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导弹在漆黑的夜空中翻涌着烈火,将“阿提拉”灰白的机体映亮成闪耀的银色,沿着火光划落的方向,伤痕累累的渗透列车已经停靠在了“呐喊”高地一侧,“鹰身女妖”等几台机体正在从平板拖厢上卸下,成厢的组件被搬运到高地顶端快速组装部署,一台高大的卫星上链信号塔昂然耸立了起来,“呐喊”防空系统的大功率雷达天线,成为了它现成的信号基站。诺登海姆站在倾斜的塔影之下,看着无数星斗在巨穹般的夜空中运行着:“诺登海姆报告,渗透小队已与凯因斯小组会合,成功夺取‘呐喊’高地并建立卫星塔。”
来自指挥中枢的声音在讯道中作答,这正是西伯利亚战役前夕,曾在“亚当”号上与凯因斯对话的同一个声音:“‘布谷鸟’还有1200秒进入遥测信号点。接应部队已经出发。”
“碎叶”基地指挥部内一片混乱:“边境线被突破!敌军无人机群正在进入作战空域,预计很快会发起地面攻势!”
“‘狐步舞’到什么位置了?”潘何秋寻找着一切可用的支援力量。
阿莫法在讯道中的回答不时被前线爆炸声所打断:“飞行航线被‘呐喊’阵地切断,03号坠落,只能从地面前进,抵达作战位置至少还需要十五分钟!”
“如果无法夺回制空权的话,恐怕就永远到不了了。”潘何秋向什米尔征询意见,只看到那对地锁已经打开,原本固定在上面的轮椅却不知去向了。
交战的爆炸声震动了大半个“碎叶”实验场,里诺却仍然睡死了。他被哨兵从囚室里拎出来,极不情愿地揉了下发酸的眼角,看到什米尔连人带轮椅地摆在自己面前,便惺忪地抱怨道:“有言在先,我可不会修轮椅。”
什米尔将逮捕他时一并缴获的谍报电台往前一推,用红色铅笔在地图上标出了“呐喊”高地的坐标位置:“遥测信号点在这里,WINGS已经占领了它,‘布谷鸟’预计在十五分钟后进入对应轨道。把这些信息报告给你的上线。”
里诺犹疑地盯着自己的电台,好像生怕一碰它就会炸开来似的,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才终于打定主意将它抱到了怀里,两眼闪闪地从天线后头盯着什米尔:“阴险的橡皮腿,看样子,是你们的制空权吃不消了。”
间谍在哨兵的看押下开启了电台,在稍远处注视的什米尔突然感到轮椅被拖向了后方走廊,潘何秋站在灯光照不到阴影中,像审判一样森然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背叛?!”
“3个月前,你们和联邦为了实施猎捕WINGS机体的行动,不惜把列塔葬送在了战火里,那不也是对西亚的背叛么?”米尔并不回头看他,就好像在对围绕着身边的所有空气讲话,“西亚不能再把安危赌在他人手里,我们要自己决定跟谁合作。”
“对你我都没好处。但对WINGS的坏处更大。”什米尔拉起手闸将轮椅卡死,以便坐得更稳当一些,“哪怕让‘布谷鸟’落在合众国手里,也强过被WINGS带走。”
潘何秋暗自承认这瘸子有点儿道理:“合众国对现在的形势能起什么作用?”
“当前战斗的关键在于制空权,”什米尔指了指隔在屋顶另一侧的天空,“别忘了,‘肯尼迪’号还停在近海呢!”
在西亚领海边缘的公海海域,铅灰色的海水拍打着浮城一般的CVN-79“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号核动力航母战斗群。
第15战术装甲突击队队长奥古斯丁·缪伦贝克亲自将刚到的情报送进了舰桥:“是代号‘伊阿古’的间谍送来的紧急情报。”
战斗群指挥官拉姆斯·克鲁德简略查看了一下电文:“谁是‘伊阿古’?”
“里诺。”缪伦贝克发现将军对这个名字感到茫然,便又补充上了一句,“那个自以为是的小‘达达尼昂’。”
“我还以为他早就被西亚人绞死了。”拉姆斯·克鲁德转身去军用地图上寻找情报里提到的坐标位置,“‘布谷鸟’到底是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恐怕已经自己猜出来了吧?”什米尔对潘何秋提出的同一个问题回答道。
“狂欢焰火,第九交响,子午太阳,混沌蝴蝶,风沙星辰,破碎王冠,熔点玻璃,寂静菩提,卡林卡……”潘何秋把脑袋俯低到和什米尔一样的高度,一同凝视着挂在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声音也变得凝重而低沉,仿佛郑重地念出了一长串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第十个就是‘布谷鸟’……”
“在4月份以来的一系列核试验之中,联邦总共试爆了两颗核弹头,全都失败了。”缪伦贝克在航空母舰的舰桥里介绍着同样的情报,“有关‘核弹头失效’的传言在各国之间隐秘地流传开来,为了证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建立的核威慑战略格局依然稳固,联邦使用新方案制造了这枚代号‘布谷鸟’的核弹头。它原本计划在9月13日由阿穆尔州发射试爆,但在WINGS策划的沃斯托克航天城袭击之后失窃了。”
潘何秋向什米尔提出了一个紧迫的问题:“你觉得,合众国会动手么?”
“为什么不动手!?”缪伦贝克催问道,“作战位置就在军事分界线附近,‘肯尼迪’号的打击半径完全可以覆盖到那里!”
“参联会绝不会同意一支航母战斗群介入西亚战争。” 拉姆斯·克鲁德说。
“如果我不是作为合众国第15装甲突击队的队长,而是以BTF部队A队队长的身份介入作战呢?”缪伦贝克对机战员夹克进行了简单的战前整理,“根据NAU协定,BTF框架内的军事行动不受参联会限制,这不就是我们支持共和国建立BTF的目的么?”
“你想过没有,那只‘布谷鸟’要是握在我们手上,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不会比落在WINGS手上更麻烦!”缪伦贝克并不知道,什米尔在千余公里之外的沙漠中说出了同样的话,“那群深海鱼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哪些国家在暗中支持他们?华盛顿特区为什么会有一撮人阻止我们深入调查?将军,这些问题的答案,是要把刀尖探进那帮深海鱼的肚子里才能剖出来的!”
拉姆斯·克鲁德背过身去,对着作战地图上的西亚军事分界线凝视了好一会儿:“动作要快,如果被参联会得知了我们的动向,他们会立刻叫停这次行动!”
灰色的海水像暴雨一样洒落在全直通式飞行甲板上,航空母舰就像是一座不陷的要塞,被建立在了永远起伏动荡的地基之上,整备员们望着越来越低沉的天空,感觉海面似乎每一秒都要上涨得更高,将整支舰队不断向那阴暗的天幕托举上去。一台在左侧肩甲上绘有“印第安人头”机徽的M-7“灰狐”滑行到了弹射起飞位置,穿着明黄色马甲的引导员在正前方发出平展双臂的指令动作,V-25“候鸟”式飞行载具的折叠翼随之从机体两侧延伸开来,缪伦贝克将双眼遮映在机战员头盔的战术目镜下面,透过全景式战术屏幕望着甲板笔直指向的灰暗天空,先行起飞的F-41“兀鹫”式舰载机中队,已隐没成了积雨云中几点黯淡的尾焰。驾驶台下方贴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缪伦贝克与战术装甲部队的战友们在东京塔下所拍的假日合照,另一张则是“阿提拉”在同一位置所留下的那张著名情报照片,忙于整备的缪伦贝克并没有特意去看这两张照片,就好像它们已经成为了座舱里习以为常的一部分。至于他作为东京战斗中唯一幸存队员而获颁的那枚徽章,缪伦贝克总抱怨自己没有闲暇像“阿拉伯的劳伦斯”那样养一条狗,以便把徽章挂到它的脖子上。
海水不断从光电头舱的镜头上流下,随即又被新的雨滴所取代:
-“塔康(TACAN,Tactical Air Navigation 战术空中导航系统)数据链入完毕。”
航空引擎喷涌出半透明的高温气浪冲击在挡焰板上,随着弹射器沿着轨道槽高速牵引,“灰狐”踝部滑轮在甲板上激起两片对称的雨花,如双翼一般伴随着战术装甲跃离跑道尽头,迅速淹没在铅灰色的云层中消失了。
舰载机中队跨越了西亚海岸的晨昏线,从黯淡的破晓飞入了黑暗的黎明,将机库中挂载的火药与钢铁、海面上沾染的雨水与寒意笼罩到整片沙漠夜空,正在越境的WINGS无人机群纷纷凋零坠落。间隔着数十秒的迟滞与数百米的高度差,BTF部队A队的战术装甲突击力量进入了战场空域,“阿提拉”守卫在“呐喊”高地附近,仰望着漫天舰载机的尾焰与无人机的落骸,缪伦贝克远在天际线边缘就锁定了他:“深海鱼,来聊聊东京塔下的旧事吧!”
“阿提拉”昂起“向日葵”式近防系统,将袭来的空地导弹击毁引爆成一条燃烧于低空的飘带,缪伦贝克的座机脱离“候鸟”载具,穿过空中的硝尘与火焰落向大地,AWT制式机枪的弹雨带着数百米急降的冲击力拍打而下,“阿提拉”将双腿正面的格栅式装甲移升到腰部保护主传动轴,挥出单分子刀将向前突出的机枪身管削断,缪伦贝克丢开断枪,换用战术匕首格挡住砍来的刀锋,借助两机冲击的惯性向后跃落在沙地上,更多“灰狐”式僚机相继降落在两翼位置,以车厢为中心形成了一道松散的包围圈。
“麻烦的活儿越来越多了!”“阿提拉”抬平自动步枪,将迎面进攻的缪伦贝克再次逼退到射程以外,腰轴以上的机身旋即回转到侧后方向,将单分子刀从肩部劈进了自反方向夹击而来的“灰狐”小队Arrow(代表战术呼号中的作战单位A)僚机,Arrow僚机在锋刃贯穿装甲的那一刻抬起双臂,交叉成十字状牢牢锁住了“阿提拉”持刀的右臂,无法继续沿横向活动的刀刃因此卡在了肩关节中而未能扩大伤害,被困住的“阿提拉”丢掉自动步枪,空开左手抽出了武器挂架上的第二把单分子刀,从右侧挥砍向敌机,“灰狐”僚机迎着劈来的刀锋抬起了右臂肘关节,准确地把肘尖顶在了“阿提拉”左腕,将第二道刀刃格挡在了难以触及自身机体的死角范围。位于另一侧的Bravo(代表战术呼号中的作战单位B)僚机趁机抬枪,从背后瞄准了被锁住的“阿提拉”。
战场低沉地震动了一下,一团淡淡的硝烟升起在远天,它的大部分隐没在夜幕中,暴露在月光中的部分则缓缓扩散成一道残缺不全的圆环,由后坐力震源指向烟环圆心的延长线上,一枚动能炮弹的长锥状剪影划过了月亮,轰击在Bravo僚机的侧面,爆发成一大团喷涌的火焰。摆脱了一侧威胁的“阿提拉”将机身围绕腰轴转过半周,翻转左腕将单分子刀反手捅进了Arrow僚机的左肩部位,并顺着装甲接缝向侧面直切到右端,被斩断的光电头舱轰然砸落,失去固锁支撑的右臂,也随之被卡在右肩的另一把弯刀削砍下来。防空导弹同时在战场上空炸响成广阔连绵的一片,被击落的V-25“候鸟”飞行组件接连坠落,在沙漠上敲击出一连串急促震耳的毁灭鼓点,联结起伏的火光在“阿提拉”背后掀起成一道高大的燃烧巨幕,将闪亮的机体重又映衬成一片阴暗的剪影。
击毁了Bravo僚机的那枚动能弹,在战场上空留下了一道无形而平滑的抛物线,在弹道的起点位置,修长而漆黑的“鹰身女妖”从低矮的远程炮击态势重新直立起来,将还在发热的电磁轨道炮支撑到肩部:“虎,还撑得住么?”
“只要你别走火打偏到我头上,这条命就丢不了。”王京虎将“阿提拉”重新拉起成迎击态势,从更多“灰狐”的围攻之下跃出封锁圈。
“这里是诺登海姆,”回复的声音总令人联想到诺登海姆那双无光无色的眼睛,“共和国军队发现系统受到入侵,已经把数据链切断了。”
王京虎露出了不出意料般的讪笑:“没有用了就丢掉,孙衡,果然还是你的作风啊!”
又一枚防空导弹自“呐喊”高地飞来,掠过“阿提拉”头顶之后,却没有击中任何目标就在远空炸开了。王京虎测算了一下导弹的飞行方位:“东南方向有什么动静么?”
诺登海姆查看了一下雷达屏上跳变的光点:“雷达信号很不稳定,也许是直升机一类的低空目标。”
“别忘记追了咱们一路的那支‘蒲公英队’,他们的直升机是能够吊装AWT的。”王京虎将各类机载传感器的探测范围调节到最大,“准是那台新型机来了。”
“你怎么能肯定?”凯因斯在雷达侦测范围内没有发现敌方动向。
王京虎看着那枚防空导弹的残火在夜空中渐渐熄落:“孙衡可不是那种拿到新机体之后,还甘心坐在后头吃灰的人!”
在燃烬散落而下的那道沙丘后方,及时避开了防空导弹锁定的“蒲公英”重载直升机缓缓降低,将吊装在下方的“青霭”平稳投落到了地面,尔后又继续悬停至离地仅数米的位置,机舱中运载的步兵们接连跳入被螺桨扬起的尘暴,紧促而无声地落到松软的沙地上。
王京虎隐隐感到,身周的夜色陡然增加了成倍的重量,传感设备却仍然没有侦测到任何敌情。火焰炙烤之下的灼热沙地,为热信号提供了散乱的掩护,自直升机舱降下的步兵们匍匐潜近,将单兵观瞄装具锁定到了“阿提拉”身上:“各班组就位,已完成攻击引导锁定,可以开火!”
远方一串沉闷的轰响,模糊得像是捂在棉絮般的夜色深处,成丛的步兵班组迫击炮火飘飞向天空,在遥远的距离上望去,缓慢得堪称轻盈,直到弹头飞抵最高点并纷纷转入下坠,低沉的闷响才陡然放大成刺耳的呼啸,“阿提拉”退步进行规避的同时,早已潜伏至前沿的尖兵小队纷纷击发了反装甲火箭弹,弹头拖着白色的烟尾混乱交杂,汇聚到“阿提拉”的近防火力触发范围以内相继炸开,弹体内飞溅的热干扰碎片顿时将主监视器吞没进一片惨白,失去感知的“阿提拉”陷入了短暂而危险的盲动,远程抛射炮火接连轰砸在机体正面,强烈的冲击波在经过深海抗压拉力钢装甲的遮隔吸收之后,继续在驾驶舱的空腔内传播,无形地穿透和震荡着内脏与骨髓,王京虎像严重过载的飞行员一样被压在驾驶座椅上,受到阻击的“阿提拉”随之被紧追的“灰狐”小队再次咬住:“他们改用步兵引导远程攻击了!扩大支援炮火的打击搜索范围!”
“坚持15秒钟,”凯因斯答复道,“敌方机体进行了强电磁干扰,侦察无人机正在进行弹道测算!”
两架小型无人机从不同方向交叉掠过“阿提拉”上方,向着炮火袭来的方向飞去,它们在战斗打响之初,由“鹰身女妖”的机体格纳舱中弹射放飞,为远程炮击支援提供着精准引导。在无人机的掠影下方,“青霭”开启了肩载“彷徨”式大功率电子战组件,向夜空中震荡散发着剧烈跳变的电磁波束,受到干扰的无人机被诱入低空,埋伏已久的共和国步兵们随即开了火,三发单兵式防空导弹默契地从不同位置刺上夜空,交错绽放的三团硝云爆发出剧烈的冲击波和密集的弹片,将两架侦察无人机撕扯成碎片抛落坠地,“鹰身女妖”座舱中的远程炮击侦察界面随之陷入一片盲点:“混蛋!无人机引导抓瞎了!”
在无人机坠落的同一刻,“鹰身女妖”丢开沉重的电磁轨道炮向后退避,一道猝然袭来的能量光束因这紧急规避动作而错失目标,沿着机体与电磁炮之间的缝隙穿过去落了空,凯因斯将两支自动步枪切换到机体双臂,朝着光束袭来的方向开了火,一大片半透明的阴影像水一样在空气中涌动着,避过反击火力向“鹰身女妖”冲袭而来,那团光学迷彩的模糊形状随着加速而不断变得清晰,宛如从透明的空气之中凝固而成坚硬的钢铁,迅速显露出了“青霭”的机体轮廓,光束步枪在双臂之间甩过一道长长的弧迹,接连击发的能量光束在夜色中剧烈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顺着炮击弹道找过来的么?看来是想先拔掉外围支援啊!”“鹰身女妖”向侧后方连跃数步进行规避,分别向两侧丢弃了手臂武器,以一种怪异的战术动作向后坐倒下去,狭长的双腿呈对称状向前突出,形成一对双体结构底盘承接住了折叠起来的腰轴与躯干,踝步的气垫滑橇与髋部的滑轮着地之后形成了机动部件,前胸驾驶舱则成为一座180度转动的前半周向炮塔,被翼护在了平行折叠于两侧的双臂之间。
“碎叶”基地指挥中心的穹顶投影大屏中央,接触不良地闪过了带有“西亚国防军”字样的军徽图案:“备用数据链已启用,正在连接前线作战数据。”投影画面干扰严重地同步显示出“青霭”主监视器所记录的实时作战画面,刚刚回到指挥部的潘何秋与什米尔,就像是巨屏之下的两只蚂蚁,匪夷所思地注视着“鹰身女妖”坐倒折叠成战车模式的那一幕展现于眼前。
“按照你的‘脑波交互控制’理论,驾驶员的大脑应该无法承受机体结构复杂变形所带来的冲击?”潘何秋向身后问道。
为了对抗意外遭遇的WINGS实验型特种机体,孙彦作为技术顾问被紧急请到了指挥台:“如果把AWT理解成人体,这种外形变化就相当于是坐倒在地上进行移动,并没有破坏机身的仿人体工学构造。”他从手边胡乱抓过来一支笔,甚至等不及情报员把纸递过来,就俯身在自己的袖口上进行了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推算与图解,在衣袖快要写不下的时候,他终于垂下手来任由笔跌落,承认眼前所见的疯狂设计是切实可行的,现在他唯一剩下的念头,便是痛恨这样一种设计为什么不是由自己想出来的!?WINGS拼上了AWT结构进化的最后一块碎片,传统的底盘式战车构型与饱受质疑的仿人形构型经历了反复十二年的争论与对抗,一个简单的后坐动作,就将它们融为一体了。
什米尔则无暇关心工程力学问题了:“‘阿提拉’的动向如何!?”
暴雨般砸落的抛射火力之下,“阿提拉”轰然掀起惊涛一般的扬沙,再次突破“灰狐”小队的攻击,朝“鹰身女妖”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蓝色的尾焰在黑沉的大地上燃烧着,那是“鹰身女妖”背部引擎喷口全力运转所留下的痕迹,高速行进中的低矮身形几乎完全遮蔽在了怒涛般划过的扬沙之下。“青霭”避开了敌机右肩雷达天线的波束主扇区,紧咬在“鹰身女妖”后向视野最为薄弱的左后方死角滑行跟进,光束步枪在夜幕的暗底上撕开一道道很快就会被重新熄没的耀眼划痕。“鹰身女妖”将炮塔式的前胸座舱与光电头舱转向左侧进行弹道测算,四轴平衡系统的再校准作用自动减弱了左侧引擎功率,动力差推动着机体以左翼为内弧,沿横向甩过一大片沙尘,袭来的能量光束接连从低矮扁平的底盘上方错过,规避机动同时将机体正面甩向了追击的“青霭”,分置于胸甲两侧的一对三联装转膛式近防机炮高速旋转起来,弹雨在“青霭”那高大得多的机体截面上击打出大丛火苗。
雷达警告充斥着驾驶舱,预警反射信号并非来自“鹰身女妖”,而是来自从后方突然接近的另一目标,“青霭”被迫放弃当面的战斗转身接敌,将长长的光束步枪斜横在身前挡住偷袭火力,打在枪膛部位的大口径弹药击穿了能量电池,泄露出的ND元素化合物迅速将枪身融化成一团强光,凹折变形的光束步枪被抛开,在“青霭”面前数米远的半空中发生能量殉爆,“阿提拉”的面孔撕开硝烟透了出来,单分子刀的弧形刃自左上至右下劈开火光迎面砍来,“青霭”抽出腿侧武器架的“猎户”式单分子刀横迎格挡,两机短暂交锋后又各自向后避开,“青霭”两肩的羽状结构怒张开来,机体中散发出的ND粒子从羽隙之间湍流而过,王京虎则针锋相对地关掉了“阿提拉”驾驶系统的过载保护限制,将引擎功率推过了机战员所能承受的常规极限:“仔细看看真正的‘钢羽’系统是怎么运行的!”
在ND粒子反应炉过载燃烧的耀眼光芒之中,“阿提拉”的模块式装甲像钢铁的花瓣一样朝外侧绽放开来,展露出外壳覆盖之下的机体骨架结构,高度提纯的ND粒子在高温之下飘舞成一种蓝色的尘埃状,受到引擎喷焰的强劲吹拂,风似的顺着装甲之间的缝隙角度飞散开来,在机体两侧延展成一对燃烧的翼状粒子射流。两台机体几乎同时完成引擎加力启动,在粒子流穿过喷口的嘶吼声中冲跃出去,在两道对向轨迹的交点位置轰撞在一起,双方机体边缘的组件碎片像撞落的冰棱一样哗然散落飞溅,在钢铁碰撞的震天巨响声中,“青霭”的全部重量仿佛瞬间转化成了速度,沿着“阿提拉”前进的方向仰摔出去。“鹰身女妖”直立恢复人形构造,展臂捡起先前弃在沙地上的自动步枪进行支援射击,三发点射准确击中了勉强稳住脚步的“青霭”,被打中的右肩羽片沿着火力弹道延伸线断裂飞落。一击脱离的运动战术已经失败,在两台特种型敌机夹击之下陷入劣势的“青霭”,没有浪费任何一点儿多余动作拖延对峙,而是径直高速脱离了战斗。
“阿提拉”根本没有余暇追击,合众国的第二批“灰狐”梯队已经翼影投落在了它的装甲上:“这场没有赢面的赌博我们到底还要打多久!?”
“专心防守,”诺登海姆站在“呐喊”高地上回答道,从边境线方向涌入支援的WINGS“蛾”式无人机群,正覆盖她头顶的夜空,“接应马上就到。”
每当一发炮火砸落在人群中,就会在地面上凭空挖去正圆形的一大块,将圆周以内的人体撕扯成无数碎片,捣碾进已经铺得像沥青一样厚的血肉之中。死骸最多的位置宛若堆成了一处路标,笔直地指向T-129断开的位置,为了解除前半部分与侧翻车尾的连接,数不清的人死在了那处厢钩两侧,终于完成了断尾的列车像一头垂死的巨兽,吃力嘶吼着将尚且完好的前半部分挣扎拖进一道沙丘后方躲避炮火。
“蒲公英”式重载直升机发了疯一样在T-129周边盘旋着,自从完成“青霭”的运输任务之后,它便飞抵列车上空提供支援。机鼻指向大地,尾梁刺向天空,机身倾斜成了疯狂的45度,像武装直升机一样将旋翼升力倾转到最大水平分量,以提供最高的巡航速度,机鼻下方的双联转膛航炮和侧舷舱门探出的“打桩机”如炮艇一般嘶吼咆哮,夹杂着曳光弹的速射弹道被高速机动甩成弧形,扫落进从各个方向围攻而来的WINGS步兵队列之中,自“呐喊”高地发射的防空导弹一发接一发地炸响在它尾后,但总因直升机那几乎贴到地上的飞行高度低于雷达扫描下限而打空。每当“蒲公英”轰鸣着从T-129上空飘过时,曹勤就会借着机舱离自己最近、讯号最好的时机扯着嗓子呼叫道:“他娘的快跑!留下来都是死!死的人已经够多啦!”
仅仅数百米之外就是生与死的分界处,那儿矗着一座高丘,有两台不久前降落的合众国M-7“灰狐”在丘陵上守备,士兵们一度想要等待他们向“呐喊”高地发起攻击,但弹坑渐渐连成了一整片,被捣碎的人越来越多,那两台“灰狐”却仍在原地立着,于是他们终于明白,合众国军和WINGS之间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要让WINGS的兵力继续被牵制在这里,以免干扰对“阿提拉”的猎杀作战,他们要在那处看台作壁上观,完整地注视着T-129死亡至最后一人。
曹勤向人最多的地方望去,发现他们并不是在躲避炮火,而是想要合力移动一台平板拖车,T-129出发时装载的2台“重犀”全都被翻压在了拖车底下,一片混乱的人影中,他看到两顶形制特殊的机战兵头盔一闪而过,那是胡峰和梁原正在尝试钻进驾驶舱去启动各自的座机。一发炮火落下,人群在滔天的火焰中飘散和破碎,那一刻曹勤终于下定决心更改了对“蒲公英”的呼叫命令,他每讲出一个字,都感到一种剧痛从声带中扩散到整个身体,这无异于在向直升机上的战友下死刑判决:“呼叫‘蒲公英’,过来把拖车吊开!”
“蒲公英”冲飞到上空,以一个尾梁下压的急停动作完成悬浮,这为敌人提供了一个最显眼的标靶,就在它完成钩索固定并开始吊装拖车之时,两发防空导弹分别击中了它的桨轴和尾梁,挪开了一大段的拖车轰然砸落在空地上,“蒲公英”被巨大的惯性绷断了吊索,打着旋甩飞出去,坠落成了交火线中央一团狂舞的火球。
直升机残骸成了战场上的孤岛,饱受机炮鞭挞的WINGS步兵从一面围上去杀死幸存乘员,T-129的士兵们则从另一面围上去救援。转膛航炮仍在摔歪了机鼻上疯滚着,缝纫机一样的扫射声将WINGS步兵成片地钉死在前方射界以内,受到阻击的敌人改从两翼射击死角围上来,那凶猛的火力就像打在了不断蔓延的岩浆里一样无力。曹勤带着人冲到残骸一侧时,一发火箭弹正好炸在机鼻上,座舱呈放射状炸开,哑了火的双联机炮只剩下右侧部分挂在原处。一名死者连同各式各样的舱内杂物被爆炸震落下来,曹勤麻木地抱起混在其中的“打桩机”,架到弹药箱上冲着正在围来的敌人开火,他希望后坐力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好吸引住自己全部的注意力,以免意识到一些可怕的事实,可在剧烈的冲击之下,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却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在打空枪膛重新上弹链时,他终于被迫反应过来:摔在身边那具残破的遗体是张旋。
胡峰几乎是头朝下地坐进了翻倒的机体驾驶舱,看着座舱盖在面前缓缓阖拢。戴上由孙彦换装的新式战术头盔之前,他注意到了分布在盔衬内侧的那些钮扣状物,那是用于连接脑波交互式驾驶系统的脑电波皮层感应磁极。系统启动的那一刻,一种针刺般的感觉从每一处磁极钻进大脑,那一刻他突然感到,这台“重犀”扩大成了整个世界,它的座舱变成了一片水平无限广、垂直无限深的钢铁之海,自己的身体陷入座椅,向着这无底的深渊中永远沉没,直至躯壳融化成一种没有形体的物质,在它的体内流淌,只剩下大脑漂浮在这无尽海的深处。随着更强烈的控制信号贯穿脑海,一具全新的身体连接在大脑上迅速生长出来,线路取代了神经,钢铁取代了骨肉,ND粒子和电流取代了细胞与鲜血,这是一具可怕的躯体,仅凭它自身的坚硬与巨大就足够让大脑感到疼痛与恐惧,最终,他失去了原有的身躯、变成了战术装甲的大脑。一切都变得清晰且可感,一且又变得迟滞且缓慢,他通过AWT头部光电集成舱的传感设备,感知到无数战友在身边如定格一般缓慢地移动、破碎和死去,嘶喊声、叫骂声、呼号声混乱地交杂成一片,在这些带血的声音中,他恍惚听见了同一句话:“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在这句祭歌般旋律的反复吟咏之中,他从天空中看到了自己的躯体、自己的座机,就像是传闻中濒死之人的意识漂浮到了空中,盘旋了两周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原来是“鳞”式无人机通过数据链传来的航拍侦察画面,与“重犀”数据中枢相连接的每一件武器平台感知设备,都已经成为他的眼睛了。他看见“蒲公英”倒坍在火焰中燃烧和凋零,曹勤吃力地将负伤的沈重拖到残骸一角,鲜血像喷泉一样从沈重颈部的弹片切口涌出来。这时那架“鳞”式无人机被防空火力击落了,来自天空的俯瞰归于尘土。
一台“鬣狗”式被派遣到了攻击锋线上,以火力射程为半径形成了一圈环状收割区,将被圆周触及的步兵们成片地碾倒啃噬,燃烧着的“蒲公英”尾梁被扫射炮火击中,哀鸣着砸落下来。曹勤嘶吼着寻找卫生员,为的不是救活注定已死的战友,而是为了得到一剂麻药好让沈重死得安宁一些,那台“鬣狗”式撞开直升机残骸压覆到他们头上,将阴影拂过那张濒死的脸庞。
两丛速射火力扫砸到“鬣狗”正面,胡峰的支援型“重犀”式紧跟在弹道后面冲撞进视野中央,那是曹勤能够清晰看到的最后一幕,两台战术装甲相撞的那一刻,简直就像是世界的一部分撞上了另一部分,身边的一切因此破碎崩塌,一片混乱的视野里再也看不清任何稳定的形象。“重犀”不再像是一辆人形的坦克、而像是一个穿着装甲的活人那样行动着,左臂将敌机持枪的右腕推到射界以外,迫使那支自动步枪对着空无一物的夜色挣扎嘶吼,右臂则同时沿着正轴线撞击在“鬣狗”的腰轴位置,将这台远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敌机向前方推开了一大段距离,这正好是“重犀”肩载双联重机炮的身管长度,两门机关炮沿着相同的角度整齐放平,黑洞洞地指向了敌机的前胸座舱。每一发炮弹冲出炮口时都会冒出一小团尾焰,不间断速射所接续起来的尾焰,像两道燃烧的长剑般从两门重机炮身管中轰鸣着掣出,布满密集镂孔的空冷式套管在高频后座力中剧烈震颤着,胡峰短暂地感受到自己原有的血肉之躯与现在的钢筋铁骨同时存在着,“重犀”腰部主传动轴仿佛一节节地连接到自己的脊椎上并与之熔铸为一体,并将肩部那疾风暴雨般的可怕后座力传导到脊髓和大脑,他能清楚听到炮闩不断抛壳又将下一发弹药推进膛室的沉重撞击声,感受到那两门机关炮上的每一处零件都像自己的骨骼与关节一样运转震动,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速射重弹头几乎是刚一冲出炮口就直接轰击在了敌机装甲上,嵌入那残破的机体去挤占和取代它的体积与质量,将原有的部件一点点冲击成形状各异的残片撕扯下来。汹涌抛落的弹壳流失着“重犀”供弹舱的重量,四散飞溅的碎铁崩解着“鬣狗”主装甲的形状,炮击火力将强光一次次从天空的裂缝中撕扯涌出,夜色又一次次地将火光重新吞没回无底的黑暗,整片沙漠都在这光与暗的震荡翻涌之中剧烈摇颤。“鬣狗”轰然瘫砸下去,将躁动的一切沉降落地重归于平静,“重犀”则前进一步躲进“蒲公英”残骸后方,以躲避其他敌人的远程炮击,双臂同时向两侧展开,将肩部两门过热发红的机关炮高昂到夜空之中,让冷风拂去那些高温的烟雾。在同一时刻,沈重倒在“重犀”的脚边死去了,涣散的瞳孔中定格着一幕短暂的胜利。
一些战士试图向“灰狐”据守着的那处坡地突围,一大部分死于沿途炮火,一小部分鲜血淋漓地爬上了那处“安全岛”。合众国机战员试探着阻隔在他们与“呐喊”高地之间,用机体挡住零星飞来的流弹,以此作为一种友好的表示。伤兵们则推举出了他们之中枪法最好的一个,将所有弹药交给他,绕过“灰狐”的遮护,向着“呐喊”高地作几乎没有准头的狙击。
“灰狐”机战员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种没有多大意义的顽固:“呼叫‘油泵’,我们现在能够从侧面打击到那座雷达阵地。”
拉姆斯·克鲁德从代号“油泵”的指挥讯道进行应答:“禁止行动。WINGS借助从雷达数据库里缴获到的信号匹配信息,能够更轻易地反制那架共和国隐形机,对我们的威胁却非常有限,这座雷达现在是一枚只扎共和国的钉子,留着它阻止兰岭方向的空军力量横插一脚进来,对我们来说更有好处。等‘瘟神’那边抽出手来,再集中力量把那座卫星塔完好地夺过来。”
“明白。”“灰狐”机战员继续警备着“呐喊”高地所在方向,“看来,剩下的红脑壳只能守着火车等死了。”
守备着另一侧的僚机驾驶员却在这时惊呼起来:“瞧啊,那帮疯子!他们反击了!他们摸不到雷达阵地的边儿就会死光的!”
T-129艰难恢复了沉缓的移动,前方不是突围与生命,而是阻击和死亡,不足半数的残兵涌入各自距离最近的车厢,众多不同的声音混乱催促着快走、快冲、快出发,在残破的火车头上空凝聚成一面无形的旗帜,飘摇声中嘶吼着:死在离“呐喊”高地更近的地方!汽笛声再次嘶鸣,车轮震动着铁轨的接缝,那是只有被战争与死亡磨打得粗糙不堪的生命才能奏出的野蛮交响。在T-129冲向炮火的那一刻,胡峰从另一侧劈入了“呐喊”高地外围警戒区,钳形攻势迫使守敌将阻击火力分散到了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隐藏在暗处的WINGS机体交织成一道道拦阻火力向胡峰直射而去,他在看到炮火之前,就先接收到了防御系统传感器的告警信息,他的大脑思考着要如何躲避,却没有任何物理的凭依能够作用于这具“重犀”的身体,仿佛只能靠这颗2斤8两重的脑子来推动几十吨的钢铁,机体对脑电波指令的反馈信号导入大脑皮层,给他压抑已久的苦闷暴怒带来了剧烈的爆发和同样剧烈的痛苦,“重犀”以一个大得离谱的幅度避开了第一发炮火,差点儿在惯性中失去平衡而自己摔翻过去。第二发炮火袭来时,胡峰学会了将火控系统链入大脑来辅助进行弹道计算,并愕然发现,只需要极其轻微的机动距离与角度,就足够完成安全规避,这回的机动动作要平稳得多,“重犀”紧紧贴着径直飞来的弹头擦了过去,他第一次感受到驾驶舱里的视野不是“太高了”而是“太大了”,并终于开始适应如何用一具大得多的身体、在一个小得多的世界里横冲直撞。
同样启动了脑波交互驾驶的梁原座机隔着数百米间距跟进,在更靠后的位置,他能够对胡峰诱发的那些敌方阻击炮火进行精准观瞄测算,肩载加榴炮转动与开火时的震动直接冲击着大脑,令他感受到巨大的恐惧与同等的骄傲,恐惧是因为这具机体竟然要承受如此强烈的后坐力,骄傲则是因为它竟然承受住了这种后坐力。阻击火力紧咬在胡峰背后一一闪过,就像是黑夜中暴露出了敌人警戒防御的一颗颗瞳孔反光,梁原则以同样耀眼的加榴炮火力一一将其准确刺瞎。
一道遥远得多的狙击光束照亮了夜空,击中了从另一侧突进的T-129,燃烧的车身在铁轨上拖曳成一道熊熊的尾迹,这为负责观测索敌的梁原标示了主攻方向:“是雷达侧面的副高地!”
那是稍矮于“呐喊”雷达主阵地的一处小高地,配备有高射机关炮用于填补低空火力盲区。轰响不断的T-129吸引了此地的火力,同时也将隐藏在其上的狙击式“骑兵”机暴露了出来。如果放慢速度逐一拔除外围守敌,只会成为“骑兵”式居高临下的狙击靶子,胡峰径直以高速贯穿警戒区直插副高地,梁原不断以反击火力压制住两翼敌军,防止他们阻断突击路线。燃烧的T-129惊人地在数十秒内拐过铁轨抵进到副高地底部,士兵们从烈火翻腾的车厢中跳下来,开始攀登那道陡峭的斜坡,顶部的WINGS士兵将防空机关炮俯低下来进行阻击,弹雨从一侧开始逐一向另一侧覆盖间隔很大的散兵线,先后被打碎的士兵在坡地上涂抹成一道渐渐接近坡顶的斜线,位于这条斜线顶点的几名战士,在被击毙之前将榴弹成片地抛投进了防空炮位,被爆炸掀翻的机关炮砸落在阵地上燃烧起来,跟进而来的第二道散兵线随即被阻挡在了这条燃烧的壕沟之前,那台高踞于顶点的“骑兵”机俯下机炮组件扫射着进退两难的步兵们。在飞溅的火光、叫骂与死亡之中,副高地颤抖起来,梁原的支援型“重犀”轰鸣着从后方踏过了那道燃烧的烈火,它将加榴炮折叠在背后,借助人型构造攀爬上了对于旧式驾驶系统而言根本不可逾越的坡地地形,被压制的步兵们争相从那巨大的双足附近向两侧散开。梁原在俯身避开狙击光束的同时,将折叠于背部的加榴炮重新载入肩部开了火,手持的自动步枪则向侧面偏移了一大段,与加榴炮火力形成一道夹角进行扫射,“骑兵”机在躲避加榴炮击的同时,便一头撞在了自动步枪的夹击火力之上,N加农和近防机炮组件先后从两肩挂载位上被切落下来。在敌机来得及展开气垫滑橇高速脱离之前,梁原启动了背部引擎喷口迎面冲去,从侧面将“骑兵”式从高高的坡顶撞翻下去,扭曲瘫痪的机体滚落着消失在了坡底阴影之中。
一处位置合适的阵地足够支撑起整片战场,副高地距离“呐喊”高地只有数百米,是步枪都能打到的距离,战士们全部撤离几乎燃烧殆尽的T-129转移到坡顶,用手中一切能够击发的武器向着那座显眼的雷达开火。“呐喊”高地自落入WINGS手中以来第一次受到了攻击,在弹雨击打之下,高大的雷达天线就像一面暴风雨的残帆般摇摇欲坠。
“那帮乡巴佬爬上副高地了!”“把们拱下去,不能让卫星塔受损!”守卫“呐喊”高地的所有WINGS机体纷纷集中到副高地方向进行反击,双方相互压制的火力成片砸落在敌对阵地上,两座高地就好像两艘搁浅在沙海上的大船,无处可逃地爆发着近距离干舷炮击战。外围警戒区的敌人聚拢过来试图夺回副高地,胡峰座机坐倒在坡地斜面上,用低俯的肩载机关炮将他们一次次驱散。“呐喊”阵地上的约修亚座机冒着弹雨顶到了高地边缘,以最大功率击发的狙击光束犁扫着对面狭窄的岩架,沿途的士兵们就像被强光照耀的阴影一样消失了。梁原座机像墓碑一样坐倒在遍地死尸之间,迎着扫射而来的能量光束瞄准了雷达基座:“人要死光啦!”
就在约修亚调整着光束功率,向对面最显眼的那台炮击型“重犀”扫过去的时候,两台僚机从后方炸摔到他的座机身侧,背部引擎均被来自后方的火力贯穿。约修亚当即放弃攻击转身警戒,看到先前脱离了战斗的“青霭”正从失去防御的另一侧跃上“呐喊”高地,残破的肩部“钢羽”结构使整台机体就像是一只折翼坠地的猛禽。约修亚的N加农在重新击发之前,便被“青霭”准确的火力切断,他随即平展开气垫滑橇退下了高地,梁原的直射炮火在这时击中了雷达底座,“呐喊”雷达被剧烈的殉爆高高掀翻到空中,碎裂成无数燃烧的残片砸散到高地周围。
在雷达被毁灭的同时,孙衡注意到机载雷达屏的边缘,有一处模糊的反射光点一闪而过,直到导弹的呼啸声向着防空阵地俯冲下来,他才意识到,那是“潜龙”改型打开导弹舱进行攻击时短暂破坏机身外形所留下的残影,随着雷达扫描波束的消失,她抓住攻击窗口突入了防空区,远程导弹准确砸落在那些被敌人夺占的防空导弹阵地上,覆盖着战场上方的防空体系无形地崩解破碎了,卫星塔在一片火海中轰然崩塌。
还活着的人踩着死者的鲜血,爬上了只剩下雷达基座的“呐喊”高地,再也没有更高的阵地压覆在头顶,再也没有被敌人夺占的雷达天线遮断着天空,炮火和死亡已经随着星辰与月亮降落大地,一双双麻木的眼睛从战场上抬起来,看到了一片辽阔而死寂的黎明。
“鹰身女妖”的远程支援炮火砸入包围圈中,将又一台“灰狐”摧瘫倒地,“阿提拉”突破这处狭窄的缺口,将背部引擎喷口扭向下方,瞬发喷射流托举着沉重的机体跃向半空,将巨大吨位踩砸在迎击的合众国机体头舱上,就在他再次跃起向包围圈外落去的时候,两枚空地导弹凌空击中了“阿提拉”的正面装甲,爆炸冲击波将其狠狠砸摔回了包围圈里。
围上去的“灰狐”小队再次被反击火力逼退,意外地看着“阿提拉”再次站立起来:“这家伙的皮到底有多厚!?”
“继续拉开距离,用枪械火力牵制住他,呼叫舰载机中队尽快把那台远程支援机揪出来干掉!”缪伦贝克根据从东京战斗活下来的经验指挥着新队员们,“‘爱达’的联网运算完成了没有?”
“‘油泵’呼叫‘瘟神’。”拉姆斯·克鲁德呼叫了缪伦贝克的战术代号,“数据链已经建立完成,你可以自由使用‘爱达’的算力资源。”
缪伦贝克满意地链入电子战侵入系统,启动界面图徽上出现了一位女性的侧面剪影图案:“让我们看看深海鱼的背后藏着些什么人!”
“灰狐”小队将火力集中到那台不死的怪物身上,被装甲弹开的弹雨溅射成丛丛火花,“阿提拉”在这些火苗的包围之下,就像一块沉重坚硬的钻石在闪闪发光。王京虎感到滚烫的鲜血从撞破的额角流下来,浸入了电子义眼与眼眶的连接处,闪烁不止的周视屏幕上,刚刚发射导弹击中了他的“鳞”式无人机正从上空掠过:“雷达阵地被端掉了么?诺登海姆小姐,真希望你许诺的‘接应’不是呐喊助威!”
“接应会按时到达,忙好你手头上的事。”诺登海姆简短的答复刚刚结束,通讯屏幕便陷入一片警报,闪烁的红字显示道:“遭遇系统入侵!”
“短时间内就突破了WINGS的系统防御?”王京虎迅速查看着系统防御情况,“这种级别的算力……是超级计算机么?”
爱达·洛芙莱斯——或称奥古斯特·爱达·拜伦,从“战斗诗人”拜伦的血脉中诞生的“数字女王”,在电子计算机尚未发明的时代,就为纯机械结构的差分机编写了历史上第一种电脑运算程序,继成为合众国国国防部军用编程语言的名称之后,她的名字又被引用为新一代超级计算机的代号。在强大的运算功率支持之下,电子战系统对WINGS复杂坚固的系统防御进行了蛮力式的破拆,缪伦贝克在与WINGS对抗的战争史上,首次窥见了这个佣兵组织隐藏在数字代码之海深处的隐秘,复杂的通讯体系结构,就像缓缓拂去暗雾的迷宫俯视图一样在他面前展现出来,他不断锁定和突破着中继通讯节点,将隐藏的部分一片片暴露在阳光之下,当“爱达”触及到这一通讯系统结构最深处的源点时,缪伦贝克链入了113小队通讯中枢的外接光学设备,躲藏在指挥体系最中心的一切开始闪烁着显现到屏幕上。
不了解她的人第一次看到这张脸时,并不会像缪伦贝克那样感到本能的惊惧,这张面庞是很适合绘在油画上,作为一种悦目的观赏,麦浪一样的长发在两鬓位置卷成刨花一样的形状散落到肩上。但缪伦贝克认识她:CIA行动处的克蕾雅。
克蕾雅站在113队机体搭载舰“亚当”号的舰桥指挥室内,看着防御系统同时也将缪伦贝克那张惊愕的脸显示到了屏幕上,就像看到了些很有趣的事情般微笑起来:“居然找到了这里,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毅力!不过,总盯着女士看可不礼貌,bye~”
WINGS的防御反制将系统渠道切断了,陷入黑暗的屏幕上传来拉姆斯·克鲁德的催促:“‘瘟神’,停止行动立即撤离!侦测到敌军优势兵力正在靠近!”
诺登海姆从卫星塔被摧毁之后的废墟中站起来,即使交杂着伤口、鲜血和破碎的眼镜,那张脸庞仍然苍白而淡漠,露出了一抹不像笑容的笑容:“今日的盛会才刚刚开始。”
在她头顶辽阔的天空中,WINGS空中运输集群正排列成一支无边的飞行舰队,遮蔽了远方天际线上刚刚破晓的黎明。
与WINGS敌对的人们直到这一刻才渐渐意识到,2045年12月是WINGS在全球其他地区活动最低迷的月份——他们将收缩起来的所有力量全都投入到了西亚战场,发起了一场与历次小规模特种行动截然不同的战役级进攻。克蕾雅做到了一名战役指挥官所能做到最平凡、同时也是最高明的事情:保障后勤。她避开了所有对手的注意,默默地将惊人的兵力、运输力量与后勤储备囤积到了西亚自治领反对派的控制区域,当WINGS想要打破战线平衡的那一刻到来,所有这些满溢的力量便会越过决堤的军事分界线,自然而然地涌流到他们敌人的领土上去。
彼列卡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在溃退,他被这股洪流裹挟着从边境线奔流到“碎叶”实验场腹地,一直冲涌至那座标志性的试爆塔下才勉强停住。所有能发声的设备都在凄厉嘶鸣着防空警报,守卫实验场的国防军部队混乱得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正在沉没的大陆上。炮火时远时近地砸落在试爆塔周围,但都因为距离太远和近防火力干扰而没有准头。彼列卡想要在人群中找到萨瓦科夫,却意外看到一道单薄瘦小的身影,飘在塔前的钢结构观察桥上:“是那个‘拇指姑娘’!”
诺拉独自站在观察桥的正中点,战争像洪水一样在她的脚下汹涌着。她低头看了看怀表上的时间,感觉到体内那颗ND矿石正随着心率而有节奏地搏动。她将手中的怀表扣上,叹息着仰头望向塔尖之上摇摇欲坠的天空:“要是再有四个月就好了。”无线电通讯被打开了,她在受到干扰的讯道里说:“‘把窗推开’。”
那是“碎叶”实验项目的暗语,代表“升塔试爆”的意思。
在试爆塔四根主梁的正中间,一颗方鼎大小的正多面体被固定到了保护架上,在起重塔架的牵引下,向着塔尖的试爆区缓缓移动,远观有如一颗黑沉的星星正在升起。
合众国“灰狐”小队再次挂载到了“候鸟”载具的机翼之下重新升空,地面上一切所见的部队都在朝沙漠深处溃退,看着遮蔽天空的“渡鸦”舰队和随行护航的无人机群川梭而过,他们第一次感到天空不再属于自己了。缪伦贝克忙于进行撤离之前最后的作战序列清点,发现盟约的AWT小队不见了。BTF部队A队是由NAU最早一批成员国联合组建的,“肯尼迪”号战斗群上因此也搭载了一支配备有“掷弹兵”式AWT的盟约突击队,,战斗开始之前,他们紧随在第一波舰载机编队和第二波“灰狐”编队之后,作为第三波打击力量乘舰载重型直升机出发,但在战斗期间缪伦贝克却始终未能联系到他们:“呼叫‘掷弹兵’,你们在搞什么鬼?”
“掷弹兵”小队的讯道里,传来的却是里诺的声音:“‘伊阿古’呼叫‘瘟神’,我和‘掷弹兵’小队在一起,他们刚刚趁乱把我从西亚人的监狱里捞出来。”
缪伦贝克从中嗅到了些自行其是的气息:“你不应该调动A队兵力擅自行动,我本可以亲自去帮你们。”
“像20年前在‘北溪’那样帮吗?”里诺反讽道,“谢了,我还是更信得过自己人。”
缪伦贝克承认自己确实把里诺给忘了,但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个疑惑:“北溪在哪儿?”
缪伦贝克那真诚的茫然令里诺发笑:“你还是关心这个吧!”
在“掷弹兵”小队传来的侦察影像上,缪伦贝克看到那颗多面体正在升上试爆塔:“他们已经把弹头造出来了!?这帮西亚乡巴佬为什么非要把战略实验场修在这么靠近边境的地方?”
“我早就说过,放任自治领那帮无赖吞并列塔会打破对峙平衡,不是什么好事儿。西亚人缩在这么一点儿可怜巴巴的国土上,已经找不出第二片像样的荒地来进行试爆了。”
缪伦贝克将侦察画面上的弹头放大:“你确认这颗核弹能炸开么?情报部门一直认为‘碎叶’实验场只是个战略欺骗的幌子,这里没有任何支持核武器制造的配套设施。”
西亚没有铀矿和钚制备工业,但却临近最大的ND物质富集区,共和国为他们援建的‘春晓’深海桥,就浮在已勘明的深海ND矿田正上方;
‘碎叶’实验场没有建立重水工厂和反应堆,却有完备的ND反应炉工业体系;
共和国与联邦派来支援的科研人员里没有一个核工业专家,却有萨瓦科夫和孙彦这样的AWT设计师,而AWT最基础的研究项目就是ND能源可控反应;
‘碎叶’项目的总工程师诺拉没有核物理研究背景,却是ND粒子研究领域的专家……”
一个惊人的结论闪过了缪伦贝克的脑海:“那不是核弹头!?”
弹头升上了塔尖,工程部门报告道:“‘窗户打开了!’”
一种无形的恐惧突然从试爆塔上弥散开来,建造和守卫了这座实验场的人知道这里在研制“某种东西”,但却极少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标志性的正多面体结构,标志性的荒漠与试爆塔,现在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自己参与制造的是一枚热核武器,塔尖正下方就是它的爆心投影点,守卫试爆塔的部队开始争相溃逃,竭力躲避着那朵即将爆发的蘑菇云,只有诺拉还独自站在高塔面前,默然注视着那颗凝聚了自己全部力量的多面体。
这时,每一座广播塔中都回荡着什米尔的声音,沉沉压倒了一切警报、轰炸、恐惧与混乱:
“我是‘碎叶’实验场的负责人什米尔。一分钟前,代号为‘破晓窗台’的试爆弹头在实验塔顶部固定就位。它不是一枚核武器,而是一枚ND粒子弹头,它的爆炸不会对塔尖以下的区域造成伤害,而是用来将聚合反应之后的活跃态ND粒子扩散到打击半径以内,与触及到的稳定态ND元素发生中和湮灭反应,所有以ND能源驱动的武器平台,都会失去动力并陷入瘫痪,正在入侵我们国土的佣兵武装,将会因此丧失他们的主要作战力量!
我命令:作战区域内的全体国防军武装力量,以试爆塔为中心建立半径一公里的防区,直至‘破晓窗台’完成引爆,点火倒计时将在1分钟后开始。”
覆盖了整个实验区的大溃逃在一瞬间冻结了,并非所有人都能听懂什米尔提到的那些术语,但所有人都突然意识到,自己参与制造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武器,它叫做“破晓窗台”,它就悬挂在塔顶上,它的爆炸不会伤害自己,它足以结束这场战争!西亚人的荣誉与自尊重新被点燃,凝聚在了塔尖那颗小小的黑点之上,逃亡中的部队调转集结,混乱中的人们涌向高塔,用装甲、炮火和血肉去抵挡从整片天空侵入而来的庞大舰队。他们的敌人听到了同一段话,以同样疯狂的劲头朝试爆塔汹涌扑来,燃烧的弹道嘶鸣着刺向天空,解除吊装的AWT雨点一样投落到战场上,两支军队在塔外一公里之限爆发着震天动地的决死碰撞。指挥中心内的试爆指令被广播塔百千重地放大,沉稳有力地回荡在战场上空:
-“10,9,8,7,6,5,4,3,2,1,起爆!”
“破晓窗台”的爆心投影点落在了试爆塔基座正中心,塔尖突然绽放开来,形成一团花冠状的光影扩散在大地上。预想中的巨响和震颤并没有到来,只有一道凝蓝色的强光出现在空中,像一顶硕大无比的冠冕,呈环状向试爆塔之外的每一个方向扫过。塔底的人们在剧烈耳鸣中陷入了一片沉寂,他们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看到随爆炸而生成的棉花状烟雾弥漫在天地之间,从低空错落层叠到高空、从日出线无尽摆列到日落线的“渡鸦”运输舰,全都轻缈地隐现在半透明的烟云后面,像是无数悬浮在天空的黑色羽毛,像是冻结在了冰层中将要永远沉睡的战争遗迹。没有人出声,最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人开始默数,加入默数的人越来越多,尘埃中搏动着心跳的频率,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些环绕着爆心投影点的运输舰坠落下来。五秒过去了,十秒过去了,天空死一般地静止,它们怎么还没落下来?
烟云缓缓散去,他们看到第一艘“渡鸦”的舰艏从云层后面透了出来,更多“渡鸦”接连冲破烟幕,将ND动力引擎的轰鸣再次充斥了天空,它们还在前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什米尔在指挥中心凝视着被爆炸从中腰部位折断的残塔,拿起了手边的专线话筒,这条线路直通迎春花港的临时总理府,电话那边的人们,正在等待什米尔对他们说:“启明星亮了。”这是代表“破晓窗台”试爆成功的隐语。
试爆失败了!整个西亚的苦难、血泪与汗水,都在这次没有任何效果的普通爆炸中烟消云散,强敌仍然驱动着千百吨重的钢铁向他们践踏而来!没有人再向飞临头顶的“渡鸦”开火,他们的荣誉与尊严,变作了成倍重的苦难与屈辱反击到自身,压垮了一整支军队的意志,再也没人能够阻止溃逃了!
海啸般的溃散之中,诺拉像一片羽毛般从观察桥上飘落进尘土,在这场赛跑中,她输了,ND粒子在她彻底了解它们之前就扩散到了整个供血系统,试爆失败的那一刻,ND元素触及了她的心脏。无数双脚在她身边踏过,只有担任护理医生的晴好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副瘦弱的躯体每过一秒就更重一点儿,增加的正是死亡的重量。透过纷乱的人影,诺拉看到那无效的ND爆云还在绽放,试爆塔在那热烈的背景下支离坍塌,与回忆中那座燃烧的摩天轮形成了怪异的重合,晴好感到她的泪水滴落在肩上,她就像多年前那个伤痛而恐惧的孩子般哭了起来。哭声止息之后,她死去了。
晴好也在哭,她望向每一个从身边逃过的人,却又很清楚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提供任何帮助。“渡鸦”运输舰降低到一个庞大得可怕的高度,巨兽一样从她身周的低空中缓缓移过,“青霭”在她前方数百米的位置轰鸣着,用残破的机体击毁着数倍向她压来的敌机。她千方百计地想要带诺拉离开,但那样多的伤员在嘶喊,她是医生,医生要救活人而不是救死人,她终于把那孩子放下了。在她拖起别的伤员远离时,满地死者中已经辨不出诺拉的身影了。晴好将会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记得她的笑容与哭声,但战争与科学不记得,它们寥寥记下有过一个叫诺拉的人曾出生和死去,她是多米尼克博士的女儿,是矿石病的零号病人,在首次研究ND粒子弹头的实验中平庸地失败了,形成短短几行字被记录下来,这就是历史。
阿莫法是少数还在战斗的人之一,绘有“沙漠之花”的“灰狐”式在潮水般的溃军头顶盘旋着,在无线电讯道里鼓舞他们、辱骂他们、逼迫他们回过头去战斗,但十秒试爆倒计时内失去的胜利,用千百人的性命也无法再挽回。在远方,她看到了另一条锋线,敌人的锋线,前进、胜利、气势恢宏、宽阔无比,将荒芜的沙漠与废弃的实验场吞没到不断沦陷的国土中去,“行刑者”那标志性的纵列双探灯头舱傲岸地昂起在锋线最前端,巨大粗壮的机械臂上没有持枪,却像展示战利品一样高高抬起,每一只钢铁的手指上,都像绞刑架一样吊着一具遗体,在最中间那名死者垂落散乱的头发后面,阿莫法透过光学传感器清楚地看到了诺拉的脸。
她像一头失去了幼儿的母兽般疯狂起来,俯冲又拉升地向着敌人足足攻击了四次,忠实的“狐步舞”队员们紧紧驾机跟随在她两翼,一个接一个坠落死去,“沙漠花”却诅咒般的没有挨上哪怕一块弹片。她突然看到了一种很可能会实现的前景:自治领反对派会直抵海岸线,吞下西亚的所有领土,她这个在屡次激战中都死不了的王牌机战员,将要在那颠倒黑白的法庭上,以荒诞可笑的“叛国”罪名被审判和公决。她没来由地同时想起了里诺,那家伙在西亚空军担任法语教师时,直接拿一本大部头的原文小说做为法语教科书,阿莫法学了好几章,还以为那是一部关于滑铁卢战役的战史,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雨果的《悲惨世界》,其中某一章的结尾骇人地在她脑海里震荡着:“这苦命人!他是要活下来吃自己人枪子儿的!”
“什米尔,你许诺的胜利和光荣实在太遥远,眼前的失败和屈辱又太深重了!”阿莫法作了这无人聆听的告别,俯身冲向了沦陷的大地,在第五次攻击中断去了“行刑者”的右臂,让那些受辱的灵魂坠落下去重新拥抱尘土。就在她瞄准了敌机的座舱时,一枚电磁轨道炮的动能弹头击断了她的腰部主传动轴,“鹰身女妖”从后方踏上前来,将仍然试图反击的半截“灰狐”机体悬举到了半空中,侧倒的“行刑者”重新站起,以左臂抬起武器轰碎了“灰狐”的驾驶舱,那绘着“沙漠花”的装甲碎片纷纷零落到尘埃里去了。
在“沙漠花”通讯信号消失的那一刻,正坐在直升机里撤离的什米尔再三向卫兵们保证自己绝不会自杀之后,便独自躲进了那间封闭的机舱里。舱墙很厚,卫兵们没有听见他的哭声。
第一缕阳光洒落到沙漠边缘,那辆“切布拉什卡”火箭炮再次攀上山岗,开始了今日的例行值勤。炮兵班熟练地将炮口修正到预定诸元,炮组指挥员骑着马到通信车那儿去领取今天的出勤命令。他在完成指令译码时略微皱了下眉头,千百日来的悠闲常规被打破了,命令要求他们向预定坐标位置开火。
遥远的地域阻隔,“碎叶”基地鲜与与外界驻军进行通信的隐秘性,使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正发生在沙漠另一端的灾难。炮组指挥员将马牵到山岩后面藏好,迎着晨风重重挥下了红色的指令旗,早已架好炮位的“切布拉什卡”震耳地呼啸起来,直到将两组发射窠全部打空为止。他们望着蜂群般的火箭弹消失在天际线另一侧,并不知道自己打中了什么东西。
直到战争结束他们都不曾知晓,自己那一天奉命轰击的标定位置正是“碎叶”实验场,这支炮兵组是西亚国防军预留下来的一道保险,他们每日到同一阵地、对着同一方位进行瞄准值勤,就是为了在实验场沦陷的最坏情况发生之时,能够在第一时间投入炮火毁灭一切。在互不可见的远方,还有好几支炮兵班组同时与他们执行了同一道命令,自不同方位发射的炮雨在“碎叶”实验场上空汇合,燃烧成一片怒涌的火海砸下云层,将正在沦陷的实验场、正在侵入的敌人,不可避免地也包括一部分未及逃出炮击区的溃军,共同淹没在了炼狱之下。炮兵指挥员已经忘记了昨日在雨中值勤时看到过的那列火车,更无法相信车上的一部分人此时正埋葬在他的炮火中死去,双方都不曾想象,他们的命运竟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联系了起来。
炮火密集得甚至把几艘“渡鸦”运输舰都从空中砸了下去。几台“鬣狗”式挣扎着残破不堪的机体从滚滚烟尘中蹒跚而出,随即被两道凶猛的交叉火力砸碎在地,胡峰和梁原的座机分别扼守在公路两侧,各自将双足蹲踞到最大跨度以承受强劲的后坐力,被高温炙烤成暗红色的武器身管,将滚烫的弹雨呈剪形封锁到前方,击毁了所有敢于追击而来的敌人。硝烟像一条条残破的丝带,从焦黑的残骸上柔曼地飘向天空,透过这些轻缈的烟尘,一架运-35沿着下斜线朝两台“重犀”头顶压来。在失去“碎叶”实验场的这一悲怆日,唯一使人高兴的事情就是看见一架“鸿鹄”运输机,两人抬头望着那仿佛触手可及的宽阔机腹,清楚地看到起落架正缓慢伸展开来,从不曾觉得它的流线形像现在这样优美、主翼的后掠角度像现在这样壮观,它消失在了公路延伸指向的山岭之间,标示出了隐藏在那些岩架与荒沙之间的机场所在。从机舱向下俯瞰,会看到那些形状规整的野战跑道零星但醒目地散落在崇山峻岭之间,就像在起伏汹涌的怒涛之中露出海面的一片片甲板。战争打响以来,担任战区指挥员的孙衡始终致力于与敌人同样的事:后勤。夺取兰岭机场,意味着架起了一座跨越沃库米尔冰川的空中桥,这些邮票般散落的野战跑道,就是空桥落足于“碎叶”实验场的一座座桥墩。但天堑般的冰川,使这座天空桥的运输效率横遭折损,在同样的时间内投入同样的运力,敌人将能从地形平坦的自治领控制区向前线输送更大的吨位,胜利因此被葬送了,但失败却能由这些精心修建的跑道和投入了同样心力的空运计划加以挽救,在两台“重犀”所扼守的路口背后,黑压压的溃军正挣扎着穿过那些汹涌的山岩,向这些通往天空的“桥墩”聚集而去。每当他们看到一架从兰岭飞来的运输机,就意味着有更多人能够活下来。
“你觉得能活多少人?”胡峰狠狠地从炮膛中抽出几枚卡壳的哑弹。
“不知道,”梁原利用加榴炮观瞄镜警示着公路,“多活一个算一个。”
在他们背后的其中一座野战机场上,刚刚抵达的潘何秋正打量着跑道:“我们原本是会死在这儿的。”
跑道上横倒着两台被摧毁的WINGS机体,他们出乎意料地绕过外围阻击线,掐断了这处足以致命的机场运输动脉,但却在取得这一冒险胜利之际死去了,只留下一堆焦灼的钢铁迎接风尘仆仆的逃亡者们。曹勤观察了一下机体上的创口:“他们是被什么人干掉的?”
彼列卡用单兵探测仪器进行了环境扫描:“检测到铀元素反应!是‘俾斯麦’炮!”
等待撤离的队伍陷入了一片惊恐躁动。潘何秋跑到远离残骸的上风处刚刚站定,却意外地看见,跑道另一侧有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也正看着他,两人呆立了一两秒钟,然后各自寻找掩体躲了起来,曹勤、彼列卡等人涌到潘何秋身周形成环向警戒,对面则轰响两声,从塔台后头拐出来一台盟约生产的“掷弹兵”式AWT。战士们慌忙分散卧倒,那台“掷弹兵”则将沉重的“俾斯麦”炮对着这边,却迟迟没有决定要不要开火。
“胡子和梁子就在外头断后,要叫过来压场子么?”曹勤问道。
潘何秋摇了摇头,捡起一顶残破的地勤帽伸出去甩了甩:“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对面马上有个声音回应道:“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
“别开枪,我要出去了!”潘何秋觉得对面没有什么意见,便壮着胆子站了出去,看见里诺从那台“掷弹兵”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双方抄家伙的人都没吭气,紧张地注视着两人走到跑道正中间攀谈起来。
“我和接应撤离的直升机组约好了在这儿会合,但他们显然晚点了。”里诺说,“那两台WINGS机体冒出来想抢这条跑道,‘掷弹兵’小队教了他们一点儿先来后到的礼仪。”
“接我撤离的运输机也计划在这儿降落,跑道宽得足够同时容纳我们双方的飞机。”潘何秋指了指空荡的主跑道,“候机总是无聊的。”
里诺赞同道:“我们也许有一些共同的话题可以打发时间。”
买卖就这么定下了。两人走进地勤人员的小岗亭,隔着一张落满灰的折叠桌分别坐下,各自的武装人员以岗亭为界,在外头保持着一段互不侵犯的距离,双方都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以示不带武器。“掷弹兵”式AWT沉鸣着把跑道上的WINGS机体残骸拖过窗外。
“你能拿出些什么情报来做这笔交易?”里诺听着远方越来越响的炮火,知道一切都得从速。
“那得看你想知道些什么。”潘何秋露出一副应有尽有的嘴脸来。
“第一,WINGS为什么要在今年10月份袭击东京?
第二,合众国在1992年的‘儒略行动’之后,已经半个世纪没有进行核试验了,他们为什么要在4月份试爆‘狂欢焰火’?
第三,共和国、联邦与合众国议定列塔停战的桌下密约之后,WINGS前线部队在9月24日上午8时正式停火,那比‘自治领’政权收到合众国发出的停火命令还要早上3个小时!为什么?”
“10月份,共和国、联邦与合众国在东京召开商讨建立BTF的军事峰会,WINGS的东京行动是为了破坏这次会谈……”潘何秋只用了一个回答,就让“生意伙伴”对他彻底失望了,里诺以一种看走了眼的愤懑语气骂道:“你是个蠢货!即使WINGS取得了东京行动的胜利,也根本没能对组建BTF的议程造成任何阻碍,恰恰相反,峰会三方因为直接感受到WINGS造成的共同威胁,而大大加快了BTF的组建进程。”
一发炮弹越过外围防线,炸在了机场一侧的山头上,巨响摇撼着小小的岗亭,火光透过窗口映亮了潘何秋的左脸与里诺的右脸。潘何秋伸手拍了拍落在头发里的灰:“你的这些疑问,恐怕我回答不了太多。也许你可以从布宜诺斯埃利斯的那件事着手查起。”
这种语焉不详的表态引起了里诺的警觉,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在套自己的话:“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件事。”
“你知道。”潘何秋肯定道,接着他用顿挫多变的语调讲了一大段奇怪的话,里诺听到第三句,才意识到他是在用两种不同的音调模仿一段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其内容在不知情者听来是很摸不着头脑的:
-“‘我明白!但你确定要接受那家公司的邀请么?’”
-“‘这是一个机会,80年来我们不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么?’”
-“‘要学会从敌人那里学习经验,难道你没读过毛语录么?’”
-“‘所以我们当年才会打败仗,不是么?先生们。’”
-“‘80年了还这么死板,难怪我们当年会战败。’”
里诺在这时接上了这段对话的最后一句:“‘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有钱的凯子们!’”
“好吧,我相信你确实了解这起事件。”里诺抚了一下额头,“2026年,CIA在布宜诺斯埃利斯监听到了这段…….第三帝国余孽分子之间的通话,开始和结束对话的那个人,被确认隶属于‘敖德萨’,也就是‘前SS成员组织’。
“CIA称他为‘沃尔夫冈’,这不是名字,而是‘敖德萨’组织中的一个职务,源自于条顿族传说中化身为狼、隐藏在密林中袭击侵略者的‘狼人’,在组织中负责为其他成员提供联络渠道和身份掩护。”潘何秋接上话头,以示自己的知情深度,“CIA因此将这段监听记录称为‘沃尔夫冈录音’。”
“诺拉·多米尼克博士把它泄漏了出来。我在调查军工巨头的黑钱出入时,看到了‘沃尔夫冈’这个人出现在交易对象里,”里诺两眼看着桌面,好像在观察那些被远方炮火震颤的灰尘,“他在通话录音里提到的‘那家公司’,是GENS聚合科技。”
潘何秋接上了话头:“也就是为盟约成员国承建‘掷弹兵’式AWT的那家军火商。”
“可是,到此为止,什么也查不下去了。”里诺的语调砸落在深深的沮丧中,“‘敖德萨’也好,WINGS也好,GENS聚合科技也好,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保护他们,阻碍了盟约各国情报人员对他们的调查。”
“该死的橡皮腿说对了,它来自我们的内部,来自我们顶层!”里诺把灼灼的眼睛抬了起来,“西伯利亚的胜利,足够你们在军事界和情报界再吹嘘至少三十年,但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这项荣誉落到了你们手里?盟约和合众国与WINGS接触和较量的次数、强度都要远高于你们,在长年累月的高频率对抗中,不要说一具机体了,为什么我们竟连一点儿装甲残屑都未能缴获过?”
潘何秋未曾注意过这个问题,但在里诺的提醒之下,他只略加思索,便预感到了一点儿苗头:“难道说,并不是你们没有缴获过,而是那些缴获被隐瞒了?”
“隐瞒了,消失了!我们的军人用血和命换来的战利品,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里诺用大拇指点了点窗外正在清理跑道的那台“掷弹兵”,“坐在那台战术装甲里的机战兵叫赫克,他在米兰恐怖袭击事件中,用俾斯麦炮击伤过一台WINGS的‘骑兵’式,并且捡到了那种很难击穿的装甲残片,但他上报了自己的缴获和战绩,等待着成为NAU的英雄时,军队却声称那只是一块普通的锰钢碎片,他到负责测试的军工研究机构去求证,得到的回复却是碎片丢失了,那原本能够让盟约军用装甲获得跨代优势的猎获,像一缕烟似的没了!我不知道合众国那边的情况如何,但这类事件肯定不是个例!”
“这件事的难点在于,好几个看似互不相干的谜团缠结在一起,相互扰乱、相互遮掩,形成了一团密不透风的黑幕;但由此带来的好处是,只要查清了其中一个突破点,你就有可能把所有纠缠在一起的谜底连根拔起。”潘何秋把两手对抱在一起,“你得找到最初的原点从头查起,去捋一捋‘敖德萨组织’的发展脉络和成员更迭吧,肯定能查到2026年那一任‘沃尔夫冈’与GENS开始合作的蛛丝马迹。”
“如果连实实在在的装甲碎片都能被‘抹消’,想要隐藏起捕风捉影的组织信息就更简单了。”里诺早已试过了这条路,“德联邦最高法院以国家安全为由,拒绝提供任何关于这个组织的调查卷宗。”
“最高法院的卷宗是从哪儿来的?别忘了‘敖德萨’这个组织最初是怎么进入到情报部门关注之下的。”潘何秋的话令里诺的双眼闪起光来,“1964年早春,有人匿名寄了一包文件给波恩司法部,有人猜他也许是塞尔日·克拉斯菲尔德,或是西蒙·维森塔尔。文件里包含了‘敖德萨组织’所有主要成员的造册名单,也就是所谓的‘敖德萨档案’,按照联邦法案,这份原始卷宗的管理权归属于波恩司法部,你完全可以绕过最高法院去调取这第一手原稿,它现在还在波恩司法部的档案室里躺着呢!”
里诺僵坐在那儿,几乎没有注意到窗外震荡起航空引擎的轰响,一架运-35“鸿鹄”滑落在了跑道上,另一侧的圆形停机坪上空,前来接应“掷弹兵”小队的“海狮”式重型直升机正在悬缓降下。潘何秋站起来,把大衣重新披上:“班机到站。后会有期吧,朋友,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有更多新收获可以拿出来聊聊。”
“鸿鹄”与“海狮”分别消失在了不同方向的云层中。在最后一刻才赶来爬进尾舱的胡峰,掸了掸落满火药味的机战服来到潘何秋身边:“听说你跟那个‘教法语的’做了笔买卖,有油水么?”
潘何秋隔着舷窗,看着下方的机场像沉没了一样,随着运输机的爬升而急剧坠落进不断蔓延的战火之中:“我得知了盟约的同行们在查东京恐袭、核试验与WINGS幕后金主的事情,引了条路,指使他们去摸站在WINGS后面的那道影子,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回音的。”
一夜激战的铁路区,已经被向东推进的战线遗落在了后方。诺登海姆站在荒漠上,看着一片片巨大的阴影在面前踊动着:“虎,好好处理伤口吧,要是看到你在这次行动中刮花了脸,克蕾雅会心疼的。”
王京虎坐在“阿提拉”脚边,草草擦去脸上的血迹:“王八蛋!这一票回去要给老子加钱!加钱!”
不必担心上链基站被再一次地摧毁了,在他们面前的“呐喊”高地上,由“渡鸦”舰队运输来数倍冗余的工程组件,搭建起了一片合金树林般的卫星塔阵列,无形的电磁波束穿透大气层,缥缥缈缈地拴住了近地轨道上那枚黑沉沉的“布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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