛之中,一种熟悉的寒意,令她回想到了西伯利亚战场上作战通讯瘫痪的严峻一刻。
“队长,收到其余各小队的报告,附近战区的敌方指挥通讯节点均已完成清除。”约修亚报告道。
“看来他们还没有吸取西伯利亚的教训。”凯因斯仰望着漫天机影,注意到其中一部分流动的翼点突然凝滞了起来,那是失去中继通讯控制的“鳞”式无人机群正在陷入混乱,在经历了几次因电磁干扰而导致无人机群全部坠落的典型战例之后,各国空军都加强了军用无人机在丧失后方控制信号情况下的自主机动能力,使得无人机群不致重蹈被电子战压制大批瘫痪坠毁的覆辙,但机载小型计算机所控制的自主作战机能非常有限,仅能维持基本的固定线路巡航,“鳞”式子机被击坠的数目渐渐超过了敌群,失去后方电子对抗支持的飞行控制体系,正在一点点地被仍然高效运转的敌方体系所绞碎。
歼-20座舱陷入一片被锁定的警报红光,敌机群开始将攻击重心向这处前线信号源点转移,大批导弹沿着电波信号强度方向,成功捕捉到了“剑阁”式航空引擎的热信号,交缠着逐击了上来。
“他妈的!”生物神经元电脑花了几个字节的计算冗余,才判断出晴小雪的第一句脏话不属于语音指令,“启动高超音速巡航。”
加力燃烧的发动机在歼-20尾后留下了两圈逐渐扩散交叉的环状残影,凶猛的推力在数秒内将整架战机投射成了远空中一颗迅速消失的黑点。
远在战场之外的列塔城,大学图书馆里的藏书正被成车地倾倒进垃圾堆,卡车的轰鸣宛如开战的号角,等候已久的流浪汉们从各个方向涌上来争抢那些成堆的书籍,这是他们在寒冷冬夜取暖为生的难得燃料,各种文字的书本在争抢之中被撕扯成无数飘飞的片言碎语。唯一一个只顾着坐在垃圾堆上喝酒而不去抢的,是从同一所大学里失业的教授,他醉醺醺地看着一个孩子拖着自己的战利品撤出混战,把硬版封面上不能烧的金属铭像拆下来,丢到脚边收集的废铁堆里。那正是什米尔在列塔沦陷之夜看见过的同一个孩子。
成了乞丐的教师看了眼圆框上的作者头像:“孩子,你今晚要烧的可是莎士比亚啊!”他等待着,或者毋宁说期待着一句连“莎士比亚”这个名字都听不懂的粗鲁回答,如今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借以彰显身份的方式了。
“我喜欢莎士比亚,不喜欢柏拉图。”那男孩的回答大出意外,然而下一句却是,“莎士比亚的字多、纸张好,柏拉图烧一会儿就没了。”
教师沙哑地笑了起来。但孩子没空听完他的笑声,而是咆哮着朝还在争抢的那群人冲过去,他的妹妹还混杂在那儿,用仅剩的一只手捡些失落的残页,丢到用牙叼着的破筐里去,几个惟恐书不够烧的汉子正在围抢她那点儿可怜的收获,她的争抢和啮咬惹怒了他们,做哥哥的冲进去扑到那瘦小的姑娘身上,挡住那些雨点般的殴打。3个月前他没有加入那场翻越冰川的“苦难行军”,因为拖着一条断手的妹妹一定会在这段艰难的逃亡中死去。现在他们所面对的,则是留在列塔的代价。
他倒在垃圾场上擦血时,才在剧烈的耳鸣中听到,附近国际机场的防空警报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响了。在阿莫法曾经坠落的那条跑道周围,自治领反对派士兵在凄厉回响的警声中混乱地来回跑动,将更多的“蛾”式无人机拖上跑道,比警报声更凄厉的,是那架歼-20自高空掠过时所撕扯开的尖锐呼啸。
“启动‘衔烛’式电子吊舱。”随着新指令的下达,歼-20箭一般穿过了机场中轴线,超音速巡航的音爆效应扯碎了跑道两侧一切脆弱的部分。N式“潜龙”改型不惜牺牲了一处内置导弹舱来加装大功率的“衔烛”式电子吊舱,这型强大的电磁发射装备,在自卫的同时也能充当一种电子战领域的暴力手段,在音障锥罩疾风暴雨地横扫整座列塔机场时,最大功率运转的“衔烛”吊舱也将猛烈的电磁风暴掀过了沿途的所有电子设备,自治领士兵们呼喊着看见所有天线都像强电磁气候中的桅杆尖端一样冒出火花,强烈的静电像砂纸一样打磨着暴露在外的皮肤汗毛,正在起飞的“蛾”式无人机因控制信号扰断而纷纷砸落回轨道上。“衔烛”吊舱盖的短暂开启破坏了雷达隐身外形,但在所有防空雷达来得及完成锁定之前,再次进入高超音速巡航的歼-20已经重新消失在了冰川方向的远空之中。
那孩子这才觉察到,有两行滚烫的流体正顺着脏兮兮的面颊淌下来。自从看着妹妹被弹片削断一条胳臂之后,他不记得自己还有哪次哭过。望着歼-20残留在机场上空那两圈渐渐消逝的烟影,他也说不清楚眼泪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流下来。
晴小雪在西亚的半边国土上转过一个大圈,从另一侧冲杀回了混战中的兰岭上空。由于最靠近战场的列塔塔台基站被摧毁,“蛾”式无人机陷入了同样的失控混乱,来自后方数据链的战场感知共享被切断了,兰岭上方的交战空域,成了它们有限的雷达搜索面积所能够看见的整个世界,歼-20的快速逸出和再入,在它们的感知系统看来就好像在这个战争世界中突然消失,再次出现时却已经远隔在了另一侧边缘,未及作出反应的机群被歼-20击落了一大片,晴小雪艰难地在被封锁的天空中撕开了一条裂缝,天空再次被重型航空引擎的轰鸣所颤动,第二架运-35“鸿鹄”穿过了这条狭窄而危险的走廊,向着下方看起来只有一条线头粗细的兰岭机场2号跑道沉沉降下。
在争夺制空权的漫天翼影之下,王京虎和维拉冲破了机场卫队的最后一道散兵线,前方就是什米尔等人护卫着科学家们藏身的机堡。天空被硝烟和扬沙染成一片斑驳,在一片混乱之中,曹勤是先认出衣服再认出人的,夹杂在无数件纷乱的西亚国防军沙漠迷彩作战服之间,其中一件的右襟被血染成一大片暗红,那是最早被抬进弹坑底部抢救的两名伤员中活下来的那个。这伤兵穿过“铃兰”的投影越过塔台废墟,奔向了最早被王京虎撞倒的那台西亚国防军“白熊”式,撞击变形的座舱只勉强开启了一半缝隙,西亚机战员浑身是血地从里头爬出来,伤兵则从他逃出的同一位置钻进去闭锁了舱门,操纵着“白熊”侧过机身,将悬空的侧髋一角触及地面形成支点,在机械臂的支撑震动之下,零件和残片簌簌地从机身上撒落,原被认为已经报废的机体,竟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铃兰”垂下枪口对准被击溃的人群,暴烈的阳光从背后将昂首的机体投映成一片黑色轮廓,自剪影边缘透下一串被拉长的菱状光芒,那支巨大的自动步枪悬在头顶,战士们听到了它自动上膛的撞击声。
一片更宽阔的阴影吞没了那令人眩晕的太阳,ND反应炉的嘶鸣阻止了即将爆发的枪声,伤兵操纵着“白熊”式从后方扑向“铃兰”,迫使维拉驾机退步拉开距离,“白熊”趁势挡在了敌机和人群之间,背部四发引擎喷口像城墙一样高大地遮挡在士兵们面前。
王京虎在驾机转向“白熊”的数秒钟后又重新旋回机体,用正面装甲抵挡住了自低空呼啸而下的一连串爆炸,透过航弹弥散的硝烟间隙,V-25“候鸟”载具沿着急剧俯冲又迅速爬升,在航迹的最低点将吊装在翼下的“沙漠之花”投落,阿莫法架机遮护住机堡,在战术屏幕中央锁定了面前的“重犀”:“什米尔,怎么被人打得这么惨啊?”
“铃兰”从“重犀”背后越出,挡在了机动性更灵活的“沙漠花”面前,王京虎则转过身去面对着与座机同样笨重的“白熊”,WINGS双机形成了背靠背的防御态势,相互遮挡掩护背部引擎喷射口,西亚国防军双机则呈夹击态势分立于敌编队两侧,细沙随风敲打着沉重的装甲。
被盛开的背部尾焰强劲推动着,“沙漠花”紧随着从腿部发射窠飞散而出的剩余导弹向前冲击。较之常规型号更加矮小瘦削的体型,使得“铃兰”获得了“向日葵”式自动近防系统防御面较之机体被弹截面的更大掩护比例,喷涌的速射近防火力将制导弹头诱爆成一圈燃烧的瓣体,“铃兰”撕碎那些翻涌的烟团,迎着敌机全速冲袭,双方对向速射的自动步枪火力在相互校准索敌过程中一次次交锋碰撞,在两机交错而过的那一刻,“沙漠花”被敌机火力挥中的右臂从肘关节处断开,脱落的前臂部分沿着“铃兰”射击和冲撞的方向飞甩出去一大段距离,狠狠地在沙地上拖摔出一道残痕,攻击得手的“铃兰”在对手背后飞旋转向,扬起的大片沙幕在阳光之下闪闪反光,对“灰狐”形成了咬尾追击态势。
阿莫法没有因遇袭受创而丝毫改变机体的行进方向或速度,冲过“铃兰”的迎面交锋之后,“灰狐”抬起左臂武器瞄准了暴露在前的“重犀”背部,向着“白熊”迎面冲撞的“重犀”,在引擎功率输出最大的时刻被击穿了左上角喷射口,由此造成的推力失衡使得沉重的机体向左侧倾摔下去,“白熊”借助这一机会绕行到侧面,抬臂向着友机“灰狐”的背后射击,弹雨精准地击打在了刚刚完成转身咬尾的“铃兰”头舱位置,维拉的战术屏幕被吞没在一片速射火海之中,纵跃着向后退避远离。逼退敌机的“白熊”随即重新恢复成直线冲击态势,从侧面向已经失衡减速的“重犀”冲撞过去,在这次处于速度和势能劣势的撞击搏斗之中,王京虎控制机体向下压低,将横抵的左臂错过“白熊”坚实的正面装甲,迎撞击中了对手的腰轴,右臂则持枪横向侧面,对夹击而来的“灰狐”进行阻击速射。
“白熊”头舱灯光在重创瘫倒的机体上迅速熄灭下去,“灰狐”甩过一个急弯避开了王京虎的阻击火力,拖着断去的右臂独自面对着两台重新会合的敌机,在它残损的背影之后,运-35“鸿鹄”拖着满身在降落时被敌机火力撕扯开的伤痕,将数百吨的最大起飞重量砸落在了远端的2号跑道上,在它滑行过四分之三的跑道长度并即将停稳时,一道能量光束从左侧击中了机首驾驶舱,不间断的能量供应,使得光束持续稳定了数秒钟之久,这支嵌在舱体里的“射线刀”随着机身前进而继续向尾翼方向切割过去,列坐在机舱里准备着陆的成排士兵被平齐着切过,血液在高温中沸腾蒸发而成的红色雾气弥漫了屠场般的舱室,混合着浓重的硝烟一同从长长的切口中滚涌出来,跑道尽头的曹勤等人,眼看着宽阔高昂的机首正面在不断靠近的过程中迅速变得越来越巨大,直到填满了视野中的天空、仿佛顶天立地地支撑起了整个世界,当被切开的机身压断起落架、震天动地的砸坠在跑道上拖行时,就好像被支撑着的世界也随之毁灭崩塌,倾斜坍毁的机首像一个巨人死去后垂落的硕大头颅,炸散开来的驾驶窗成了这颗头颅上破碎的巨眼,粗重的发动机引擎在机翼断裂之后倾斜着指向天空,火焰像喷灯一样从引擎口疯狂喷涌出来,将2号跑道燃烧成一片炼狱般的火海。
“鹰身女妖”从受到攻击的运输机左侧突入机场,垂下了那支刚刚完成击发、还在散发着高温雾气的N加农:“虎,拖得太久了,尽快结束战斗!”
“红外探测预警!”跟进在“鹰身女妖”身侧的WINGS协同步兵报告道,手中的枪挂式红外探测器不断向前方燃烧的2号跑道扫视,“正前方出现一处能量辐射源,温度正在升高,面积持续扩大!”
“是火焰造成的热红外干扰么?”约修亚忙于清除掉火焰高温在机载红外传感器上形成的扰动杂波。
“能量辐射强度超过临界值,目标肉眼可视!”WINGS步兵们全都把枪抬了起来,枪口集中指向侦测到能量反应的火焰之中,凯因斯观察着那处能量源的变化态势,沉默地抬起N加农来开了一枪。
在运-35残骸从机翼后方断裂开来的主舱破口位置,沓无一物的熊熊大火之中,几道斑驳的阴影凭空投映到了跑道上,并像那被侦测到的红外热源一样迅速扩大,联结成形状规整的一大片,凯因斯射出的聚能光束在掠过这片影子上方时被阻断了传播路径,光线没能从看似毫无阻挡的空气中穿过去,而像是击中了一层看不见的镜面般散射开来,阴影之上的空气闪烁了几下,就像是一台接触不良的投影仪反复投出又关掉一片虚假的图像,随着那些光影出现的间隙越来越长、消失的间隙越来越短,扭曲了视线的光学隐形迷彩彻底崩解,一台被装载于尾舱部位的AWT,从残破的机身壳体之中昂然站立起来,将共和国全新样式的下一代AWT首次展露在敌人面前,烈焰像淬火一样在它暗绿色涂装的装甲上飘拂着,它在113队集火射击的灿烂弹雨之中完全延展开两肩位置的两副折叠式羽翼状结构,凯因斯仿佛在镜像中看到了自己座机的一副畸变倒影,机体外形并不相同,那两副羽状装置却精准得像是直接从“鹰身女妖”肩上复制下来的一般。
接下来的一幕极不起眼,对ND反应炉有足够了解的人,却看出了那平淡表象之下所涌动的暗流,气流传感器显示无风,敌机的背部喷射引擎尚未运作,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空气竟像水波一样,自行从张展到最大的钢铁羽片间隙之中穿流了过去,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气流,便是军备竞赛形势风起所在的青萍之末,凯因斯在那一刻感到,自此之后的战争前景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他们摸到ND粒子控制技术的门槛了!”
粒子流穿过钢羽和反应炉启动的啸鸣声同时嘶吼起来,四台背部火箭发动机爆发出凝蓝色的尾焰,在一片耀眼的火光中映亮了机体的轮廓,使得整台战术装甲像一颗钢铁的星辰般在雪地上燃烧起来,它几乎是刚一启动就进入到了最大巡航状态,像在出现时那样毫无预兆地在113队面前隐去了,在跑道表面留下一大片被热熔的混凝土焦痕。
“消失了!?”凯因斯问。在国内实验场首次看到原型机测试时,孙衡也发出了同样的问题,此时在驾驶舱“子鼠”式神经元控制系统的刺激下,孙彦当时的回答电流般地从脑海里穿过:“是啊,正如其名——研陆-10‘青霭’。”
光学隐形迷彩启动的电流声覆盖着整台机体,反应炉紧贴在座舱背后一墙之隔的位置嘶吼,“钢羽”结构在两肩之外高速穿过的粒子流中震颤,更多破碎的声音接连在大脑中闪过:“我们的机子怎么就打不过!?”“去抓一台活的回来!”“他们的机体怎么就那么行啊!?”“我去造比他们更好的机体!”
孙衡在座舱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全部的力量压到操纵杆上:“单分子刀!”
战术屏幕上短暂闪过了“青霭”的机徽图案:由粒子环绕运行的三条环形电子轨道,包围着中央原子核位置的一副“钢羽”翼状符号,象征它由ND粒子控制技术之中所获得的全新作战效能。控制系统对语音指令作出了回应:“‘猎户’单分子刀已解锁。”
凯因斯只看见跑道上的两道滑痕,一瞬间从“青霭”消失的位置延伸开来,从迎击而去的“铃兰”和约修亚的“骑兵”座机之间划过,维拉完全是在战斗直觉的驱使下作出了侧向规避动作,座机侧腰护甲在被单分子刀尖划过时平滑地断裂开来,直到被切开的那一部分机件轰然坠地,才从破口处喷发出一团殉爆;躲避较慢的约修亚则眼看着“骑兵”右侧的N加农和肩关节齐齐断开。“青霭”在穿到两台敌机背后时,从短促的加速突击中停了下来,光学隐形迷彩效应再次崩解,过热的“钢羽”结构敛起在双肩,喷发出一团刺耳的蒸气。在“青霭”进行动力冷却的嘶鸣声中,维拉和约修亚同时调转机体,将背部引擎功率调节到最大,高速向静止中的“青霭”冲撞过去,试图以吨位和速度冲量的优势将其压倒,“青霭”以同样的姿态横臂对冲,震耳的装甲撞击声颤动着荒沙,“铃兰”和“骑兵”像撞到一堵墙那样轰然仰摔在地。
“反应炉出力和瞬时加速性能已经超过常规机体两倍了么?”凯因斯将座机拉远,“虎!”
王京虎的“重犀”座机与凯因斯配合形成“双攻”队形,分别从两翼朝“青霭”攻击前进,孙衡后退一步拉开足够的反应距离,向座舱下达了新的语音指令:“能量步枪。”
“能量步枪解锁,反应炉供能适配完成。”驾驶系统随即回应。
“青霭”将双臂所持的两把“猎户”式单分子刀收纳到双腿两侧,掣出背部武器挂载位上一支修长的步枪,以双臂同时握据,向冲击到近前的“鹰身女妖”开火,凯因斯几乎是同时抬起了N加农予以还击,两道能量光束分别削去了双方机体边缘的一角装甲,就在凯因斯等待N加农重新充能实施下一轮射击时,“青霭”却持续将能量速射火力继续延伸过来,击穿了凯因斯那支尚未就绪的武器,王京虎在西伯利亚战场上缴获的那柄N加农,在经过了701所的逆向仿制和技术改进之后,成为了这支速射式能量步枪的设计蓝本,通过多级电容阀门节制反应炉进行高频率间歇式适配供能的构造,造就了首支可以连续自动射击的ND粒子能量武器。
“有意思,军工部在研的能量瞬发技术居然被人抢先了!”“鹰身女妖”弃下被击毁的N加农,迎着速射光束火力冲向对手,通过快速拉近交战距离来抵消不利态势,在“青霭”绕行到后方试图射击背部引擎喷口时,凯因斯后退两步,将敌机的能量步枪身管挟制在右臂腋部,同时向后挥出左肘,自下方击中了“青霭”的前胸座舱,受到威胁的四座背部引擎喷口则以最大功率启动,喷涌而出的高温火焰吞噬了“青霭”的机体上半身,“青霭”主装甲之外的挂载部件在喷焰高温中熔化变形,像焊锡一样沿着装甲接缝流淌下来,就在“鹰身女妖”准备顺势夺过那支能量步枪之际,座舱里回荡起被雷达锁定的急促警声:“侦测到新的敌方指挥通讯节点,敌无人机群控制已恢复!”
凯因斯意外地看着那些原本已经失控的“鳞”式子机朝自己准确俯冲了下来,被击毁的WINGS无人机燃烧成一片火雨向沙漠坠落,联结着“鳞”式机群的大功率控制信号源点,则集中在了背后的“青霭”身上——“青霭”就是那个新出现的指挥通讯节点,这台载有大功率电子对抗组件的指挥型机体,用强大的单机作战能力,将自己武装成了前线战区一处最难以摧毁的机动指挥中枢。
“鳞”式无人机发射的导弹接连轰击在“鹰身女妖”机体装甲上,绽放成一大丛燃烧的火花,“青霭”从受创的“鹰身女妖”背后摆脱开来,转而抬枪射击从另一侧包抄而来的“重犀”。
“似乎搬出了点儿新家当啊?”王京虎控制着抢来的“重犀”避开速射能量光束,右臂所持的突击步枪在规避的同时开了火,将弹道朝对面的“青霭”甩去,“孙衡!如果我开枪比你慢的话,早在西伯利亚就已经死了!”
“青霭”在躲避反击的过程中仍然没有中断火力,速射光束准确地将“重犀”的两臂、头舱等部位接连在疾驰之中切削下来,这台支离破碎的重型机最终在距离“青霭”十数米的位置轰然解体倒塌下去,孙衡持枪对准了从内部被炸开的驾驶舱,看到舱内除了火焰和烟雾什么也没有。
“叙旧就等到下次吧!”及时脱离机体的王京虎,在搭上僚机“铃兰”的肩部时留下了极其短暂的一瞥,勉强看清楚那张脸的昔日战友们,会发现他已被更多淡淡的新痕磨打得更加粗野坚厉,在右颊处那块旧伤疤像箭头般斜指的位置,左瞳孔已经骇然被一点电子义眼的血红色闪光所取代,机械移植的刀痕在眼眶周围留下了一弯裂纹般的印迹,宛若是他曾经的座机“黑虎”,将那副独眼式光电头舱的“面孔”遗留在了这张脸上。那颗失去的眼球正如颊下的伤疤一样,对于此刻注视着它们的人来说,都成了不知来历的谜。
在“青霭”同时与四台敌机激战的同时,阿莫法和两台受损的僚机合力将维拉降落在1号跑道中段的那架运输机推离,在天空中盘旋已久的更多运-35接连俯冲扑降在清空了的1号跑道上,将大批兵力输送到兰岭机场。“重犀”一台台地从运输机尾舱踏落下来,着陆的步兵们在塔台残墟一侧架设起重迫击炮阵地,圆锯状的抛物线弹道将天空一片片切开,将密集的弹雨投落在第113小队头顶上。
“作战失败,启动备用计划。”凯因斯果断拉起受损的机体向后退去。
“启动备用计划,干扰弹头已发射。”作战系统语音回复道。
两枚巡航导弹呈X状航迹交叉飞越兰岭上空,投送而来的干扰弹头轰激起沙暴一般的尘幕,电磁干扰效应遮断了电子设备的侦察搜索,在空降部队向着沙尘集火盲射的噪响平息之后,枪口前的荒漠上,只留下了一片很快就会被沙砾重新平复的弹坑与射痕,那台“渡鸦”运输艇吊装起三台受到毁伤的机体隐没在了远空,残敌正如他们出乎意料的出现一样,已经随飘落的尘土而重新消失在了风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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