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蕊在那深坑的边缘停下脚步,目光微微向前,探向那坑洞的深处。
那大坑深约有五米,浑然天成般嵌在满是碎石的地表上,坑口宽十米有余,沿着粗糙的边缘向下而去的是裸露出岩层纹理的弧形坑壁,一直蔓延到坑底,汇聚在影影绰绰的阴霾之中。那坑壁看似粗糙,可方蕊看得久了,却越发觉得坑壁像是被刻意打磨过一般,按照设计要求做出如此逼真的岩层纹理,却又难以掩饰人工精巧雕琢的痕迹。
而那坑洞的底部则笼着一团漆黑,看不清形貌。方蕊探出一点身子,目光笔直地坠下去,却怎么也触不到坑洞中最为深藏的秘密。那团黑暗小心地匍匐在坑洞的深处,提防着擅自闯入的外来者窥探自己守护的秘密。
方蕊脚下的坑口石基终于承受不住脚掌的压力,哀嚎着坍塌了一小块。碎石子从深坑边缘崩裂出去,划出断断续续的弧线跌落到坑中,石子叩击坑壁的声响在深坑中反复震荡,让原本安静的地下隧道多了一丝阴冷。方蕊看着跃动的石子最终消失在坑底的黑暗中,用一声模糊的闷响作为坠落的尾声。坑底的黑暗贪婪地吸收掉所有的碎石和它们滚落而下时的哀怨呻吟,镇守着原本属于深坑的神圣的寂静。
她身后的呼吸声忽然沉重了一些,像是这地下空间中的空气过于黏稠,不得不更加努力地扩张肺叶才能避免窒息一样。在那厚实的、被烟草的浓雾浸染多年的肺叶张合的间隙,呼吸声里被塞进了一个粗重的声音,那声音说:
方蕊没有向前迈步,也没有回头,她站定在原地,目光依旧被那深坑吸引着,尽管她并不想看。坑洞之底的黑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仍仍旧不断地呼唤着擅自闯入的外来者,引诱着外来者进入黑暗中一探究竟。是气味?还是某种频率过低的声波?方蕊想不明白,她的身体抗拒着继续向前,却又无法向后退去。她头昏脑胀,地下浑浊的空气强行涌进她的脑袋里让她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那声音胁迫着她,让她无法后退。这一路上,那声音始终在胁迫她,将她驱赶到这地下深处的废弃隧道中,强迫她面对这废弃工地上的深邃坑洞,逼迫她向坑洞中迈出步子。
方蕊轻声说道,轻的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但空寂的地下隧道将她的声音呈送到了身后,将她的拒绝传达给试图逼从她的那个声音。
肺叶再一次沉重的开合,然而粗重的声音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举起手里的枪。
方蕊迟疑了一下,然后回过身,看向那声音的来源,而直面她的是黑漆漆的枪口和隐在阴影中的持枪者,那枪口就像是另一个深坑,唯一的不同是这个细小的深坑并不会引诱人进入其中,这个深坑中潜伏的野兽更加的嗜血凶残,时刻都想要从坑中逃脱而出,杀戮它所能触及的一切。
方蕊忽然想起她曾听到过的一个不知何地的古老谚语:每一个坑洞中都潜伏着一只疯兽,而阻止它杀戮的只有一根细细的缰绳。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呢?方蕊已经想不起来了,如同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因何被持枪者胁迫至此,又为何必须要迈进身后的那个深坑之中。
废弃隧道中的壁灯映出软弱无力的光芒,穿过浑浊的地下空气勾勒出方蕊身影和她面对的那只握着枪的手。时间凝滞在浑浊的空气中,被空气和寂静层层包裹,即将结晶成一颗昏黄的琥珀,将方蕊和持枪者凝固在其中,直到……
方蕊的声音在琥珀上划出一道扭曲的裂纹。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枪口忽而一斜,偏离了原先瞄准的地方几寸。持枪者沉重的呼吸声把颤动的枪口重新拉了回来,接着握着枪的手向前移动了些许,原本笼罩着持枪者的阴影退散了,露出了粗重呼吸声所属的那张面孔。
方蕊直视着那张熟悉面孔上悲愤的表情,一时间无法理解那股悲愤是出于怜悯还是出于憎恶。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机会让她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了,她回身重新面对那个深坑,双脚踩在深坑的边缘,感受着脚下碎石因压力缓缓崩塌。
那深坑中的黑暗依旧没有变换形状,依旧在安静地等待擅自闯入的外来者走入这个几乎不加掩饰的陷阱之中。方蕊此时已经感受不到坑洞底部传来的引诱,也或许那引诱感从一开始便不存在,只不过是因为她站在了那坑洞的边缘向里看去,便如同是俯瞰风景一般的萌生了想要一跃而下的冲动。
方蕊颤抖着吸入一点废弃隧道内浑浊的空气,模糊地感觉耳膜忽然躁动起来。微微的震颤感撩拨着她的耳道,不断轻轻挤压她的鼓膜,让她愈发难以集中精神。而这震颤感却缓缓增强,先是耳膜,后是牙齿,接着整个头脑中都被灌入这愈发轰鸣的震颤,就连她的身体也能感受到。这震颤夹带着低沉浑厚的咆哮从废弃隧道另一侧的深处滚滚而来。
末日般地轰击声在方蕊身后响起,她感觉自己从背后被猛地推了一下,一个细小的东西随即冲破了自己的左侧胸腔,笔直地向着远处飞驰而去。她的身体向前倾倒,毫无预兆地跌入那坑洞之中。遭受重击后的麻木感在左侧胸腔上蔓延开来,口中泛出愈发浓重的血腥味,方蕊感觉到自己绵软的身子撞击到坑洞的侧壁,随着一声闷响被反向冲击力弹起,不甚优雅地再次跌向坑洞的底部。当她终于坠入那团潜伏在坑底的黑暗之中时,她终于看清了笼罩在黑暗中的秘密,这秘密让她一时忘却了破裂的左侧肺叶带给她的痛苦。在这一瞬间,她几乎想起了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面对这个坑洞。
最后一次撞击折断了方蕊身体里的几根骨头,被摔裂的骨碎片划破了血管,逐渐降低的血压正不断压缩她生命里所剩无几的时间,而她残存的意识依旧停留在坑底她所看到的东西上。那个被深坑所容纳、所隐藏的东西。终于,震颤着的咆哮声撕裂了深坑及其周围的空寂,碾碎了方蕊的最后一丝意识,而在她的上方,在她跌入的这深邃坑洞之外,在这废弃隧道的另一侧,三号线地铁正从轨道上呼啸而过。
宫康很是不情愿地将眼睛合上,只留下耳朵敞开在头顶那根日光灯管投射下来的昏黄光晕中。
周围总是有些杂音,或大或小,时远时近。相比而言,宫康觉得深夜时分的地表都比这里显得安静。一连串的脚步声爬进他的耳朵,他听得出那是一双胶底鞋,踩在满是砂石的土路上,那步伐有点着急,鞋底着地的力度总是短促,将地上的砂石向前摩擦大约四五个毫米的距离。
鞋跟几乎是轻轻地在地面上一点,便迫不及待地向前迈出下一步。
这步伐从宫康右耳的四点钟方向首先出现,声音弱的像是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它从宫康的右耳侧缓缓滑向左耳侧,声音渐渐增大,像是一只蚊子在宫康后脑勺附近飞舞了一阵,而后消失在了他左耳十点钟方向。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地上,又有什么东西被从地上搬起,脚步声在一放一拿的短暂间歇后重新出现,顺着宫康左耳三点钟方向前进了四步(还是五步?),却再次停了下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在空气中缓慢蠕动着,宫康听不清楚交谈的内容。
期间,更远处传来机器启动后的低沉轰鸣声,操作机器的工人叫嚷着什么,像是杂乱无章的劳动号子,现场指挥时不时地回应工人,指令简洁明了,还不等宫康分析捕捉到的音频中夹杂着什么讯息,那指令便消散在愈发沉重的空气中。胶底鞋结束了对话,渐渐远去方向离那台机器很近,最后不留痕迹地消融在机器的轰鸣中。
眼前依旧是熟悉到已经厌倦的场景,落有浮土的简易桌,散乱在桌面上的文件和报告,几张地下隧道施工图在文件堆里露出一角,画满管道线路的建筑蓝图被压在最底下。宫康扫了眼右手边摊开的笔记,潦草的符号和文字乍看起来几乎毫无意义,盯得时间长了,那些文字符号便慢悠悠地旋转起来,开始讲述一个陌生的故事。
这故事开始于几天之前,三号线地铁毫无预兆地停止运行了三个小时,官方对外公布的原因是排除技术故障,但宫康接到的那通电话里讲述的却是另一版说法。通话结束后,宫康收拾了一下手头的装备,带着团队扎进了这藏身于地下的废弃隧道里,一直呆到现在,呆到开始失去对于时间的触感。若不是看表,宫康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生物钟在这深邃的隧道里生锈腐朽,甚至连睡眠的意愿都开始淡化……唯有头疼在与日俱增。填充在这隧道中的浑浊空气缓缓蚕食着宫康头脑中健康的细胞,排泄出粗糙愚钝的颗粒填补空缺。
宫康用拇指顶着右侧太阳穴,那疼痛就潜伏在太阳穴下几寸的地方,稍稍施力就能让它安生片刻。他目光再一次从文件堆里寻找出几份还没有仔细确认过的报告,用空闲的那只手逐页翻看,油墨印刷而成的文字在他眼中不断跳动,加重了他理解文本信息以及文本之下的隐喻的难度。在这份管理单位的公文中,撰写者对于发生的事件似乎抱有巨大的质疑,在草率地引用了事发当天轨道交通管理部门下发的文件和通告后,便从旁观者的角度对事件的合理性进行自以为透彻的分析,之后以管理单位最为惯常的结尾方式要求下级执行方深入分析并反思此次问题,避免再次出错。
宫康忍耐到读完最后一行,然后把这份报告揉成一团,扔到帐篷深处的角落里。所有他至今已经读过的公文报告对于破解帐篷外的那团乱麻都毫无用处,相反只让他眼睛酸痛。宫康不得不再次将眼睛合上,为下一份文件恢复一些气力。当宫康的视野重新归于黑暗之后,他继续展开双耳去聆听帐篷外的声音,听那些现场工作的人和机器发出的声音,但他的双耳捕捉到的是一片空白。之前嘈杂的人声都忽然消失了,机器的轰鸣声也停了下来,帐篷外此时陷入了从所未有的安静。
宫康从察觉到异常到他走出帐篷,足足花了三分钟,而他在帐篷口驻足的时间则更长。帐篷外的状况比帐篷内那些不明所以的文件报告更难以理解,宫康那已经迟钝的大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眼前的情形:
所有人像是突然停机一样笔直地站立在原地,面朝着帐篷外那片黑漆漆的阴影。宫康缓慢地从这些呆立在原地的工作人员面前走过查看,他们每个人脸上表情平静,仿佛是在等待什么。宫康用手电照射他们的眼睛,在强光之下他们的瞳孔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睛都不眨。向着他们面朝的方向,宫康缓步走到了黑漆的阴影中,几盏工地探照灯勉强照亮了从地表凹陷下去的黑洞,发电机已经停止工作,架设在深坑旁的仪器死了一般的僵硬在滞重的安静里。宫康站在深坑的边缘向下望去,坑底的黑暗如同一潭死水。宫康用手里的强光手电照向坑中,但那微弱的光芒完全触不到坑洞的深处。
胶底鞋摩擦地表砂石的声音重新出现在这隧道中,出现在宫康身后。宫康回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差点被迎面走来的人撞倒。那些原本静止不动的现场工作人员,开始挪动脚步向着深坑走去,他们目视前方,表情平静,一步步地走向深坑的边缘,之后一脚踩空跌入到坑中。整个过程缓慢而平稳,整齐划一地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彩排。宫康试着阻止从身边经过的几个人,但这些人丝毫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无论宫康或推或拽,也没能让他们偏离前行的轨迹。身体撞击在岩石上的声音从坑中不断涌出,宫康站在这些不断前行的人群中一时间没了主意,在近乎绝望的时刻,他从腰间取出手枪,举过头顶扣下了扳机,枪声的隧道中炸裂,余波一度掩盖住了深坑中的声响,但是人群依旧没有停下。
宫康快步走到坑口,向着坑洞中的黑暗一连射出三发子弹,而回应他的只是空洞的闷响。接着,宫康听到一个声音从坑洞深处的那团黑暗中飘入来,飘入他的耳朵,没等他听清楚那声音在向他诉说什么,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推了他一下,宫康失去了平衡,就那样跌入深坑中,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我将如何死去?是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安然逝去,还是像一只在快车道上被碾死的野狗一样死的毫无尊严?方蕊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当然,她也不想过去花费时间去考虑这个过于遥远的问题。她身体健康,精神良好,收入平稳,距离死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风景要看,她大可不必去考虑她的生命会以何种方式终结。在她的潜意识里,她隐约觉得最终自己会离开这份工作,用攒下的钱去到一个风景秀丽的偏远之地,重新拾起摄影的爱好,在山林湖泊间捕捉能够触动心灵的景色。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她在地理杂志的朋友会很乐意给她一份职业摄影的工作。
当她走进办公室,在穆先生的办公桌前坐下时,她眼角瞥见窗外的那一抹景致就是这样触到了她心底的那份对于未来的憧憬,让她忽然觉得想要把那份景致留下来,留在相册里,留在她的回忆里。
但她没有拍下那份景致,那冲动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连点痕迹都没留下。毕竟,眼前的事才是做重要的。眼前的事关乎生死,只是与她暂无纠葛。
方蕊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穆先生办公室里那个书架上,书架第三层上多了一个喜鹊的石雕,不知道是何时放在那里的。
“我觉得……简报里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方蕊补充道。
“除了事发时间,人员损伤,设施故障,其他的事情都记录的太过模糊,或干脆一笔带过。如果事态并不严重,或许不需要特别关注,甚至派遣人到现场确认了吧。”
穆先生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方蕊说不清的情绪。
方蕊眨了眨眼,回想了一番那份她前后读了三次的简报。
穆先生点点头,继续埋头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不明所以的沉默。方蕊等着穆先生开口继续说下去,或者开启什么新的话题,毕竟是他在几分钟前发信息邀请她到办公室的。
当穆先生办公室里的钟表开始响起报时的机械鸣叫,两个人都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座钟表。钟表敲响了三次便不再作声。穆先生盯着钟表又看了会,然后合上了眼前的电脑。
“我们不知道那隧道里有什么,这是其一。”穆先生说话的语速很慢,“由于事发突然,所以只能让相关的单位以地铁系统故障的名义将那段隧道封闭,好让工作组进到事发现场。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这是其二。工作组发回的报告我也还没看到,所以提供给你的简报里只有最基础的信息,你觉得简报不完整是有原因的,这是其三。”
穆先生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方蕊提问,当方蕊只是点头并未开口。
“如果你不想参与这次调查,你可以提交申请到我这里。我会说服上层重新选择人员。”
“……你最近一直在加班,我觉得你可以去休息放松一下。换换环境。”
“我只是觉得这份简报过于简洁,但我不想退出这次行动。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方蕊起身对穆先生一笑,“我不会退出的,但你得让我看到工作组最新发回来的报告。”
“如果在现场,你遇到任何情况,或者感觉有什么不对,第一时间告诉我。”
穆先生看着她离去之后,疲倦地靠在椅子上。桌上的电话响了,穆先生按下通话键,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穆先生盯着电话看了片刻,忍住了将电话砸掉的冲动。工作是工作,难道不是吗……
宫康站在坑洞口向下望,除了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没看到。
三号线地铁从这昏黑隧道的另一侧呼啸而过后,留下的沉默让方蕊觉得有些不适。这隧道里架设的照明灯光线昏黄,照明距离不足五米,方蕊刚刚下到这隧道里时问过宫康为何不换掉这些灯,宫康轻描淡写地说这些光线已经是足够了。方蕊并不明白他所说的足够是指什么,但她在这隧道里呆了两天后就开始头疼不已,多半是因为这昏暗的灯光所赐。
“或许我们都得离这坑洞远一点。”方蕊望着坑洞深邃的底部,目测深度至少有五米。
“那样可没办法展开工作,方女士。”宫康轻声说,“走吧,该开会了。”
方蕊叹了口气,没完没了的会议……她暗自抱怨着,跟着宫康一同回到工作帐篷那边。
方蕊、宫康以及工作队的专家围坐在临时帐篷里的便携桌子旁,就几份文件和图纸争论不休,这差不多是每天会议的保留节目。方蕊有时觉得她和这些人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破解谜团,而是看谁能说服其他人,赢得论战。
“在没有探测出实际深度之前,我的人不会下到那个坑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宫康语气冰冷。
“宫队,这几天的结果已经说明仪器是没办法确认实际深度的,我需要有人带着测试器下去。”专家急得就差敲桌子了。
“博士。”方蕊在整个讨论演即将变成争吵之前,插进话来试图缓和两边,“我们必须在有十足的把握下才能进行实地探测,这是基本的……”
“得了吧方蕊,如果我们都按照章程办事,那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博士没好气地顶了她一句。
“你想走捷径吗老李?那好啊,让你的人下去,我们都可以担保那是他的个人行为,省得让方女士为难。”宫康迅速回嘴道。
“宫队,就事论事,这种情况需要通过特殊途径解决问题。”博士一脸不满,目光在对面两个人身上来回打量,潜台词不言而喻。
“博士,我不会死板地要求所有工作都按制度执行,但是任何行为都应该优先保证人员的安全。”方蕊忍住了自己的脾气。
会议不可避免地陷入僵局,三个人一言不发,任凭时间匆匆前行。
“算了,时候不早了,明天早上再定吧。”宫康站起身,说完就离开了帐篷。博士也一同忿忿起身,把方蕊一个人留在帐篷里。方蕊沮丧地坐在椅子里,揉着太阳穴。如果明天还是这样吵下去,她可能真的得联系穆先生申请返回地表休息几天。
那个坑洞,那个莫名其妙的坑洞,突然出现在这个隧道里,逼停了地铁,吞噬了几条人命,可谁也说不出为什么。围绕这坑洞有太多问题亟待解释。首先,坑洞刚出现时,那些身处这条隧道里的施工队为何全部自杀式地跳入坑中;其次,为何相隔两米厚混凝土加固隧道壁另一端的地铁会失去动力;最后,这坑洞深处到底有什么。
回答这三个问题,是方蕊,也是宫康和整个团队身处于此的原因,然而五天过去了,连一个答案都没找到。而他们几个人却陷在逐渐恶化的关系中被慢慢消耗着耐心。如此下去,恐怕……
方蕊听得到那两个人在走出帐篷后依旧没有停止争论,话语声急促尖锐,如刀剑相击般发出刺耳的回响。方蕊咬着牙听了一会,在她的头疼几乎到达峰值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冲到了帐篷口,用压过那两人的声音说道:
“……或许吧。”方蕊平静地仰头注视他,也不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了。
宫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方蕊的表情,他最终没说出来,而是点了下头。
“明天上午9点。”宫康对着博士说道,然后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博士表情严肃地向方蕊示意了一下,“有任何需要,我随时待命。”
方蕊猜测宫康此时正在帐篷里犹豫是否给穆先生拨电话。这种事不如她自己说的好……方蕊拿出手机,拨出穆先生的号码,一边听着听筒的声音,一边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那个房间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太多变化,只有一张床一个洗脸池一个马桶以及一个淋浴头,没有镜子没有柜子没有可以坐的椅子。房间内的布置可以说是将极简做到了极致,如果不是布置在了这栋建筑里,穆先生想不出除了监狱,还会有哪里会把住人的房间布置成这样。
穆先生在房间一侧的玻璃墙前站定,示意监控室里的人开启照明。工作人员按下按钮,玻璃墙无声地从封闭状态中被点亮,变成透明的双向可视玻璃。房间里的那个人也注意到了那一面墙的变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面墙和墙后的穆先生,突然撇嘴一笑。可穆先生笑不出来。他看着那个房间里的男人,心里两种念头早已争执不休。
“我来的目的只有一个,所以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你知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男人咧嘴笑着说。
穆先生隔着玻璃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他很熟悉,坚定又有些冷漠,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满戏谑和邪恶的神色。
“你无法离开这个房间,我相信你明白这一点。而这个房间之外的一切对你来说只会更加陌生。”
“是吗?不过我倒是觉得不会有什么不同,毕竟……”男人停了下来,揣摩着穆先生的神色,“嗯,或许你说的对。是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喂,她,在这边,还活着的吧。”
“你和我认识的那个人没有区别,老穆啊老穆,你嘴上说着没有特殊关系,心里想的可是另一套。我说,你干嘛不直说呢?你害怕吗?”
穆先生多少明白今天从男人嘴里不会问到更多东西了,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审讯人员,他来这里的目的更多是出于私人,那个男人恰好抓住了这一点,将话题不断拉向穆先生本身。
“喂。”在穆先生走神的时候,房间里的男人叫了他一声,“今天是几号?”
“嗯,你知道吗,就在今天的晚上,我向她开枪了,瞄准的左侧胸腔。”
“她中枪后就掉下去了,掉进那个坑里,所以……你应该去问她在坑里看到了什么。就凭你们两个的关系,她肯定会告诉你的。”说完,男人放声大笑,笑得几乎撕心裂肺。
穆先生一脸厌恶地离开了房间,留下那个男人一个人在那间囚禁室里发疯。
宫康冲着远处的工作人员竖起拇指。工作人员回应了之后,机器开始运转,方蕊攥紧了绳索,被吊臂一点点送进那个深坑中。
在吊臂缓缓下降的过程中,方蕊不时查看腕表上的计时数,当计时超过一分钟的时候,方蕊明白之前宫康说的多少有些道理。
吊绳运转时发出的机械声是唯一陪伴方蕊深入黑暗的伴侣,所以当吊绳的声音也停止后,方蕊第一反应是抬头往上看,看着头顶压抑的黑暗,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鞋底触到了什么。
她已经来到了坑洞的底部,腕表上显示的计时数是二分四十八秒。所以粗略计算坑洞深度已经超过了十米,方蕊心里暗自想着,启动了通讯设备。
通讯设备里的声音杂音很大,但宫康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
方蕊打开头罩上的探照灯,微弱的光束点亮了她脚下。方蕊四周看了看,背后的岩壁凹凸不平,但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而在她前方,黑暗依旧笼罩着一切,将光线阻隔在外。
“我往中心走走看,这里太黑了,如果气体检测正常,你可以扔一个……”
话还没说完,方蕊脚下一绊,差点跌倒。她稳住身子后回身查看地上是什么绊住了自己,头灯照映出来的事物却让她始料未及:一具衣衫残破的躯体横躺在坑底的碎石间,胸口有大片的深褐色污迹,看上去这躯体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死者脸冲着另一边,方蕊看不到,她于是俯下身子,去查看死者的容貌。
“这里有一具尸体,宫康,看样子是跌入坑中摔死的。我找找这个人的身份信息,看看是不是……”
方蕊停住了,她的手僵在空中,突然颤动不已。这死者她认识,啊,何止是认识,应该说熟悉也不为过。虽然因为跌落时的撞击将死者的脸部撕裂了几个难看的口子,但并不妨碍方蕊识别死者的面孔,她几乎每天都会在镜子里见到这张脸。
方蕊站起身来,一步步远离那具尸体。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宫康,她甚至失去了往坑底中心探究的意愿。按照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失去了继续参与这次行动的资格,她应该立即返回坑洞口,收拾行李离开隧道,让宫康和他的团队来继续完成接下来的工作。方蕊觉得呼吸困难,原本已经不再复发的头疼突然又袭入她的脑海。
一个声音在方蕊身后说,那声音不夹杂任何感情色彩,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在坑底的黑暗中突兀地抛出这个问题。方蕊后背发凉,她转身面对声音发出的地方——那团黑暗,而那团黑暗中,一个形状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通讯设备里杂音彻底淹没了宫康的呼叫,方蕊听到头顶上方一阵躁动,接着坑底周围不时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但这些都没有阻止她的脚步,她慢慢地,慢慢地向着坑底中心走去,向着那个提出问题,却看不清形状的东西走去。
一声枪响在她头顶之外的地方响起,枪声很小,转瞬即逝。很快,又是三声连续的枪击声,比刚才近了些许,眨眼间,子弹撞击土石的声音在方蕊身边炸开,三个子弹击中了黑暗中的东西,只差一点点便射中方蕊本人。方蕊惊呼一声,向一侧躲了一下,脚后跟撞到了地上的东西,这一次她不再能幸运地稳住身子,而是跌倒在地。头灯摇晃了几下,最后停在那个绊倒她的物体上。
方蕊艰难地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头灯随着她的动作逐渐抬高,照亮的范围也逐渐向更远的地方铺展而去,方蕊看到了更多的尸体,毫无章法地丢弃在坑底的土石之间,那些尸体的服饰破烂不堪,看上去死亡的时间不超过两天,各种年龄各种肤色不同性别的死者都陈尸于此,死因粗看起来也是各不相同。
在方蕊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不知所措时,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响起,在那黑暗中,一抹刺眼的红色开始刺穿黑色帷幕,驱走守卫在坑底的阴霾,方蕊用手遮住猩红的光芒,一点点向岩壁处退去。
又一声闷响,在方蕊右侧几米的地方响起,接着一个物件弹跳到方蕊脚边,撞在她的靴子上。猩红色的刺眼光辉骤然暗淡,方蕊放下手,看到自己脚边躺着一把手枪。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方蕊望向那边,看到宫康脸上先是惊诧,接着转为愤怒。
宫康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右臂看上去像是骨折了,左腿上有很长的一道伤口,脸上更是污血一片,但这丝毫没有阻止他拼尽力气向方蕊扑来。
“你说你不想参加这次行动!你告诉老穆你退出!结果呢?!老穆死了,整个工作组都死了,他们都跳进了这个坑里,恰好又是你在这坑里,启动那个该死的东西。我就知道你不干净!你个贱人!你害死了所有人!”
要是放在平时,方蕊定会试图让他冷静,但是此时不是平日里的情形,方蕊几乎没有犹豫地从地上拾起那把手枪,对准即将扑倒她的宫康连射两枪,一枪击中了他的右腿膝盖,一枪射入了他的左侧大腿,宫康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吃了一嘴的土。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方蕊,你听到了吗!你会付出代价的!”倒在地上的宫康似乎没有听见那句话,只顾着声嘶力竭地诅咒着方蕊。
方蕊扔掉了手枪,扔到了宫康捡不到的地方。然后她迅速回到吊绳的位置,抓紧了绳索,用力一拉,同时对着通讯设备大喊:
两秒之后,吊绳开始运转,绳索带着方蕊快速上升。方蕊回头看向逐渐远离的坑底,那团黑暗似乎单薄了些许,一个表面布满纹路的烟灰色巨型圆球在黑色中流转着,悬浮着,猩红色的光芒如水般在圆球表面游动。
那圆球对着即将离开的方蕊发问,但似乎并不期待方蕊回答。
如此说着,圆球重新归于黑暗,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道别。
五十七秒,方蕊看到坑洞口的灯光。一只手伸向她,准备拉她离开坑洞口,方蕊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手。
“通讯断了好久,你在底下看到了什么?”等方蕊在坑口外站定后,宫康问她。
穆先生拿着手里的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小心地将信纸折好,撕碎,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方蕊刚刚离开办公室,和宫康一起,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被调离了行动,并由组织安排独自隔离。囚禁室里的那个男人也已经有了去处。眼下留下来需要穆先生处理的事情少到可以缓几天再做也不迟。穆先生陷在椅子里想了片刻,决定起身去做今天的最后一件公务。
“对我而言,老穆,你已经死了。所以无论现在的这个你究竟是什么,我都不会和你谈条件的。”
“你知道我和你认识的那个人之间的差异吧,或者说,你所认识的去一切和眼前的一切的差异。”
“……那个圆球,那个东西……你有没有听过那个老套的传言,关于大象的。”
“当大象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的时候,会离开族群,前往一个隐秘的地点赴死。我们管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我们终有一死,不是吗?你,我,方蕊,还有其他所有人。我们都会死。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死在哪里?死在什么地方?怎么个死法?”
“我不清楚,就我所知,我已经死了。我被人推下坑洞,那些跳坑自杀的人都死,我怎么可能会活着呢?但是……你知道吗,或许那个圆球想让我完成一件未尽的事情,因为它问我眼前的那个女人是否应该死去,在那时,我确实觉得她该死。等到我向她开枪,让她跌进坑里之后,我也一同跟着跳了下去,因为我的使命结束了。那圆球想要我死,想要她死,想要所有人死。你觉得那个圆球是什么?我觉得答案很简单,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坟场。”
穆先生看着玻璃墙后的那个男人,思索了一会,然后向着监控室点了下头。当玻璃墙重归黑暗时,穆先生已经离开了囚禁室,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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