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分散撤退的计划,“铃兰”独自疾驰在荒漠之中,热浪和沙尘掩盖了它的踪迹。王京虎进入驾驶舱之后,本就狭窄的单人座舱显得更加逼仄了。
“抢来的那台‘重犀’居然撑到了最后也没被打穿,看来他们已经掌握深海抗压拉力钢的冶炼工艺了,不过以现在的产量,大概只够覆盖到量产机型的座舱和两臂。”王京虎检视着刚刚过去的战斗,“至于驾驶系统……简直是疯子写出来的,难怪只敢在实验机上进行测试,这种程度就拿出来列装的话,可是要死人的!”
维拉在前方驾驶位上检索了一下毫无结果的无线电通讯,语气淡漠得像是在录音而不是在对话:“仅仅为了了解量产机体性能,就贸然采取抢夺行动,未免小题大做了。”
“维拉小姐不是也在寻找心仪的猎物么?”王京虎眨眼似的调节了一下电子义眼的焦距,靠近到同伴侧后,“自从丢了这只眼睛之后,我可是越发看不透你了。”
维拉能感受到身后的那片阴影蔓延到了自己肩头,无神的机械瞳孔在颈边微微旋响,王京虎那毫无温度的声音震颤着耳边的发梢:“如果知道是谁偷走了我的眼睛,我可一定要好好报答一番!”
胡峰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被人从驾驶舱里拖出来了。他左右顾盼了一下,及至看见梁原也狼狈地从座机里爬了出来,才松开牙关叫起痛来:“他妈的!打死老子了!”
武器设计师的作品关系着士兵的性命,这种宿命的常见表现形式却往往是争吵。机战员们已经在一次次的机体换装测试中熟悉了孙彦,围绕对于机体性能的不满而粗言相向,则成为了他们与孙彦打交道的习惯。胡峰在人群中晕头转向地认出了那张熟悉的直而硬的脸,便老实不客气地挣上前去:“天杀的孙三撇儿,你搞的什么鬼?同样的机子到叛徒手上就嚣张起来了,咱用的时候咋不见这么厉害呢!?”
他在质问到一半时愣住了,因为面前这个人不声不响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样亮晶晶的东西,原来是那副被底下当兵的背地里嘲笑过很多次的下半框式眼镜,这副标志性的眼镜架到了鼻梁上,眼前这张脸就变成了他的指挥员孙衡。
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在背后悻悻地回答:“王京虎抢走的那台‘重犀’,是一台改进型的实验机。”这才是真正的孙彦。
胡峰发现自己把兄弟俩认错了,在孙衡沉默的逼视之下顿时软了一大截,心里头骂了声娘没敢说出来:“我讨厌双胞胎……”
梁原站到胡峰的身边,看着他的窘态却无暇嘲笑,对孙彦说:“王京虎为什么能驾驶它做出那样的机动动作?即使是改型实验机,也超出了机体结构的设计极限,不是个人驾驶技术所能改变的。”
“根本原因不在于机体结构,而在于采用了全新的驾驶系统……”孙彦很担忧会引起“当兵的”那种危险的好胜心。
“马上给我们换装!”胡峰甚至没问是什么样的新系统,“你知不知道旧系统被WINGS压着打,一路上死了多少人!?”
“要是现在换装,会他娘的死更多人!”在与机战兵们长期打交道的过程中,孙彦渐渐学会了他们粗野的对话习惯,“新式系统对大脑形成的过载隐患根本没有解决,已经有试驾员在实验过程中牺牲了,你们是想见到敌人之前就死在自己的座舱里么!?”
“你们不是王京虎!”孙彦仿佛被这个名字触怒了,“他一个人就完成了陆-9从测试到定型的所有试驾工作,AWT是他身体的延伸,就像是从他大脑上直接长出来的一样!他能驾驭这种危险的新系统,并不是所有二三流的机战兵都像他一样!”
孙彦转身想要逃离这场争执,沈重墙似的堵在背后,在刚才战斗中擦伤的额头还流着血,他在垂直突击班中兼任整备机师,和孙彦打的交道最多:“你的试驾员,在WINGS抢实验机的时候负了重伤。”
趁着孙彦愣在那儿挠心的当口儿,梁原把这位AWT设计师正在头痛的事实又强调了一遍:“你是想把新驾驶系统的测试工作搁置到仗打完,还是想在这儿再找出一个和王京虎一样强的新试驾员?让我们俩实装作战,是完成新系统测试的最快办法!”
孙彦有些动摇了:“如果你们的大脑承受不住过载冲击,即使保住了性命,脑组织也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
“二三流的机战员嘛,没什么可惜的。”梁原不动声色,但为孙彦刚才的直言不讳而耿耿于怀。
孙彦像一块起了灰的火炭那样冷却下来,在犹豫过后让步了:“……我会尽全力把系统安全保护做到最好。”
沈重给了他一个有分量的支持:“我会在今天下午之前把他们俩的座机修好,等待试装新的驾驶系统。”
“谢谢你,知识分子。”梁原则像老兵们打招呼那样,照孙彦肩上捶了一下,“要是没有你对‘重犀’的改进,我和胡子现在就得从裹尸袋里倒出来八块跟你讲话。”
一片呼喊点燃了战斗之后的低落,在所有目光循声聚集的位置,那台屡遭重创的“白熊”正在冒出滚滚浓烟,自动消防系统失灵了,火舌从每一处机体缝隙中冒出来,争抢着朝驾驶舱吞噬而去。也许是机件被卡死了,也许是重伤和失血,使得那个令人意外的无名伤兵陷入昏迷抑或无力打开舱盖,严重受损变形的驾驶舱迟迟不见开启,西亚国防军的士兵们爆发出一片可怕的疯狂劲头,蜂涌爬上烧得发烫的机体想把他救出来,在西亚如此渴需优秀战斗员的战争时期,这样一名出色的机战兵竟被埋没在自己的队伍里,至今还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这令所有在场的西亚士兵感到汗颜。高压水龙在激射,什米尔对着那些灼伤跌落的士兵们嘶声喊道:“救他出来!西亚再训练十年也出不了这样好的一个机战兵,今天你们救了他一个,明天他能在战场上救你们一百个!你们如果爬不上去,就借一双能用的腿给我!”他给人的印象向来是个活木乃伊,很少有人见过他这样愤怒和惶急。
孙彦穿过那些狂乱的士兵挤到“白熊”脚下,从一名整备员肩上抢下了工具挎包:“给我!”他在沿维修梯爬向机体背部的过程中一连摔下来两次,爬到第三次的时候,带头救援的阿莫法用那双灼伤了的手托着他登上梯顶。这个AWT设计师比熟悉自己还要更熟悉“白熊”,他花了数十秒钟打开了隐藏在迷彩下面的方形检修口,拧动了某几处应急螺栓,刚刚被火焰噬及的座舱盖轰然弹开,伤兵摇晃着一头栽出驾驶舱,孙彦慌忙伸手抱住伤员,结果失去平衡一块儿摔了下去,那一瞬间有十数名士兵朝他们摔落的位置扑过去,孙彦跌在了沙地上,十数双手臂则同时托住了那具因失血而轻得吓人的身体,盖着半张脸的军帽在这震动之中被抖落了下来。
一片惊骇的沉默。孙彦怔怔地盯着伤员,一时忘记了自己摔着的痛处;什米尔的焦躁在一瞬间冷却下来,取而代之以阴森的多疑和敌意;那唯一的战地医生挤上前去驱开众人,把陷入昏迷的伤员仰置于沙地上进行急救;彼列卡领着他部下的几十名VDV冲涌上来围住伤员,枪口对外喝令其他人远离。
一片沙漠色的迷彩之中,只有那件大褂的白色,刺眼而固执地留在伤员身边施救,彼列卡低沉地喝令她马上离开。
那白衣女子没明白眼前突变的状况,但她像个护着孩子的母亲一样不耐烦地喊道:“别捣乱!下次轮到你受伤了,信不信我也晾到你的血流干了再来抢救!?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惜死么!?”
彼列卡窘迫地犹豫着,曹勤带了一帮兵冲上来,防止他们对本国的医生动粗。同时又有一群穿便衣的联邦人从反方向走上前来,此前他们一直护卫在萨瓦科夫身边,旁人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群体的存在。
“别把事情闹大了,让医生施救。”领头的用一种命令式口吻对彼列卡说,尔后又向曹勤和什米尔等人做了一种公告式的交涉,“此人是叛逃人员,急救结束后我们要拘禁她,不要干涉联邦的内务!”
潘何秋躲在人群里,在大脑中快速翻阅了一下,回忆起这个为首的联邦佬是个FSB特务头子,自己在多年前的某次情报行动中见过他的身份信息和照片。他又无声地挤到一个尽量靠前的位置,再次确认了一下伤员那张引起混乱的脸,把嘴埋进竖起的大衣领,对着自己的内襟无声地低呼了一句:“见鬼,是那个‘喀秋莎’。”
伤员的两眼在昏迷中紧闭着,没有血色的脸曝晒在太阳下,仿佛随时都会枯萎——裹在这件西亚国防军作战服伪装之下的,是米娜·W·斯特亚克尔。
沙漠像天空一样空旷,云层堆积凝滞有如山川和城都,直升机在其间缓缓飘浮,潘何秋透过舷窗向上方的阴云望去,感觉自己就像是倒悬在空中,从头顶俯瞰着一片阴沉的世界。他盯着乌云翻涌了一会儿,从脑子里翻出了那个名字:“维拉·谢尔盖耶芙娜·库尔妮科娃。”
这间封闭式的机舱里只有两个人。什米尔在耳机数据库里飞快地检索了一下:“我知道STA为什么叫你‘图书馆’了——确实是她!”
潘何秋转身去看什米尔从耳机映射到空气中的投影界面,左边是一张模糊的照片,是先前维拉离开运输机时,被机场防御监控系统拍到的面部图像,右边从数据库中检索到的照片更清晰些,但仍然只看到被战术电子目镜遮去双眼之后的下半张脸。FSB,信号旗……照片下方的履历信息几乎是米娜.斯特亚克尔的复制,结尾部分显示着:“2045年9月13日于联邦阿穆尔州叛逃后加入 WINGS。”
“9月13日……阿穆尔……”潘何秋将时间与空间的坐标锁定到一起,“沃斯托克航天基地事故!”
什米尔在信息库中检索出来的情报仅限于一则简短的新闻,报道阿穆尔州的沃斯托克航天发射基地发生大规模爆炸事故,内容粗略得简直只需要看标题就够了。但他在那短短几行字中串联起了线索的最后一环,自认为有足够的本钱对潘何秋讨价还价了:“‘布谷鸟’是什么?”
潘何秋沉默地看着耳机情报库的投影界面,没有回过身来,为的是避免什米尔看到自己现在震愕的眼神。
什米尔从容不迫地把自己的牌继续打到情报交易的赌桌上:“9月16日,米娜所在的联邦科研团到永春县,是为了借用你们的永春天文台,联邦航天局向你们出具的正式照会上,声称需要借助永春天文台向目标轨道发射一组加密指令信号,以恢复对一颗失联航天器的遥测控制。WINGS袭击永春县导致天文台被毁后,米娜向联邦国内发回了一则讯息:‘布谷鸟’回收失败。
WINGS在永春县国贸大厦楼顶,和在沃库米尔冰川哨所建立的,是同一种设施——卫星上链信号基站。他们对永春县和哨兵隘口发动袭击,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占据能够有效发送指令电波的遥测信号点,和联邦争夺‘布谷鸟’的控制权。”
潘何秋不知道什米尔是怎么挖到这些信息的,情报界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在这件事上介入太深,对西亚的国家安全可没有好处。”
“我是个瘸子,自然得感谢你们一直帮忙搀着,但瘸子总得有点儿什么东西攥在自己手里,免得你们撒手把我摔了。”什米尔把轮椅向后摇了几圈拉开距离,舱墙上挂着一幅西亚全境的军事地图,从潘何秋这边看过去,什米尔正好与西亚的国土幅员重合了,上半身落在沃库米尔冰川东南角的一隅,瘫痪的两条腿则映在冰川另一侧已经陷落了的那些国土上,“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的事情吧:WINGS在永春县和沃库米尔冰川建立的卫星塔都被激战所摧毁了,目前还没有任何一方成功抢到‘布谷鸟’;你们、联邦佬和WINGS都在往西跑,说明下一处能争夺‘布谷鸟’控制权的遥测信号点就在这片沙漠里。可这片沙漠是西亚的控制区——想要‘布谷鸟’,就得有我们的帮助;想要我们帮忙,就得情报共享!”
潘何秋不易觉察地从鼻腔里长长出了一气,承认这瘸子说得对。他打开耳机数据共享,将一幅巨大的三维卫星观测影像投映了出来,狭窄的直升机舱突然变得开阔无垠,他们俯瞰着地表的球状显影和那些尘埃般飘行的人造天体,就好像两位神明在俯瞰着世界。潘何秋将观测记录回溯到了9月13日,阿穆尔州沃斯托克基地在卫星云图上变成了一团有如燃烧气旋般的爆焰,有一根弧线从它的中心划出,另一头则失落在了星影茫茫的近地轨道:“阿穆尔这档子事,多少有些WINGS的手脚在里头。我是在哨兵隘口的战斗之后,才意识到WINGS的一系列行动与‘布谷鸟’有关联,所以向国家航空航天局调取了北斗卫星网的观测记录。这是9月13日卫星云图,有一颗航天器在阿穆尔州事故发生时紧急发射升空了,它就是联邦所称的‘布谷鸟’。在发射之后的48小时内,联邦的‘格洛纳斯’卫星网和WINGS的‘托勒密’卫星网交替对它发送大功率指令信号,试图抢夺它的控制权,争夺的结果是,‘布谷鸟’的飞行控制因遭受两种截然不同的指令电波扰乱而出现故障,变成了绕地球公转的一件太空垃圾,它的自动飞控系统处于间歇性的休眠与重启之中,每次重启都会自动调整运行姿态,导致运行轨道急剧变化且难以预测,联邦和WINGS全都丢失了它的观测信号。”
卫星观测记录前进到了9月16日,坐标中心也调整到了永春县,被标亮的“布谷鸟”遥测信号从低轨道掠经了永春县上方的近地空间:“9月16日,‘布谷鸟’在一次新的姿态调整后转入低轨道运行,再次进入了‘格洛纳斯’卫星网的监测范围,由于沃斯托克航天城在阿穆尔事故中被毁,联邦在能够发射遥测指令信号的有效地表范围以内,缺少可用的上链基站,机动卫星站的发射功率太低了,在‘布谷鸟’再次脱离观测的窗口时间之内,唯一能够有效对其发送指令电波的,就只有永春天文台,因此联邦航天局打着‘回收失控通讯卫星’的幌子,向我们借用了永春天文台,米娜就是那次‘布谷鸟猎捕行动’的成员之一。‘布谷鸟’进入永春县空间分野的半小时之后,永春战役爆发,WINGS不惜对永春县发动武装突袭来抢夺‘布谷鸟’,但永春天文台和WINGS在国贸大厦上建立的卫星塔都被交战摧毁了,谁也没能成功抓住‘布谷鸟’。”
时间来到爆发哨兵隘口战斗的12月23日,潘何秋切换到了他曾向彼列卡展示过的那一段“北斗”卫星监测记录:“下一个猎捕窗口出现在了3个月后的12月23日,这回‘布谷鸟’的运行轨道较高,为了够到它,WINGS不惜派出一支AWT分队冒险深入沃库米尔冰川,抢占了位于海拔最高点的哨兵隘口来建立上链卫星塔,VDV也在同时赶到隘口展开抢夺,双方再次重蹈永春县的覆辙,卫星塔被来自迎春花港的炮火摧毁了,‘布谷鸟’在失控状态下继续公转,新的遥测信号点将出现在冰川西侧,这就是我们闯到这儿来的原因,WINGS肯定也在向这边移动,他们抢夺兰岭机场的行动就是一个先兆。”
什米尔想象着自己头顶之上那片虚渺的近地空间,有一颗闪着光的“布谷鸟”正隐匿在成千上万片太空垃圾之间运转移动:“如果真的只是一颗通信卫星,联邦和WINGS决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进行抢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还没有答案:‘布谷鸟’到底是什么?”
“这也正是我头痛的问题。”潘何秋把卫星影像关掉了,机舱恢复到了现实中的逼仄模样,“米娜很可能是最清楚这件事的人,可惜她被彼列卡逮起来了。老米啊,你是这儿的地头蛇,你要是横下心来跟联邦佬玩硬的,我肯定站在你这边,先把米娜抢到手来审个明白再说。”
“想要捡栗子吃的是你,倒叫我往火里伸爪子么!?”什米尔对这种毫无诱惑力的怂恿嗤之以鼻。
螺旋桨的转速减慢了,什米尔把轮椅摇过去,拧开了这间机舱的隔门:“看来到地方了。”
另一侧便是驾驶舱,负责保护潘何秋的胡峰和负责保护什米尔的几名西亚士兵拥挤在飞行员背后,见两人终于冒了头,胡峰用一种沉凝的口气说:“老潘,你得看看这个。”
潘何秋来到他身边,透过视野更好的驾驶窗向远处望去。
这片空域的云层变得稀疏了,云层投落成一片片阴影的碎叶在大地上移行,阳光大块大块地透过云缝洒落下来,填补了云影与云影之间的斑驳空缺,在千百片的光与影交杂流过的地表,荒芜平旷的大漠突然垂直拔起成了一大片错落规整的建筑线条,这里是无数条铁路线最终交汇的地方,是沙漠像围城之海一样隐藏在最深处的禁区,混凝土铸成的全封闭式仓库,像一座座拦腰削平了的金字塔般排列着,巨大的发电站冷凝塔对称成一条条几何的弧线,塔底用于贮蓄冷凝水的深池像水银镜一样在无风的沙漠中闪闪发光,而在这一整片建筑群侧面的开阔地上,正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高塔,它那交错的钢架线条将天空与沙漠都切割成了一块块规则而单调的碎片。那是洛斯阿拉莫斯和罗布泊的历史记忆投映到这片荒芜之上的残影,是苦难中的西亚用鲜血、眼泪和汗水灌溉出来的一株钢铁幼苗,当培植它的科研人员和守卫它的士兵将目光投向天际时,以同样节奏跳动着的无数颗心,都默默等待着某种巨大的能量在它顶端盛开。
“就算没有饭吃,我们也还是建成了自己的战略实验场!”什米尔把轮椅锁固到舷窗边,在那座试爆塔的映衬下,他的身影显得更加瘦弱了,“同志们,欢迎来到‘碎叶’基地!”
“碎叶”实验场是众多实验研究和工业能源设施的组合体,它的其中一块“零件”属于共和国援建队伍。这是一座半埋式的混凝土建筑,黯淡而沉重地在基地一角匍匐着,如果把它深隐在地下的部分挖出来平置于地面,将会比地上部分还要更加高大宏伟。
在这座设施的最深层,潘何秋置身于一座光线黯淡的武器车间,感觉就像是悬浮在一片空旷的黑暗中央。他凝视着面前操作不休的机械运转声,重复了今天没问完的那个问题:“新的AWT驾驶系统到底是什么?”
孙彦很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把今天没对机战兵们说的话吐了出来:“脑波交互驾驶,基于生物神经元控制技术。”
他的呼吸在面前的黑暗之中凝结成一片白霜,显示出了那面透明而高大的巨幅钢化玻璃,在这座城墙一般的玻璃屏障背后,钢缆和支撑架正将一套迷宫般的机械电路体系延展于武器车间,它的核心部分是一座AWT头部光电集成舱,但外部装甲已经卸去,裸露在外的内部机架和线缆宛如一颗巨大的颅骨,树根一样的传导线缆,从这颗钢铁头颅正下方的主脊髓位置扩散蔓延,在下方组合成一套人造的电传神经系统,其中一部分端口连接到了两只AWT机械臂上。尽管它是如此巨大,车间的地势却比观测台要低,因此孙彦与潘何秋反而要低下头来俯瞰它。
“这就是‘青霭’最核心的控制传导部分,是它的脊髓和神经。在兰岭战役中受到了一些损坏,我已经把备用的传控系统更换到机体上去了,这一套正在接受测试维修。”孙衡向后退了两步,好让潘何秋看到遮挡在自己身体另一侧的控制室,晴小雪正坐在里头,一副接满了线缆的头盔包裹了她的整个头部,她的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体静止,连接在她大脑上的AWT头舱却在沉缓地左右转动,“她的身体现在只不过是一件用来容纳大脑的平台,AWT成为了她的新身体。她的大脑感受到的不是自己的肢体,而是AWT的机体,不需要活动四肢,只靠大脑思维的生物电波信号,就能够控制机动装甲作出相应动作。”
工程无人机群像萤火虫一样在车间里飘飞,当生物神经元信号在某一处线路节点受阻时,断点位置便散发出指示光,引导无人机前去实施焊接修理,这些机械神经的传导突触信号光,像星空一样映亮在黑暗的玻璃屏上。当百千点阻断信号光被电焊火花导引到末端时,沉寂已久的机械臂便顺畅地活动起手指来。
“没错。”孙彦露出一抹苦笑,“‘多米尼克构型’这个词儿很有意思,它不是由WINGS提出来的,而是由我们这些根本不熟悉AWT的敌人,对一种前所未见的陌生武器所作出的定义,词源来自于ND元素的全称‘诺拉·多米尼克’,这种能源是AWT研发的基础所在。‘多米尼克构型’就是WINGS机体能够超越其他仿制型AWT的本质区别,可它究竟代表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看来,我们走的弯路太多了,反应炉功率、装甲强度、枪械性能…….通通都是次要因素,真正决定一型AWT是否为‘多米尼克’构型的根本标准,在于它是否采用了脑波交互驾驶技术,机战员直接用大脑控制机体,AWT就是机战员的身体,机战员就是AWT的大脑。而机器人式传控需要依赖智能计算机辅助,坦克式传控需要依靠机械部件传动,这从本质上决定了传统操纵方式不可能超过脑波交互驾驶的反应速度。”
“难怪一直被WINGS机体压着打。” 潘何秋回想起,孙彦描述过一位试驾员牺牲的死状,“可是,脑波交互控制方式为什么会有致死的风险?”
“现在试驾员大脑感知到的这副‘身体’,是由一颗头颅和与之连接的一双手臂组成的,换言之,与其已经熟悉的身体非常相似。可如果生物神经元控制线路连接的终端是一辆坦克呢?”孙彦试图尽量直观地描述这种危险,“你的大脑会发现,自己所熟悉的肢体不见了,取而代之以一副扁平的底盘和两条履带,炮塔与车体的体积重量比例远远超过了头颅与躯干,眼睛只能看到车长观瞄镜那么狭窄的视野范围,连转个弯都要依靠复杂的差速计算来完成……如果脑波交互驾驶系统不够成熟的话,这些巨大的感知差异会通过控制信号波逆冲到试驾员的大脑,并造成物理性的过载伤害。”
“所以AWT才要采用人型结构?”潘何秋感到那些不可理喻的疑问瞬间都有了答案。
“是啊,匪夷所思的人型结构!”孙彦叹道,与WINGS敌对的AWT设计师们已经为这个问题绞了十二年的脑汁,如果没有西伯利亚缴获的那台“鬣狗”式给出答案,他们也许还能再绞十二年,“现在我们已经尝试把这种驾驶方式运用到了歼击机上,但经过多年的遴选训练,竟然只找到了晴小雪这一个合用的飞行员,这种战斗力形成效率,对现代战争而言没有决定性意义。人型结构,是在机战员培养效率与脑波交互驾驶系统复杂度之间所取的最完美的平衡点,能够让驾驶员最大程度地迅速适应机体控制,即便如此,对生物神经元控制系统的研发仍然提出了极高要求,直到‘青霭’下线,才真正用上了达到实战标准的试验型系统,‘重犀’实验机上所测试的,则是基于‘青霭’驾驶系统改造而来的低成本量产型系统。”
“‘骑兵’式呢?”潘何秋对那怪异的三足结构印象深刻。
“‘骑兵’是个令人震惊的意外。”孙衡答道,“它是为了弥补常规AWT产量不足,而作为辅助支援机型被制造出来的,是WINGS战斗序列中唯一没有采用脑波交互驾驶技术的机体,所以才能设计为非人型构造,更接近合众国‘灰狐’式的智能系统辅助驾驶模式,也是它成本更为低廉的重要因素。”
“即使WINGS机体能够由大脑直接操控,现阶段也仍然离不开操纵杆等传统设备的辅助,这是受脑波驾驶系统的模拟运算复杂程度所限制的。”潘何秋注视着正好转向了这边的AWT头舱,恍惚间觉得它也在看着自己,“不过,在生物工程技术发展到足以批量生产人造大脑之前,这已经是最优解了。”
“不,还有一种办法,直接用活人做CPU。”什米尔推着轮椅停驻到两人之间,在“碎叶”实验场紧密的科研合作环境中,这里也是对他开放的共和国实验车间之一,此前他一直停在两人背后旁听交谈,这时才表达了自己的见解,“把驾驶舱更换成生物培养舱,把机战员泡在培养液里予以最低限度的生命维持保障,机战员成了AWT的活体CPU,一个可供替换的部件,大脑的所有运算能力将全部用于机体控制,反应速度还能再提升几个量级。”
什米尔把手伸到玻璃上,隔着这层屏障抚过另一侧的AWT残体:“你得承认,虽然疯狂,但可行性很高,最坏的情况是,WINGS有可能已经这么做了!”
他们对这一提醒的深思,被一通紧急呼叫打断了,讯息是传给什米尔的:“抓到鼹鼠了。”
“鼹鼠”被关在审讯室里,模样粗疏而冒失。阿莫法介绍道:“里诺,空军请的法语教师。空军还有很大一部分法制装备在役,需要培训新学员掌握法语的说明书阅读和系统语音指令。”
什米尔进去做审讯,潘何秋则留在外头,翻看“鼹鼠”被捕时的随身物品,零什杂物甚多,唯一可能有价值的是一本半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但用尽各种方式检查都没发现什么隐写的信息,只有前头几页杂乱地打着法语教学的讲课草稿,最工整的一页上头潦草地列着一串词汇,依次是“狂欢焰火”“第九交响”“子午太阳”“混沌蝴蝶”“风沙星辰”“破碎王冠”“熔点玻璃”“寂静菩提”和“卡林卡”,旁标不同的叉号或勾号,看不出来和军事情报有什么关联,用做密码本太嫌短促,用做暗号却又太嫌繁杂,倒像是在为作诗而遣词摘句。
在什米尔进入审讯室的同时,彼列卡刚刚走出了另一间囚室,这是“碎叶”基地中属于联邦援建队伍的某处设施。
“老样子,什么都不说。”彼列卡隔着狭窗再次检视了一次室内,米娜雕像似的在里头僵坐着。
门外的一名VDV精确射手告诉他:“到西亚国防军那边调查过了,伪装用的作战服是她从西亚军营里偷来的,WINGS潜入兰岭防区的时候,是米娜向驻防部队发出了最早的警报。”
“她到底在套什么娃?”彼列卡不耐烦地动脑子,“她的出逃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跑到西亚来?如果真是叛投了WINGS,今天她的一系列动作又怎么解释?莫斯科让咱们‘摘星星’、抓叛徒,却什么都不告诉咱们!FSB那几条老猎狗怎么说?”
“让你按照约定时间,一个人把米娜带到后院去。”精确射手看了下手表,“快到点儿了。”
彼列卡把环上的唯一一把钥匙捋了一圈,最后紧握在掌心里:“尤尔宁,到你的位置上去!”
精确射手为难道:“可我的精确射手步枪在兰岭被弹片打坏了!”
彼列卡这边的审讯刚刚开始。那只“鼹鼠”似乎并没有学会保持沉默:“我是NAU(Nation Army Union 国家武装联合体)特工,在BTF(Beyond Tech Force尖端科技武装力量)部队框架内进行情报活动。我不能向BTF作战序列以外的任何人透露活动情况,且享有NAU赋予的法定豁免权。”
什米尔靠在他面前的轮椅上,吃力地把一条没有知觉的腿搬到另一条膝头,背后的单透光式监控玻璃镜幕闪烁着变成了一片显示屏,什米尔瘦小的身影整个映在了巨大的NAU“翼展之剑”徽志中央,面容则隐在了从背后散发的光影之下:“我是BTF部队近东情报分部的负责人什米尔,我命令,汇报你的所有调查活动!”
里诺面对着那闪闪发光的“翼展之剑”怔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转为笑容:“你撒谎。西亚不是NAU的备案成员国,任何一个成员国也没有单方面吸纳新成员的权限。”
“但BTF部队,却有权自由邀请与WINGS敌对的国家政权派出武装力量加入作战序列。”什米尔死死将着这一步军,“西亚不是NAU成员国,西亚国防军却是BTF部队的加盟武装力量!”
“那个阴险的‘下半框眼镜’!又是指挥官孙衡阁下搞的鬼对不对?他真是个天生的阳谋家!”里诺承认了自己的失算,共和国与联邦“应邀”加入NAU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推动各成员国联合组建专司对抗WINGS的NAU下属快速反应部队BTF,孙衡凭借在西伯利亚军演行动中指挥夺取WINGS机体的战绩,被共和国与联邦联手力推为BTF部队军事主官,NAU的旧成员国们对此抱着看闹剧的态度,所有人都清楚,BTF各加盟军光是在西亚等局部战争上就处于敌对立场,根本不可能真正团结起来,部队成立以后,从来没有执行过任何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联合作战,“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把BTF打造成了一个独立于NAU之外的联合情报平台,现在竟然还把NAU框架以外的非成员国也拉进来了!”
“你不是一个伪装成平庸的危险人物,而是一个真正平庸的碌碌之辈。”什米尔做了评断,“这不是嘲笑,恰恰相反,我钦佩你。盟约在对WINGS走一百年前张伯伦和达拉第的老路,你们最有能力的那一批情报人员,全都窝在国内总部里无所事事地腐烂,你这种底层小脚色,却千方百计地爬到了与WINGS进行情报对抗的最前线来。”
“在NAU最早的一批发起国内部,对抗WINGS如今已经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隐讳话题,议员们在每一次会议上讨论它,却限制与它有关的一切实际行动,我想不通为什么。各国像我这样的底层情报人员还有很多,我得说,是BTF让我们得以相互接触,并真正对WINGS采取行动的。”里诺酸涩地苦笑着,他无法想象,自己竟是在敌对方的审讯室里得到了体谅。BTF的组建在军事层面上建树甚微,在情报层面却收获至伟,这个体系不再属于NAU,甚至也不属于一手打造了它的共和国和联邦,它成了所有与WINGS有接触的国家进行情报交流合作的公共渠道。
彼列卡握着打开保险的枪,把米娜押进联邦营地的后院,看到那个FSB特务头子独自一人在墙角等着,这种情况加剧了他的不安。
“彼列卡同志,你的任务完成了。”特务头子示意他把米娜留下。
“我们收到的命令是确保她安全回到国内接受审讯。”彼列卡干巴巴地回答。
“接下来的监管由FSB接手,就算出现意外,你们也无须承担任何责任。”
“我可以把责任交接给你,”彼列卡坚持道,“但我们要共同执行对她的监管和护送,直到回国,命令就是命令!”
对方以一个幅度很大的动作掏出打火机,却不见拿烟出来点。米娜怀疑这是示意暗处狙击手打冷枪的信号,猛地向后将彼列卡撞倒在地,这一记躲闪救了彼列卡的命,一颗子弹擦着他的额头飞过去,炎热的空气中只听到经过消音器异化处理之后的一记脆响。第二枪可就震耳多了,那支隐藏在彼列卡背后的“德拉贡诺夫”连开了三枪,对面二层楼角的阴影里先是有一支带消音器的狙击枪跌落下来,埋伏在那儿打冷枪的FSB狙击手紧跟着摔进了自己的血泊里。
面前的特务头子抽出手枪来对准米娜,躲在背后的尤尔宁则开了第四枪,抢先打中了对方的肩膀。彼列卡仍旧躺倒在地,左手把米娜按低,右手把步枪枪管架在自己的踝部,向围攻上来的FSB特工们作压制扫射:“尤尔宁!把小伙子们都喊来帮忙!”
什米尔听不到联邦营地那边的枪声,他的目光正在变得坚硬:“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西亚在与WINGS对抗的战争中流尽了鲜血,你不去调查WINGS,却来刺探我们?”
敌友立场是相对的,里诺笑容里的苦涩意味随之褪去了:“如果我把某些核大国违反核不扩散条约,暗中支持一个恐怖主义小国建立核试验基地的情报带回去,你就会准备一间戒备更森严的监狱来招待我了。”
这下轮到什米尔笑:“‘西亚在碎叶基地进行核武器试验’,这是你们的老调子了!我们的铀和钚在哪里?重水慢化工厂和反应堆又在哪里?”
卫兵急切地递了一只耳机过来,什米尔戴上,听到门外的阿莫法催促道:“联邦营地炸锅了!”
与此同时,走廊上的潘何秋也在耳机里听到了曹勤的声音,他们一直趴在离什米尔部下不到五十米的位置,从不同方向监视着联邦营地:“VDV带着米娜逃出来了!”
彼列卡没料到FSB竟然会直接对“自己人”下手,他来不及等到所有部下集结过来支援,仅仅带着几名战友把米娜护送出营地,在FSB特工们的追击下,果断撞向了共和国营区所在方向。曹勤和什米尔的部下直到各自开火时,才相互发现对方竟趴在自己鼻子底下共同监视联邦营地,足够打翻一整排人的交叉火力,疾风暴雨一般贴过彼列卡等人的头皮,迎面扫进了FSB队伍里,几分钟之后那片沙地上就再没有站着的人了。
“彼列卡同志,”曹勤放下枪,朝警惕性仍然很高的VDV们走去,“患难才能见真情哪!”
彼列卡站在一条幽深而昏暗的走廊上,沉默盯着面前的一格窗户,窗户另一侧是共和国营地里的一间病房,由胡峰、梁原和两名VDV士兵进行着武装看护,在兰岭为米娜进行过急救的那位医生正重新给她处理伤口,米娜没有聚焦的两眼空空地睁着,好像在看面前的空气。
潘何秋站到彼列卡身边,一同观察了一下窗那边的米娜:“想要灭她口的那一撮特务,已经向FSB总部指控你们和米娜勾结叛逃,什米尔拖住了他们在‘碎叶’实验场内展开搜捕的要求,你们躲在这里很安全,萨瓦科夫博士和诺拉、孙彦待在一起,被保护在了粒子物理实验室。作为提供庇护的交换,我和什米尔要求共享米娜供述的所有情报,这笔买卖不过分吧?”
彼列卡沉重地从鼻腔里喷出一团怒气:“米娜刚才总算开口了,她说WINGS的‘鼹鼠’在我们两国情报系统内部都潜伏到了高层位置,她必须要见到联邦情报机构内值得她信任的上级人物,否则什么也不肯透露。”
“我马上给国内打报告,通过STA的情报渠道,把这件事秘密知会给她指定的FSB负责人。”潘何秋感到,自己的调查总算开始有眉目了。
对于情报人员来说,封锁再严密的室内也仍然存在窃听风险,相对安全的反而是能够随机移动的户外。入夜之后,新月和星辰在广袤的沙漠上倒映出微弱的反光,潘何秋在共和国营区的荒地上缓缓踯躅着,通过加密讯道向上线报告了自己找到米娜的调查结果。通讯结束之后,若即若离跟在后头保护他的胡峰才走了上来,发现潘何秋呆立在原地,仰头望着沙漠上空深蓝色的夜。在他的印象里,这个00年生人、已经45岁的“千禧大叔”总是挂着副似笑非笑的淡然表情,从没有显露出过现在这副模样,那是一种没有眼泪的哭泣。
那一刻胡峰突然发现,自己早在沃库米尔冰川的闷罐车上接到安全员命令之前,就已经见过潘何秋了。胡峰曾作为驾驶员和曹勤挤在同一辆“碾盘”坦克里,经历了那次毁掉大半个永春县城的战役,他始终对潘何秋提到“永春事件”时那种轻描淡写的漠然非常反感,现在却意识到,那场悲剧发生时,潘何秋自己就在永春亲历了一切痛楚——胡峰回想起了WINGS撤退之后满地破碎的永春战场,雨像墨水一样黑沉沉地下着,他在燃烧的坦克残骸边上,看到了一个身材胖大的中年人,怀里抱着一个破布娃娃般昏迷了的小女孩,脸上是同一种无泪之泣般的相似表情,用一种压抑着巨大悲痛的沙哑声音,对前来抢救的卫生员说:“这是我女儿,请救活她!”那才是他第一次见到潘何秋。
“只是暂时性的炮弹休克,第二天就醒了,恢复得很好。”潘何秋用耳机投影出一张照片,是两个姑娘的合照,他把大拇指伸到空气的虚影上,轻轻抚了左边的那张脸,“这就是苗苗。”
“右边那个是她的朋友?”胡峰打量了一下不怎么笑的另一个女孩子。
“老爷子”三个字让胡峰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腰:“是孙彦的……”
“不,是孙衡的女儿,”潘何秋纠正,“孙彦的侄女。她和苗苗正好同桌,两个人最要好了。”
“也对,我就说彦哥儿那副愣相,哪像是骗得到个把老婆来娶的,又哪儿生得出模样这么机灵的女儿来。”胡峰干巴巴地笑了笑。
耳机里收到了一条讯息,提醒潘何秋“留言时间”到了。潘何秋敛起了那副苦相,恢复了对一切都轻描淡写的老样子:“我们这些干情报跑外勤的,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跟家里人讲讲话了,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给苗苗听到呢。你别打岔,我要给女儿讲几句话。”
胡峰默默地听着,潘何秋执行这次调查任务时,给家里留的借口是到西安出差:“苗苗,西安好玩得很!老爸跟你孙叔在长安城墙上骑自行车,宽得能跑马!我们在这边出差还得再待几星期,你上学碰到雅儿的时候也跟她讲一声,孙彦叔叔工作太忙,抽不出空来给家里打电话。你跟雅儿想要什么礼物?我跟孙叔都给你们买回来!”
录音结束之后,耳机系统提示道:“您有一条未读留言。”
潘何秋惊喜地打开讯道:“苗苗给我留言了!不知道还是多久前留的呢。”
潘苗的声音给了胡峰一种极具年轻生命力的震撼,他完全想象不到这是一个经历过战争和炮弹休克的孩子在讲话:“老爸,西安好不好玩!?”
接下来是女孩子一些琐碎的日常抱怨:“别提了,也不知道学校发什么疯,这几天军训快把我们练死了!那帮蠢男孩子一开始叫得欢,到现在一个个肩膀都给打靶震得疼哭了,整夜睡不着!有同学还骨折了,家长都挤到学校里来闹。我发照片给你看看!”
照片打开,两人的笑容变成了惊愕,画面上仿佛是上世纪全民练兵时期的旧忆,他们看到那些穿迷彩服的学生们在泥泞的训练场上匍匐,用工兵铲挖掘散兵坑,再映着远方连绵的模拟爆炸,把训练弹投进那些自己挖的方坑里,在其中一张照片上,潘注意到了教打靶的教官,是自家楼下开烧烤店的小老板,一名退役老兵,现在似乎是被征召复员了。
那一刻,潘何秋的脑子里滚过了一轮无声的炸雷,他疯狂地到耳机所连接的STA数据库里去翻找想要的情报,翻到今年7月份的条目索引时,他找到了“混沌蝴蝶”,紧挨在上头的就是“子午太阳”,在同一数据域内做同类搜索,很快又牵出来了里诺笔记本上剩下的那一大串代号:
那些核爆试验现场的情报照片,在耳机投影界面中混乱地交杂到一起,与女儿传来的军训照片发生了诡诞的重叠,潘何秋从中看到了一个可怖的明天,他置身于炮火和轰炸之下的破碎世界,看到那些学生兵呐喊着将刺刀指向远方腾起的爆云,拖着突击步枪匍匐穿过核弹头聚变失败后遍布辐射尘的焦土……
星星和月亮还映照在沙漠上,晚风翻卷着枯草与尘埃,灌木丛里静静传来虫鸣,但世界正在无声地剧变,它再一次被悬吊到头发丝上去了。
在同一片荒地另一端,“青霭”正沉默地屹立在营地操场上,墨绿色的装甲被月光镀上一层银亮,静谧得不再像是一件武器。孙衡刚刚结束一次持续到深夜的军事会议,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抓紧时间回到宿舍中休息,而是独自坐进了敞开的战术装甲座舱里,空洞地看着来自夜空的冷光像水一样流进来。
舱外传来笨拙的攀爬声,孙彦看到爬上舱口的人之后,才把搭到枪把上的手松开。在曹勤等人眼里,她是兰岭战场上的那唯一一个医生。而在这个家庭中,她是晴小雪的姊姊,孙雅的妈妈,对于孙衡来说,她既是妻子也仍是情人。
“阿衡,打扰你了么?”晴好那向来令人宽慰的微笑掩映在月光里。
孙衡向驾驶舱一侧挪了挪,让她挤在自己身边坐进来,那些来自隐秘情报的焦虑与忧愁,却一样也无法向身边的人诉说。
晴好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握住他布满伤痕和粗茧的手:“最好的情况不会一直好下去,最坏的情况也不会一直坏下去。”
里诺坐在囚室正中央,盯着封在周围的六面墙,想起了自己踏进米兰那家小酒馆儿的那一天。线人已经上了年纪,看模样实在不像是做情报贩子这一行的,报童帽的帽檐低低地压住了眼睛,只露出显眼的大鼻头,他从大衣底下摸出了一盘磁带交给里诺,管它叫“沃尔夫冈录音”,坦白称自己同时将这段录音卖给了多国情报机构,如果里诺值得信赖,他接下来会把更多有价值的情报倒卖出来。门外游乐园广场大屏上的新闻,开始报道诺拉·多米尼克博士获颁诺贝尔物理学奖,以表彰他在发现和研究ND元素领域的历史性贡献。线人接下来的反应令里诺印象深刻,他用一种上层人士极其得体的礼貌口吻,慢条斯理地骂诺拉·多米尼克是个狗杂种,这个“科学贩子”曾在哈密尔顿那海水一样湛蓝的天空下,信誓旦旦地向整个百慕大群岛保证,新发现的ND元素会让这里成为最发达的能源革命之都,最终带给群岛的却是财阀集团的矿业垄断,“北大西洋的明珠”变成了跨国企业巨头及其佣兵武装统治下的奴役王国,无数人在矿港里劳苦死去的时候,他们竟给这个该上国际法庭的罪犯颁了诺贝尔奖。
线人先行一步离开了酒馆,里诺看到被寄放在游乐园里玩儿的小女儿朝他跑过去。里诺在收好磁带时,听到了米兰恐怖袭击案的第一声爆炸,伪装在货运集装箱里的“骑兵”式AWT闯进了这座假日期间的明媚城市,惊恐逃亡的人群之中,线人倒在了大街上的满地血泊里,佣兵们还在往他的尸体上补枪,他的小女儿跪在几米远的人行道上痛哭。当线人的帽子随着又一次枪击的震动而坠落下来时,里诺看到了他的脸,并难以抑制地从椅子上挺了起来。
一台盟约快反部队的“掷弹兵”式AWT赶到了广场镇压恐怖袭击,两台战术装甲的交火震颤着这座精致而易碎的城市,里诺趁乱将躲到游览车底下的小女孩抱出来救走,发现她的血正从一处小小的伤口流淌出来。后来的新闻报道总是将米兰恐袭案与爆发在各国的类似事件并论,但里诺却总觉得,这次袭击是冲诺拉·多米尼克博士来的,他在科学史上将自己的名字与新发现的ND元素刻印到了一起,却没有预料到,自己为之献出了一生的这项研究,最终带来的却不是将世界引向更好未来的能源革命,而是从战争的“盒子”里释放出了AWT,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谬误地与这种战争机器被联系到了一起,诞生出了“多米尼克构型”这个名词;霸占着百慕大矿田的财阀们将他捧上了诺贝尔奖的神坛,他却将自己的荣誉唾弃为罪行,并对那些因他而肥的资本巨头们选择了背叛。
他的女儿,也许是唯一一个能帮助了解其后内幕的证人了。里诺以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到了医院。
医生发现射入她体内的并不是子弹,而是“掷弹兵”式被击伤时,从机体反应炉中溅射出来的一小块ND元素结晶碎屑。
同一片月光洒落在了试爆塔上,半映在微光中的塔身显得残缺不全。诺拉独自站在高塔前方的金属梁架上,看着掌中怀表的秒针以恒定的频率一格格划过,她倚在横栏上对着夜空叹了口气,哒地扣上表盖:“走这么急做什么?真是一点儿都不愿意等啊!”
阿莫法从长长的横架一端爬上来,将两瓶汽水的其中一瓶丢给她。
“医生都不让喝凉的了。”诺拉两难地看着瓶身上的水果图案。
“喝不到汽水的忧郁心情会影响健康,比喝下去带来的伤害还要大。”阿莫法一气灌下去大半瓶,“据说在一百年前的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场,最棒的事情之一就是有免费可乐无限量供应。”
“要是你来做我的医生就好了!”诺拉停止犹豫并喝了下去。在爆发着二氧化碳的大串气泡之中,两人看到的是各自不同的过往。
阿莫法回忆起国旗从铝港落下的那一刻,不愿与自治领政权合作的人被逐出军队,农田上盛开着罂粟花,饥饿与疾病,在眼看着孩子死去的那个夜晚,她决定夺回自己的AWT……她记不清翻越冰川的“苦难行军”了,只有无法平复的冻伤疤痕刻印着列塔沦陷后的痛苦记忆,她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了迎春花港的国防军医院里,不愿吃饭且总是尝试偷医生的手术刀。坐轮椅的家伙进病房来是在一个午后,窗外的太阳洒落在他的其中一条残腿上。
“你会帮我重建‘灰狐’中队,我们会越过冰川回到列塔,会夺回从前没能夺回的铝港,让那些叛徒咬着罂粟花的根被永远埋葬在过去的耻辱之中,当你驾驶‘灰狐’式降落到最后一座光复的城市里,那些封锁、侮辱和掠夺我们的人像蝗虫一样遮天蔽日地逃出国境线,获得解放的人们向着你暴雨一样地欢呼……与我们将要取得的胜利、与我们将要赢得的荣誉比起来,现在的这点儿屈辱还算得了什么!?”什米尔把窗帘完全扯开,让她看停立在窗外那台整修一新的“沙漠花”座机。后来她得知,在列塔沦陷的艰难时日里,他就像跟突进的“自治领”叛军赛跑一样,把瘫损在列塔机场上的全部三台“灰狐”抢运过了沃库米尔冰川。靠着这仅有的3台机体,他们重建了“狐步舞”小队。
“要是被医生发现了怎么办?”阿莫法指着诺拉手里的空瓶子明知故问。
“医生对矿石病懂得还没我多!”诺拉不以为然。她经常回想起的,则是夏日温暖的阳光,色彩明丽的游乐园里满是气球、彩纸和礼花,巨大的AWT踩倒积木一样精致的售票亭,高大的摩天轮在爆炸和火焰之中轰然倒塌,那之前人群的笑声和那之后逃散的呼号同样嘈杂地混合在一起……那是AWT问世之后爆发的一连串恐怖袭击中无足轻重的一起,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有一台前来反击的军方AWT被WINGS机体击伤了,从ND反应炉里溅射出来的其中一粒原矿碎片砸在装甲残骸上,沿着锐角反弹开来,扎进了躲藏在游览车底下的诺拉体内。异物侵入的位置很刁钻,即使是二十一世纪的医学,也仍然面临着与过去相同的问题:靠外科手术取不出来。如果那是一粒子弹,诺拉还可以像历史上的无数伤兵一样,在身体里带着它过上饱受阴雨天困扰的一辈子,但那是一粒ND矿石,医学界对这种刚被勘探不到三十年的新物质一无所知,诺拉获得了一个毫不令人羡慕的、在医学史上留名的机会:成为ND矿石病的零号病人。那颗米粒大小的矿石日复一日地在体内侵蚀着她的生命,受到生物电流刺激而无休止散发出来的微弱EMP效应,则永远在干扰着她途经之处的一切电子设备。她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诺拉”这个名字,诺拉·多米尼克从深海之底发掘出来的ND元素,却反过来啮咬着他的女儿。
她被迫去学习和了解与ND元素有关的一切,为的是将自己的生命从它手中夺回来。矿石碎片在不断病变,她的学习研究也在不断深入,这是与自己的研究对象开展的赛跑,她与它各自的奖品便是生命与死亡。
“你说,为什么要有ND元素这种玩意儿?”阿莫法仰望着月光与阴影之间的试爆塔。
诺拉感受着怀表贴在内襟里一秒一秒地轻微震动着:“如果没有ND元素,你就开不了AWT了。”
“机甲这种东西,我还是宁愿它存在幻想里为好。”阿莫法苦楚地笑了一下,“西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都是因为ND元素,因为ND矿在西亚,因为这个倒霉的世界ND矿太少了!”
诺拉听着她的抱怨,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命运被成千百倍地放大到了西亚这个原本陌生的国度之上,由ND元素带来的厄运,也只能通过触及ND元素的隐秘来解除:“我就是这样和西亚绑到一根绳上的啊。”
“谢谢你来。”诺拉拍了拍她那副衣架一般支撑在白大褂下的身躯。
“毕竟最丰富的ND资源就在西亚,来这里进行研究是最方便的。”诺拉答道,“能够因此看到你们的苦难,现在能够和你们一起站在这里,这是ND元素带给我的唯一一点儿幸运。”
试爆塔上的月光倾斜了,渐渐将塔身完全没入夜色里。她们在每天清晨醒来时,都会看到试爆塔像一道亘古已有的符号般标记在窗外灰蒙蒙的晨空中,并随之想到,它被建造起来并不是为了枯萎,而是为了绽放。
潘何秋从睡梦中惊醒,看到月光透过窗户在墙上投映成方正的一片,战斗机飞掠着将其撕扯成一道道碎影。他起身攀到窗棂上,一辆坦克正好轰鸣着从窗外碾过,在疾奔中扣上头盔的人影朝停放AWT的机库跑去,众多探照灯光混乱扫视着空旷的夜幕,远处星星点点的步兵被警报声和呼喊声吹拂着飘过漠野。整个“碎叶”实验场都被惊醒了。
潘何秋赶到作战指挥室,越往里走,来回进出的人就越多,每一道越身而过的背影都行迹匆匆,每一张迎面交错的脸都焦虑凝重,等他潜到这人流的最深处,身边反而空阔了起来,高大的主指挥台上只有什米尔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专门为他安装的地锁固定着两轮,以免在可能到来的轰炸震动中发生意外滚动,不知道这家伙是和自己一样刚刚被打断了短暂的睡眠,还是根本就没睡。川梭的人影从主台左右两侧的楼梯分流绕过,汇入下方由计算机和数据台组成的大环弧布局通讯区,情报员们应答和汇报的口令声像大雨一样嘈杂,众多方形屏幕交替急促地明灭闪烁着,导线里涌动着数据的洪流,无形连接成一条条0与1的锁链,从各个方位将中央指挥台拖向作战信息的深渊,其中最有价值的一小部分被筛选出来,显示在了指挥台正前方的屏幕上。那是“碎叶”实验场错综复杂的铁路网从最西侧被切下来的一角,情报员们的讯息被标注成一颗颗红点显示其上:
什米尔的声音平直淡漠,与指挥部内的紧张焦灼格格不入:“最近的机动力量是哪一支?”
情报员答道:“垂直突击班的‘蒲公英’直升机就在附近搜索。”
张旋在直升机舱里问道:“为什么?附近还有很多调度站在呼叫支援,143站是最远的!”
情报员在讯道里刺刺拉拉地传来了指挥部的声音:“143号是本区域的总调度站,如果这里失守,WINGS就能越过其它调度站对大部分铁路保持控制。”
在黑暗的大地上,激烈交战的火光勾勒出了下方143站所在位置,张旋适当降低高度,透过螺旋桨轰鸣已能隐隐听到地面上的枪声和嘶吼了,展开突袭的WINGS渗透部队隔着老远打过来两发防空导弹,在侧舷箔条干扰弹的光幕中炸开成一丛丛火花。直升机没等悬停稳定就把机身侧了过去,沈重把“打桩机”从打开的舷门探出去开火,杂有曳光弹的弹道在夜色中划出一条轨迹分明的虚线,被直升机的航速拖甩着扭曲成一弯弧形,准确地沿着交火线靠近敌人的那一侧描过去,迅猛的攻势在这一条火力线的重量之下轰然垮塌。
“‘蒲公英’报告,143站已经解围。”张旋看着溃敌散落成众多小点隐入夜色,“WINGS到底在搞什么鬼?”
“有一辆WINGS的伪装列车潜入了铁路网。”情报员将所有出现状况的调度站标示到那一角铁路网上,联结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线路,它的一端连接着“碎叶”实验场,另一端则指向这片铁路网的西缘,数公里外就是与自治领反对派对峙的军事分界线。
“难怪兰岭战役之后,WINGS残部的撤退踪迹会突然中断,”潘何秋回想起了消失在沙漠中的王京虎等人,“如果他们在沙漠中登上了一列伪装过的火车混入铁道线,一切就能解释通了。”
“你觉得,他们是冲什么来的?”什米尔把下巴撑到双手,又把两臂撑到没有知觉的腿上。
“又是这么急吼吼地闯进来,恐怕,下一处遥测信号点要出现了。”潘何秋的推测马上得到了证实,情报员将北斗卫星网监测数据共享到了指挥屏幕上:“侦测到目标航天体,反射特征与‘布谷鸟’吻合,下一处遥测信号点坐标已经确定!”
定位坐标落在了碎叶实验场与“自治领”叛乱区的军事分界线上,什米尔盯着这颗遥测信号点,潘何秋则闭上了眼睛,两人在脑海中各自进行了一会儿默算推演,几乎在同一时刻,什米尔发直的双目突然有了阴影,潘何秋也把眼睛睁开了,不同的语言说出了意义相同的结论:
潘何秋去查看一长串线路和车次列表:“让所有火车就近靠站接受检查,把敌人揪出来!”
“这里是T-129号。”列车长是一名西亚的老铁道兵,旧疤和皱纹混杂在八字形的胡子周围难分彼此。他的背后就是未曾遇袭的55号车站,月光把站台剪影投在地上拖得老长,原本破破烂烂的T-129号如今全身上下突兀着装甲和枪炮,被改造成了一辆武装列车,正吭哧吭哧地从侧轨缓缓爬上主线,车站就是整个“碎叶”基地的缩影:忙碌,急切,混乱,机枪手们两人或三人为一组,抬着重枪座和棺材一样大的弹药箱踏进厢门,轻步兵们沿着长长的车舷奔跑穿过,两台正在登上平板拖厢的“重犀”节奏分明地摇撼着整座车站,缓缓移动的阴影大片覆盖在那些往来交错的钢盔和头颅之上,催促发车的汽笛声混合着凄厉的警报声,共同撕扯着沙漠中寒冷的夜色。
“为什么唯独命令我们出动?”列车长不解地望向并排摊开在沙漠上的四道铁轨,附近的几趟列车正在陆续进站,纷纷按照命令熄火接受检查。
“空中搜索力量至少还要五分钟才能覆盖整个区域,我们等不起!”指挥部的情报员回答道,“眼下能追上敌方火车的,也只有火车了。”
列车长通过数据链查看了一下附近的友邻作战单位:“那架‘蒲公英’直升机为什么不加入搜索?143站的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了。”
“‘蒲公英’有其它运输任务需要执行。”情报员答道,“你沿A-37至C-29之间的连接线路巡逻搜索,把站上能装车的武装力量全带上,如果追上敌人的话,可能会有硬仗要打!”
“WINGS是怎么把一整列火车偷渡进来的!?”列车长在通话的同时攀上了火车头,摇着胳臂示意发车。
作出回答的是曹勤,他作为登车的共和国教导队联络员来到了指挥车厢:“半小时前,巡逻队发现17号调度站遇袭,站里的人都被杀了,袭击者扳动过道闸,将铁轨改道至避过主防区的边缘线路,敌人的伪装列车就是从那里潜入铁路网的,沿线部队马上被调动起来进行搜索,但至今还没有找到那辆列车,只有零星的敌人在不断袭击沿途调度站。”
在遥远的指挥部里,潘何秋将作战地图放大到更广阔的地域,对着那片黑暗的边境直摇头:“咱们落后敌人太多了,WINGS的火车只需要15分钟,就能横跨这一区域的整片铁路网,我们在相同时间内能够投入的追击力量非常有限。能否把军事对峙线上的边防驻军调过来?”
-“边防阵地742、693、719受到自治领叛军袭击!”
T-129号疾驰在漠海之中,沙丘和铁轨在两舷之外望不到边的芜野上涌动,夜幕隔在黑沉的山脊那一侧燃烧着。列车长将手搭在窗棂上,感受到炮火从遥远大地另一端传来的隐隐震颤:“是边境方向,那帮叛匪开始进攻了!”
“是为了策应WINGS。”曹勤判断道,“他们想要拖住边境驻军,好阻止我们抽调边防兵力加入搜索。”
列车长伸出食指做了个“安静”的示意,指挥车厢沉寂下来,车轮震动节奏分明地计数着每一段钢轨的长度,渐渐地,人们觉察到在炮火与车鸣之外,还有另一种频率完全不同的节奏,正卡在T-129号每一轮震颤的间隙之中反复回荡。
车头灯光劈开邻侧山峰之间的裂谷,照亮了穿山而出的铁道,那种模糊的节奏陡然放大成震耳欲聋的咆哮,紧紧地牵引在灯柱后面冲出地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根本看不清那列隐在夜色中的火车,只看到刺眼的车灯和侧面成排亮着灯的窗户在沿着轨道飞驰,那遥远、晃动又壮大的光与影,就像是在黑暗的海面上看到一艘大船,只能通过舷灯的数量和散布的面积来判断它的宏伟巍峨。
列车长站在固定的一扇车窗后面,看着对面的侧窗一格格地向前越过:“他们的速度比我们快,是首尾双车头驱动的!距离和身份!?”
“最近距离2000米!”通讯兵将指挥车厢的无线电测距雷达对准了目标,“无线电通讯无应答!”
“打灯光信号进行联络。”列车长压低身体伏在窗户下面,“各厢火力调度员,武器上膛!”
两道铁轨并不是平行的,而是呈现出一对渐进线格局,对面铁轨形成一道弯刀的弧度,随着两列火车的狂奔疾驰而向着T-129笔直的轨道迎面劈砍过来,通讯兵立在窗前,用手提探灯明明灭灭地打出一连串光通讯信号,每当一轮灯光闪过,对面的车体就要以更快的速度变得更大一些:“最近距离1500米!”
对面应答般地闪烁起来,但杂乱的灯光频率之间看不出任何编码信息,更高的车速将厢体牵引成一道道残影,从T-129的侧窗之外涂刷过去。不断变大的轰鸣声震颤着全车上下一颗颗跳动的心脏,对面那些车灯和窗火周围的厢体轮廓也渐渐变得坚硬清晰,已经能看到每一扇车窗后面闪过的乘员了,通讯兵急促地吼道:“最近距离800米!”
对面那团钢铁的阴云猛然溅射出一大片各种口径弹药的暴雨泼洒过来,列车长的帽子被打掉了,曹勤短而硬的头发被蹭断了几根,同一颗弹头撞在内厢墙上反弹过来,打碎了通讯兵手中的提灯。铁制百叶帘垂落下来挡住了破碎的车窗,弹雨敲打着厢体装甲发出不断反射重复的脆响,在一轨又一轨急促的震荡声中,列车仿佛不是在朝前走,而是以百公里的时速,朝着侧舷那堵爆发着火力的燃烧之墙全速撞过去。
那些火力打在T-129车身上,就好像一点儿火星溅进了军火库,整节装甲列车压抑已久的紧张和疯狂顿时被引爆了,每一节车厢里的士兵们迎着扫射的弹雨,用枪托把邻近敌车一侧的车窗全部捣碎,一支支突击步枪激烈争抢着更好的射击位置,机枪手把弹药箱垒到临窗的座位上,将沉重的“打桩机”支撑起来架到射界良好的中段舷窗疯转起来;攀上车顶的火力调度员把帆布解开掀掉,露出盖在底下那一门门口径巨大的双联装防空机关炮,旋转着底座将炮口压低到平射角度;装甲兵们爬上疾驰中的平板拖车,钻进绑固着底盘的“碾盘”坦克,挣断缆绳的滑膛炮像战舰主炮一样转往武装列车长长的侧舷方向。沸腾的炮火从每一节武装车厢喷发出来,形成无数道交错的直线在两轨之间反复划过,密集的弹道从缺乏装甲保护的敌车一侧扎进去,贯穿了整个厢舱从另一侧刺出来,破碎的血肉被惯性冲击着从弹孔中飞溅而出,由于车速较T-129更快,处于重叠部分的好几节车厢被击中之后仍在向前疾驰,使得每一道反击火力都穿刺在车体内部继续向后切割了触目惊心的一大段长度。随着负责攻击引导的火力调度员用曳光弹指示主攻方向,原本散乱的弹道渐渐聚拢成两组扇形,扇柄位置分别集中到了敌车受损最严重的第五厢和尾部动力车头,将它们炙烤得像夜色中两大块烧红的烙铁一般耀眼。这场疾风暴雨般的火力战只持续了数十秒钟,严重损坏的尾部车头失去动力,变成了一大团赘余的重量拖在后方,将后半段车尾从不堪重负的第五节车厢撕扯下来,轰然砸摔进后方疾退而去的夜色深处,剩余的前半部分从T-129侧面川流掠过,被重创的车厢像一面面残破的铁帆一般在夜色中飘荡着。
“追不上了!”曹勤看着追扫的火力接连垂落在敌车尾后。
列车长查看着车厢内摇颤不止的铁道线路图:“呼叫143号调度站,对A-37-5号道闸进行调整,把那列‘WINGS特快’拐到C-29号线上来!各厢作好攻击准备,我们会在下一个弯道位置再次与敌人接触!”
“是空的。”士兵说。他脚下踩着一节侧翻残毁的车厢,这是那列WINGS火车刚刚被T-129切断下来的部分。
其他士兵攀附在这座战斗遗迹的各个角落,为防车厢内装载有生化危险品,一张张面孔全都隐藏在防毒面具底下,黑色的作战服被吞没在列车残骸黑色的阴影之中。搜索无果后,面罩上那一对对反光游荡的大圆目镜全都失望懈怠地垂下去,其中一人带头将防毒面具扯了下来,露出来彼列卡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该死,他们的卫星塔组件准是还在前半截儿车上!”
“这里是尤尔宁,有两台共和国的电子战机体正在向你们靠拢,”彼列卡听到了狙击手的声音,是被无线电从远在实验场另一端的共和国营地送来的,“红脑壳发现你们溜出去了,姓潘的警告说,随意行动可能会被FSB逮住……”
“去他娘姓潘的!红脑壳和西亚佬想联合起来把我们关在营地里,抢先吞走‘布谷鸟’!”彼列卡叫骂着踢翻一具死在车厢里的敌人遗体,“你只管看好米娜,其他的事儿我来办!”
黑暗的沙海上翻涌起一片震动,两台装备着“彷徨”式电子对抗组件的电战型“重犀”正在赶来查看列车残骸,两架刚刚从兰岭抵达的“鳞”式无人机排列成斜线,从沉重的车厢上空掠过。
为了赶在盟友们之前完成搜索,VDV们加紧勘察最后一节车厢,它是全封闭式的,但厢体表面已经布满了裂痕,他们透过其中最大的一道缝隙向内查看,深海一样无底的黑暗中隐隐列着成排的格栅状结构,就在彼列卡准备打开战术手电继续探视的时候,它嘶鸣了起来,静止的空气加速成穿梭的湍流,某种沉寂的机械仿若在急促地呼吸,黑暗与寂静被一同撕裂了,最先亮起的是三点红光,沿着倾斜向上的棱线排布,勾勒出一副楔状前突的舱体轮廓,气流的尖啸已经锐利得穿透了心室和骨髓,更浓重的深红色随之从舱内暗幕中渗出,在已经隐现的主舱上方组合成一副狰狞的图案,攀在裂缝上的彼列卡听到自己的心脏随着那呼啸的拔高而疯狂炸跳起来,认出那是一点瞳孔和线条规整的齿状,就像是鲜血在从深暗中一副黑色的骷髅内部流淌而出,隐隐映红了鼻锥部位一副几乎与颅骨同等尺寸的刀状角。嘶鸣还在回响、声调还在升高,仿佛会在耳膜和脑海上无限长地切割下去,车厢上的士兵们争抢着跃摔下来,声嘶力竭地呐喊着那串已经在战场上引发了无数恐惧、将来还要继续引发无数恐惧的熟悉音节:“战术装甲!”
货舱从内部炸开,它的每一块碎片都燃烧着被掀洒起来,宛若在夜空中散落成一座宏伟而破碎的燃烧穹顶,在这座残破穹顶纷纷坠落而成的火雨中央,那台高大的AWT正将腿部正面呈梯状排列的格栅式装甲轰然踏进汹涌的沙涛,头舱机鼻部位巨大的雷达天线弯曲成砍刀一般的弧度,角一样地昂起刺向被火光撕扯碎裂的天空,八十吨级的“彷徨犀”在它面前也太矮了,它那暴君一般高傲的轮廓遮映住一副副防毒面具目镜上那一对对惊恐的目光时,战士们简直觉得连它的影子都是有重量的!背部引擎喷涌而出的深蓝色尾焰将它推倾成一副微微前俯的姿态冲击出去,“彷徨”-01号“电子犀”那应激反应一般的扫射火力贴着肩甲从它的上方擦过,借着机体高度的优势,它合抱着的双拳自正上方砸击在了“彷徨”-01的头部光电舱,巨大的压强使机首冲破了与主舱连接部位的装甲,轰然陷进了胸部的驾驶座舱,整台“彷徨犀”瞬间失去了一切动力与操控,变成一堆数十吨重的废铁轰然坍倒下去。
完成攻击的敌机在转身的同时直立起了机体,足步滑橇驱动着机身以侧倾姿态退到了尾厢后方,“彷徨”-02追射的弹着点紧咬划痕在地面上激射起一连串弯弧状沙尘,并在枪口与尾厢呈直线时落空敲打在了车体上,位于另一侧的敌机再次提高引擎功率以侧身冲击,将残破的厢体迎面推撞到了“彷徨”-02的机体正面,随即退后拉开距离,右臂掣过肩部挂架上的自动步枪进行概略射击,大口径弹头穿透车厢轰击在“重犀”装甲上,“彷徨”-02的左臂从较脆弱的肩关节处被撕扯下来,仅剩的右臂则勉力将压撞在前的车厢推到侧面,敌机那颗夹在耸立双肩之间的颅舱从厢体后方冲袭过来填满了整个战术屏幕,左臂挥出的单分子刀准确地顺着“彷徨”-02前胸装甲与腰轴连接部分的接缝处刺入,贯穿驾驶舱后从头部光电舱位置破出,敌机在与“彷徨”-02错身时偏转了机体,以便将卡在舱内的刀刃顺利拔出,“彷徨”-02则在倒地之前,就炸绽成了腰轴以上一团轰燃四散的碎甲与火焰。
敌机在先后摧毁的两台“重犀”之间重新昂立起来,胸甲下方加装的“向日葵”式近防吊舱将阳光一般的弹雨四散泼落,穿透了几名敢于绕到监视器死角进行爆破的VDV战士,其他人退潮一般散开,让出足够开阔的场地好让低空的“鳞”式无人机进行导弹打击,扫射中的“向日葵”毫不间歇地仰向机体上半球面,将触发了雷达警告的空地导弹凌空抽落,弹体和装药的碎片炸散开来,在它身周交映着火光与夜色的大地上铺落成一领残破而广阔的金属披风。
潘何秋和什米尔透过“鳞”式无人机传回的航拍画面,看着那台怪物般的战术装甲昂然耸立在燃烧的钢铁与沙漠中央,同一个名词以同样的方式在两颗大脑中分别刺激着相同的惊惧——“阿提拉”,身处二十一世纪的人提到这个名字时,竟会与公元五世纪提及那位蛮族“上帝之鞭”的古罗马人感到相同的战栗,这是由于WINGS将他的名字置于“SW-044”的机体编号之后,作为这台试验型特种作战机的定型代号,仿佛是作为对“西伯利亚陷阱”的强硬答复,WINGS在首次被敌人捕获机体的耻辱记录一个月之后,于共和国与联邦加入NAU的首次军事峰会期间,出动这台新式AWT突袭了会址东京,摩天大厦的繁都在那一夜破碎成燃烧的战场,由合众国陆航部队所拍摄、“阿提拉”在一片繁华灯海中映衬着远夜东京塔的照片,至今在各国武装部队提及这台机体时,仍然作为最重要的情报影像被反复引用。
什米尔分析着这两条作战信息:“火车被截击的位置距离军事分界线只有不到5公里,看来那帮叛匪是急眼了,想要越过边境强行展开接应。防空体系运转情况如何?”
潘何秋则认为眼下的棘手状况很难靠地面力量解决:“空中支援还要多久?”
作战信息显示界面切换为了全息投影模式,整个指挥中心的圆拱式大穹顶都变成了一面宽阔庞大的立体屏幕,主指挥台被定位为“碎叶”实验场所在坐标,潘何秋回过头,看到代表己方空中作战单位的光点正在穹顶边缘的兰岭方向空域聚集,情报员回复道:“‘潜龙’已经升空,正与兰岭方向的‘鳞’式子机集群会合;‘狐步舞’预计300秒后抵达交战地点。”
在他们正前方的军事分界线一带,则以一座共和国教导队的“呐喊”式防空雷达为中坚,构筑起了一大片倒品字形的对空防御体系,在密密层层的附属防空阵地拱卫之下,最重要的雷达阵地位于倒三角结构的后方顶点位置,在作战地图上标示为“呐喊高地”:“对空预警指挥体系运转良好,叛军空中力量被阻挡在防区以外。”
在附属防空阵地群发射导弹所绽放的灿烂光点之中,一直沉默着的“呐喊”高地上也爆发出了一丛防空导弹反射信号,潘何秋注视着那些反射频点上升到预定攻击高度,像一丛萤火虫般掠过头顶,穿越整座天穹朝自己背后飞去,这下即使是对防空雷达运转体系完全陌生的潘何秋,也愕然看出它们竟然飞向了自己人,发现苗头不对的情报员紧急警告道:“呼叫‘潜龙’!防空导弹是冲你去的!”
在“碎叶”基地正上方的夜空中,晴小雪的座机雷达预警界面比月光还要明净:“雷达预警无反应,切换光学目视观察!”
“‘子鼠’系统关闭,电子目镜运转正常。”座舱语音回应道,电子目镜所形成的光学模拟视力随即恢复。
电磁信号弱反射、机载雷达远程预警和高超音速巡航性能,确保了隐形歼击机在足够安全的远距离以外,就能发现和避开敌对目标,对于隐形战机飞行员而言,在视距以内亲眼看到袭来的导弹,就好像在夜晚看到太阳一样罕见,但战争无绝对,虚假的安全比危险更致命,现在她看到了防空导弹那橘红色的尾焰就在天边燃烧,每一秒都随着距离的急剧缩短而变得更加灿烂,雷达隐形的斗篷被戳破了,敌人抓住了看不见的影子。
晴小雪紧急操纵歼-20拉起了一道近90度的爬升,那些防空导弹有一大半从机尾下方交错而过落了空,在失的之后凌空炸开,四散的弹片在机舱周围拉出无数道明亮但致命的延伸线,剩下几枚则在制导感应范围边缘咬住了尾焰热信号,拐过一串艰难的折角重新锁定目标,座舱雷达预警这才后知后觉地响了起来,晴小雪发现了问题所在:“雷达系统将这些导弹识别为友方飞行物!”
箔条干扰弹在机身后半球空域散布成一大片干扰热障,但剩下的这几枚防空导弹已经咬进了不可逃逸区,全部穿过了干扰区并继续锁定拉近,晴小雪渐渐感到大脑接受的模拟视觉信号变得迟滞且吃力,这副电子目镜毕竟比不上自己已经失去的那双眼睛好用:“航空工业那帮混蛋把导弹造得太好了!”
“我记得,那架战斗机不是隐形的么?它是怎么被锁定的?”什米尔仰望着代表歼-20的数据光点在上方穹顶中折跃穿梭,紧咬在后的防空导弹轨迹翻搅成一团漩状线。
潘何秋则急于确认“呐喊”雷达为什么会攻击自己人:“雷达看不见它,但我们自己的作战数据链,可以定位它的敌我识别通信讯号。”
“‘你们的’数据链,”在数据链另一端,一道倾斜的身影正在投上“呐喊”雷达中控屏幕,“看来他们对自己的系统安全太过自信了。”
荧绿的雷达扫描屏上看不见歼-20的反射信号,只有那几枚防空导弹追袭翻飞的轨迹光点显示出了猎物的方位,而在通过共和国教导队数据链标示出的各作战单位实时定位屏幕上,那架“潜龙”式的共享通讯信号源则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清晰。站在主控台前那个人的脸隐约倒映在荧光屏上,如果只看那双冷硬淡漠的目光,大抵会误以为她是个男人。在情报机构的人员档案中,她的身份信息被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段,2039年之前是“德国联邦情报局(BND)行动处主任:诺登海姆”,其后是WINGS第113部队情报部主管,夹在2039年期间的这个转折点,则是诺登海姆的叛逃。这个改了雇主却不曾改行的情报头子把目光从雷达屏上侧开:“系统入侵进展顺利么?”
在诺登海姆背后,突袭了防空阵地的WINGS士兵们正忙于把被击毙的雷达兵拖出去,来自“碎叶”基地指挥中心的声音,在通讯台上重复着没有回应的呼叫,隔在纷乱的人影另一边,负责侵入作战数据链的黑客将背影遮盖在鸭舌帽檐下,仅用右手敲打着链入主控台的军用微型电脑,左手则消遣地反复抛掷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硬币:“已经完全夺取作战系统控制权。这活儿比橇开一台汽水贩卖机还简单呢。”
诺登海姆在军用耳机界面上调取了电子作战地图,“呐喊”高地被作为最主要的一片阵地标注在地图中央,一条虚线从自治领控制区越过军事分界线抵达至此,这就是诺登海姆小队的渗透路线;代表WINGS潜入列车的光点则从相反方向朝这边疾驰而来,它在那处致命的A-37-5号道闸岔口,被143号总调度站拐到了错误的方向上,T-129紧咬在后方穷追不舍,朝着重合的轨迹再次逼近过来,远处夜色中的敌车灯火在摇晃的视野中不断接近和放大,一丛丛在冷风中冒着烟的枪炮缓缓转动,纷纷将射界集中在了猎物那宽大的侧舷。
“想不到会这么狼狈,凯因斯大意了呢。实施火力支援拉他们一把。”诺登海姆发出了攻击指令,她苍白的半边面庞短暂映上火光又重新没入黑暗,一连串爆炸吹拂着这顶野战帐篷,风沙与夜色浸染着“呐喊”雷达高大的天线罩,配套部署的好几具垂发式防守导弹组件环绕在四周静静屹立着,跟随她潜入夺取“呐喊”高地的几台AWT剪影掩映其间,速射炮膛接连撞击开火时的强光,在一具具曲面和柱筒上闪烁着,弹雨朝T-129那隐现在远夜中的阴影呼啸砸去。
覆盖火力成吨地爆发在铁轨两侧,曹勤从被炸翻的后半段车厢里爬出来,看到炮火大团大团地向上方翻涌升腾,血一般地在浓黑的夜幕上蔓延流淌,尚未死去的人们从燃烧的车厢里涌出来,大片大片地散落到被炮火炙烤得滚烫的灼沙上,在震耳的爆炸声中,他们的呼喊模糊渺茫得宛如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其中一发炮火在距离他极近的地方炸开,剧烈耳鸣造成的音障被巨响撕破,那些恍惚的嘶吼声突然变得迫在近前且无比清晰,他呆滞地注视着位于弹着点附近的人体随着爆云被抛洒到空中,撕裂成无数各异的残片,断去的肢体像失去了重量似的在硝烟中飘拂,随着沙土和尘埃缓缓落回到地面,直到碎肉和血雨像子弹一样凶狠地抽打在脸上,他才重新获得了对速度的真实感受,从那种凝滞迟延的幻象中清醒过来,对着无线电通讯端口嘶喊道:“敌人占领了‘呐喊’高地!”
“他们对边境线发起的空袭,是引诱我们雷达开机的诱饵!”潘何秋听着讯道里传来前线疯狂的炮火声和呼喊声,感到了一种罕有的无措。什米尔颇有不甘地在全息地图上,将沦陷的“呐喊”雷达阵地更改为敌方作战单位。
始终在穹顶上眩晕闪动的歼-20信号光点猝然熄灭了,什米尔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场疯狂的缠斗终于结束了:“她被击落了!”
“还没有!”潘何秋注意到,那些防空导弹的轨迹仍在继续交缠延伸,就像是凭空追逐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她把自己的数据链通讯关掉了!”
断开数据链,就意味着失去作战体系的一切支持,但同时也意味着,这架歼击机从被敌人侵入的作战通信感知系统中再次消失了。重归于暗夜的“潜龙”改型猛然拉起成尾部朝前的翻转倒飞状态,紧贴在追袭的导弹上方擦飞去,待歼-20重新压回机头改平,防空导弹已经错越到了战机前方,在重新试图回头捕捉目标时,被晴小雪在百米以内接连用内置式机炮点名引爆。这场刀尖上的死亡舞蹈结束之后,晴小雪扣在氧气面罩里猛吸了几大口,以缓解连续过载造成的眩晕,而在残焰另一侧的远空之中,她看到大片“鳞”式无人机正被“呐喊”雷达引导发射的更多防空导弹成片击落,兰岭支援而来的无人机群在顷刻间解体零落。
什米尔望着穹顶上重新沉寂下来的数据天空:“空中支援被瓦解了,难怪他们要越过前沿的两处防空阵地,来夺取你们教导队的‘呐喊’雷达,现在你们的空中调动在敌人面前已经完全透明了。”
孙衡的声音链入了讯道,下达了“碎叶”战斗打响以来的第一道命令:“切断数据链!”
“瞎了也比一举一动都被敌人看见要强,现在我们交谈的每一个字,他们也许都听得一清二楚!”孙衡加重了语气,“断掉!”
“断掉。”什米尔赞同了孙衡的意见,“可以切换到我们西亚国防军的作战数据链,电磁对抗能力更差,但总比没有强。”
随着作战数据链的关闭,整个指挥中心都暗了下来,潘何秋看着眼前这片窒息的浓黑,感到整个战场都沉没进了不可见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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