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坐在一片公园开阔的草地上,时间正值初夏,蓝得如同是清澈海水般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微风拂过,带着盛夏即将到来时那种特有的清新味道。
周围零散错落着和我一样前来享受周末里休闲时光的人,在草地上铺起样式各异的野餐垫,或坐或躺地在上面寻找到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和我一样享受着生活中难得的闲暇。远处有孩子的草地上嬉闹,几对情侣在打羽毛球,几只金毛寻回犬、拉布拉多和边牧三五成群地在更远的地方互相追赶。城市的喧嚣与嘈杂离这里很远,想必是被公园草地周围进行种植的观赏树林统统拦在了外面。
在这里,生活看得更像生活本来应该有的样子,悠闲、轻松,不用去考虑工作和钱,不用去担忧绩效和成果。不,那些都是明天才需要烦恼的事。今天,尤其在这里,放空一切才是应该做的。
她在我旁边,从野餐篮里拿出两瓶冰镇的饮料,递给我一瓶。
她笑了,笑得很美。我俯身去吻她,她嘴唇柔软,唇齿间绽放着微微兰香。
我看向门口,K倚着门框,一脸好奇地看着我,等我破露出起床气的端倪。
“没有……”我从床上坐起来,这里的床板很硬,我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比睡之前还要酸疼。
我坐在床边等待刚刚睡醒后身上的沉重感逐渐消退。人一旦过了一定年纪,醒来就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就好比是在泳池里泡太久后,从池子里出来的那一刻,周围的水死命地想要把人拽回到水里一样。那股力量黏在身上,必须要花费更多的力气才能甩掉,否则就只有跌回水里这一个下场。
醒来也是一样,那股滞重感拼命想把人拉回到床上,就那样一直躺下去,一直睡下去。在如今这个世道,一睡不醒并不算是最糟的结局。
我下到一楼时,来客已经在和我的人聊一些陈年旧事,说的大都是世界变糟前是什么样子。我手下里那些年轻人听的十分入迷,他们是在世界变糟后才出生的,从他们记事起,世界就是如今这般模样。
看到我从楼上下来,来客停下闲谈,从那张破旧的沙发上站起来,待我走近后,这个年龄约有四十岁上下的男性向我伸出手。
“久违了,成先生。之前多次麻烦您递送货物,一直没有机会感谢您。”
来客于是坐回破沙发上,我坐在他对面,K递给我一杯热水。我将这杯珍贵的温热净水捧在手中,仔细打量眼前的来客。他身上的服饰难得考究,想必来之前仔细熨烫过,将每一道皱褶抚平后又把灰尘一粒粒摘掉。他和他所在的机构都是这样一副做派,在这个荒唐的世道里讲究着无关紧要的礼仪。
他们自称“临时政府”,其实是一群守着宝库却不知满足的小屁孩。
“我们这次想托付给您的事确实重要,并且有一定的风险。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亲自拜访,好把具体事情都说清楚。”
说着,他取出一张地图铺开在桌面上。这是一张印刷的地图,整个市区在地图上一览无余,其中还被人用各种符号和文字标出诸多注释。
“这里曾经是疾控中心及其附属医院的所在地。我如果没有记错,这里早就是一片废墟。”
“荒废了,没错,但是没有成为废墟。那里曾经是疾控中心,同时也是诸多个新型疾病研究站点。站点通常都是位于地下的密闭实验室里,和外界完全隔绝,避免研究品泄漏。在整个世界——至少是我们熟知的那一部分——崩溃后,几个地下站点依旧保持了正常的运转,当然,那是在他们的补给品彻底消耗完之前。没有了外界的物资补充,他们被困在里面活活饿死。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在几天前,我们接收到了一个信号,通过官方通道发出的。”
“你应该知道这是陷阱的。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的人早就死干净了。”
他又拿出一个便携屏放在我眼前。屏幕里播放的是一段录像画面,从画面的呈现样式来看,是战术头盔上的摄像机拍下的画面。
“你们已经派人去过了。”我按下视频的暂停键,视频停在了开始播放后10s的位置,从画面上看,这支小队刚刚踏进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们出了什么事?”
我重新点击屏幕,视频于是继续播放。画面中的小队沿着走廊小心前行,四下里环境黑暗,仅有头盔上的光束照亮一小片区域,那条走廊即使在视频中也显得逼仄压抑,加之镜头不断摇晃,看得我有些发晕。
很快画面中的走廊抵达了尽头,小队进入了一片满是试验台和大型实验设备的场地中,在靠近场地边缘的地方摆放着看不清标识的金属罐体,还有一道关上的电子门。
小队成员在场地中散开分别检查不同的物品,只有摄像头携带者走向了那扇门,门上有一个玻璃窗,靠近后我注意到那片玻璃的材质特殊,是专用的防爆玻璃。摄像头透过玻璃向内部张望,原本没有捕捉到任何东西,可就在摄像头准备移开的那一刻,一个身影突兀闯入,隔着玻璃回望着摄像头,由于画面地晃动以及玻璃本身不甚洁净,那个身影的具体形象无法看清。
在接下来的几秒内,视频画面突然变得杂乱起来,摄像头晃动剧烈,不时有火光从画面的边缘处冒出,在缺少声音的情况下,我自行将整个过程补完。
“突发事件。”对方说话时似乎嬉笑了一下,“即使开枪也无济于事,他们的信号在几分钟后就断了。”
视频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摄像头随着头盔跌落在地,而那些仍然站立的队员正在冲着画面外某处开火,之后什么东西踩在了摄像头上,画面立刻成了黑屏。
“说说你开出的价格。我相信你游说的第一站并不是我这里。”
我喝下手中杯子里的热水,那温暖的感觉顺着身体缓缓游下,暂时唤起我麻木许久的感知。
“足够你的团队一年的供给。”来客说,语气里无不是得意,“这可是我开过最好的价钱。”
我瞄了眼房间内我的那些人,他们都听到了,眼中冒出兴奋和贪婪。那扇金库的大门只是开了一道缝隙,透出来的金光就足以令人发狂……
“你是在拿我们的命下赌注,赌输的结局不过是少了两年的物资,这个交易很公平。”
来客的目光从我脸上离开,扫向房间里的其他人,刚刚他们还谈得融洽,此时却没有了轻快的气氛,我能感受我的人身上散发出的低沉,每一次任务都可能是场生死局,而人如果死了,空有物资有何用。
“两年,条件是我要得到那个人。”来客语气冰冷,手指着屏幕,此时屏幕上一片漆黑,但我们都知道他说的人是谁。
来客哼了一声,收起便携屏。没有人送他出去,他看上去也不希望任何人陪他走到门口,那一声摔门的声音明显是在控诉。
而是从某个时刻开始,便无可挽救地滑向万劫不复。那滑泻的速度如此之快,甚至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的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而那些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也是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完蛋了,整个世界就此崩塌。
我们这些依旧存留在这个已经完蛋了的世界中的人,将是自古以来最凄凉的怨种。因为我们将要经历的事,只会比一死了之更加恶毒,在末世之中忍受饥饿、伤病,时刻提防那些不知名的东西从某个视野外的角落中袭来,还要警惕来自同类的背叛。我一直都知道我们是一个可悲的物种,只是在真正面临这浩劫时,我才意识到我们真正会可悲到何种程度。
我在努力求生的过程中逐渐收拢了一些还值得拯救的人,把他们聚在一起,相互依靠相互协助,形成了如今这个能够彼此信任的小团体——区区不足20人,在如今的世道上却也能够站稳脚跟。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在我每天即将入睡的时候,都会用这个念头聊以慰藉。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在其他地方抱团求生,那些来往于各地的游商已经越来越少,物资的流动已经成为急需解决的难题,我们不得不从郊区转移到更靠近城市的位置,以便有效地获取赖以生存的资源,即使代价是距离危险越来越近。
城市是充满了死亡的区域,在过去,它的伪装是加班过劳和工业污染,现在的它已经褪去“现代化”这层临时皮囊,回归到最为原始的姿态:阴暗的角落,空寂的区域,以及看上去就会令人不安的逼仄场所。城市的钢铁森林营造出了不亚于亚马逊丛林的复杂结构和自成一体的生态,在迷惑性上却又技高一筹,如果你曾在无人的空旷商圈楼宇中徘徊过,大概会明白我的所指。在去掉“人”和“电力”这两个元素后,空寂的室内场地变得幽静深邃,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响动,而你手中只有一个能发光的手电筒,以及用零碎物品拼装起来的防身物——即使是手握石头面对饥饿的壮年雄狮的非洲土著,也比你更安全。
若不是为了活下去,没人会试图靠近城市,而靠近城市却能更好地活下去。这便是当下最大的笑话。
当K第一次把这件事讲给我听时,我想了一下后才笑了出来。K有种天生的冷幽默,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出某个乍一听不合常理的事,要多想一下后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在这次出行的两天后,K才在我面前表露出他特殊的冷幽默,对此我感谢诸神。
“有没有可能我们拿到两年的物资,却无法有效保存两年。”K说。
此时我们正沿着一条公路向着目标地点进发。借着白天的自然光,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清晰可见,这条废弃的公路上少见地没有挤满被抛弃或报废的车辆,可以放心地沿路前行,这是属于我们的好运气。前方侦察的两个人通过手势向后方的我们回传情况,这条路很安全,没有隐匿的角落造成威胁,光线布满了道路的所有区域,感谢光。
“总会有办法。”我说,抬脚让过一团不知是什么名字的植物,这东西从道路裂开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叶片的样子很是奇怪,不规则的扭曲成上升螺旋,似乎还在微微摇摆。
他用脚尖踢了一下另一株相似的植物,那东西歪倒下去,又摇摇晃晃重新立起后往缝隙中慢慢缩退。K注视了一会植物缩回缝隙的唯诺姿态,抬脚将还没缩回去的部分踩碾到稀烂,才继续跟上队伍。
在我的团队中,K是唯一一个对于这些不知名的东西不抱有任何敬畏或者恐惧的人。我曾经问过他何以如此,他的回答让我至今还在不断琢磨。
在世界崩塌之后我所遇见过的许多人中,K是最为特殊的一个,他时常表现出一副和眼前世界毫不相衬的惬意,像是在享受这个支离破碎的末世而非苟活其中。他在其他团队成员间少言寡语,只和我能多说几句,大部分时间里他选择独自巡逻,从周边搜罗回来日常必需的物资。
团队里没有人会对他抱怨什么,相反很多人会把他当成除我之外首选的依靠者。在他们眼里,K的距离感是一种别样的安全,尤其是当他们了解到K曾经隶属于守夜人组织。
守夜人,这个是传闻远多于事实的组织,在各个游商的口口相传中逐渐被涂抹上太多神话和传奇的自发性团体。他们人数众多分布散乱,在很多地方都能遇到他们活动的迹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已经很难再遇到守夜人了,这个被众人了解甚少的组织默默凋敝,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们终将被这个世界抛弃,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世界滚滚向前,这个世界被腾空了。
我沿着脚下的旧世公路随着其他人前行,偶尔抬头看向上方的天空。那里和我记忆中曾经的样子没有多少差别,淡蓝色的天幕,浅白的云絮,看不见的微风,唯一失去的是偶尔掠过的飞鸟。
最后一次看到天中的飞鸟是什么时候呢?我踱步前行时不自主地在记忆里寻找飞鸟的痕迹,不知为何最终找到的情景和先前那个梦中的景致无二。绵延的草坪,露营的旁人,嬉戏的狗群,以及空中掠过的飞鸟,我开始嗅到芳草的气息,以及野餐篮里飘出的食物香气……
“头儿。”K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遥远的声音传入耳中,近在咫尺。
与我之前所预料的一样,在地表的建筑已经是一团破碎到令人唾弃的废墟,连那些东西都不愿意在其中栖身。
侦察组在废墟中缓慢地破出一条足够其他人通过的通道,发出的响动足以惊扰到两条街以内的活物,幸运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前来干扰我们。所有人顺着满是金属、水泥残块的通道进入建筑内部,找到那扇通向地下区域的电子门。
电力早已枯竭,这扇钢铁大门紧紧闭合,正印证了门扇上的警示标志: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而门扇拼合处的豁口说明上一批进入此门的人采用了何种方式开门。
负责电子设施的年轻人L从背包里取出那个我从来没搞懂原理的复杂设备,连上线路后一阵手指敲打,那扇尸僵多年的门哀号着自行撕裂开一道宽口。
数道光芒射入宽口中,却无法刺穿其中聚集的黑暗。通向下方的楼梯铺陈在方形金属长廊的底端,逐渐消失于黑暗中。这是一口没有底的深井,正静候着下一批跳进来的傻子。
“我先下去,K跟着我,L留三个人在门口守住,其余的人跟着K。进入通道后把手电关掉,开夜视。”
一道道光在众人手中熄灭,我把头顶的夜视镜推下来,迈步踩上下方的第一级台阶。
很快,通道中的黑暗将我们淹没,我回头确认了一下身后的队伍,发现已经看不见守在门口的L和其他三人。愿他们平安,我想着,回头继续向下走去。
鞋底踩在陈旧的铁质阶梯上,被上面覆盖的灰尘吸收了声响,我总觉得脚下的阶梯摇摇欲坠,可视野里看到的是被钢架稳稳承托的金属梯板。手指在两侧的墙面上划过,冰冷的金属墙上也只有尘埃。身后众人的呼吸声在这个通道中被不断放大,渐渐地与我们下行的步调一致,在同调声音的加持下,我们的队伍人数似乎增加了一倍,又或者是我们每个人身边都多了一个相同的队友,与我们一同下行,一同呼吸。
我停下来问K,K急忙打起手势,让身后的队伍一同停下。
整个队伍于是随着我继续出发。二十分钟后,我抵达了这条通道的终点。在没有光照的过渡空间内,我看到一侧那个熟悉的电梯门,一侧门扉已经脱落横在地上,显现出内部已经摔烂的电梯内舱,狭小的空间内几具干尸相互堆叠,张开的口中外凸着干瘪的牙床和尚未脱落的牙齿。它们眼球肿胀,蒙着一层白霜,多处折断的肢体瘫软在旁。
我没有过多停留,径直走向面前那扇闭合的长门,门侧的密码锁依旧闪烁着红色光点,说明某处供电的源头仍未枯竭。我推开夜视仪,用手电照亮面板,将客户发来的数字串在面板上一一按下。
那扇长门悄然滑开,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门内的深邃,而随着门口通道的不断扩大,灯光开始在门内亮起,由远及近。队伍成员纷纷摘下夜视仪,用肉眼迎接被人造光重新构筑的空间。
门内的空间旷阔,容得下几百人在其中工作,一排排放置整齐的试验台沿着三条笔直的通道向内逐次排开,延伸至房间的尽头。这个房间呈近方形,除了房间中放置的诸多试验台,在沿着两侧墙面的位置安放了多个高大的金属圆筒,有输送管道通向地下,从圆筒的标识上看估计是各类化学药剂,对于我们来说基本无用。而正对我们所在方向的房间尽头,是一扇嵌有玻璃窗的金属电子门。
这个房间是之前在视频中出现的地方,是“临时政府”派出的那一队武装小队没能逃离的终点,距离他们在此覆灭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现在的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他们的踪迹,没有尸体没有残骸没有什么遗留物品在房间内,这个地方过于干净。
听到有人想要往里走的动静,我伸手将身后的人拦住,开启手电灯光打向房间的天花板。在上方近3米的高处,大片皮革似的淡白色膜攀附在整个天花板上,安静得像是被人精心悬吊在那里晾晒。随着光线照射,那层不知厚度的皮膜微微退缩了下,荡起细微的波动向周围蔓延。
“那些武装小队的人——”K抬眼看着房间顶部的那堆东西,又看向通道尽头的那扇门,“我们需要足够时间开门。”
“恐怕我们时间永远不够。”我在心里评估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在出发前我考虑过各种可能性以及应对方案,眼下这种情况还算在我的设想之内。
要处理那些东西的手段分为很多种,不同的团体会有不同的选择。我选择的是代价最小的一种。
尽管很多人持有异议,但我始终倾向于最为保守——通常也最为稳妥的方案。
在旧世界崩塌之后,那些曾经被赋予神话的科技工具变得比木棍石块更为廉价,幸存者们被迫返回自然的樊笼中归顺,把头低下来苟活。我虽然算不上一个科技文明的拥趸,但面对被剥夺了电力后的原始世界不得不怀念起曾经拥有的便利。
当我们不再能肆意挥霍光时,反而在黑暗中看清了更多东西。关于那些东西的特性是其中一项。它们没有视觉,在黑暗中多为瞎子,却能通过光感获悉周围环境的变化——这是经过数年的考证测试才最终被大多数幸存者接受的结论。这也意味着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我们是安全的。
当房间中的照明灯再一次熄灭时,我甚至感觉连声音都一同被切断剔除了,被浓烈的漆黑充填满溢的空间内死寂着,令我联想起远古时期某种巨兽腹腔中的胃袋。
我深吸一口气,气流在鼻腔中涌动而下,将肺叶充胀起来,随后倒反而出,回到鼻腔外的世界中。我听到腔道里气流摩擦出的枯燥声响,再一次思考行动策略——最后一次。
“分成三组,间隔一分钟进入房间。我带第一组,你带第三组,中间组交给D。”我说,声音在通讯信道中蔓延。
身后微微骚动了一番,所有人分成了三队,随后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一切准备就绪。感谢那批花大价钱才到手的夜视设备,我们在黑暗中依旧拥有可观的视觉。我高举右手做出一个简单的手势,之后抬脚踏进眼前的空房间中。
脚下传来的是些微有些柔软的触感,想必是某种新型的防静电地板,鞋底的声响被吸收得一干二净,和衣物中因摩擦产生的静电一同流入地板下方的漆黑空间。我缓慢地进入到房间之中,每三步便抬头看向天花板的位置,在夜视镜头中那片区域反而变得更加漆黑,像是一片笼罩在房间之上的天穹,其间偶尔有极光闪耀。
那确实像是极光,在夜视镜中缥缈的灰绿色光影如同丝绸在头顶上方的黑幕中轻盈摇曳,时而完全隐去,又突然出现在视野中的另一个方位。究竟是什么样的原理能产生出如此的效果呢?若是在世界崩塌前,这种奇妙的现象一定会让相关门类的科学家兴奋不已,但眼下没人会去深究什么原理,只是暗暗祈祷这个现象就这样保持下去,因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未知的危险。
在漫长的一分钟里,我带领第一队人逐渐走到了房间的中心位置,我举起手示意暂时停下,然后回头确认队伍的情况,有几个人和我一样也在抬头注视顶部的状态,其他人则看向我的方向,等待下一个指令;远处入口的位置,第二队刚刚出发,悄无声息地向我们靠拢,依旧在等待的第三队列队整齐,领头位置的K向我打了个询问的手势。
又是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我终于走到了房间的尽头,头顶处的镜像依旧没有变化,这点确实令人欣慰,而眼前的这扇门仍是一个麻烦。夜视镜中这扇门散发出混浊的墨绿色调,唯一的一扇窗嵌在门扉正中偏上的位置,直直对着我的脸,像是被定格的独眼造物一般空视一切,门右侧的墙面上设有常规款的密码输入面板,在黑暗中被夜光勾勒出的九个数字十分扎眼。
“开门。”我在通讯信道里给身后的人下达指令,一边将位置让出来,背靠墙壁看向来时的方向。
第二队已经走过了中间位置,显然他们的进度比我们快一些,而远处第三队在K的带领下刚刚开始进发。K一定是看到了我的动作,在通讯信道里问我情况。
说着,我抬头看向上方。一片广袤的漆黑之中,荧光般的绿色丝带状光影在游弋闪烁。我想起很久之前曾看过了深海纪录片,在没有任何光照的大洋底部,通体透明的鱼利用自发光的身体部件捕食,它们大都长相丑陋,令人厌恶甚至为之胆寒,我记得那时看着电视屏幕里深海怪鱼的年幼的我曾闪过一个念头:究竟是何种缘由诞生出如此可怖的生物并长久存活于世呢。
甩掉这些久远的回忆,我的目光透过夜视镜在上方的漆黑中寻找任何可疑的细微痕迹,时而被那些飘动的绿光吸引,直到通讯信道里传来新的声音:
说话的人是D,他带领着第二队人即将到达我们第一队所在的位置,距离目测有5米。我只看到他们的队列以及他们身后的第三队人员,视线中没有别的东西,但是第二队此时在D的手势下停止前行,在黑暗中试图辨别什么,后面的第三队也跟着停了下来。
“D,你说的是什么?我这边一切正常。”K的声音在信道中跟进。
“这个,在我侧方一臂的位置处,你们看不到吗?”D的声音似乎有些急切。
我离开墙壁向房间中前进几步,试图辨识D所说的东西,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道射线从D的手中指向他侧方的空泛区域,射线穿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撞在更远处的墙壁上。我集中视线想要观察清楚射线路径上的每一处,却听到K的信道中发出指令。
杂乱的脚步声躁动起来,数条射线开始在房间中胡乱扫荡,沉重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词句将信道切割得千疮百孔,听不清任何有用的话语。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快速向入口处退去,队形起初还能保持有序,但是眨眼间便乱作一团。
“尽快开门!”我吼向一旁解锁密码的队员,从衣袋里拉出备用的照明手电,对准房间顶部点亮。强光手电在黑暗中如同灯塔,刺破被悄然掩盖的一切,我高举手电向着远离所有队员的方向跑去,绕过那些收拾整齐的办公桌椅,一边回头确认是否有什么追上来。
没有什么东西追上来,那些刚刚被D察觉但无法标记的东西在手电光的照映下终于有了轮廓,一根根从地面生长出来的棒锥状透明物,像是造型奇异的大型孢子植物林立在房间中,跟随着我手下的队员的行动和缓缓趋前。有人在开枪,电流声刺耳尖鸣,脉冲电流穿透了那些棒锥体,没有造成任何有利的结果。电流对这些东西无效,子弹也是一样,我看到D掏出手枪射击,子弹和刚刚的射线一样飞过房间吃进墙壁,而他面前的棒锥体依旧在前行。
接着D腾空而起,四肢挥舞挣扎在飞向天花板。什么东西从他后背贯穿出胸腔,将他带离地面卷入上空,我的手电光束刺不穿头顶的那边黑暗,D的身影被天花板的漆黑瞬间吞噬,并引出更多的东西从天花板中伸出探向房间中——那是被拉长的透明棒锥体,曲展自如像是象鼻。
更多的人被卷入上空或者拖入地板——那些在地面蠕行向前的棒锥体像海浪般将临近的人扑倒之后没入地板中消失不见,动作之快令我惊愕。我企图用手电吸引那些东西的注意,但是此刻这点光线毫无意义,那些东西在依靠着直觉捕猎,它们面前的猎物数量众多。
我回身看向房间尽头的那扇门,正巧看到门旁的开锁人被卷起到空中。他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来,就消失在了上方的黑暗里,我隐约在他消失时听到信道中传来细微的哂笑……不,这应该是我的幻觉。
后退的路已经被那些东西堵死,只有那扇门能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在信道中用尽力气喊叫,向着房间中幸存的队员们冲去。奔跑间我看到K手握一柄长砍刀试图逼退棒锥体,掩护其他人后撤,但那些已经乱了阵脚的队员逐个被它们围猎,棒锥体不断从地板中冒出、从天空中垂下,将剩余的人一个个带走。
我和幸存者之间只有这些棒锥体,只要击退它们,剩下的人就能退进门里,争取到反击的宝贵时间。我现在只需要——
“头儿,只有你有机会退进门里,剩下的交给我们。”K的声音在信道里传来,那声音冷静镇定,像是在谈论天气。
K从腰间抓出一个东西,拉开保险后扔向前方不远的位置。火光顿时在我眼前炸开,巨大的冲击将我掀翻在地,身上的痛楚起初并不明显,直到我神志稍微清醒些后才如同山崩般碾进肌体。我吐出一口沫子,舌尖腥苦味中有点铁的痕迹,房间中燃着几簇火堆,光亮不断摇曳着,比极光更耀眼,比彩虹更柔和。
我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耳中的嗡鸣声在不断变换调律,嘲笑着软弱无力的四肢。视线里时而模糊不清,时而清澈无比。我看到一个棒锥体在向我挪动,它步伐凌乱,但方向笔直,他是冲着我来的。我在地上挪移身体,试图拉开和那东西的距离,但是我速度太慢了,我逃不掉,它已经到了我身前,它……
一双手拖住我的双臂,将我在地上拖动着向远离火焰的地方退去,不断退去,直到我们越过那扇门,进入到一片柔和的白光之中。
视野里是陈旧的铝扣板吊顶,原初的白色已经蜕变成浅灰,左右看去,形状各异的实验罐体安置在空旷庞大的房间中,经由管道连通进墙体或者其他更为小型的设备中,远处那个像是枢纽般的金属物件上嵌有电子操作盘以及可视屏幕,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我慢慢挺起身子,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像是裂开般发出剧痛,无数把短小的钢锯在我起身的同时吃进我的血肉中疯狂切割着,还好这种感觉止步于想象的层面,我摸到衣服上的液体残留,但是周身似乎没有严重的出血,证明那不是我的血。
之前的情形开始回灌进头颅中,我记得爆炸与火光,以及被人推拽进这里,我看向那扇门,此时门扇已经闭合,窗口中呈现出的外部光景是一片漆黑,门旁有一个人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头低垂在胸前,身上满是血污与烧焦的创痕。
我半爬半跑地挪到那人身边确认容貌,那张被焦煳疮痂遮盖的脸并不难辨识,是K。我伸手摸向他脖颈处的脉搏,微弱模糊的颤动从指腹传来。
我猛然回身,手探向腰间才发现腰带的枪已经没了踪影,后腰上的匕首也是同样,我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防身的东西,除了双手本身。
我打量着这房间中林立的金属罐子和管道,这地方用于藏人真的无可挑剔。我连点脚步声都听不到,所以只有我和K活下来了吗?其他人都被那扇门外的房间中的东西……我还有多少几率能带着K从这里走出去,和外面留守的几个人会合,我又该如何解释。
我花了点时间让自己在双脚的支撑下能站立平稳,才敢向房间中迈出步子,走进这些林立的金属罐子之间。这些罐子高约3米,冰冷的金属圆壁上光滑如暗色琉璃,看不到一丝加工时留下的印记,那些管道交错其间,像是将这些罐子串联起来的血管,其中流淌着不知颜色的液体或者气体,隔着管道震颤出虚无的嗡鸣。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没人谁藏身在这些罐子之间,我小心地选择自己的路线,觉察着四周每一处可能存留阴影的位置,什么都没有,高大空洞地金属罐体在我周围沉默,将我越发明显的呼吸声吸收殆尽。
金属罐体回以缄默,我几乎能感觉到它们自上而下的凝视,鄙夷、轻蔑地注视着我,如是隔着放大镜在光芒闪耀的地方嘲笑一只被聚焦光点笼罩的虫子。
我感到一阵寒冷,挥之不去的念头开始侵占我的思维,我怕是已经死了,而这里是所谓的彼岸世界,针对每一个人而打造的独一无二的世界,一个巨大的迷宫,我的灵魂将在这里被迷宫中的一切不断消耗直至彻底湮灭,成为暗宇宙中的微粒。
就在我和自己记忆中各类宗教描绘的魂灵世界形象就眼下的境遇比对争论时,我的脚步将我带出了这片金属罐体的丛林,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原来在这金属罐体群之后还存在着如此宽阔的空间,足够并排陈列数十辆货运列车车厢,高约6米的顶部被铝扣板材切割成无尽的棋盘,点缀其间的照明灯终止于未尽的残局。
在这空间正中处,硕大的椭圆形玻璃球被上下个金属立柱居中嵌固,这球体之中充盈着分不清是气态还是液态的透明物质,似乎还有什么被那物质包裹在深处。
起初,眼前只是通透的空气和那无法被无视的球状容器;逐渐地,一抹寡淡的灰色如同稀薄的雾气在我前方于通透中析出,拓印出一副不明意义的斑驳涂鸦;随着雾气不断浓重,那图像的轮廓也随之变化,被包裹在模糊之下的形体不断伸展,最终从这层壳茧中脱出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形象——一个人形。没有面貌,没有特征,像某种古早电子建模中用于标识的灰模般粗糙的构体降临在我和那球状容器之间。
它双脚贴合着地面,这是唯一能让我觉得它真实的地方。
我不安地回身确认是否有什么东西在此时悄悄地靠近我,而我身后只有那些金属罐,所以那股寒意确实是我自身发出来的。我全身已经绷紧,手中没有东西可拿便只能握紧空拳。
那形体如烟尘般在我眼前悄然走过,走向一旁的侧墙,伸出手触摸毫无生气的墙面。那纤细的手指融进墙中,再抽回时完好如初,指尖沾染着细小的碎尘。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这就是在那个视频里出现的人影本身,这东西发出了信号。但这东西是怎么发报的?我没有看到任何通信设备,而这东西的手指会穿过任何触到的物体。
迟钝的头脑仍在泥潭挣扎,我试着后退,脚步却向前迈了出去。那形体没有注意到我的移动,自顾自在球状容器前来回踱步,身形时暗时明,像是电池即将耗尽时的老式手电。
我靠近到近一步的距离,犹豫了很久后才伸手去触摸那形体,手臂抬起的气流微微冲散了那东西的外轮廓,而我的手掌在它身形上划出一道裂隙,眨眼间,那形体崩塌了,如流沙滑落一般逸散在我脚下。
一阵轻柔的乐声倏然响起,我的目光被这声音引诱,指向前方的球状容器,通透玻璃内充盈的物质正在缓缓向两侧收缩,露出被包裹在其中的内核。
一个金色的球体悬浮在容器正中,以需要精确计算的速度自转。
球体的金色并不纯正,更像是轻微氧化后的状态,金色质感被掩埋在氧化层之下变得生硬、缺乏活力。随着我的注视,球体的轴心开始偏斜向一侧——它自身的左侧,我的右侧——而自转速度并未变化。
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欲望,我想要向这球体提问,我想要问它问题,并渴求从它那里获得答案。我知道它能够解答我的问题,我本能地知道,就好像我本能地知道它所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解答问题,解答我的,解答别人的,解答所有人的。
我在口腔中分泌出仅存的唾沫湿润咽喉,用我粗鄙简陋的语言拼接起我的问题。咽喉颤动着,声带焦躁不安,于是声音自我口中喷泻。
直到停下来时,我才感觉全身肌肉几乎瘫软。我已经耗尽我仅存的气力。
我做了我该做的,那过程仿佛一场梦,我只记得其中的片段。
我记得将K拖出房间,拖过油腻潮湿的房庭,背起他无生气的躯体攀爬破碎的石阶——那是石头还是钢铁?将他放置在能被阳光投射到的地方。
我记得将什么东西交给在天穹之下的四人,那是他们需要的东西,作为交付的祭品,我拍着他们的肩膀,耳语着陌生的祷告。
我记得我独自滑向井中,一口深井,井边不时有鸟鸣传来,我在井底向上看去,一轮赤红的太阳在向井内张望,随后眨眼,一切便落入黑暗。
我记得一个身影,它在前,我在后,我们奔跑于墨色浸染的荒野,有什么追逐我们,又或者我们在追逐什么。
我最终停下脚步,倚靠在一个巨大的榕树之下,这榕树年代久远,树干上生长着硕大的球状树瘤,瘤块被人凿开,露出深埋其中的种子。金色的种子,表面布满纹理,是被不知名的故人用精巧的文字书写下的即将到来的往事。
我合上双眼,聆听,之前有过的乐声又从虚无中析透出来萦绕在我周围。乐声在诉说什么,我听不清,但我明白它所有的含义。
问题已经被回答,结果已经被揭示。我问的是什么来着?我自己也不记得了,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问题,普通到令人悲痛,而答案如此简单。
我不再思考任何东西,只是聆听那金色种子发出的乐声。世界已经崩塌,世界滚滚向前,而什么东西必然会被遗落在后面。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我坐在一片公园开阔的草地上,时间正值初夏,蓝得如同是清澈海水般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微风拂过,带着盛夏即将到来时那种特有的清新味道。
周围零散错落着和我一样前来享受周末里休闲时光的人,在草地上铺起样式各异的野餐垫,或坐或躺地在上面寻找到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和我一样享受着生活中难得的闲暇。远处有孩子的草地上嬉闹,几对情侣在打羽毛球,几只金毛寻回犬、拉布拉多和边牧三五成群地在更远的地方互相追赶。城市的喧嚣与嘈杂离这里很远,想必是被公园草地周围进行种植的观赏树林统统拦在了外面。
在这里,生活有了生活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一如“圆桌骑士”故事们应有的结局——那时,马倦、剑折、盔甲生锈,我在长满狗尾草的草原上静听风声。
她在我旁边,从野餐篮里拿出两瓶冰镇的饮料,递给我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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