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被抛下塔后经过长久下沉,穿过骨沼,来到灰白村落的故事。
“太好了,太好了......”那声音好像松了一口气。声音朦朦胧胧地从我上方流淌进我的耳朵,却好像仍浮在我的意识之外。
沙海,血液,坠落,撕扯。细颗粒的顺滑触感,砂与水流淌的细声,右手划过尖刺时被甩出的疼痛,鼻腔里愈发浓郁的血腥味。......我刚刚清醒的意识被记忆深海里涌上来的各种杂物搅得稀烂,完全没办法处理这些信息,甚至对这些感觉产生的时间先后都无法辨明清晰——但我却清清楚楚接受到了自己潜意识处理输出的结果,那是一种情感,是尚未被混乱大脑理清前因后果的——恐惧。
我惊恐地弹起身子,睁圆了双眼莫名开始捶打身下的木板。木板?嗯,是的,应该是床,木板床。拳尖的疼痛刺激我开始大口呼吸,是空气进来了,我的大脑在涌进清冷的空气之后渐渐开始恢复运作。
空气?我又深深吸了一口,终于确认周围没有了那该死的忽冷忽热的死水。
我回过头,循着刚刚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卷曲的棕色头发顺下两缕麻花辫,粗布的格子背带裙压住内衬的白色衬衣,一同被身材撑起。
我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或许是出于感激之情吧,又或许我只是想握她的手。但前倾的身子顿时天旋地转,栽倒在了床上。耳朵里闷闷的,温热的液体也从其中流出,划过左颊与上嘴唇滴到木床上。我没想弄脏恩人的卧榻的,真的。
“啊啊,你没事吧?你从水里掉进了村子,气压变化太大,你的耳朵承受不住的。”说着,她拿起身边地布料轻轻擦拭着我的耳廓。我模糊的视野里,她翠绿的瞳仁在焦急地闪烁。我很享受这种焦急。虽然时不时感觉到自己在情感上很自私,但我想,只是别人没把这些想法在意识里勾出轮廓、明确说出来,而我只是意识到了大家都会想的东西罢了。
她俯近的呼吸有种清香的气味,可能是药草的气味,我在塔上闻到过类似的草发出这样的清香。但这一瞬并没有太久,她就起身去桌上的脸盆那里搓洗布巾了。
“我......我在村子?村子,村子是哪儿?”我努力拨开混乱脑雾,拾措着合适的表达。语言有时候很难表达清楚某些过于抽象的感受,但目前看来还够用。
“啊,是的你到了我们的村子。村子在哪儿的话?嗯......应该说是在骨沼下面,在大断崖的上面?哈哈......不好意思啊,我没出过村子,也只能用自己看到过的地方做参照了。要不,要不你自己来看看?看看也许你就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地方了。来,我扶你,来。”她笑吟吟地一边擦着手一边走来。对于一个陌生人而言,她的热情反而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塔上的人们都不敢和陌生人多接触,谁知道哪天又因为什么事自己就被莫名送上了下降的链梯。大家虽然不说,但心里都明白,彼此一定是争斗的关系——因为我们一起算过,每次被送下去的人数都是相同的比例,那评定的标准绝对不仅仅是教士们说的“神的选择”。我不喜欢算清后大家的沉默,这种沉默弥散着一种无力感。
抬眼望去的那一刻,我着实有些怔住了——窗和死水隔着不到一臂距离,那水仿佛被一层膜隔绝在其外。在水中被高压蹂躏多时的我,可是亲身感受过胸廓几乎被压扁的痛苦。这一层薄薄的膜还在随着水纹起着波浪,又怎么可能撑住这么大的压力却不破?
“看那边!”女孩指向水中上方。我看到远处灰白的一片天空,那应该就是刚刚穿过的沙海吧。也该就是她刚才说的“骨沼”了。想到“天”上还有着咬人的异物,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还好这不是真的“天空”,以前从塔窗向外看到的真正的天虽然也是灰白色的,但肯定不会这么险恶。
我的目光赶紧从那不详的天上移开,向下看到许多根茎与树杈连接着坐落这个村落的大地,好像和那些横着长的树是一个品类。再向下便是熟悉的漆黑一片,一定就是女孩说的断崖了。
“我们村子传说是神用树支撑起来的,而我们现在就在一位神的肚子里。”女孩看着断崖下的黑暗说道。“那下面是什么呢?”我听见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句。
“我是从上面来的。路上好大一段我都浑浑噩噩的,都是没有一丝光亮的漆黑一片。一旦眼睛没有了可以聚焦的地方,头脑也很快就会没有办法运作了。而漫长黑暗的间隙遇到有光的地方,也都是些没什么好事的地方——巨大的尸骨、肚子开花横着立起大树的干尸......而这个村子,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有空气、有......有光亮的地方,是塔下第一个有好事的亮堂地方!”我顿了顿,说得太快,在此处才来得及咽了咽口水。“或许这里真的和神的旨意有关系吧!”我在说什么啊,我本不是会这么激动地在初见面的人面前侃侃而谈的人才对。这让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有些懊恼,我每次激动地谈论一般都不太会得到积极的回应,于是我早就不这么做了。
“啊!你这么说,我也开始觉得我们村子可能真的很厉害了!”她的语速也逐渐快起来了,我能感受到。“本来觉得村子呆久了很无聊,但是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点愿意继续待下去了。”
我本来想开玩笑说,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不出去看看也不太好吧。不过看见她翠绿的眼睛愈发热忱,我决定不这么说了。塔上的大家热衷于用理性辩驳彼此的话语,无论是批评还是赞同彼此,其言辞却有着理性特有的冰冷坚实。但面前的人却在没有严谨根据的情况下表达赞同我。......这多可笑啊,若是她去到塔上,教士们会严厉批评她的。我不想也变得可笑,这是我一贯认为应该遵从的守则,即使在塔上我也并不擅长遵从。
“对了,还没好好感谢你救了我呢。真的非常感谢!”我一向知道要懂礼数。
“哈哈哈,不用谢啦。其实,我还想谢谢你呢!”她转身向房间另一侧走去。
“谢我?不不,我没做什么吧,我记得。”我有些疑惑。
“今天正好是仪式的日子!”她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外面熙熙攘攘许多行人,不少路过的人先是一惊,之后便看着屋内窃窃私语。“你来的时机太巧了!这一定是神的安排!”
“‘外来人都是神的使徒,带领使徒于神像面前者,得赐福。’长老们都是这么说的!”她蹦蹦跳跳拉着茫然的我走着。“走吧!我们去仪式那里!你一定会很喜欢这里的!啊,愿神生长!”
我浑身一颤,这话语骤然把我拉回恍如隔世的那天——那天教士将我们抛下塔任我们坠落时,也说过这句祷词。而我在那之前,二十多年的教会学校生活里,从未听过这句祷词。
穿过广场上的人群时,我看见广场上站着的基本都是年轻人,有的是矮矮不过我肩头的孩子,有的是仿仿与我一般年纪的小伙子小姑娘。让我好奇的是,他们的背上都背着一个皮质的大包裹,如同一只只蜗牛背着与自己身形相当的厚壳伫立在广场上。
“妈妈,你看!外来人!”女孩一手拉着我,一边向一位女士挥手。
我还没来得及和那位惊讶的女士打招呼,熙熙攘攘的人群便骤然安静了下来。我抬头,才看见眼前矗立着高大的灰白色尖顶教堂,刚才耗费心力忙着应付路人的目光竟然此时才发现眼前的建筑如此宏伟。暗灰的底衬砖块更凸显出外层纹饰的洁白;教堂尖顶的半腰圆窗中向四周透出强烈而柔和的暖光,我这时才意识到这是这个村落唯一的主光源,如同太阳般普照着这片水下洞天,却只隐隐透着微弱的热量;巨大的飞扶拱正如同塔上所见的那样——塔上每层的八塔张开双臂扶持住中间的主塔——如今眼前的飞扶拱亦是这般托扶着教堂主体。
——教士说过,这意味着崇拜与支持。神也是需要人支持的。而另一个奇怪的修士却说,人们对于自己付出过的对象也更容易信服。那修士好像不怎么合群,所以他叫我记的话我只是记着,还没认真想过这些话的意思。(可写在学校后院遇到被排挤的奇怪修士达尔。主角在学校名列前茅,有组织力,但是心中始终焦躁,于是去安静的后院花园散心时和达尔相遇。)
一阵巨石摩擦轰鸣声后,正前方那巨大教堂的半开石门中走出了三个人,我仔细看着远处台阶上那几个人影,他们的装束看起来似乎都有些奇怪——
左起的第一人乍看起来就像一个锥形瓶(这是我在炼金术课上学到的器材名,用来形容那人锥形的下半身和长长的上半身再合适不过了),或说层叠起来的山丘。他穿着层层叠叠的盔甲,一层盖着一层向下叠去。盔甲是乳白色的,仔细看那材质的反光不像金属,倒像是石膏或是骨质,表面同磨砂般粗钝。盔甲的层层叠叠,覆盖头部的那层如牛仔帽檐向前上方翘起,顺着胸廓向下一层层覆盖,而到了腰部却非常纤细,同小腿那般粗细。下半身突然宽大起来,如带了裙撑的裙摆铺散开。我眯起眼睛,像看清那人的面孔,但阳光太强,阴影下根本辨不清楚,只隐约看见脸上戴着面具,嘴部似有线穿过孔洞彼此交错着缝着。
最右边地人颇为臃肿,若要说像什么动物,那一定是博物馆里的河豚。我小时候去过博物馆,在塔的一层,也只有塔的一层有博物馆。那时我最喜欢的就是博物馆,在教科书里学到“豪华”这个词的时候,我的脑中浮现的就是博物馆那华美的装潢。现在回想起来,这附庸在教会主塔旁的华美建筑和同一层其它的建筑都全然不同,常常会有穿着纯白衣服的研究员和塔上层来的贵族来往其间。不过对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馆里的暖气,让我身处其中有种安心感——也是它的温暖告诉我,这世上是有一处地方不会如我那时居住的塔底外围这般寒冷。而每当看到研究员和贵族乘着链梯回上层的时候,我就知道,上面也一定会是温暖的,因为他们好像很不习惯博物馆之外的环境,在街上看到他们一眼就能认出他们——身着华服的人在街上总是抖抖缩缩的。——也因此,眼前这河豚般的家伙莫名地赢得了我的好感。
而中间那位是一位女性。她的头上戴着的头冠如太阳光芒般辐射开金属线条,在顶点处线条又勾回呈装饰的纹样。她的双眼紧闭,细看才能发现眼帘处被缝起的线头。她的长裙摆似三层花瓣由腰间倒托起她的臀部与双腿,红与蓝黑双色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她的肌肤。“封闭”。她的紧缝的双眼和拘谨的装束不由的让我想到这二字。但她究竟为什么要封闭住自己呢?......
“那几位就是长老与圣女大人。”女孩满脸幸福地看向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还未及我理解她那幸福模样的因由,面前的人群就在这三位长老走下一段阶梯后,忽然齐刷刷地开始跪倒下来。
眼前一片低矮的背影之上,我见一座两人多高的巨大雕像因没有了遮挡而显现出来。那三个形貌与众不同的身影屹立其下,居于匍匐的村众之上。
“孩子,你和长老们已经说过我来了吗?”我有些紧张地低声询问女孩,一边被领着向阶梯上走去。
“没有哦。但是长老们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知道。”她说话时没看我,只是兴奋地望向上方。
踏足声,树叶声,除开这些声响,身前与身后万籁俱寂。
寂静带来一种神圣感,不知是不是万物都会在神圣之物前愿意放弃发声的权力,只是静静地等待或静观这一时刻将会发生的事。
我仰起的头让我迎面沐浴在教堂的暖光下,愈发靠近光源,就愈发温暖又刺眼。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被打成同一的暖白。
温暖的白,甚至有一瞬间使我忘却了自己身处陌生的异乡,而耽溺于包裹全身的温热之中。忽地,这柔软的白里有个圆润的声音刺破出来,唤向村众:“颂唱巴伦律典第一圣条!”
“啊!先来者啊!你嘱我必要饮你的血、啃你的骨!你嘱我道,是你的痛苦滋养了这片乐土、亦培育出我后来者顽强的精神!你的痛我知,你的愿我从!啊,愿生长!愿主生长!”村众齐齐起身咏唱,又随最后的祷词再次跪伏下去。
“愿主生长!”长老们仰起头,高举双臂捧向上空,如是应答道。
(从仪式前的出门准备与心理复杂斗争→......→来到广场。)
(交代——老人都是卧床多时,难以自理衣食住行;为了节省老人体力,而让老人待在包裹中去广场)
躺在床上的我还没睁开眼,但心跳的声音已经嘈杂到我无法继续躺下去了。
起身揉揉眼,朦胧的视线里望见奶奶躺在旁边的床上。蓬松柔软的虫毛毯盖在她的身上。床前的窗让白光铺在她身上,这也能让她更暖和些。
清晨的钟声从远处的教堂那飘荡而来,神圣而空灵。若不是这钟声闹醒了这位熟睡的老人,我一定不愿意去叫醒她。
杜萨奶奶一直是个很可爱的奶奶。她总是笑嘻嘻地和我说,我出生时她是第一个抱我的,所以我和她最亲。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的,我很爱杜萨奶奶。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也都是和奶奶一起渡过的:我们一起去断崖边兜住浮上来的东西,有时是小动物,有时是没见过的骨头,奶奶会把那些东西放进罐子里,每年生日的时候倒出来,微笑着和我说哪个物件是我几岁时捞到的。有许多我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奶奶说,不记得很正常,有她替我记着就好了。我们还一起去摸过罩住村子的厚膜,那种腥味好久都没有洗掉,奶奶不得不把那天穿的衣服拜托教会用炉火烧了;抓到的小肉虫也是奶奶替我保密,我们才能偷偷养了好几年,但最后肉虫饿死的时候,奶奶安慰了我好几天......奶奶和我说,在大天灾之前,我有爸爸和妈妈,他们也和奶奶一样爱着我。不过,奶奶说,我那时太小,不记得很正常,有她替我记着就好了。
但如今,杜萨奶奶在这床上已经躺了2年多了,衰老与疾病让她生活难以自理。每天早上需要我帮她擦洗身体,更换尿布。平躺久了也要帮她翻个身,不然背后会捂出疮来。我不敢想象无法自由活动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至少自己若是到了这地步,还不如赶快死去更好——若真是我替奶奶受苦又该有多好,看着奶奶这般受苦,我却无能为力,这更让我绝望。
但不可思议的是,奶奶除了半夜的呻吟,清醒时几乎没有抱怨过一句生活。她时常同以前一样笑着,稍稍转过不灵活的脖子,用微笑的眼睛望着我。在我给她换好尿布后,也总会有一句含糊的谢谢。
“杜,杜尔。”床榻的那边在呼唤我的名字,将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该,该,该准备了。”
奶奶背朝着我,忽然她开始颤抖——她用两只颤抖臂膀努力撑起身子,费劲地坐了起来。
白光中,我看见奶奶苍白干裂的嘴唇,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着窗外微笑了起来。
我一时有些失控,紧紧抱住了奶奶。在她瘦弱的肩头抽泣着。
“哎,杜尔,没事的,没事的。”老人轻轻拍着少年的臂膀。“今天是仪式的日子啊,是开心的日子啊。”
“奶奶很高兴啊,很高兴能再和杜尔一起出门,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奶奶还记着,衰老没有夺走她的记忆。她仍记得,杜尔的童年就是和杜萨奶奶在一起的时光。
随着长老与圣女向着村民们齐声应答,广场上的人们背的包裹忽然开始蠕动。接着,那些包裹下的两个孔洞里颤颤巍巍伸出皮肤松弛又布满斑块的双腿。那些肢体夹杂着一种“人的臭味”,是一种衰老后人的臭味。教士们带我们去过塔中围的养老院照顾老人,那里也弥漫着这种气味,但没有此处的这般浓郁。那时我们被教导要尊敬老人,于是我靠着毅力,强忍着气味熬过去了。
也因这“难忘”的回忆,我第一时间就明白那些包裹里装的一定是老人了。震惊与疑惑之余,难以压抑的还有厌恶——那些伸出的肢体全都已经汗津津的了,不知是早前蜷缩在包裹中被自己浓重的呼吸所打湿,还是因为身前背负者的热烈体温。总之,那种如同塑料有了生命,彼此拥挤在一起又闷出了浓汗的恶心刺激气味不断在广场上弥散激荡。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何要将老人装在包裹里?又为何在此时保持着这种姿势,却从包裹里放出老人的双腿?
我向女孩与女士投出疑惑的目光,而她们没看我。周围纷纷扰扰嘈杂的环境也让我没有机会开口询问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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